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君子如玉
逐安回到賀家的時候,遠遠就聽聞一陣肆意童真的歡笑聲,他隔著矮籬笆牆往院子裏一看,織夢在院子裏替孩子們紮了一個小小的秋千,賀蘭站在後麵推著賀州蕩秋千,兩個孩子玩得正歡。
織夢坐在屋簷下的一隻小凳上,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麽,隻能瞧見手指在翻動,唇邊掛著笑意,明亮又溫柔。
很奇怪,逐安有些焦躁的心情瞬間被熨燙得妥帖下來,他感受著自己心情的微妙變化,忍不住也笑起來。
也許,早上經曆的事也沒那麽糟,勉強算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體驗好了。
“我回來了。”
孩子們被逐安的聲音吸引,笑著從秋千旁跑過來,簇擁著逐安,興高采烈地嚷嚷著:“逐安哥哥!”“我們都等你好久了,你看你看,這是姐姐給我們搭的千秋!”
小孩子總有高興不完的樂趣。
織夢在逐安出聲之前已經察覺到他的氣息,她匆匆收了手裏的東西往口袋裏一藏,也跟著站起來,笑著看孩子們簇擁著他走進來。
“哥哥,你回來啦。”
其實心裏有些好奇她藏了什麽東西不能給他看,然而逐安隻是笑著點點頭。
“嗯,回來了。”
織夢揉揉孩子們的頭,把他們哄去玩,也沒直接問逐安此行的結果,繞著逐安轉了兩圈。
逐安隻是安靜站著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織夢忽然站定,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逐安的肩頭,笑道:“辛苦哥哥了。”
逐安側過臉一看,肩頭衣物沾了些灰塵,大約是打鬥時蹭上的,他走的匆忙沒有發現。
衣服上有灰塵,腰側佩掛的長情劍位置也有些微變化,一看就知道,逐安出手動過武。
想來並不順利,織夢心裏在意卻沒有開口問,隻是伸手幫他拍去肩上的灰塵。
逐安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軟的長發,聲音也軟下來,露出一點點疲倦的味道,像是在撒嬌,“想要拜訪的人不在家呢。”
“咦?撲了空嗎?”
逐安點點頭,主動說起今天的遭遇,沒有絲毫隱瞞,織夢坐在小凳上安靜聽著,偶爾詢問兩句。現在講起來,還真有幾分好笑的意味。
織夢聽完忍不住掩唇笑起來,“沒想到惡名昭昭的一群沙匪還有這樣一麵,要是傳出去,肯定要惹人發笑,哪還會有人怕他們。”
“人們不是懼怕他們,是懼怕渡鴉。”
織夢聽來也覺得渡鴉很令人在意,“那明天再去一次嗎?也許渡鴉明天就回來了。”
逐安搖搖頭,暫時不打算再去一次,“許是去的時間不巧,以後有空再過來拜訪。”
比起猜測渡鴉的身份,將希望碰運氣一樣壓在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人身上,直接去塢城查找會更實在一些,就把渡鴉當做最後沒有辦法的選擇好了,如果塢城也什麽都查不到,再去碰運氣也不遲。
兩人說了會話,賀嬸從屋子裏鑽出來,瞧見逐安回來了,笑著招呼道:“我就說聽著聲音是回來了,餓壞了吧?快進來吃飯,今天賀嬸又做了新幾道的菜!”
○
吃過晚飯,織夢像是有事情要忙,直接匆匆忙忙鑽進了房間,很久都沒出來。
難道是跟她今天藏起來的東西有關?
是什麽呢?
他想得太入神,坐在桌邊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回過神來時,迎上了賀嬸飄過來的眼神,眼裏帶著些不明意味的笑意,讓逐安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今天出門後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回來後織夢沒有同他說起過,想來應該不是什麽壞的事,可是若是發生了好事,那也不應該不說……
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頭緒,直到他沐浴過後回到房裏。
那間房本是給賀州準備的,賀嬸把賀州叫去與他們同睡,把房間收拾出來騰給他住,小孩子的房間裏沒什麽太多的擺設,一眼就能看完。
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盒子,盒子下還壓著一張薄薄的紙。
逐安伸手移開盒子,拿起了那張紙,一眼就認出是織夢的字。
“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長情冷清如霜,未免孤獨,贈予玉環劍穗,願此相得益彰。 ”
打開盒子,裏麵放著一隻用碧綠色絲繩編織而成的劍穗,以複翼盤結為首,懸掛一隻碧色如水的玉環,綴以齊整流蘇,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瑩光。
很漂亮的一隻劍穗。
今天所有的事便都有了解釋。
逐安拿起來捧在手掌上翻來覆去的看,越看越覺得喜歡。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把這枚劍穗掛在了長情劍柄上,十分契合,卻是相得益彰。
大約,長情劍名所蘊含的情感,他體會到了。
○
織夢好像還沒有認真送過哥哥什麽禮物。
這份禮物卻不是今天才開始準備,隻不過之前一直沒想好送什麽才好。
剛到賀家借住的時候看到賀嬸在找東西,她跑去幫忙從櫃子上取下一個針線籮,夾帶著掉下來一個小玩意,織夢彎腰撿起來,拿在手裏看,是用絲繩編織起來的一個繩結,賀嬸湊過來一看,納悶道:“這東西什麽時候塞那去了?”
