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大夢平生
古往今來,曆史滾滾,貫如長河,此消彼長,更迭不休。
那些慘烈的戰事將被史官一點一滴記載進了朝月國史中,永不會被抹去。
荒漠裏的斑斑血跡終是成了汗青昭昭。
嘉禾二十三年,元月九日,西北大營協塢城百姓果斷棄城撤退,避開匈奴屠城之計。
元月十日,逐安同渡鴉夜襲匈奴於塢城城中,城破。
元月十一日,逐安同守城軍拚死禦敵於塢城城外,除逐安重傷外,守城士兵,渡鴉,沙匪團,整整一百零七人,全都歿於此役。
元月十二日,淩晨,慕飛白率江湖各大世家高手趕到戰場,聯合杜駱斌帶領的西北駐軍,退敵數裏,奪回塢城,在屍骨皚皚下找尋良久,尋回重傷昏死的逐安。
元月十四日,匈奴大軍增援趕到,武林眾人同西北駐軍不敵退守,匈奴大軍乘勝追擊,仍是被頑強抵抗的朝月軍阻於塢城之外,不得再進,匈奴士兵按兵不動駐紮於五裏原外,時刻牽製朝月軍行動。
元月十八日,匈奴獨孤王君親征,勢要入主中原。
元月十九日,雙方爆發一戰,南國女帝率援軍趕到,狠狠回擊匈奴。
元月二十四日,南國軍馬彪悍,同朝月結盟共同禦敵,交戰數日,匈奴不敵,大勢已去,被迫遞交降書。
本就是匈奴破釜沉舟的一戰,然舉國之力也無力抵擋朝月與南國的聯合軍,匈奴軍像是被秋風席卷的落葉,脆弱的戰線崩得一潰千裏,抵抗僅僅持續了六天,便無力為繼。
國庫儼然是被打空了,又如何再維持得住長年累月的戰事呢?
當月,匈奴諸國就正式投降,歸順於朝月。
至此,朝月西北戰火散盡,年複年年,遍地的屍骨會被草木掩埋,重新歸於塵土,消弭於世間。
經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火淬煉,朝月也迎來了浴火重生,重新振翅而起,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戰事糾紛,也叫朝堂上下肅清,風氣一振。
一場戰爭的落幕,總是開啟另一個時代的鑰匙。
叫人收拾沉痛,重新出發。
○
這一天,曆來戰事不斷的西北經曆了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戰。
天子以身為旗,終是將此行禦駕的目的發揮出來,無數將軍士兵死於戰火,所有尚在前線的人都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終於在逐安重傷昏死之際,等來了援軍。
援軍的成分實在複雜,先是一大批被慕飛白召集而來的武林各世家高手門生,連他那幾乎半隱退的老爹慕寒風也一起出了麵調度,裏頭還有容憐派遣黃泉調來的一小撮青城殺手,雖是人少,可個個下手狠厲,殺人如麻。
這些武林人士聯合後撤的西北駐軍一同奮力抵擋著匈奴大軍,使其突破不了西北的防線,入侵中原,但到底敵不過匈奴破釜沉舟的人海戰術,隻能邊打邊撤,就這樣拉拉扯扯打了好幾天,戰況焦灼之際,忽現轉機,一支大軍氣勢洶洶破鏡而來。
浩浩蕩蕩,鐵騎凜凜。
領軍作戰的杜駱斌叫苦不迭,以為匈奴又添兵力,哪想那支鐵騎趕到,直接衝進了對麵匈奴軍中。
正納悶時,人群裏,他瞧見了前幾日一起同慕飛白消失的冷麵美人柳疏花,不知怎麽,看著那張同織夢十分相似的臉,戰事還未打完,他卻鬆了口氣。
這是援軍!
