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剜眼之罰
“果然是個瘋子!還妄想假裝忠義軍,聽到沒,他說,不記得!”
“是啊,還想騙人,我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
“你看人家都說不知道,不記得,你啊休想冒充林將軍的人!百姓們可都記得呢!”
“你真的是林將軍的人嗎?別騙人了!”
七嘴八舌的質問像是一張巨大的網,看不清這些人的麵容,像是帶著一張張冷漠的麵具,隻有他們的嘴在一張一合地發出聲音,劈頭蓋臉地淹沒了他。
他張了張嘴,隻覺得喉嚨幹澀得可怕。
不敢回視他的目光,那青年不自在地低下頭,悄悄退到了人群後麵。
“你說忠義軍的人為了救將軍的孩子都死了,若你真是他的親信,那你怎麽沒死?”
“是啊,你怎麽沒死?不要再連累我們了,死瘋子快滾出我們的村子!”
“滾出去!”
“滾!”
後麵的罵聲他已經聽不進去了,腦子裏隻有那一句。
大家都死了,你怎麽沒死?
這問題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他的心髒。
將軍的臉,大胡子的臉,每個兄弟們的臉,在他眼前不停浮現,誰也沒說話,隻是靜靜望著他,像是無聲的譴責。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怎麽沒死?
他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站在村子外他彎著腰撐著膝蓋狼狽地喘著氣,像是一條被丟到岸上瀕死的魚。
腦海裏不停浮現的麵孔最後停在了大將軍,將軍望著他,往日裏亮如火炬的一雙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目光悲憫而溫柔地看著他。
他忽然直起身朝著將軍塚跑去。
好想再見一次他的大將軍。
○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邊的落日變成了塞外的孤月,孤月落下又變成了東升的太陽。他隻靠著兩條腿不停跑,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有些麻木地重複著奔跑的動作,衣服被汗濕又被晨風吹幹,他吞了吞唾沫,全是血的味道,摸著腰側的馬刀,又給了他幾分力量。
他終於跪倒在將軍塚前。
那是一座荒廢不久的小村莊,村子裏被野火焚燒過有些灰敗,房屋倒塌,隻剩下殘垣斷壁,隱約還留有一些人活動的痕跡。
在傳聞裏這個小村莊便是林景芝戰死的地方,所以便選在這裏為他修了一座氣派肅穆的將軍塚,碑文也已經寫上了朝月護國戰神的諡號。
墳墓前擺滿了鮮花瓜果,不知道是哪個村的村民過來燒過紙錢,地上散落著未燒淨的紙錢,叫他眼睛裏落進了點點白色。
卻隻是一座空墳。
忘愁夫人在這裏遇害中毒,當時跟著她一起到村子來的親兵裏還有他的好兄弟阿飛,跟著來的幾位兄弟在這裏喪了命,還不及告別先走了一步,然後是大胡子一行人,將軍,夫人,一個一個都死了,他卻連他們的屍骨在哪裏都不知道,天地之大,命比紙薄,卻連幫兄弟們收回遺骨都做不到。
也許此時就躺在這西北荒漠的一處黃沙裏,靜靜地腐爛成灰。
想來,將軍也不願回到這傷心地吧,可是這裏卻有一座他的衣冠塚。
他趴在墳前哭起來。
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又苦又澀。
過往種種曆曆在目,他所有美好的時光都離他遠去,隨著他背慟的哭聲消散在這蒼涼的空氣中。
死去的人記憶戛然而止,活著的人卻仍是深陷泥潭。
明明從小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艱難痛苦一定要好好活著,現在卻覺得應該死了才對。
明明是所有人裏僥幸活下來的那個人,卻比死去了還要痛苦。
這都是他的錯。
他大概這輩子都做不了大將軍那樣的人了,連幫大將軍正名死因都做不到。
一步錯,步步錯,他一敗塗地。
既然做錯了,他心甘情願接受懲罰。
他擦了擦眼淚打起些精神來,虔誠地對著將軍塚磕了三個響頭,腦袋咚咚砸在地麵上,眼角尚未擦盡的淚花跟著掉進泥土裏。
“將軍,大胡子,忘愁夫人還有各位兄弟,對不住,這麽多年過去了總以為自己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愛哭還要等著別人救贖的小鬼,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我還是這麽遜色,我什麽都做不到!離開了你們,前程似錦也好,榮華富貴也好,又有什麽意義!”
“大胡子說的對,男人就該信守承諾。我做錯了事情,該罰!”
“將軍,請您責罰我!”
