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寄初心

  嘉禾十五年,濟南春


  十歲的慕飛白直挺挺地跪在慕家大院裏。


  雖然跪著,可他仍是滿臉的不服氣。


  他氣鼓鼓地想,真是豈有此理!這不是他家嗎?他不是慕家的少主嗎?為什麽在自己家裏居然不能隨便進家裏的房間?


  他不過是在院子裏同慕九踢蹴鞠的時候不小心一腳把蹴鞠踢飛了,他不想事事勞煩慕九,自己跑去找蹴鞠。


  費勁找了好一會,他終於在小花園一角茂盛的草叢裏找到了蹴鞠。


  他抱著蹴鞠從草叢裏鑽出來,正對著一間屋子的木窗,那窗邊種了一棵玉蘭樹。高樹枝枒上綻放著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盞,還隨風飄來一陣陣芳鬱的香味,委實亭亭玉立清新可人。


  慕飛白彼時已經看了不少詩詞歌賦,心下歡喜情不自禁吟了句:“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


  好漂亮的玉蘭,這是誰的房間?


  他抱著蹴鞠好奇地往房間門口走,試探著出聲詢問:“有人嗎?”


  靜悄悄的,沒人回答。


  房間門也是緊緊關著的。


  慕飛白心想,房間的主人是不是出去了?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果然還是很在意這房間裏住的究竟是誰啊?

  幕府裏大大小小的花園是不少,可是玉蘭他隻見過這一棵,這間房間的主人身份肯定很特別,不然為何“他”能獨自擁有這樣一棵花樹。他從小也最是喜歡玉蘭,阿娘小心翼翼保存著的他第一套小衣服上麵就繡著一朵玉蘭,然而他房間外就沒有玉蘭樹!

  他決定偷偷到這間房裏一探究竟,一眼就好,隻要不弄亂房間的擺設,肯定不會被主人發現!


  不過,擅自闖人家房間終歸是不好的事。他猶猶豫豫地在門口徘徊了一會,還是沒等回房間主人,終於鼓起勇氣準備推開房門。


  剛把門推開一條縫抬起一隻腳踏進去,突然,一堆綠油油的東西從背後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慕飛白吃痛大叫起來,手裏順勢抓了一個。


  “哎喲!哪個不長眼的家夥敢砸我?”


  他這才看清楚砸他的東西居然是一大堆新鮮的菱角。


  “你老子我。”


  一道渾厚低沉的男聲從慕飛白身後涼嗖嗖的響起,他渾身一抖。


  慕飛白一隻腳踩在屋裏,一隻腳踩在門外,就這麽僵硬地轉過身,果然看到慕寒風沉著眉頭盯著他。


  完了,這幅表情慕飛白在熟悉不過,是阿爹生氣的預兆!

  他小心翼翼地打個招呼:“爹……下,下午好啊!”


  慕寒風不為所動,沉聲問:“你在幹什麽?”


  慕飛白知道自己老爹最痛恨說謊之人,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地回道:“我想到這間屋子裏看一看。”


  “誰允許你進去了?”


  “我……我就是想看看,不會亂翻的!”


  “給我滾出來!”


  “哦!”


  慕飛白收回自己的腿,趕緊快步走回慕寒風身邊。


  慕飛白偷偷瞟一眼阿爹,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阿爹臉色很怪,更叫他好奇這屋子的主人是誰了。


  畢竟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很旺盛的。


  “以後不許到這間屋子來。”


  慕飛白下意識地就問道:“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慕飛白鬼使神差地就說了一句:“為什麽不讓我來!難道這間屋子裏住的是你背著阿娘養的側室?”


  當然,他不是在質疑他爹,他爹娘成婚後感情一直很好,恩愛如初,自然不可能有什麽側室。這些話也是他隨口編的,他前幾日剛看到一位叔父娶了一房側室,胡亂就用上了。


  在慕寒風的腿重重踹上他屁股的時候,他猛地就後悔了,怎麽就管不住這張嘴,說錯話了!


  果然,慕寒風眉間爬上一團黑氣,暴怒罵道:“無知豎子!”


  “呀!阿阿阿爹,我我我我瞎說的!”


  “你天天看書習武就學了這些東西?給我滾去院裏罰跪!”


