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青城落雨
天青如水墨,山麓霧正濃。
兩三點薄雨淅淅瀝瀝打落在青石板上,天地寂靜,萬物皆悲,山林深遠處偶聞孤鳥哀啼,跌落雨中,更顯寂寥。
而隱匿在山林霧氣間的那座巍峨幽深的巨大山莊,像是一隻靜靜趴伏在膝上的黑貓,青磚黛瓦,映照山色,靜謐而溫順,華而不奢,古樸清幽,宛若藏著什麽巨大的秘密,透著一股叫人琢磨不清的神秘感。
隱藏在青城郊外東邊山林裏的那座府邸,是青城百姓口中最大的忌諱。
這方天地,鮮少有外人踏足。
而入了青城山莊,隻能叫人先道上一句——庭院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偏偏這偌大的府邸裏,像是沒有人煙,靜謐得過分了些。
太靜了。
織夢靜默著倚坐在廊下,隔著廊軒對著麵前的一汪子池水出神,水中錦鯉嬉戲不止,平白攪亂一池春水。
一雙眸子宛若丟了光華的琉璃,變得有些發灰,往日神采,不見半分。
也不知道在聽什麽,亦或是在想什麽,隻是沉默靜坐,像一尊枯萎的木雕。
她本該是鮮活而熱烈的,同這死寂的庭院不太相融,如今,卻不甚突兀。
也不知坐了許久,耳邊漸有水聲滴落,而後卻是愈發頻繁起來,淅淅瀝瀝打落在池邊那株蔥鬱的芭蕉上,濺了幾許水花到她的裙上,她才恍然發現,似乎是下雨了。
眼前是一片混沌而死寂的黑霧。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猶豫著探出手去接,像是要抓住什麽。
一滴雨順著簷下的青瓦滴落在她手心,宛若針紮一般,她猛地收回了手。
真的下雨了。
她能感覺到,也能聽到,碰到,可是,卻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叫她越發難受起來。
○
碧落抱著一隻白瓷梅瓶從廊下遠遠走了過來。
本是因為外出許久的公子終於平安歸來,而且多年頑疾也得以治愈,心情自是大好,步伐不免蹦蹦跳跳活潑許多,瞧見廊下獨坐的織夢後,腳步陡然放輕了不少。
怎的跑出來了?
她慢慢走近,停在織夢不遠處,歪著頭盯著織夢看了一會,磨了磨牙。
就算彼時失魂落魄,仍是掩蓋不了這姑娘的盛世美顏。
隻可惜……
眼下這雨打芭蕉池水吹皺的場景徒添傷感,倒叫她想起那日初見時的場景。
她來到青城山莊後久居多年,山莊中人丁稀薄,鮮少有外人入,自然從未見過公子容憐帶過什麽陌生人回來過,更別談是女子。
可是一個月前,公子忽然抱回來一位姑娘,卻非眉眼歡喜,臉色凝重得有些難看。
然,滿眼的疼惜,藏的並不明顯。
啊,這肯定是公子喜歡的姑娘。
這可是公子頭一次帶陌生人回來,還是位姑娘,不得不說是青城山莊的頭等大事,就好比是鐵樹開花,越發叫人重視。
她眼下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姑娘能入公子的眼。
碧落咽下半截打招呼的話,好奇地湊過去一看,第一眼看到的並非是那人的眉眼如何豔麗,隻發現那姑娘雙眼流著血淚,神色痛苦,竟是瞎了一雙眼。
她嚇了一跳,顧不得禮數,伸手直接去探那姑娘的脈搏,脈象混亂不堪,氣息孱弱,像是……中了毒才引發的!
別說是眼睛了,就連一身內力也零零落落散得差不多了。
怎麽傷得這般重?
她錯愕地收回手,臉色悻悻不安,容憐輕輕看了她一眼,並不作停留,已然親自抱著那姑娘錯身而過,進了庭院。
黃泉也進了門,她趕緊上前去問:“你們可算回來了,這是如何?遇襲了?那姑娘是……”
黃泉的臉色一如既往,冷漠得像戴了張麵具,叫人看著來氣,卻也難得沒與她多嘴,搖了搖頭,步伐匆匆,沉默地跟著公子進了門。
她站在原地踮了踮腳尖,想看清楚些,其實,幽深的長廊隔開了所有視線,她什麽都沒有看到。
同西北的春寒料峭,寒意難退不同,中原各地已然萬物複蘇,春風拂檻,更別說,奇珍異草不盡其數的青城山莊了,滿院的翠色換了新,熙熙攘攘,層出不窮,又是開出一院好春景。
卻是半晌見不到一二活物,在無限生機裏倒是瞧出幾分死氣沉沉。
她搓了搓手,乖覺地換了個方向跑去請大夫。
穿過柳暗花明翠色掩映的長廊,她斜眼瞧見那廊下的一株杏樹,在春風洗臉裏幽幽探出一支早熟的花苞,也不知是要顯露自己與眾不同的秀美還是渾然不覺時候未至不甚開得太早,獨自得有些突兀。
她伸手掐掉了那支花苞。
是了,雖然藏在血淚下的美貌罕見,可是……這樣的姑娘如何配得上公子呢?
