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困獸之鬥
倒塌的城牆掀起一陣嗆人的滾滾濃煙,聲音在曠野裏傳得格外遠。
濃煙散去,渾身浴血的榮達帶著剩下的匈奴士兵翻過屍骨皚皚的廢墟,終於還是殺出了塢城。
一身明亮的盔甲已經蒙了塵,他的肩甲上還插著半截斷箭,外滲的血水染紅了一片,卻隻留了個參差不齊的斷口,是他自己掰斷的。
天地遼闊,荒原無垠,遙遠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一輪紅日,浩瀚而壯闊,人總歸會在這樣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清晨的風拂過露水盈盈的草地,榮達麵對著朝陽,急切地呼吸著空氣,仿佛突破了那一座沉滯禁錮的城牆後,空氣都會自由些。
這樣的感覺竟充斥著一種絕處逢生的快意!
他們到底還是出了塢城!
他們出來了!
之前他以為今天真的隻能葬送在這片異國他鄉陌生的土地上,有過這樣的念頭,是因為他失敗了,因為他畏懼了。
可是,事實上,小小的一座西北荒城,如何能困得住他?
雖然出城的代價著實慘痛,同他一起來的匈奴隊伍現在連一半都沒剩下,征召來的匈奴百姓幾乎全部歿於此役,還有數不清的士兵搭上了性命,那些無人會收斂的屍骨,帶著最後一分對帝國的忠誠,永遠長眠於此,再也回不到故地。
幸存下來的士兵滿身的塵與血,捆在身上的火藥都已經拿去轟了城牆,到底是傷己傷人的殺器,波及頗多,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掛了彩,衣甲淩亂,神色頹然,彼此攙扶著跟在榮達身後,沉默著誰也沒開口說話。
大約也不知道眼下這般落魄的光景裏能說點什麽。
來時的慷慨,彼時的挫敗,實在無法叫人感覺到分毫輕鬆之意。
可是哪怕是沉重如斯,仍是擋不住心底那股劫後餘生的暢快。
士氣低迷,榮達稍微軟和了一點語氣,振臂高呼,“打起精神來,咱們該回家去了!”
塢城已經空了,再留下了也沒了意思,他們的任務失敗了,回到匈奴部落去哪怕會受到責罰,也比現在這般境地下鬱鬱而終死了強。
然而,他話音剛落,伴隨著一陣強風,似有刀嘯聲起,一把明晃晃的長馬刀從天而降,斜斜插入地中,掀起一陣風沙,像是一座山,擋住了去路,叫人心中一緊。
一道黑影閃過,榮達定睛看去,方才坐在城牆垛上的那個黑衣男人再次鬼魅般出現,身上穿著一副略顯陳舊的鐵甲,神色自若,像是悠哉悠哉停在剛露尖角的小荷上的蜻蜓,負手而立,足尖點著馬刀的刀柄就這樣停在他們麵前。
他眯著眼笑了一下,狷狂桀驁,像是沙漠裏的孤狼。
“誰說你們可以走了?”
○
他的話讓榮達還沒喘完的一口氣再次提了起來,梗著脖子怒視著他。
城破了,匈奴剩下的這點人已經不成氣候,現在解決他們已經很容易了。
眼看渡鴉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榮達終於沉不住氣了,“快給本將讓開。”
“偏不。”
渡鴉吹了一聲口哨,沙匪們同朝月軍應聲而出,徑直撲向了匈奴眾人。
匈奴士兵還沒喘上口氣隻得被迫應戰。
周圍的人打得難分難解,榮達卻眼尖地搜尋到人群後的逐安,帶著要被趕盡殺絕的恨意,他直接掠過渡鴉,提刀相向,死命往逐安衝過去,像是要一雪前恥。
打了那麽久,兩軍對峙,對彼此的戰法早就輕車熟路,如果說對於朝月軍,熒惑是個變數,那麽逐安就是之於匈奴的變數。
都是因為這個古怪的少年,他們才會敗的那麽慘,他該死!
為了匈奴之後的霸業,一定不能留著這樣危險的一個人!