  慕飛白正是愛玩的年紀,時常調皮搗蛋,可是最多被慕寒風打一頓,今天不過是想看一看這間屋子,阿爹居然直接罰跪,他都還沒進去呢!怎麽就要罰跪了,好歹讓他看一眼再罰呀!而且罰跪在大院裏,不出半柱香的時間,整個慕家的上上下下的人就都會知道他闖禍了,也太丟臉了!

  他雖然才十歲,但也是很注意形象的!


  他不滿地嚷嚷:“這不是我們家裏嘛!我想進自己的家的屋子哪裏犯錯了!爹你罰的也太重了!”


  “還敢頂嘴!”慕寒風伸手就要來抓他。


  正在這時,剛巧一位鵝黃色長裙的美貌婦人走進這間小院,慕飛白一看頓時覺得救星來了!

  他趕緊閃躲到婦人身後,脆生生喊了句:“阿娘!救我!”


  來人正是慕飛白的娘親,慕家的主母,她同慕寒風從小便是青梅竹馬,感情十幾年如一日,多年來仍是宛如少女一般的性子,溫柔活潑。


  “飛兒?是不是又調皮惹你爹爹不快了?”


  慕寒風也瞧見了夫人,麵色陡然一變,溫煦了不少。


  慕飛白心裏偷偷鄙夷,阿爹的臉變得可真快!

  於是慕飛白趕緊抓住機會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事情經過,指望阿娘能幫他逃過懲罰。


  他滿臉期待地看向慕夫人,結果他發現阿娘的眉頭也皺起來。


  心裏頓時生出一種不妙的感覺。


  “飛兒這事是你的錯,聽你爹的話去領罰,以後不許到這裏來了!”


  “???”


  為什麽啊?


  阿娘也這樣?這間屋子的主人到底是誰啊?他究竟是不是親生的!


  不由分說,慕寒風已經喚來了慕九將飽受打擊的慕飛白拖了下去,罰跪在大院裏。


  他氣鼓鼓地跪的筆直,滿肚子怨念。


  慕九在一旁擔憂地轉來轉去,陡然間,聽聞慕飛白問了句:“九叔,我難道是撿來的的小孩嗎?”


  慕九急忙奔到慕飛白身邊捂著他的嘴,“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可別亂說了,你要是撿來的孩子那還不得翻天咯!”


  慕飛白掙脫他的手,氣鼓鼓地說:“那我爹娘幹嘛因為我要進那間屋子就罰我!我不服氣!”


  “那間屋子是……是……”


  “是什麽?九叔你快說啊!”


  慕九少見的猶豫,半天不肯開口。


  那是十年前過世的宛卿小姐的房間,今天是她的祭日。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俠義豁達的少女,那燦爛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如同那滿枝的玉蘭一樣。


  ○


  秦宛卿剛到慕家來的時候,發現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寒風師兄身邊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


  好幾次她都看到那個影子悄悄跟在慕寒風身後。


  有一次她悄無聲息地跟上那影子,然後就發現了木輕絮喜歡慕寒風這個秘密。


  木輕絮就是如今的慕夫人,她家是慕家的旁支宗族,姓氏雖同音卻是不同字。木輕絮同慕寒風從小就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木輕絮十分喜歡慕寒風,但苦於自己隻是旁支一脈,身份自然比不上慕寒風正統,她心裏自卑根本不敢向慕寒風表明心意。


  發現了木輕絮的小秘密後,她跟木輕絮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兩個人性子相投,幾乎形影不離。


  這種事當然還是本人來說清楚比較好,於是秦宛卿並沒有挑明,隻是多次拐彎抹角的暗示慕寒風。


  然而,慕寒風整個人就是個木疙瘩,完全沒領悟到她的意思。


  可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秦宛卿看得明明白白的,慕寒風也是喜歡輕絮的!他下意識裏對木輕絮格外在意,就連輕絮同族中其他少年一起外出執行任務,慕寒風都會悶悶不樂。可是慕寒風就是個榆木腦袋,憨憨的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心意,隻是悶頭對輕絮好,卻又什麽都不會說。


  兩人這麽僵持下去,差點錯過了彼此。


  這可把秦宛卿急壞了,既然慕寒風是個榆木腦袋,她也不指望這個木疙瘩了,所以她開始從木輕絮這邊想辦法。


  在她的鼓勵下,木輕絮終於決定向慕寒風表明心意,但是輕絮實在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左思右想之下決定送一件能表達心意的禮物。


  兩個人冥思苦想許久,終於是秦宛卿提了句:“要不送個自己繡的荷包?”


