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春宴鴻門
春月二十一日,天清日朗,暮有霞光,暗香湧動,乃春神誕辰。
容家宅邸裏一大早就熱鬧起來,奴仆們神色匆匆中帶著幾分喜色,手捧物什擺件,腳步飛快的於庭院裏進進出出,便是忙著布置春神祭禮。
偌大的庭院倒是忽然有了幾分熱鬧的意味。
說起來,當年的容氏也是一氏名門望族,人丁興旺,高調一方,如今庭院高深,避居山林,哪有從前半分影子。
總道是物是人非罷了。
那日,關楹杉起的仍是早,同侍候的婢女一起忙碌著做了些新鮮的糕點,仔細留了一小份給容憐放於桌上,其餘的便是準備帶去春神祭上同眾夫人分食。
也算不得是什麽示好,總比兩手空空而去叫人自在些,若是那些夫人們受了這份薄情,倒也算是同過往前嫌做了個交代。
而後便是收拾打扮自身。
關楹杉問了婢女得知夫人女眷們往年都是盛裝出席,也不好怠慢,衣飾妝容便都精心拾掇一番。
容憐醒的時候,關楹杉正對著銅鏡素手描眉,她的眉如彎月盈盈,隨手畫上的那抹青黛色像是雨後的山林。
眼波瀲灩,九千銀河嫋嫋盡收其中,怎麽看,那一顰一笑之間,都美好得叫人心馳神往。
他光著腳爬下床,站在關楹杉身後歪著頭盯著她看。
銅鏡裏,關楹杉對著他,莞爾一笑。
○
婢女拎著食盒,跟在關楹杉身後,一齊出了門,像是帶走了一室的暖意。
出門前仍是對他仔細叮囑了一番,他抬手去拉關楹杉的衣袖,問道:“阿娘,我能同你一起去麽?”
等在一旁的婢女池棠聞言掩唇偷笑起來,以為是容憐黏人的緊,搶著開口道:“小公子可去不得,這是女眷們的聚會,素來不宴男賓的。”
這池棠以前是侍候容尋的,關楹杉進了門後容尋便譴來服侍關楹杉,性子乖巧,倒是很為他娘倆著想,算是能信得過的人。
她這般說,便確實如此了。
關楹杉半彎著腰揉了揉他的腦袋,溫柔笑道:“憐兒乖,便是習了今天的字,阿娘也就回來了。”
知道再說也沒用,他點了點頭,沒再開口。
關楹杉這才放心的點點頭,同池棠轉身出了門。
待關楹杉前腳剛走,容憐便悄悄穿了外袍,後腳跟著去了。
他總覺得不太安心,跟去遠遠瞧一眼也是好的。
同關楹杉隔著一段稍遠的距離,容憐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丟了,他隻得緊緊盯著那抹在碧色濃重的庭院裏若隱若現的窈窕身影,腳步匆匆。
許是一心追趕關楹杉,容憐跑得急促了些,沒怎麽仔細看路,在花園拐角處時撞上了一個人。
差點將他撞翻在地上。
還好那人及時伸手扶住他,神色之間,一絲意外一閃而過。
不過,很快便是壓下去,換了副禮貌客氣的神色同他道:“憐小公子,走路可得當心些才好。”
容憐心思不在這,便隻是點點頭,隨口應了一聲。
而後掙脫那人的手,自己理了理衣裳,匆忙追著關楹杉離開的方向而去。
好歹是追上了,隔著一方池塘,能遠遠瞧見關楹杉在池棠的陪同下走進了後花園裏唯一的池中亭。
池水嫋嫋,煙波迷人,那便是今天春神祭禮的宴會所在。
容憐這才放慢腳步,委身藏在池邊一株海棠下,喘了口氣。
他伸手拂去粘在肩上的小葉,心間忽的冒出個疑惑來,剛剛撞上的那人是容家的一名外姓客卿,他在家宴上見過幾次,所以有些印象,這便也沒什麽問題,然而,這都是女眷參與的春神祭禮,他來此處做什麽?
思索片刻,不得緣由,容憐便將心思調回來,警惕地將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們來來回回審視了一番。
在場的每個人都笑意妍妍,點綴著這欲語還休的春景,倒也不失為一方動人之色。
見關楹杉來了,都客客氣氣的問候行禮,態度較之前似乎確實有所改變。
關楹杉的拘謹也隨之稍微放鬆了幾分,招呼池棠拿上了新做的糕點招待眾人,席間跟著熱鬧起來。
容憐看了一會,一時也未發現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
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究竟為何?