南國的女帝南風流光率精兵而來,二話不說直接幫了朝月軍一把。
這一手突如其來的援軍打得匈奴連連敗退,匈奴首領獨孤王君見大勢已去,被迫撤軍遞了降書。
朝月軍一片歡欣鼓舞。
然,還是有近五成的朝月士兵葬身於這場殘酷的戰爭裏,死傷的士兵將領不計其數,還有許多,連屍骨都收不回來。
西北大營幾支分營連同其統帥在內,幾乎全部歿於此役。
讓人最為揪心的還是逐安,他是被人從屍堆裏挖出來的,大腿上破了個血洞,肋骨也折斷了好幾根,呼吸輕得嚇人,剛開始幾乎沒有人敢動他,一碰就往外滲血。
一群人圍著他急得團團轉。
慕飛白跟杜駱斌也不太敢隨便動手,最後還是慕家家主慕寒風親自來看了一眼,冷著臉撂下一句,“哼,醫仙的徒兒可沒那麽不爭氣,誰敢跟他忘憂搶人,閻王也得掂量”,這才派了幾個人,將逐安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這麽重的傷,軍醫皆是束手無策,魏豐這時也終於良心發現,見逐安重傷成這樣,一時也慌了,不僅把自己帶來的藥材一個勁往逐安帳裏送,還快馬加鞭派人去帝都的皇宮裏搜羅出幾根千年老參送來,斷斷續續地吊了逐安三天命,好幾次差點過去。
還好等到了從千裏之外的樊洲城趕來的忘憂。
他接到疏花的消息後,連夜出發,跑死了數匹馬,抵達西北後不眠不休忙了一宿,總算是從閻王那裏搶回了一個逐安,而風塵仆仆去請醫的疏花顧不得休息,又直接遞了信往南國趕,想請同逐安有師徒之緣的南國女帝出兵援救。
她實在想不出朝月國境內還有誰能調來一支援軍。
逐安都做到了這種份上,她也得做點什麽吧,所以,同慕飛白商議後,他們一人回了濟南,一個人趕往樊州。
目的卻都是相同的,他們要請來援軍。
忘憂對逐安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倒也並非一點消息都沒有,然而,他也未曾想到,逐安會做到這般地步,不由心生感慨,他護在膝下那個孩子終究還是長大了。
瞧著往鬼門關走了一圈的逐安,雖是嘴硬罵了幾句不知輕重,但心裏疼得不得了,自己紅了眼。
他不敢做的事,這孩子卻是去做了。
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
燈火闌珊,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難得的勝利叫人動容。
逐安悄悄從觥籌交錯裏的慶功宴裏退了出來,還順手摸走了一壺酒。
站在帳外還能聽到流光熟練勸酒的笑聲,他低頭莞爾,目光落寞。
晃了晃手中的酒壺,明晃晃的月亮碎成銀屑。
而後他拖著一條傷腿,慢吞吞地獨自穿過軍營,爬上了軍中最高的瞭望台。
西北大營裏各處的營火仍是跳躍不休,軍中校場上,不管是朝月國還是南國的士兵都放下戒心,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喝酒慶祝,笑鬧著,粗獷低沉的歌聲散在塞外的風裏。
沒人不為這場戰爭的勝利感到喜悅,他們終於在匈奴的降書裏拿起了酒盞。
他轉身舉目眺望,身後那座曆經了風雨飄搖慘烈戰事的古老城邦,又重新亮起了燈火盞盞。
像是散落在這片廣袤深沉大地上的點點星光,溫柔得融化在夜風裏。
被戰火轟塌的城牆還未建起,廢墟仍在,可他知道,被戰火無情摧毀的家園很快便會重建,人們很快就會從戰爭的陰影裏走出來,重新擁抱生活。
可是,那些回不來的人呢?
每個經曆過戰爭的人,不管回沒回來,都死在了戰爭裏。
每個人都隻有一條性命可以獻給國家,那些殉道者誰都沒有辜負。
那片被血染紅的荒原,來年會被茫茫蘆草覆蓋,飄起如雪絮一樣,白色的蘆花,在溫柔的月光下,輕輕擁抱那些長眠於地下的皚皚屍骨。
他們看著,笑著,遙望故地,卻再也回不來。
願寄寸心與家國,且將歲月贈山河。
而他又從這場戰爭裏得到了什麽呢?
奪回了父親戎馬一生的榮耀,洗刷了父母飲恨而去的冤屈?叫魏豐低頭認錯,還是功成名就,名動於天下?
若是某些傷痛真的能被治愈,那是不是再過不久,人們就隻會潦草記得,有人替他們打贏了一場戰爭,記得他們同匈奴的戰爭終是朝月勝了,卻再想不起,為了贏下這場戰爭,他們究竟付出了怎麽慘痛的代價?
他目光哀痛,將手中酒壺慢慢澆於地上。
哪怕世人都忘了,他也絕不會忘記。
最後,他活下來了,能做的,不過是以一壺薄酒,告慰亡靈。
如今再來回望這荒原漫漫,燈火重燃,當真如酒後大夢一場。
或許,往後平生都不得自知。
他抓著空了的酒壺,倚著瞭望台的欄杆,忽然就笑起來。
笑中帶淚,滾落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