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覆巢之下
這幾日來,杜駱斌總是不斷想起那天晚上,那個痛苦的少年。
真情實意,總是叫人動容。
他心裏再清楚不過,逐安留了下來,可是他並不輕鬆,心中的自責無時無刻不在淩遲著他。
他埋首於軍中繁瑣的事務中,聽著大臣們爭吵,忙碌跟喧鬧或許反而能讓他稍微輕鬆一些。
杜駱斌本就算不上什麽心思細膩的人,平日裏一貫大大咧咧,開口安慰人對他來說,竟比打仗還要難。
再加上眼前的災禍迫在眉睫,他忽然覺得未來變得迷茫起來。
他暗暗歎了口氣。
○
至於逐安如何想的,或許可以從過往中窺見一二。
匈奴勇猛好戰,甚至還顯得有點偏激,同他們的狼頭圖騰所信奉的精神一樣,一旦抓住機會便會死死咬住,絕不會輕易鬆口。
所以,他們不顧生死,在身上捆滿火藥,準備同塢城整座城池同歸於盡,這般不要命的蠻勁實在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更為驚悚的是,不少匈奴百姓也參與進了這次攻城行動。
大約他們隻懷揣著一個念頭,那便是非要將戰火焚燒到朝月大地上,後方的軍備輜重快要枯竭,他們也不肯退縮,抱著破釜沉舟的信念,準備集結最後的兵力,拚個魚死網破,哪怕最後因為物資的原因他們輸了,他們仍是屠盡一座城,殺了上萬朝月人,狠狠重創朝月國,為此,他們不惜豁上性命。
麵對這樣的氣勢,不管是誰都應該心存敬畏。
西北本就算是中原大地的一道屏障,可想而知,一旦匈奴攻入塢城,屠戮盡城中百姓,塢城淪陷也代表著西北失守,下一步,就會演變成更多的城池遭受戰火襲擊,更多無辜的百姓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失去阻攔的匈奴軍隊,將長驅直入,攻打至帝都,那時,朝月國危在旦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許,花費一些時間,是可以在某個地方尋到織夢,可是以後呢?未來呢?
國土淪陷,戰火肆虐,天下可還有安生?
他們是否便要顛沛流離,到處躲藏,苟且地活在一方不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更可悲的是,因為失去了自己的家園,無數像他們這樣相愛的人會在災難的摧殘下被迫分離,無數的家庭會在無情的戰火中分崩離析,還談什麽長安呢?
這真的會是他想看到的嗎?
他初下忘憂山的時候,在琳琅城裏,他曾說過:“我隻是一名醫師,救死扶傷罷了,非救世之人,我能醫治身體傷痛,卻並不能醫治亂世,我從未想過要去救所有人,想著要救多少人,但若我有能力,自是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那些話,他從不曾忘記。
眼下西北大營遭遇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主帥重傷,眾將群龍無首,敵軍來犯……他也問過自己,真的能帶著他們度過這次難關麽?
然而,一想到,若是毫無作為,便隻剩下戰火紛飛,大地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他痛心而憂患,坐立不安。
那麽,他隻能盡他所能。
他此時此刻站在西北大地上,那片父親曾守護與生活過的大地上,身後是千千萬萬的百姓,是無數繁華熱鬧的城邦,是輝煌燈火萬家,手中拿著的,是父親留下來的佩劍。
長情,他執劍的意義便是如此了。
不求隻身能守天下,護萬民,也願拔劍而戰,護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不管百姓們生活的如何,忙忙碌碌,酸甜苦辣,都得有個太平的家國才行。
不管織夢是否在他的身邊,他也會勇往直前,拔劍而戰。
他沒辦法看著這一切被毀掉。
家國憂患,愛人零落,他想守住這一方安寧。
至少,在找到她之前,他得保護這片土地。
守護這天下,守護有她的世界。
這選擇很難,可是他知道,大概,每個人麵臨這樣選擇的時候,都沒辦法將國家置之不理。
國強才能民安,國安才有長安。
塢城的燈會尚且曆曆在目,他見證過那座城池的生機勃勃,熱鬧繁華,就不該讓它在戰火中,枯萎凋零。
他很想再同織夢在燈火氳氤的長街上相望,再有機會想起“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溫情。
大約就像那時心中所想,唯將一心分兩半,一半深情毫無保留贈與意中人,一半赤誠歲月贈與河山太平。
或許,也是他父親林景芝的夙願。
父親所求,不過天下太平,四境安康。
那麽,既然父親無奈留下遺憾,未達成所願,那他就將這夙願接過,小心翼翼存放於心間,將山河負於肩上。
他願拔劍而戰。
○
逐安在折子上寫完,收了筆墨,把折子遞給了杜駱斌。
杜駱斌放下手裏的吃食將折子接來一看,手一僵,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折子上寫著:“元月十日,貪狼星動,戰事將至。西北大營全軍上下,三日期限內,協助塢城百姓棄城回撤安頓。”
逐安又解釋了一句,“先撤離不過保險起見,塢城若是真被匈奴攻破,就算咱們再怎麽嚴防把守,也根本沒辦法同時保護那麽多百姓,稍微不慎,便會釀成大禍,不如棄城撤離為好,最起碼,能保證塢城百姓的安全。疏花同飛白前些時日傳了書信要送糧草到西北來,阿夢她……估摸著不出今日,便該到了,他們送來的糧草如何安置使用,我在折子裏也做了說明,有了後方供應,西北駐軍的糧草便不會斷絕,匈奴就是因為供給不足快撐不下去了,所以才想出人肉炸藥屠城這樣的爛法子,隻要我們能熬過這一戰,匈奴彈盡糧絕,無以為繼,也就沒辦法再打下去了。”
自從得了消息後,文武兩派的大臣們每日爭來爭去吵的頭破血流根本沒個定論,一旁靜默不語的逐安卻已經仔細推敲擬好了對策,那折子有些厚,必定花費了不少心思,將如何解決匈奴屠城的計劃的辦法,事無巨細全寫了個遍,像是如何回撤,百姓到哪安頓,如何安頓,都詳細計劃過了。
這辦事效率一對比實在叫人尷尬。
杜駱斌撓了撓後腦勺,覺得喉嚨發幹,有些不自在,隻得轉移話題,“那個,公子……那匈奴那邊?”
逐安捏著眉心,神色有些疲憊,淡聲回道:“不必擔心,此事交給我好了。事關重大,交由你去辦,定要仔細些,對了,等疏花他們到了,我會同他們說明情況,協助你一起幫助塢城百姓撤離,之後如何,我也會布置妥當。”
杜駱斌點點頭應下了,逐安辦事素來盡善盡美,既然這麽說了,那便是眼下最合適的辦法了,對此,他深信不疑。
不過他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惑,匈奴那邊逐安說交給他,難道是有了什麽阻攔的法子了?
可是,能有什麽法子?
總覺得處處透露著危險。
他藏不住什麽心事,便想問一問,也好知道一些大概,“公子,攔截匈奴之事格外棘手,你……”
逐安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仍是輕,卻聽出幾分認真的意味,“杜將軍,我同織夢遠行來到西北,也沒什麽太過親近的朋友,能與將軍結識,實乃大幸,將軍待我們很好,一直記在心上,大難之際,也沒什麽好托付的,還請將軍多多保重。疏散塢城百姓的任務交給你,我也放心,就請按照我說的去做吧。”
若是心思再敏感一些,杜駱斌或許會察覺到,逐安的話,像是在交代後事。
然而,他並未多心。
杜駱斌當即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是,公子,末將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