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初次試探
“將軍可是吹了冷風?”逐安低聲詢問的時候,發現萬邦又沒有說話,盯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逐安手下的動作微不可查的停了一瞬,麵上卻沒有流露出半分不自然,又接著禮貌地喚了兩聲。
“將軍,將軍?身體不適嗎?”
“嗯?哦,是,是吹了。”
萬邦抬手揉了揉眉心,掩飾自己方才不慎流露出來的探究。
內心有了幾分定論,似乎沒什麽相似之處……不,有的,這少年的眼神,不得不說,的確跟忘愁夫人有幾分神似。
逐安像是無所察覺他的視線,收回了手說出診斷結果。
“嗯,我想也是,不過將軍身體並無什麽大礙。脈象浮緊,風寒之邪外襲、肺氣失宣所致,所以才會發熱惡寒,乏力厭食,肢體酸痛,鼻塞聲重。我給將軍寫一副藥方,等會叫人煎湯藥送來,每日分三次服用即可,連續服用幾日即可痊愈。”
“嗯,多謝。”
萬邦笑著道了謝,看著逐安從藥箱裏拿出了紙筆,端端捏著筆身蘸了蘸墨水,不急不緩地落筆。
荊芥、茯苓、柴胡、甘草……一連串藥名。落在紙上的字跡,清秀而有風骨,行雲流水,如山間雲煙。
很漂亮。
萬邦盯著那些字忽然開了口,“小公子,師承何人?”
逐安寫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看向萬邦,臉色倒是沒什麽變化,眼裏露出一絲自然而然的疑惑。
萬邦察覺到自己似乎失言了,又補充了一句,“你的字很漂亮,想來經常練習,所以有幾分好奇,是哪位先生教出你這般弟子。”
○
將軍帳中沉默了一瞬,萬邦顯然在等著逐安回答。
逐安臉上帶起點溫和的笑意,輕輕放下了手裏的筆,溫煦回道:“真要說起來,將軍可能問不到結果。”
“這是何意?”
“是這樣,家師心性孤僻醉心醫術,素來隱居山林不肯入世,世上之人也都鮮有人知其名,所以算不上什麽大家,將軍遠在西北,便也是不曾聽聞。”
逐安聲音清冽,擲地有聲,神色不見半分作偽。
初次見麵時,他回話就是這樣,淡然又從容。
萬邦點點頭,生出幾分感慨,“原來如此。說來,世上之人千千萬萬,能擯棄浮華,靜下心來鑽研的卻不多,想必入世定是一代妙手之名,也怪我孤陋寡聞了些,不過,教出你這樣的弟子,如此也不難想象那位先生的風采。”
聞言,逐安站起來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以示謝意,“多謝將軍讚譽,也替家師謝過了。”
萬邦點了點頭沒再繼續追問,很能理解逐安的話。
這麽想來,醫師的性子都有幾分沉穩罷了。畢竟對旁人而言,岐黃之術算不上多有趣,甚至天然帶著幾分清冷氣。
再說,一輩子投身醫理的人實在太少,不然,也不會連西北軍醫一職都隻能靠朝廷分撥醫師下來任職,醫師在西北太少見了。
所以,他們認真起來神似的眼神也能解釋得了。
這位小公子跟忘愁夫人應當沒什麽瓜葛。
是他多心了吧。
不過現在的自己,思慮未免過重了點。
正想著,逐安卻又主動開了口。
“說來,晚輩下山遊曆,也是家師之願。”
“哦?”萬邦倒是蠻有興趣,多聽一點他的事。
所謂,禍從口出。
很多人心裏藏著事的時候,同旁人相處時,很容易就會沉默不語或者避而不談,便是因為多說多錯,要想不留下任何讓人能追尋的蛛絲馬跡,最好的法子就是少說話。
既然逐安願意說,他自然不會拒絕。
“不知將軍可有聽聞過醫仙忘憂之名?”
萬邦笑起來,回道:“小公子可不要小瞧了本帥,醫仙忘憂子之盛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確實如此,忘憂醫仙之名傳遍天下,很少有人會不知道他。
逐安沒有正麵回答師傅是誰,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想撒謊了也不想直說。
再說,忘憂忘愁,本就是一對師兄妹,此事天下皆知,他若是真的答了師承忘憂,又千裏迢迢奔赴西北,也就等於直接攤牌了。
他現在還無法確定,萬邦的立場,不能冒險。
逐安笑著鞠了一躬,溫言回道:“晚輩豈敢小瞧將軍,提到這位醫仙忘憂先生,是因為這位先生乃是家師心中憧憬之人。唔,此言不妥,不止家師,於晚輩也是,我想天下醫者皆是如此。”
“確實。”
“家師性子實在孤僻,不喜外出,所以才將我遣下了山,命我四處遊曆行醫,希望晚輩碰碰運氣,能有機緣遇到忘憂子先生,若是能得其一二指導之言,更是終身受益之事,也算帶家師夙願而行。”
“原來如此。”萬邦點點頭,懂了逐安的意思,笑著接道:“不過,小公子難道未有耳聞嗎?忘憂子住在東邊的樊州附近。”
“欸?”逐安眼裏有過驚異,好奇地追問道:“真的嗎?將軍莫怪,晚輩並非質疑將軍,隻是說來慚愧,晚輩之前一直待在師傅門下學習,外界消息閉塞,不知道此事。師傅同我說,忘憂子隱居於山,很少有人能請得動,行蹤難定,至於隱居之處也各有分說,冒昧請教將軍如何知曉?”