  輕絮猶猶豫豫地懷疑:“送這個真的好嗎?”


  秦宛卿越想越覺得不錯,自己繡的荷包是多麽能傳達心意的禮物啊!

  於是輕絮回去埋頭嚐試著繡了個荷包。


  輕絮做好的時候恰逢七夕,當天傍晚秦宛卿陪輕絮兩個人早早的守在慕寒風練劍的校場外那條小路上等著。


  具體繡的成果秦宛卿並沒看到過,不過輕絮平日裏十分的溫柔賢惠,秦宛卿最喜歡吃她做的菜,因此,秦宛卿覺得一個荷包而已,對於輕絮來說必定也是輕輕鬆鬆易如反掌的事。


  師兄收到這個荷包肯定會特別高興,輕絮的心意必定也能傳達給師兄。


  她越想越覺得期待。


  輕絮忐忑地摸了摸懷裏的荷包,有種想逃離的衝動。


  秦宛卿拉住她,認真地鼓勵道:“喜歡就是喜歡啊!”


  她一直這樣,敢愛敢恨,從不猶豫。


  輕絮聽了她的話心裏突然有了勇氣。


  是啊,試都沒試過就放棄,她自己也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呢。


  說話間慕寒風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小路盡頭,秦宛卿拍拍輕絮的肩膀說了句加油,然後躡手躡腳地跑開了。


  輕絮緊張地站在原地。


  慕寒風一眼就看到了輕絮,他眼裏爬上一抹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輕絮。”


  “寒,寒風!”輕絮聲音裏全是緊張,她紅著臉把她親手繡的荷包塞進慕寒風手中,“這個送,送給你!”


  說完一溜煙跑沒影了。


  事後,秦宛卿期待地問:“怎麽樣怎麽樣?師兄收下了嗎?”


  輕絮紅著臉點點頭,“收下了。”


  秦宛卿高興地一拍手,“放心吧,肯定沒問題的!”


  秦宛卿滿懷希望地等了好幾天,奇怪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猶豫著要不要去打探一下情況,直到慕寒風來到院裏找她。


  出人意料的,慕寒風一臉憂愁沮喪。


  “師,師兄你怎麽了?”難道被輕絮告之心意後師兄覺得很困擾?


  慕寒風難得的垂頭喪氣,“宛卿啊,你……你說我是不是被輕絮討厭了?”


  “???”


  秦宛卿被這個詭異的問題驚得目瞪口呆,哪跟哪呀?


  慕寒風一臉愁色地從懷裏掏出來一個事物,低著頭沮喪地說:“輕絮肯定是討厭我了。”


  秦宛卿湊近一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慕寒風手裏拿著一個顏色格外鮮亮的荷包,上麵歪歪扭扭的一個奇醜無比的人頭,但從造型來看居然跟慕寒風有種詭異的神似。


  木輕絮雖然看上去十分居家賢惠,卻意外的不擅長女紅。


  她一針一線繡了一個多月,一堆失敗的試驗品,這荷包已經是最成功的一隻了。


  然而,慕寒風收到荷包後左看右看好幾個時辰,終於辨認出那個歪歪扭扭的大頭是自己的腦袋。


  可是這麽用色大膽,風格抽象的繡品讓慕寒風陷入了沉思。


  想了好幾天突然茅塞頓開,輕絮是不是在暗示在她心裏自己就是這幅樣子,還特意繡出來告訴他,是得多討厭他啊……這麽一想他心裏就無比難受,後知後覺察覺到自己的心意,好像很害怕輕絮討厭自己啊……


  從某個層麵來說,輕絮送的禮物很是有用!


