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追悔莫及
像他這樣的人本來就是孤兒,離開了軍營便無家可歸。
雖然嘴上說可以回去,實際上,他比誰都清楚,根本就回不去了,哪怕跪下來乞求,也無濟於事。
他跟著出逃,已經背叛了君主,再回去也不會得到信任,因為他又背叛了將軍。
除了大將軍沒人會在意他們的性命,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究竟在做什麽?
他也從來都沒發現,自己竟是這樣兩麵三刀的人?
他隻覺得現在的自己,陌生的可怕,惡心得叫他作嘔。
他竟然會背叛將軍,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方才的他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吧?他會因為怕死這樣可笑的理由逃跑?
不,這不是他的本意。
他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嗎?
他開始朝著大胡子他們離開的方向跑去,重重踏著一地的紅色布條,像是要狠狠踩碎剛剛說的話,現在追過去肯定還來得及。
可是他一直跑到太陽落山,都沒有再碰到大胡子一行人,他沿著那個方向來來回回找了好幾次,也不見人影。就算是被派來的追兵追上殺死了也不應該連屍體都沒有。
去哪了?
他找不到他的兄弟們了。
難道是被抓回去了嗎?
又擔憂又悔恨,已經說不清哪種情緒更多一點,他瘋狂往回跑,偷偷潛回了塢城軍隊的駐地尋找,仍然一無所獲。
他們沒在這。
不知道怎麽離開的兵營,他陷入迷茫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才好,像是迷失在汪洋裏的小船,被大風推搡著隨波逐流,卻找不到方向。
不知道大胡子他們怎麽樣了,更不知道將軍怎樣了。
他的將軍,現在如何了?
他加入忠義軍的時候曾暗自許下承諾,會以性命為代價守護將軍,後來林肖出生,他也想過一定要守護這個孩子。
將軍被設計圍剿,孤立無援,需要他的幫助,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趕不到將軍的身邊,現在將軍的孩子留在軍營裏就會被無情地殺害,他應該要去保護這個孩子,怎麽就退縮了呢?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他弱的可怕。
從想法上的退縮開始,已經決定了,他這輩子都成不了像將軍一樣的人。
人在自責不安的時候,總是會生出一絲僥幸。
他開始試著心存僥幸,大將軍這麽厲害肯定不會有什麽事的吧?
這麽多年了,不管什麽時候,出了什麽事,將軍總是從容自若,泰然處之,在他眼裏,沒有將軍做不到的事情,哪怕像一年前他們十幾個人中計被上千人包圍,情況危急,將軍孤身一人前來營救,帶著他們成功突圍。
所以,他心裏存著一絲僥幸,祈求著上蒼能讓將軍逃過這一劫。
至少將軍能活下來的吧?
一定能的。
直到聽聞大將軍的死訊傳來,傳遍了天下,這絲勉強的僥幸也被打破。
像是幼時初見,他被大將軍從死人堆裏抱了起來拍打著臉頰的時候一樣,他忽然捂著臉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
仍然留在西北的他擠在人群裏看著那張禦令,目眥欲裂,差點撲到告示欄上。
一封昭告天下的禦令,宣布了大將軍的死訊,舉國默哀,萬民祭奠,朝月國的戰神,虎威將軍,在同外敵交戰時,援兵未到,死守邊城,英勇犧牲,戰死殉國。
殉國戰死?
開什麽玩笑!
分明不是這樣的!
用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堵悠悠眾口?
要說這天下最熟悉大將軍的百姓莫過於西北大地上的駐民,不僅時常可以見到將軍巡防,也一直受到將軍的保護,有任何事一求助駐軍,很快就能得到幫助解決,將軍還經常會到村子裏幫忙,給他們送糧送物資,夫人有空就到村子裏免費看診施藥,對他們的恩情不淺。
圍觀的百姓看著禦令告示,許多人當場捂著臉哭起來,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那樣的眼淚看得他心髒在抽搐。
信了?就這麽相信了?
謊話!全是謊話啊!
雖然從開始就知道是死局,可是他從來沒有料想到,明明是皇帝殘忍地加害逼死了大將軍,竟然為了堵上悠悠眾口,恬不知恥地穿上這樣冠冕堂皇的外衣做幌子。
狗屁的殉國!
如果死於猜忌死於陰謀死於帝王的無情也是殉國的話,那將軍這麽多年的辛苦跟努力就像個諷刺十足的笑話。
他分明隻是為了守護才踏入了軍營,權力地位不過是過往雲煙,一片赤子之心連他這個旁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現在竟然為了莫須有的罪名,就要這樣蒙冤受屈的死去,還死得不明不白,連身後名都帶著欺騙。
兔死狐烹,鳥盡弓藏,這才是英雄的下場嗎?
他一直心心念念,渴望著想成為的英雄,就隻能得到這樣悲壯淒涼的下場嗎?