逐安一句話就把萬邦給套進去了。
不過,他的問題倒是勾起了萬邦的一點回憶,許是生了病,思緒頗多。
萬邦往後靠了靠調整了一下坐姿,舒了口氣才回答,聲音裏帶著幾分少見的沙啞。
“估摸著你的年紀,應當不知此等舊事。小公子有所不知,這忘憂子乃有一同門師妹,名為忘愁,同忘憂所修醫術自然同出一脈,在民間也極負盛名,因為去的早,現在已經鮮少有人提起。不過,在西北卻不是這樣,知道為何嗎?這位夫人曾……曾在軍中任職為醫,在軍中頗有聲望,若說,忘憂子是天下醫師中的翹楚,那麽這位忘愁夫人便是獨占西北魁首。”
萬邦頓了頓,目光裏那種閱遍風雪的滄桑感又彌漫上來,叫人看出一絲……沉重。
“不過,真是可惜了,早早就去了,跟她的夫君一起,也就是……當年的大將軍啊,唉……”
逐安聽不懂他這一句歎息,那樣的複雜,他似乎不明白。
這樣的語氣……
還沒等逐安答話,萬邦回過神來又笑著打斷了自己的回憶,“瞧我,說的有些不著調了。因為那時我便在軍中,同那位夫人有幾分交情,她時常往樊州城寄信,說是寫給自己的家人。不過,她家中並無血脈親人,隻能是寫給自己師兄忘憂子了,所以我才確定忘憂子在樊州城。不過,轉眼已經十多年過去了,也許換了地方也不得而知了,忘愁夫人去世之後,書信往來也就斷了。等忙過這一陣後,你不想留在軍中了,可以前往樊州城找找。”
“……原來還有這等人物麽?”這些事,他都知道,他想知道的事卻始終沒有個結果,逐安隻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緊,然而,說出來的聲音,卻毫無波瀾。
收斂心性麽?為了不傷忘憂的心,他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做這件事,想要隱藏情緒,於他而言不是什麽難事。
“是啊,那時候……”
天下有位守護神守著,兵馬強盛,邊境四鄰無人敢犯,朝堂清明,上行下效,百姓昭和,是人人渴望的盛世。
可是啊,這天下,終歸是那人的天下……
萬邦沒再說下去,把話題帶了回來,一掃方才神色笑道:“憧憬歸憧憬,沒遇到醫仙也不是什麽大事,我見你師傅教的就很好。”
眼看是不會再說什麽了,逐安沒再多糾纏,跟著移開了話題,“多謝將軍肯定。”
○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有其他將軍來找萬邦議事,逐安放下寫好的藥方,站起來又叮囑了幾句。
“將軍服藥後可喝些熱粥或熱湯,微微出汗,以助藥力驅散風寒,還有,雖然將軍身子骨健壯,不過還是注意保養,多穿一些,寒風傷身。”
“嗯,本帥記下了。”
“那晚輩告辭了,若是將軍身子還有任何不適,請及時告知,晚輩定當盡心。”
萬邦站起來笑道:“有勞了。”
逐安拿起藥箱,對著萬邦頷首示意,同剛來的將軍點頭打過招呼,走出了將軍帳,步伐從容,不急不緩,如來時一樣。
他站在帳外,聽著帳裏的說話聲,隻覺得一股冷風襲來,天邊的光似乎格外遙遠,總是透露著一點有氣無力。
方才兩人的談話,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然而,逐安心中明白,就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場,言語間的交鋒往往比刀光劍影更加危險,殺人不見血。
萬邦在試探他,他也在試探著萬邦。
他每天同士兵們接觸,消息來源很廣,軍中的傳言自然知道不少,可是知道了也得假裝不知道,他不能評價什麽,也不能去表露什麽。
他聽到自己被冠上了母親的名號,心裏有著自豪,那麽多年了,還是有人記著她的醫術,記著她的好,然而更多的是,苦澀。
那個人是他的母親,是他的阿娘,他卻根本沒辦法說出口。
萬邦問的問題,是在試探著逐安,不管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是起碼的戒心也好,還是懷疑他也好,萬邦什麽都沒問出來。
逐安也在試探著萬邦,因為他的身份實在特殊。
軍中將領調動實屬正常,但從他的父親虎威將軍死後,隻上任了一位三軍統帥,就是萬邦。
那麽,逐安就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他,畢竟,林景芝一死,萬邦無疑是當時看來最大的受益者,取代了林景芝的位置,成了眾將之首。
如果,是因為奪權,所以設計害死了父親的話,那麽,很多事也能解釋的清楚了。
動機算是有了,可是……
萬邦的反應太奇怪了,不像是一個奪權者該有的鐵血。
他的眼神更像是,充斥著無力。
逐安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