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分庭抗禮
聽著嘉慶帝的聲音落下,魏豐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考,而後才端端跪了下去。
“我的父君,朝月國最尊貴的帝王。”
聽著一位遲暮老矣的君王說出這樣悲愴然涕的話語,實在叫人動容,然而,魏豐卻說不上來自己的心中是不是真的有些難以名狀的感觸。
他隻能避讓。
魏豐喚了一聲後,大殿裏又靜了下來,隻有嘉慶帝的呼吸聲格外沉重。
他的視線離開了魏豐,望向了床輦頂上盤龍玉鳳的錦幕華簾,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許是在魏豐的話裏想起了自己登上帝位執政殺伐的一生。
魏豐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嘉慶帝,一旁矮幾上的湯藥幽幽冒著熱氣,隔著這一道霧白的水汽,不遠處的書桌上,放著一卷擬好的詔令。
最後一步。
他已經孤身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了。
從潭洲回來後,重新選擇的路。
孤身隻影,步步為營,漫長到好像隻記得想要什麽了。
權力的王座下總堆砌著密密麻麻的屍骨,他的心也被帶著血的堅冰逐漸包裹起來。
別說是他人的性命,就是自己的父君嘉慶帝,他也能冷下心來。
隻差,這最後一步了。
魏豐站起身,隨意撣了撣膝處衣擺的跪痕,微微探過去些。
“父君,您累了。”
嘉慶帝循聲移回視線重新望向魏豐,費勁地喘著氣,如同夜風裏搖搖晃晃快要熄滅的燭火,像是有些疑惑不解他的話,呢喃著重複了一遍。
“……累了?”
“是的,您累了,該休息了。”
“……不,孤王怎麽會累……”
魏豐伸手端起一旁的藥碗,捏著湯匙緩緩攪動著,淡聲道:“您累了,喝了這碗藥,好好歇著吧。”
魏豐把藥緩緩喂過去,快要觸及那雙灰白起皮的嘴唇時,忽然被躲開了。
像是猛地反應過來,觸及到某種不堪的秘密,嘉慶帝眸子裏的光芒忽然熾亮起來,瞪著一雙昏花的老眼怒視著他,手指氣急哆哆嗦嗦揮舞著像是要趕走他。
差點就把魏豐手裏的藥碗一把打翻在明黃色的錦被上。
魏豐退開了一點,看著嘉慶帝怒不可遏的雙眸,劇烈地喘息著,指著他痛斥。
“……欺君罔上,無知逆子!”
魏豐隻是笑起來,深深地凝望著他。
○
半個多月前,林景芝平定了南邊的荒蠻暴亂後再次回到帝都述職,彼時嘉慶帝還沒病到下不了床塌的地步,龍顏大悅,禦筆一揮,賜了林景芝虎威將軍的封號,也暫時沒再把他派出去。
林景芝是當朝最年輕的將軍。
然而,嘉慶帝的賞識沒有少過半分。
當年潭洲有功卻毅然拒絕任何賞賜,而後便銷聲匿跡了,嘉慶帝還暗自惋惜錯失良才,再有他消息時,便是從邊境一封一封送達帝都的軍報,隻言片語裏窺見了林景芝離去後的點滴軌跡,從普通兵卒做到如今的一朝將軍,無一不在訴說著林景芝一步一步靠著馳騁疆場,浴血奮戰,積累得來的赫赫功勳。
這樣的臣子,如何會不得聖心?