“賀嬸這是什麽?”
“這東西啊叫長結,也就是護身符,代表著相依相隨,永無終止。給你賀叔做的,圖個吉利,也真是的,這糟老頭子又亂丟!”
“賀嬸……能不能教教我?”
她打小習武,可以熟練地操控各種武器,甚至是飛花落葉,絲竹管弦,再溫柔纏綿的東西到了她手裏隻能做武器使用。花奈師傅從來沒有教過她別的東西,她好像除了武功外什麽都不會,連想親手做個兒女情長的小玩意她都沒辦法做到。
看到這個護身符,她想給哥哥也做一個。
不會可以學。
賀嬸自然樂意,手把手教了她一遍,逐夢總覺得做出來的繩結皺巴巴的,拿不出手,不敢讓哥哥發現,隻能暗自通宵達旦地練習,好在終於有了進展。
等逐安出了門,她就開始動手,一繩一線格外專注,又仔細地加上了一枚玉環。
那枚玉環是她唯一從幻花宮裏帶出來的東西,嚴格來說都不是什麽禮物,不過是很小的時候,花奈為了讓哭起來鬧得慌的她安靜下來,隨手丟給她的,雖然成色上好質地溫和,卻隻是在幻花宮裏隨手可得的小碎玉,很普通很常見,她卻一直視若珍寶,隨身珍藏到了現在。
她想把她珍貴的寶物送給哥哥,帶著她的祝福和親手編的護身符一起,保佑哥哥平安長久。
做好的時候還有些忐忑,雖然賀嬸已經誇她做得很好了,她仍是不敢當麵送給逐安,隻能趁逐安去沐浴偷偷放進了他房裏。
然後躲進房間裏獨自忐忑哥哥會不會喜歡。
忽然,她的房門被輕輕敲響,是哥哥習慣的敲門方式,她感覺心也跟著被敲響。
心跳得厲害。
起身的時候差點撞翻了凳子,她拍了拍臉頰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一些,這才打開了門。
逐安站在門外,視線遊移著看向了一旁,自然地露出腰側佩戴的長情劍,卻掩飾不住臉上的紅暈,他掩唇咳嗽一聲,盡量裝作不經意的模樣,壓了壓自己上揚的唇角。
“咳……那個,阿夢,我的劍穗好看嗎?”
○
他們在賀家多待了一天,然後才同賀家四口認真道了別,準備繼續踏上旅途。
賀嬸給織夢塞了不少吃的,雖然真心把他們倆當孩子一樣疼愛心中也覺十分不舍卻仍同賀叔笑著祝福他們諸事順利,賀蘭賀州情緒無法同大人一樣克製,抓著他們的衣袖哭得厲害,直到織夢反複保證之後再來看他們,兩個孩子這才擦擦眼淚停下哭泣。
眼淚汪汪的賀蘭抓著織夢,聲音裏帶著濃濃不舍,“定下約定了哦!姐姐說過不食言的!”
織夢伸手擦了擦賀蘭眼角的眼淚,點點頭笑道:“好,絕不食言。”
再不舍,也總有分離的時候。
賀家兄妹站在村口,依依不舍地看著兩個人如來時一樣並著肩離開,逐安自然地接過了織夢手裏的賀嬸塞的吃食,織夢背著她的草笠,一起往遠處走去,身影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天邊。
雖然總有分離,他們兩個人卻似乎跟分離這個詞很遙遠。
問清了方向,將軍塚的位置已經快接近塢城附近,路程偏遠,他們得花費一些時間穿過沙漠,再走上一天才能到達。
午間天熱的時候,織夢就戴上她的草笠遮蔽毒辣的太陽,偶爾停下來找塊石頭背陰處休息片刻,又很快踏上旅途,不過幸運的是,白天沙漠裏沒有再刮起風沙,前行順利了不少。
不知不覺已至傍晚,殘陽如血,大漠沉浮如海,他們像是沙海裏兩隻微不足道的小舟,下一秒就會被淹沒。
踏著金色的殘陽,身影被拉得很長,斜斜印在沙丘上,起了風織夢低下頭捂住腦袋上的草笠以免被風吹走,黑發從白皙的指尖溜出來,漂亮得不像話。
她低頭的時候,逐安遠遠瞧見幾裏開外,有一匹駿馬匆匆飛馳而過,馬背上坐著一名蓑衣客,似是路過的旅人。
難得還能在沙漠裏遇到路人,逐安不免多看了兩眼,本以為會覺得那是一種偶然相遇的欣喜感,然而這兩眼看來卻隻覺得夕陽下的那道黑影像是一隻黑色的烏鴉悲鳴著劃過視線,帶著難以言說的慘烈。
也許,那人也同樣看到了他。
隻是誰都沒停下趕路的腳步,像是兩條偶然相遇又分道揚鑣的軌跡線,他們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奔赴,前程未卜,生死不明。
很多年之後,逐安總在回想,若是當時他朝著蓑衣客走過去,讓兩條軌跡線交匯,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件讓他後悔一輩子的事。
當然,這都是後話,哪有如果。
世間諸事,不得如果,有詞雲: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