像是溺水者,他很想大聲地呼救,可是越來越多的水嗆入他的口鼻裏,如同小時候的那場洪水,他的悔恨,快要將他淹死。
他真的後悔了。
他做不到扭轉乾坤,改變天下蒼生的命運,做不到拯救將軍,護他在這殺戮裏全身而退,這些都做不到也就罷了。
讓他最難過的是,口口聲聲許下的承諾,誓死追隨將軍,他都沒有做到。
連死都畏懼,他在心裏立下的誓言才像個笑話。
大胡子臨走前對他說,男人就該信守承諾,死就死,他從來沒怕死過。
他捂著眼睛,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他們這群人,誰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背井離鄉來到西北戰場上,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多少次同死亡擦肩,身上留著數不清的傷疤烙印,他那時怕過嗎?
死在戰場上他不怕,卻怕起帝王的無情。
他就是個懦夫,膽小鬼,從戰場上逃跑的兵,有他這樣的兵,將軍怎麽可能不死。
他的餘生都將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悔恨度過。
○
消沉數日,他忽然想到,他也許能做點什麽。
既然帝王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所以用了虛假的理由,那麽,他反其道而行,把將軍真正的死因曝光,讓天下人看清皇帝的冷血無情,忠臣的結局竟是兔死狐烹,不僅寒了臣心,叫朝廷人人自危,而且會傷及民心,引發百姓不滿!
若是這樣的話,便可以為將軍正名,報複帝王的冷血無情。
他一個人肯定行不通,但若是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參與進來呢?
哪怕是撼樹蚍蜉,但若是百姓們都來願意參與請願,皇帝不得不重視千千萬萬的民心。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帝王失去民心的後果不可估量。
就算發現是他帶頭將事情抖出來殺之而後快,殺了他一個,還有更多的人,難道還能殺光這天下人不成?
再說,大將軍這麽多年征戰沙場,抵禦外敵,都是為了保護這天下的百姓,人們感激著他,所以才會歌功頌德,把將軍視作朝月國的保護神,從另一方麵而言,也正是因為他們視若神明的擁戴才害死了大將軍,現在大將軍死了,他們悲痛心憐,當場哭泣,那麽隻要化悲痛為力量,一起去曝光,求一個真相,就一定可以還大將軍一個公道。
雖然他的將軍再也回不來了,但是至少不該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害而死,百姓也不應該蒙在鼓裏。
找到了目標,他終於打起了精神,開始往附近的村子裏跑。
哪怕已經失去了將軍,他也要做點什麽才好。
○
其實,若是旁人來看,他忽然退縮害怕的舉動也能理解,害怕喪命是人之常情,他隻是想活下來,可是正是因為這樣的行為都能被理解,所以他才越發沒辦法原諒自己。
若是這戰場上的兵人人都怕死,那已經敗了。
原諒不了自己,隻能盡力補救。
他風雨無阻地往西北各個村子裏跑,不停解釋遊說村民。
可是叫他心驚肉跳的是,他連續往村子裏跑了一個多月,苦口婆心的勸說,好話不知道講了幾千遍,卻收效甚微。
也許是覺得他每日都來太煩人,他被許多村民拒之門外,說他神誌不清發了瘋,甚至禁止他進入村子裏。
無數的冷眼,無數的嘲笑,無數的質疑。
卻沒有人站出來,相信他。
聽著這些人的話,他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朝廷不是已經公布了死因嗎?白紙黑字寫著呢!你可別瞎說。”
“是啊,禦令都發下來了哪能有假,若真是被害死的,那為何皇帝還追封了將軍護國戰神的諡號。”
“大將軍殉國這事我們也很悲痛,你若是對皇帝不滿可以說,但是請你不要再牽扯上死者了!入土為安,村民們都自發地去祭拜過了,你沒去過嗎?將軍塚就在塢城外十幾地。”
“就是說啊,造謠生事是會被殺頭的,你有本事你去帝都說好了,想死可別帶上我們!”
“是啊,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我們村子了,我們不歡迎你。”
聲聲質疑,他心裏憋著火,很想打人,然而他清楚的知道,不能胡亂動武,若是動了,隻會適得其反。
他隻得壓下心裏的火,其實怒氣下更多的是不安,他沒有想過這樣的局麵。
好在,他在人群裏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他眼睛一亮伸出手。
“喂,你見過我的吧!上次是我跟著大將軍在銀蛇關救下你的命,是我把你送回村子裏來的,你記得的吧?”
隻要村子裏有證人,證明他是林家軍的一員,他說的話叫人相信會簡單不少。
他期待地望向那青年。
青年往後縮了縮,怯怯囁嚅著:“我……我不知道。”
那人神情分明就是記得,他說什麽?不知道?
他倏地瞪大眼睛,隻覺得一直以來繃緊的心弦突然崩塌。
身旁的人悄悄用手肘碰了碰那青年,青年再次開口。
“啊……對,對不起,我不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