林景芝自然而然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威名遠揚,偏偏林景芝這人淡泊名利,剛正不阿,從不結黨營私,想巴結他的人不少卻均是苦於無門,碰上林景芝這樣的鐵秤砣,隻有碰一鼻子灰的份,連太子魏澤也是如此,拉攏數次皆是無果。
然而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四殿下魏豐。
虎威將軍林景芝同四殿下魏豐私交甚好這事,在帝都已經不是什麽稀罕的秘密了,甚至多年前兩人一同在潭洲共事平亂也被人扒了出來,在帝都洛陽廣為流傳。
當然,這消息雖然不假,卻不能說是林景芝的本意,他本無意涉足權力鬥爭,旁人知不知曉於他而言都無關緊要,他自是問心無悔,然而他時常不在帝都,偶爾回來述職兩次,聽聞時已經傳了個遍,既然已經如此,他也不再多言。
現在的他,仍是很想問魏豐一句,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
然而,他心中暗自覺得,這個問題不必再問出口。
其實,同林景芝交好的消息乃是魏豐故意讓人放出來的,畢竟同這樣一位手握重權的將軍交好,於他乃是有利無害。
他當然知道林景芝並未表態加入他的陣營,也不會因為他們的私交情分而選擇站在他這邊,畢竟,林景芝就是這樣一個人。然而,不管如何,隻要有一點點消息流出,朝堂上也好,帝都民間也好,就不乏捕風捉影的人為這事添油加醋,發揮想象。
比如,軍方私下選擇支持魏豐。
有意無意的引導下,輿論果然達到了魏豐想要的效果。
自從魏豐大變樣之後,朝堂上的風向就像是打亂後開始重新洗牌,不少人開始站到了魏豐這邊,眼下又加上這樣真假難辨的消息,便是越來越偏向支持魏豐,其中不乏許多太子一黨倒戈,於此,四皇子魏豐竟隱約跟太子魏澤形成分庭抗禮的局勢。
再說太子魏澤這邊,皇後失言被罰之事雖有影響,實質上並未真正連累到他的地位,而後魏澤行事也一直保持著以往仁愛皆德八麵玲瓏的做派,聲譽良好,聖寵不衰。
雖然嘉慶帝對四皇子魏豐的態度有了不小改觀,但以母族徐氏為首的太子一黨,本就遍布朝堂,實力龐大,魏豐的異軍突起雖是變數,卻仍然沒有動搖太子一黨的根基。
於此,魏豐也沒著急,麵對這樣一個強勁的敵人,他隻是沉住氣,不動聲色一點一點豐滿羽翼。
半年前,魏豐忽然發難,抓住魏澤部下的疏漏,買通一名官員反咬了魏澤一口,直接參了魏澤一折子,嘉慶帝震怒,一查便連根拔起多樁賄賂罪行,其中不乏許多重閣大臣,一出事,最直接受影響的便是魏澤。
多位重臣接連出事,速度之快,叫魏澤有些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撈人。
魏澤本想忍痛舍棄這部分罪臣,及時止損,然而越來越大的漏差還是直接牽連到了他頭上,叫他一時半會根本摘不幹淨。
不久後,魏澤被責,罷黜儲位,恢複皇子身份。
他跟他重新回到了同樣的起點。
全程魏豐都未露過麵,卻兵不血刃狠狠重挫了太子之勢。
本來儲位隻是坐的有些不安穩,現在,連坐都沒坐的了。
魏澤何曾受過這樣的氣,心中怨恨,恨不得撕了魏豐,然而眼下當口,實在不能再行錯一步,魯莽行事隻會葬送更多,於是受了門客勸諫,魏澤一改之前的出挑,行事開始低調起來。
然而,魏豐心裏清楚知道,魏澤隻不過是在等待時機反擊罷了,一旦抓住機會,必定東山再起,打壓於他。
魏豐這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又怎會不知如何應對,也跟著一同沉寂下來。
當然,不過都是表象罷了,哪怕眼下朝堂上一派風平浪靜,私下兩股勢力分庭抗禮,暗自較勁。
前不久嘉慶帝身子染了病,每況愈下,許久不見起色,空懸的儲位便成了朝堂上爭得最多的話題,參上進言的折子如雪花片似的。
當著皇帝的麵討論他的身後事,叫嘉慶帝氣得不行,越發不肯表態。
聖意難測,帝都籠罩在風雨欲來的氛圍裏,兩個皇子沒什麽表示,底下的一眾官員倒是越來越焦急。
甚至有傳聞,大皇子魏澤在暗自囤兵,意圖不言而喻。
這可不是能一笑了之的事,遲遲不肯表態的嘉慶帝早早做了一手準備。
林景芝私下受托,便暫留洛陽待命,也就是,嘉慶帝選了林景芝來守著帝位更迭。
他是君王,哪怕年歲不饒人,他仍是君王。
不管最後選的誰,隻要沒有下詔,隻要他還沒死,他便是唯一的帝,這些小崽子們隻能對他俯首稱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