他說完伸出手,摸上腰側的刀鞘,抽出了多年前就從不離身的馬刀,正是那時將軍遞給他的那一把,幾年過去了,他片刻不離身,視若性命一般愛護,這把刀仍是雪白盈亮,刀鋒如塵。
他抽出馬刀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眼睛,麵色如常,甚至看上去有些平靜。
就這麽,挖掉了自己的一隻眼睛。
傳聞裏記載,黃泉地府裏有一位陰律司的判官,左手執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筆,專門執行為善者添壽,讓惡者歸陰,判處人的輪回。但這位神明,眼上蒙著二指寬的白綾,天生目不能視,卻從未判錯過一樁善惡。
在西北民間流傳的故事裏,若是蒙受冤屈無處申訴,隻要獻祭出自己的一隻眼,就能把心中的祈願傳達給判官,判官把這隻眼珠佩戴進眼眶裏,就能通過這隻眼珠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用手中勾魂筆,判個公道。
哪怕是傳說,他也願意相信,哪怕他當了逃兵,也會因此被懲罰,他也心甘情願。
刀尖迅速劃開皮膚,右眼忽然隻剩一片血紅,錐心之痛。
他慘叫著,哀嚎著,跪著的雙膝都開始發抖,身子痛到顫栗,心底卻爬起一抹鈍痛的安慰。
都是他的錯,他沒用,他應該得到懲罰。
他隻希望天眼昭昭,上達天聽,下達地旁,還將軍一個公道。
離開了將軍,誰來帶領他們守護天下?
○
他今年剛過二十三,無數次曆經生死,刀下亡魂不計其數,自以為長大了,可是直到現在才看清自己,才看清了人心。或許以前也是看清過的,隻是有那麽一個人,教會他去相信。
而現在以生命的代價,叫他看得更透徹。
這些曾經被將軍庇佑幫助過的百姓選擇站在大將軍的對立麵,堅信將軍是殉國而死,原因除了怕惹來殺身之禍,還有他們不願相信。
在天下人眼裏,將軍他是英雄,就該以英雄的方式死去,可以英勇壯烈的殉國,可以救人救民喪命,可以被敵軍俘虜捍衛大義自戕,但絕不該是被上位者設計害死,這不是英雄應該有的結局。
所有他們心裏這樣想著,麻痹著自己的眼睛,不再相信除此之外的死法,不肯接受他的遊說的真相,把他當做異類,當做瘋子。
瘋子?
那也比麻木不仁的提線木偶好些。
能想到原因,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卻不能接受。
明明將軍是為了守護他們才來到西北,浴血奮戰,庇佑疆土,他們怎麽能這般無動於衷,叫人心寒?怕引火上身,就可以睜眼說瞎話,假裝不認識他?忘恩負義之輩。
若說將軍教會他行善,那麽這些人逼他向惡。
都是因為他的錯,他當了逃兵,他懲罰自己,這些人也當了逃兵,就該接受懲罰。
這些膽小自私的人不願意,那他就來代勞。
○
他開始報複。
這些冷漠的人,連站出來請願都不肯,怎能配得上大將軍的恩情?
他瞎了一隻眼,看起來跟個瘋子沒什麽兩樣,帶著他的長馬刀獨居,成了沙漠裏駭人聽聞的強盜,像帶來死亡的渡鴉一樣,他就是沙漠裏不詳的厄運。
他搶百姓的糧食,錢財,砸爛他們的村莊,把他們當下賤的牲口驅趕,玩樂,並不直接動手殺人,卻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害怕跑進沙漠喪命。
用這樣最極端的方式告訴這些百姓,再也沒有一位大將軍會如救世的天神那樣從天而降在你們身邊保護你們了,再不會有。
你們把這位大將軍弄丟了。
可是,明明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做的是喪盡天良的惡行,竟然絡繹不絕有人穿過沙漠跪在他的門外,祈求加入他,願意供他驅使,哪怕翻臉去攻擊同村的人都願意。
看著這些人的臉,他心中的執念越發沉重。
在兵營待久了,很多習慣改不掉,他對這些人管理格外嚴格,他的命令就是唯一的準則,他甚至開始帶著不斷壯大的沙匪們去騷擾已經被“清洗”過的塢城駐軍,擾亂駐軍的工作,有時候也搶軍中的糧草,換了主的駐軍內憂外患,再無以前的雄風,時常被侵擾,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報複的很成功不是嗎?
他高興不起來。
以前他去苦苦哀求他們加入請願,不管問了多少人,沒一個人願意站到他的身邊,現在他分明在作惡,這些人卻主動來找他,卑微的跪在他麵前。
甚至在攻擊同村人攻擊駐軍時,樂在其中。
他不禁苦笑,在心底發問。
將軍啊,這就是你要守護的人嗎?
這人間,究竟可有半分值得守護?
○
他陷入了帶著懲罰意味的報複中,可能真的瘋了吧。
也不知道是在懲罰這些忘恩負義膽小怕事的百姓還是在懲罰那時的自己。
看似瘋狂暴虐,他心底最深處卻再清楚不過,他有什麽資格去要求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呢?他們也害怕死亡,逃避現實,趨吉避凶,就像那時的他一樣。
多少次午夜夢回醒來,他都忍不住想,為何夢不到將軍呢?
本以為會夜夜夢見將軍提著劍來質問他,本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為何做了逃兵。
然而,他的大將軍,連個夢都不肯托給他。
是因為……他是逃兵嗎?
所以厭棄了他?
他捂著空洞洞的眼睛低著頭苦笑。
真的好想再回到以前在西北的荒原上肆意策馬奔騰的日子啊。
那時,夜空的星星很亮,拂麵的寒風很淩冽,兄弟們的笑容很真實,他的大將軍也還在。
他是人們口中帶來厄運的渡鴉。
他是個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