第二百九十四章 香消玉殞
本來於禮於法,容憐繼承家業,成為新一任家主,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容尋在世時也是一直把容憐當繼承人來培養的。
然而,先不說容憐願不願意繼承的事,家主莫名橫死的恐怖陰影還未散去,仍像是烏雲壓頂一般縈繞在容家上下時,竟突然鑽出好事者,不分場合,開始揪著容憐所患的桃花癆說事。
說容憐天生患有頑疾,久治不愈,根本無法保證這樣孱弱的身子骨能獨挑大梁,再加上,桃花癆難治,長久損耗,容憐必然命不久矣,並不適合做下一任家主。
指著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說他命不久矣,也不知那些人的心是如何長的。
估摸著是黑色的。
他們爭論不休,最後竟是聯合起來,衝進靈堂,要找關楹杉給個說法。
此時的關楹杉突然遭受喪夫的巨大變故,悲痛萬狀,一身素服,連續幾日都靜靜待在靈堂守靈,族中之事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管。
守到累了就靠著棺材邊緣稍微閉會眼睛,醒了又繼續跪在靈前燒紙錢,沒踏出過靈堂半步。婢女送來的吃食,往往在一旁放到發涼,關楹杉都不記得吃上一口,容憐實在憂心關楹杉,便每日傍晚帶些吃的,硬要關楹杉食用些,關楹杉不想叫容憐過分擔心,總是會強打起精神,稍微吃上幾口。
前幾日靈堂裏每天前來吊唁的族人絡繹不絕,這幾天倒是少了些,大約是,總有比吊唁容尋更讓他們上心的事。
蒙著的麵紗也難以遮掩關楹杉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
她仍是傷心的。
哪怕,容尋有萬般不好,可容尋是她的丈夫,是這個家除了容憐外,唯一與她有關係的人,他就這麽一句話不說的撒手去了,關楹杉隻覺得天似乎塌了,她心裏最後的依靠也跟著容尋的逝去而分崩離析了。
她陡然覺得,她同這個人世間的聯係都淡了。
她其實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見到容尋了,如今卻是輕易就能見到了,那人靜靜躺在棺槨裏,再沒了聲息。
也再不肯睜眼看她。
○
今天似有不同,關楹杉在守靈時,忽然聽見廊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大群容家眾人湧進了靈堂裏。
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各種複雜的眼神注視著關楹杉,叫關楹杉錯愕。
人群之中竟還有幾個與容憐同輩的孩子。
其實,他們出現在這也並非偶然,為了保證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並不是做了出頭鳥,黃月英心生一計,於是別的長老叔伯,容氏旁係都在黃月英的煽動下,覺得他們的孩子也有爭得家主之位的可能,所以,紛紛帶著自家的孩子擠到了靈堂之中。
怎麽看也不像來吊唁亡靈的陣仗,關楹杉抿了抿唇。
黃月英率先開口:“關楹杉,最近族中之事,你應當也有所耳聞,既然你是主母,這個時候便應該站出來,有所擔當。”
關楹杉似乎猜到了黃月英等人前來的目的,她本想回答,家主之位誰來繼承同她無關,她一點也不想在容尋的靈前討論他身後的位置該由誰來接替這樣的事,很是冒犯。
可是,她忽然想到,容憐怎麽想的呢?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權利替容憐做決定。
她剛要開口婉拒,說自己做不了主,就聽到有人小聲說道:“還盼著自己那個病兒子能繼承大業呢!真是……”
“也不自個掂量掂量……”
“可不是嘛,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容憐考慮考慮,他才多大,能撐起這容家家業嗎?誰來扶持他呢?”
這些話無異於是拿容憐做要挾,若是關楹杉不肯退讓,他們便要為難容憐,他就是坐上了這位置,勢必也會難以服眾。
黃月英很是滿意眾人犀利的說辭,想必震懾力十足,也附和道:“關楹杉,想必你心裏也清楚,容憐天生帶病,醫師也說過他命不久矣,隨時可能重症不治,倘若真繼承了家業,他要是出了什麽三長兩短,那我們這上上下下容氏一族該如何應對?”
“那孩子就是個隨時會死的病秧子,怎麽還有臉還覬覦著家主之位,可真是沒點分寸!”
“所言甚是!關楹杉,如今家主已去,沒人再護著你們娘倆,若是你再不知好歹,可別怪我們長老直接出麵主持大局,比起到時候鬧得難堪,現在好歹有台階可下。”
“今天,隻要你立下信箋,承諾容憐因身體有疾,命懸難料,難挑大任,自願放棄家主之位,我們必定不會再為難於你。”
這樣一來,有了家主夫人的親筆,他們對內對外便都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換個繼承人了。
關楹杉隻覺得心中苦澀,她的孩子本該風風光光的繼承家業,卻是因為這幅身子骨,被人指指點點,戳著脊梁骨。
可是,她如何能寫下這樣的話?
光是聽他們說的話,就覺得異常難聽刺耳了,還要她親口說自己的孩子是個天生病癆,親口說自己的孩子命不久矣,這豈不是咒容憐沒個好報麽?
她絕不答應。
關楹杉突然冷下臉來,“無理要求,恕楹杉難以聽從。”
她的堅決叫眾人一噎,沉默了片刻,有人便著急指著她道:“關楹杉這不是你的錯嗎?容憐身子有疾不是你的錯嗎?”
“是啊,你們想想,容憐剛出生時那可憐樣,打娘胎裏帶出來的病,能怨得了誰?還不是因為你的福報不夠,才報應到孩子身上!你這個禍害!”