還是……這次隻是他多心罷了?
可是,那日容祁誠的母親臉上古怪的笑意又如何解釋?
他更寧願是他自己多心。
他凝神思索,目光仍是未離開關楹杉半寸。
○
繁瑣的春神祭禮也在絲竹纏綿聲裏開始了。
看了一會,池棠從池中亭中快步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小丫頭,似乎是被譴去取什麽東西。
也不知道池棠要去多久,哪怕祭禮已經過去大半,容憐仍是越發警惕得盯著,畢竟隻留了關楹杉一個人在宴會上。
倒也慶幸一直沒出什麽亂子,雖然仍能看得出關楹杉有些拘謹,但眼下已然是能叫她鬆上一口氣了。
然而這時,有人招了招手,叫婢女給關楹杉上了一杯酒。
關楹杉神色微變,又開始局促起來。
容家上下都知道,關楹杉素來不沾滴酒,年節宴會也是以茶代酒,容尋也早就吩咐過眾人注意此事,所以,沒人會特意給她斟酒,關楹杉根本碰不得酒水。
然而此時,她們給關楹杉送來了一杯酒。
好幾位夫人紛紛站起來笑著勸酒,大意說了些好話。
池棠被使走,關楹杉連個求助的人都尋不到,局促不安地坐在席間。
容憐眉頭蹙起,為何非要讓關楹杉飲酒?僅僅為了讓關楹杉難堪麽?那大可不必這般大費周章將關楹杉請來,做這樣一場戲。
不知怎麽,容憐忽的想起方才路上撞到的那名男子,池棠明明說過,今天不宴男賓,可他卻出現在隻有女眷們才出席的春神祭禮附近,眼下顯然已經不是巧合那麽簡單了……
他踮起腳來,焦急地左右搜尋,果然在不遠處的長廊口瞥見一截黑色的衣角。
像是在等什麽。
一個甚為可怕的猜想湧上心頭,這群道貌岸然的名門大族的夫人們,竟然是想設局折辱關楹杉的清譽!
她們怎麽敢!
○
顯然,那杯酒有問題。
池中亭裏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關楹杉。
那樣的目光,像是從期盼化成某種無形的施壓。
眼看著關楹杉猶猶豫豫地端起那杯酒,輕輕咬了下唇,就要送至口中。
容憐的指尖不自覺掐緊,藏匿身形的海棠樹上,那枝冒冒失失探出來的枝丫慘然落地。
如何?
他當如何?
電石火光之間,他已然有了決斷。
麻利地脫下身上厚重的裘袍扔在岸邊,好待會叫過來的人能迅速分辨身份。
噗通一聲,容憐毫無猶豫,自己跳進了池子裏。
像是入水歸去的魚,巨大的水花帶著池塘麵上枯萎未蘇的慘敗荷葉掀起一陣波瀾。
剛過年節不久,初春的池水總歸是有些冰冷,入水時刹那,便如同千萬根細小的銀針,順著每個毛孔,紮進身體裏,凍得他渾身血液跟著瞬間涼透。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掐住了,呼吸都停滯起來。
然而,他的眼神裏卻是一片清明,哪怕,意識到他自己可能會死。
隔著冰冷的池水,還能模糊地聽到,岸上驚慌的尖叫聲此起彼伏,許是有人已經發現了他的外袍,確認了落水人的身份,便是夾雜著關楹杉又驚又駭的哭腔,一聲一聲在呼喚他的名字,聽得人揪心不已。
湧向他落水方向的那些腳步,紛亂又嘈雜,隔著冰冷一層池水,總歸是模糊不清,然而,不用多言,他已經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他落水的動靜引起了極大的混亂。
他張張嘴想要回應關楹杉的呼喊,卻是猛的嗆了口水,發不出什麽聲音,分明關楹杉每一次呼喚他名字時,他總會及時應聲的。
最後一串呼出的水泡像是晶瑩無暇的珍珠緩緩上浮,他知道他已經堅持不下去了,可是他卻覺得有些安心。
太好了。
所有人都會被他的落水吸引,沒人再會去管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