渡鴉也沒阻攔,聳聳肩去幫其他人了,做強盜久了,向來是逼著百姓自尋死路,以侮辱為主,死傷不計,倒也沒痛痛快快殺過什麽人,但說到底,他還是更願意把手裏的武器對準敵人。
這榮達也是蠢,根本認不清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目的太過明顯,反而有些盲目。
逐安抬劍直接架住榮達的刀,榮達神色有些癲狂,咬著牙惡狠狠往下壓,“去死!”
逐安並不硬接,以巧勁化去,而後轉守為攻,提劍刺去。
榮達心中一急趕緊收招回防。
刀劍相接,火光迸發。
然而,這注定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試。
在逐安手下走了十幾招後,長情在逐安手指間靈活翻轉,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卡進刀刃下鋒,反手便直接挑開榮達手裏的刀,順勢提腳踢中他的心口。
帶了內力的這一腳力足千鈞,榮達雖然身材魁梧仍是不敵倒退數步,肺腑翻江倒海般難受,忍不住哇地一口血噴出來。
長情卻如同纏綿悱惻的風沙,根本不給喘息的餘地,再次從逐安指尖起舞,帶著密不透風的攻勢,劍光翩若遊龍,不到七招挑飛了榮達手裏的武器。
劍氣如霜,接踵而至,直接破開了榮達的防禦,使他無力抵抗,整個人被狠狠掀翻在地,重重摔下。
榮達的刀拋起落下,堪堪擦著他耳邊插入泥土裏,差點割掉了他的耳朵。
不等他起身,長情虛影,一劍既出,宛若滿月,端端停在了榮達喉嚨處。
榮達被那柄劍牢牢牽製住,隻能半撐起身子,被迫仰起頭看著逐安。
連武器都給打沒了,不得不說,輸得一敗塗地。
榮達憤恨地盯著逐安,以為方方麵麵大獲全勝的逐安勢必會麵露喜色,可是他根本無法從逐安神色間看出一點端倪。
目光清明,無悲無喜。
他滿腔的怨懟碰了壁,無處發泄,油然而生一股無所適從,讓榮達一陣火大,再也維持不住自己的平靜。
身邊匈奴士兵的哀嚎聲也好,刀劍相向的拚殺聲也好,都如流水般從榮達耳邊逃開,他什麽都顧不上了。
榮達怒目圓睜,大聲質問,像是故意要去激怒逐安,好撕破他那毫無波瀾的麵具。
“動手啊!你在猶豫什麽?害怕殺人嗎?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極!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世界裏,不是你要我的命,就是我要你的命!來,拿起你手裏的劍,往這來!來啊!一劍殺了我!”
邊說他還故意把脖頸往逐安的劍上湊,一種毫無道理的挑釁。
鋒利的劍刃毫不費力就劃開了他喉間的肌膚,猩紅的血汩汩往外冒出,順著劍尖滴落,也不知道像誰的眼淚。
逐安不為所動,長情也沒移過半寸,任由榮達歇斯底裏的嘶吼咆哮,一雙如墨的眸子裏帶著一點點……悲傷。
為什麽是這樣的情緒?
為了他在悲傷?
還是為了這場殘忍的殺戮悲傷?
榮達想不明白,也理解不了,隻覺得胸膛裏所有劇烈的情緒都被汪洋大海吞噬殆盡,徒留一陣虛脫無力,這是對他這樣的性子最痛苦的懲罰。
他任由自己重重跌回地麵,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天,渾然不在意喉間的傷口還在滲血,放棄了抵抗,失神的呢喃起來。
“怎麽會這樣呢……不該……不該是這樣的啊……”
“可惡的朝月人……憑什麽你們能理所當然的擁有這般肥沃的土地,能有吃不完的糧食米飯,不必為生計奔波,能安居樂業什麽都不必擔憂……憑什麽呢……難道上天一點也不肯眷顧匈奴一氏嗎……”
“……你們這些可惡的朝月人,我恨透你們了!恨透了啊!”
他閉著眼睛握起拳頭狠狠捶著地,發泄著他滿腔的痛苦。
“恨嗎?”逐安收了劍,冷聲道:“那你該睜開眼睛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