“關楹杉,你兒子做不了家主,不都是你的過錯嗎?”
“說的便是,若不是你災星帶煞,容憐染疾帶病,我們又何故在這替容家未來憂心!”
“對,我們可是為了容家上下考慮,說來說去,都是關楹杉你的錯啊!”
“禍害,都怪你入了容家!害得容家上上下下不得安寧!”
一句一句惡毒的話迎麵而來,關楹杉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黃月英突然動了歪腦筋,她壓低聲音,示意身旁人靠近她。
“不若我們……”她比劃了一下抹脖子的動作,“事後再找個理由搪塞容憐便是,到時候,一個帶病的小小稚子還能翻天了不成,還不是任由諸位德高望重的容氏長輩拿捏。”
眾人心領神會,開始將矛頭轉向關楹杉,攀扯了一會便有人提出來:“當然,關楹杉,你還有一條路可以選,隻要你同容憐再無瓜葛,我們定會好好待他,畢竟,他可是容家名正言順的嫡長子。錯的是你,這一點我們還是可以分得清的。”
“你知道該怎麽選的吧。”
一條白綾靜靜放在了關楹杉麵前。
○
容憐跑進靈堂的時候,關楹杉已經踢翻了腳凳,胸腔毫無起伏,靜靜地懸於梁上,一身潔白如雪的素衣,像是一抹幽幽的螢火。
容家眾人見他突然闖進來,臉色都有些僵硬,他們本計劃瞞住容憐,稱關楹杉是因為容尋身死,悲傷過度,自己上吊自盡的。
這不可謂是一個一箭雙雕的好理由,既能把關楹杉的死推卸幹淨責任,又能名正言順的掣肘控製容憐。
可是,突發狀況,容憐竟比平日早的到了靈堂,一時叫他們亂了方寸,編好的謊話實在找不到恰當的時機說出口。
容憐根本沒注意他們僵硬刻意的舉止,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一瞬間都衝到頭頂去了。
他飛奔過去,擲出一把匕首,精準的將白綾斬斷,沒了禁錮支撐的柔弱脖頸一鬆,整個身子宛如振翅欲飛的蝴蝶,飄然下墜。
容憐撲過去伸手接住了關楹杉,雖然仍是被重擊帶得摔倒在地,他卻忍不住鼻頭一酸。
是什麽時候,關楹杉竟瘦成這樣了?
骨瘦嶙峋,單薄得像一張紙。遮麵的麵紗掉落,臉上猙獰的傷疤呼之欲出,都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關楹杉雙眼緊閉,雪白的脖頸間勒痕格外觸目驚心,最讓容憐感到心慌的是,他根本感受不到關楹杉身上的生氣,
可是他怎麽也不肯相信,關楹杉就這麽沒了,於是他顫栗著去給關楹杉順氣,給她渡內力,他最近修為進展神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他拚命的努力,祈求著能再看到關楹杉睜開眼睛。
他魔怔一般,反反複複呢喃著:“阿娘……阿娘……別睡了……阿娘,今天太陽很好,你快陪憐兒出去走一走……好不好?阿娘……”
像是真的回應了他叫人潸然淚下的苦苦哀求,關楹杉猛然咳嗽起來,蒼白的臉色也因此紅潤了一絲,她沉重而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顯得格外憔悴而疲憊。
他將腦袋貼在關楹杉臉頰上,失而複得的歡喜叫他幾度哽咽。
太好了……
關楹杉迷迷糊糊間認出了麵前這個一臉快要哭出來表情的人正是容憐,不知道怎麽的,下意識就想露出點笑意來。
傻孩子,怎麽能露出這樣難看的表情呢?真叫她心疼。
她想讓容憐別擔心,哪怕她實在沒力氣笑出來。
疲憊地扯了扯嘴角,關楹杉的笑意還沒展露便已經迅速衰敗,宛如一朵逐漸枯萎的花,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漸流失,像是太陽朝升夕落,像是四季更迭不輟,不可逆轉。
也許及時醫治續命,還有一絲生機,可她,已經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欲望了。
這一生的愛恨,都叫她太累了。
她放棄了求生,用最後的時光,仔仔細細地看著容憐,像之前無數次那樣,輕而溫柔的拍了拍他的背。
她可憐的孩子啊。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她好想對容憐說些什麽,可是關楹杉隻覺得心裏的酸澀痛楚堵住了喉嚨,叫她心底潰敗,泣不成聲。
毀去容貌後,關楹杉反反複複想了很多,哪怕柔弱,她卻從來不肯低頭,因為她覺得做人本該堂堂正正,她雖無武功修為,可她能分辨是非善惡,可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荒唐事,造成了現在這樣的悲劇,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她的存在啊……若不是她的固執,池棠便不會為了護她而死;若不是她身體不好,不會叫容憐出生就帶著病,也不用叫她可憐的孩子從小就飽受非議;若不是因為她的軟弱無能,容憐本該無憂無慮的長大,又何苦小小年紀就承受這麽多……
她的無能,讓她想保護容憐這樣一件做為母親本能的事,她都做不到,她隻能因為無能,一次次被迫讓步,被迫走向絕望。
她有什麽理由,能稱得上是一位合格的母親呢?
這樣的認知將她徹底擊垮,她所有的求生欲都隨之潰敗。
到底,都是錯了。
她的喉嚨裏湧上血沫,發聲晦澀艱難,她望著容憐,眸子裏的光逐漸褪去,身體也一點點冰冷下去。
“……憐兒,我……我的好孩子,這輩子……是為娘……是為娘拖累你了……”
一字一句,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