她這麽想著。
然而,多日下來,素來無甚悲喜心緒寡淡的公子,情感一朝流露,竟有幾分觸目驚心。
毫不掩飾,毫不退縮。
叫她也忍不住心軟幾分。
那姑娘重傷昏迷,一直未醒,容憐日夜看顧,衣不解帶,鮮少離開,連山莊中醫師下方子配藥也是事無巨細,一一過問。
就是那姑娘未醒,屋中的陳設也是用心之至,就連擺在床頭的花瓶,也一直沒空過。
雖說在山莊院裏花草無數,早春裏也有應景的鮮花盛開,要尋得一束插瓶的花並非難事。
然而,這處處嗬護的用心,顯然是容憐難得的溫柔。
至少,她從未見過容憐對什麽人如此上心。
在她眼裏,她家公子不一直都是如同淩駕雲端上的神靈,睥睨眾生,殺伐果斷,又如何能對凡塵俗世上心?
……
滴答。
又是一聲雨滴碎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將她思緒拉了回來,碧落抱著梅瓶的手指收緊了幾分。
回過神來,瞧著雨勢漸大,那姑娘卻像是絲毫不察,呆坐在廊下,避也不避。
碧落想到前處時忿忿不平,可是眼下她又歎了口氣。
也是可憐人。
問公子如何,她是萬萬不敢的,但問一問黃泉還是可以的,歸家後那幾日,她便纏著黃泉盤問,多多少少從黃泉口中挖了些消息出來,大約知了一二。
哪能想此去西北這般凶險?
公子也下了令,交代他們仔細照看著,她可從來不會忤逆容憐的話,眼下哪能再讓她淋雨受寒。
她快步走過去,抓起織夢的胳膊往後帶避開落雨,嬌嗔道:“……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
她的話驚了織夢一跳,織夢陡然一個激靈,像是才發現有人來了,往後一退迅速站起,視物不清中不甚撞落了她懷裏的花瓶。
嘩啦一聲,摔了個粉碎,她剛摘來的梅枝也摔落一地。
“呀……”
雖是一雙眼睛沒了神采,織夢的臉上仍是迅速出現不安愧疚的神色。
失了光明,又丟了修為,織夢的反應再不如從前,並未察覺到有人靠近。
本就心思敏感,看不見時越發小心翼翼起來,叫人看得心裏泛酸。
碧落看見織夢明顯局促不安起來,手指下意識抓緊了自己的衣袖,解釋道:“碧落?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幫你撿!”
說著竟要蹲下身去摸地上摔了的花瓶。
本來就看不見,這麽胡亂去摸,劃傷手可怎麽辦。
“欸!不可!小心……”
她剛要彎腰阻止織夢的動作,身旁陡然掀起一陣涼風,有人先她一步伸手抓住了織夢的手。
她扭頭瞧見容憐蹙著眉頭,不知何時出現在她們身旁。
“阿夢,不必。”容憐伸手將織夢拉起,不動聲色檢查了眼她的手指。
“啊,容憐?”
容憐應了一聲,又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碧落撇撇嘴,剛想解釋,明顯惴惴不安的織夢已經搶先開口。
“容憐,是我……真是抱歉,碧落來扶我,我卻沒站穩,撞落了她拿著的東西,是摔壞了什麽?真是抱歉……”
容憐靜默不語看著織夢慌慌張張的解釋,一雙鳳眼情緒晦暗。
他認識的織夢,何時有過這般無助慌張的模樣?
叫人看著心裏堵得慌。
不過是一個花瓶碎了,這再尋常不過,容憐本是搖了搖頭,想起什麽又應了一句,“一個花瓶罷了,無妨。”
碧落也趕緊解釋道:“是啊,不必在意,是我沒拿穩而已,同你無關。”
織夢的不安這才稍微淡了幾分。
容憐小心地抓著織夢的手腕,“下雨,風大,先回去吧。”
織夢點了點頭,隨著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試探著問:“那碎了的花瓶……我……我想幫忙收拾。”
至少她想做點什麽,不然如何自處?她……不想當個什麽都做不了還隻能添亂的廢物。
“無妨,碧落自會收拾。”
而後便催促著她離開。
織夢不願再生事,又同碧落道了好幾句歉意,這才跟著容憐離去。
客氣得叫人難受。
也是,忽然這樣了,任誰都不會好受。
瞧著那兩人的身影慢慢從長廊盡頭消失,碧落撇了撇嘴,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殘渣。
許是心緒不寧,撿起的瓷片不甚紮破了她的指尖。
看著冒出的血珠,碧落覺得自己也快跟著這春雨陰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