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花落聲 壹
一年四季,不管夏蟬聲脆,還是冬雪滿盈,幻花宮裏始終空蕩蕩的,毫無生氣,像一座空洞而巨大的墳墓。
偶爾飛過幻花宮後院的鳥雀,也隻是稍作停留,便匆匆離去。
這像是一處被時光摒棄的世界。
然而,不論歲月幾許,韶華流逝,花奈隻是靜靜坐在水池邊打坐修習,像是一尊沒有靈魂的枯禪。
花樹的枝頭開的熙熙攘攘,幾片落花打著旋洋洋灑灑落下,浮在水池上,幾尾錦鯉撲過來追啄著花瓣,撲騰起幾點漣漪。
這方小小的世界如此鮮活,花奈也不肯看上一眼。
突然,她身後不遠處的後牆上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原來是織夢。
織夢小心翼翼地盯著師傅的背影,見花奈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便躡手躡腳地從大槐樹上爬下來,一溜煙就要往幻花宮裏跑。
“站住。”
織夢趕緊站住了。
花奈睜開眼隨意瞥了她一眼,織夢的頭發亂糟糟的掛著幾根雜草,小臉上沾著點點泥星子,就連衣裙都變的髒兮兮的,看得她不由得眉頭一皺。
“去哪了?”
織夢見被發現,心虛的低著頭不敢說話。
原來師傅不用睜眼也知道她回來了啊。
“不說話就當我不知道了?”
織夢用手指絞著衣角,結結巴巴地回道:“我……我跟村子裏的二狗子他們玩了會泥巴……”
花奈不由氣結,重新閉上了眼睛,不想去看她。
“……你怎麽日日同那些傻小孩玩鬧,荒廢正業,你可記得,你是幻花宮未來的宮主……”
“可是……這幻花宮就我們兩人嘛,奴嬤嬤也隻是每天來一趟,當了宮主也沒有二狗他們人多,二狗還帶著狗,氣勢上就輸了。”
“……”
花奈不知道說什麽,隻好沉默不語。
織夢站在原地撓了撓頭,不知道哪句話叫師傅不高興了,亮晶晶的眸子飛快的轉了轉,似乎想到什麽,小心翼翼地湊了一些過去。
察覺到細微的腳步聲,花奈依舊閉著眼睛打坐,並不感興趣她又做了什麽小動作。
隻見織夢湊過去對著花奈的耳朵輕輕喊了一聲,“阿娘……”
花奈倏地睜開眼睛,一臉錯愕。
她望著織夢,沉默了一會,語氣古怪地問道:“你叫我什麽?”
“阿娘啊……”
“……誰是你阿娘,我是你師傅。”
“二狗他們都有阿娘,我隻有師傅,他們都說師傅肯定就是我的阿娘。”織夢眨著眼睛,對自己的推論十分得意,笑眯眯地又說:“當然,我也這麽覺得,師傅這麽好看,要比山腳村子裏的那些嬸嬸們都要好看,而且還對我這麽好,肯定就是我的阿娘不會錯了。”
“……”
花奈不知為什麽,看著織夢真心實意歡喜的眼睛,有些反駁不了。
她的心緒有些不平,像是枯萎的樹木歪歪扭扭砸在了雪地裏,砸出了一個醜陋的大坑。
過了會,她靜了靜心,淡淡的開口道:“你的爹娘早在生你的那個很冷的冬夜便凍死了,你被丟在柴堆裏,風雪太大了,你凍得全身發青隻剩一口氣在……我見你可憐這才收留了你。”
這樣的話,她對織夢說了無數次。
雖然是謊話,可是也是真話。
織夢聞言神色也不見難過,又笑眯眯地說道:“二狗他們說啦,阿娘是對他們最好的人,師父對我最好,所以師父就是我阿娘啊。”
彼時的織夢不過才七歲,眉眼裏隻有一派天真浪漫,不識半點人間愁滋味。
她理所當然的這麽想,便理所當然的這麽說。
花奈忽然想起了,她的師傅,上一代的幻花宮宮主死的時候,最後說的那句話。
“花奈啊……這一世的恩怨已經太多了……也該放過自己了……”
這是師傅臨終前留下的話,在她腦海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恩怨情仇,害人不淺,她何嚐不懂這道理。
可是放下二字,談何容易。
真要能事事放下,這世間也不會再有如此多的血腥殺戮了。
那些無辜死去的親人,她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又錯在了哪裏?