  秦宛卿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幫幫忙,這事情已經朝著一種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秦宛卿帶慕寒風來到輕絮的房間外,透過窗戶看進去,一盞紙燈籠下,輕絮神色專注地坐在桌邊,本來纖細的手指卻纏滿繃帶,可她依舊專注著手裏的一針一線。


  眉眼既專注又溫柔。


  “她隻是想送你一個親手做的荷包。”


  慕寒風愣在原地。


  竟然是這樣,他的心髒不可抑製地跳動起來。


  時間一晃,秦宛卿被接回秦川,臨走的時候,輕絮拉著她哭的稀裏嘩啦。


  過了一年輕絮跟慕寒風也成了婚,因為兩地離得遠,輕絮跟宛卿隻能經常書信來往,分享生活中的瑣事,感情依舊。


  一年後的寒冬臘月裏秦宛卿剛有了身孕,慕家夫婦接到消息後歡喜的不得了,不巧慕寒風有事要外出,夫婦二人準備了許多補品,隻由木輕絮帶著大包小包自己跑到秦川去看她,其中還包括輕絮勤學苦練好幾年女紅做的一套小衣服,勉強稱得上可愛吧,但確實有稍微進步。


  輕絮回來時,秦宛卿贈了一袋玉蘭花種給輕絮。回到濟南後,慕寒風就在秦宛卿以前住的小院裏種下一棵玉蘭。雖然有一大袋花種,他們隻種了一棵,盼望著宛卿的孩子跟這棵玉蘭一樣,亭亭生長。


  初春一過,輕絮也有了身孕,秦宛卿也格外高興,身子重走動不方便就托人給慕家夫婦送了大堆東西,她也親自做了一套小衣服送給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精致可愛,在衣襟上細細的繡了一朵玉蘭。


  輕絮捧著小衣服喜歡的不得了,寫信讓秦宛卿給她的孩子取一個名字。


  秦宛卿很快回了信來:“若是男孩就叫飛白,若是女孩就叫悅兮。”


  合情合理這個孩子得叫秦宛卿一聲姑姑,沒有秦宛卿的幫助,可能也沒他什麽事了。


  然而,沒等到兩個孩子平安出世,秦宛卿就小產了。


  大著肚子的輕絮在家裏急得不得了,秦宛卿還沒哭,她先哭上了,好幾次都暈過去,把慕家上上下下急壞了。


  消息傳到秦家,秦宛卿又打起精神給輕絮寫了信,隻有短短一句話。


  “有花寄初心。”


  這是秦宛卿最後寫給她的信。


  在她從那個陌生大夫口中得知自己孩子流掉真相的那天,最後一封從秦川寄出的信。


  隨即,秦宛卿身隕。


  輕絮抓著那張信紙翻來覆去的看,宛卿想說什麽呢?宛卿到底想告訴她什麽呢?


  輕絮想不出答案,她的孩子差點因為悲傷過度沒了。她捏著信嘔了一口血陷入了昏迷,在慕家醫師全力搶救下才勉強保住了這個孩子。


  後來,她摸著飛白的身上穿的小衣服,總覺得心裏疼。


  “寒風,我總覺得宛卿沒死,她還活著!”


  “等她回來的時候,她院子裏那棵玉蘭也開花了,她肯定很喜歡。”


  “你再多準備些菱角,宛卿喜歡吃。”


  “她給飛白取了名字,肯定要回來見一見飛白的。”


  “她給飛白做的小衣服真合適,不像我笨手笨腳的,我……我想再給她的孩子重新做一件。”


  邊說邊哭。


  ○


  夜幕降臨,枝枒間靜靜盛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盞,已經有了些頹敗之意。


  這花啊,就要謝了。


  慕寒風跟輕絮並肩一起在玉蘭樹下祭了杯酒。


  輕絮輕聲說:“明年,明年玉蘭再開的時候,宛卿肯定會回來。”


  “嗯。”


  慕寒風完全不覺得自己的愛妻是思念過度魔怔了,因為他也這麽相信。


  他總覺得秦宛卿一直在他們身邊,好好地活著,他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兩人祭奠完故人回屋時經過大院,慕飛白跪在大院子裏的背影依舊腰杆筆直。


  隻是走進一看,慕飛白眼睛都閉上了,腦袋跟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的。


  慕寒風眉頭一皺剛要伸手去抓他,輕絮趕緊製止他。


  她站在一旁捂著嘴笑起來:“這孩子……”


  夜風裏,似有若無的飄來陣陣玉蘭花的暗香。


  輕絮突然愣住,秦宛卿寫來的最後一封信裏的那句話,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十年後,她站在這陣溫柔的花香裏突然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


  有花寄初心,唯盼報君恩。


  秦宛卿的初心,不過是托那一樹的玉蘭替她報答給予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幾年時光的慕家人。


  在喪親喪子最難熬的日子裏,秦宛卿最想回的那個家。


  玉蘭,花先開放,葉子後長,亭亭玉立,花語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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