世間不公至此,她如何能讓自己的仇人什麽代價都不必付的逍遙法外!
這比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更叫她痛苦不安。
然而,花奈看著天真無邪的織夢,不禁捫心自問,這些江湖的恩怨紛擾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說到底,錯的是那人,織夢不過隻是個受到牽連,無辜的孩子……
“快滾去洗淨,髒死了。”花奈又閉上了眼。
織夢見師傅不再責怪她了,雀躍著跑進了宮中,像是一片被風吹動,小小的花瓣。
花奈又睜開了眼,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卻皺了起來。
○
第二天,她爬樹的時候被師傅逮到了,被罰紮馬步三個時辰。
她撐掌半蹲著,隻覺得腿腳發軟,背後癢癢的,像是有螞蟻在背上爬,叫她有些難以忍受。
隻是還是不敢違背師傅的意思,她咬著牙硬撐著。
腰間還掛著一隻巴掌大小的竹簍,時不時傳來幾聲蛐蛐叫。
她同二狗約好了,今天要比賽鬥蛐蛐,她昨日可是趴在草地裏抓了半天才選中了一隻又大又威風的蛐蛐,準備帶著她的蛐蛐大將軍把二狗給鬥趴下。
連贏了比賽後怎麽罰二狗她都想好了。
可是,眼下是出不去了。
“喧嘩。”
花奈伸手把她腰間的竹簍取下,手一揚,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織夢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蛐蛐大將軍被扔出了牆外。
她癟了癟嘴,不敢吱聲。
“不高興?”
“沒。”
那隻被扔出去的蛐蛐被關在籠子裏,許是不得自由正煩躁不安,便一直叫,一直叫。
她紮了一下午的馬步,那蛐蛐就叫了一下午。
隻不過,花奈走到牆邊抬手隨意拍了拍牆後,那蛐蛐就不叫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了,或者被死了。
左挨右挨,日頭都快落了,對她的懲罰也終於快要結束了。
織夢搖搖晃晃的,有些犯瞌睡。
忽然牆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叫她一個激靈,織夢豎起耳朵聽著。
“阿花……”
“阿花!”
隨著越來越清晰的叫聲,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從牆頭冒了出來,看見院子裏的織夢,高興地招了招手。
織夢先是驚喜,而後忽然想起來師傅就在身旁,頓時嚇了個半死。
她趕緊衝著二狗招手,“快走!快走啊!別進來!”
“嘿,我說你怎麽能放我鴿子呢?我們可是約好今天要鬥個輸贏的,等你半天了,你該不會怕了吧?你不來我隻好來找你了……”二狗嘟嘟囔囔地念叨著,費力翻身騎在牆頭,聽見織夢的話,不解的看過來,“啊?”
然後,他便對上了一雙眼睛。
空洞,冷漠,不帶一絲感情。
大約,除了老死外,這是他這輩子離死最近的一次了。
他趴在牆頭的時候沒有看到,那池邊的樹下還靜靜坐著一個人。
那女子很漂亮,比村子裏剛婚嫁的新娘子都要漂亮,隻是那雙眼睛,滅情絕欲,不像是活人一般。
此時,那女子站在樹下看著他。
他下意識覺得恐懼,一害怕,便從牆頭摔下來,暈了過去。
砰一聲,重重摔在了院子裏。
織夢臉色有些發白,偷偷看了一眼師傅。
“織夢。”
“在……在,師傅。”
“我跟你說過的吧,絕不許外人踏足幻花宮!若是外人膽敢進來一隻手,我便砍了他的手,進來一隻腿,我便砍了他的腿。”
有些惡毒的話從花奈嘴裏說出來,織夢臉色越發慘白,似乎想到什麽,不由害怕起來,結結巴巴回道:“說……說過。”
“那現在該如何?”
二狗整個人都進來了,豈不是要把他整個人都砍了?
織夢嚇得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