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鏡花水月
“逐安,我餓啦。”
織夢抱著膝蓋坐在漁船的甲板上。
逐安聞言轉過頭看著她,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顯,你不是剛吃過飯麽?
那日武林大會上人人追著花奈而去,武林大會自然也不用再開下去。
逐安輕輕抱起織夢,“想去看看嗎?”
織夢臉色慘白低聲說:“哥哥,帶我走吧。”
逐安便什麽都沒問,抱著織夢離開了,雖突然離去有些失禮,但他沒有再回柳家,就陪著織夢在外麵四處走走。
這局麵頗為混亂,聽說後來還是柳疏花出麵,把武林大會的殘局一絲不苟的收拾了,濟南慕家也在一旁幫襯了不少,合力把各門各派的宗主門生好言安撫過一遍。
武林世家眾人也算通情達理,柳疏花的父親柳長淵所做之事也並未遷怒到柳家,見柳疏花小小年紀便十分沉穩,辦事妥帖,倒也贏得一片稱讚。不過柳家還是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響。
對此逐安心想,疏花沉穩倒也屬實,畢竟她永遠一副波瀾不驚的冷淡性子,不過這出麵好言安撫的事可能是慕飛白從中幫襯了不少,不然以疏花那沉默寡言的性子,估計得把那些家主掌門氣得半死。
他跟織夢在江南一帶逛了許多地方,織夢情緒一直很不穩定,發呆的時候變多了。
逐安也沒問什麽,靜靜陪在左右。
最近幾日織夢似乎又恢複了正常,又是一副以前那樣笑眯眯的樣子,不過既然織夢堅持,他也沒必要點破她的假裝,有時候摧毀別人盡力維持的假象,更加殘忍。
織夢總是這樣,心裏難受卻什麽都不說,麵上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倒有些沒心沒肺的了。
他們這段時間在江南亂逛的時候已經聽到了不少關於幻花宮的消息。
今天也一樣,他們吃飯的地方,整個酒樓都在熱火朝天的聊著幾日之前的武林大會,逐安留心聽了聽。
前麵大概就是幻花宮宮主花奈原來竟是秦川秦氏秦宛卿,她同柳長淵的愛恨情仇雲雲,把柳長淵罵的狗血淋頭各種花樣翻新。
逐安眼神飄向織夢,見她隻是垂著眼瞼認認真真的吃著一碗酒釀小湯圓,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這一路走來關於這件血腥舊事聽到的次數可太多了,講這事已經不算新鮮的話題了,罵柳長淵的也罵的花樣百出,還有關於一個紅衣少女大鬧武林大會,以一人之力單挑武林九大高手的故事之類的,隻知道那少女容貌甚美,也沒人識得就是他們身後坐著安安靜靜吃湯圓的織夢。
花奈同柳長淵打鬥而去之後的事,從江湖坊間眾人流傳的話裏倒是也知道了個大概,那是被稱為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
○
柳長淵被突然出現的花奈刺激的心神大亂狀若瘋癲,打著打著他就跑了,花奈哪肯放過他緊追而去。
本來花奈安安靜靜在幻花宮裏待了十五年,她自己都覺得已經有些麻木了,又帶著織夢到處走了一年,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看破了紅塵,心如死水什麽紛爭都起不了波瀾了,可是她一看到柳長淵,那十多年的仇恨突然瘋狂的在心間翻騰,像是撲不滅的紅蓮業火,炙熱而瘋狂,原來這仇恨依舊刻骨銘心。
支撐她活到現在的信念亦無他,唯有仇恨。
二人追逐著到了開辦武林大會露天山莊後麵的半山坡上,那有著大片大片的楓樹林,恰好有一塊空地,兩人又在楓樹林裏打了起來。
花奈出手招招狠厲,手中一柄長劍步步緊逼,柳長淵武功高強,雖然心神大亂但還是勉強抗衡,不過當年之勢如今反了過來,是花奈追著柳長淵在殺了。
後麵緊跟而來一群大大小小的世家門派,除了慕寒風是因擔憂而來,其他人緊緊盯著花奈,眼神直接而狂熱,就是為了窺探幻花神功的秘密而來。
這世道將亂天下動蕩,雖各地依舊歌舞升平,可早已是暗流湧動,人人都想變強,想在這亂世爬上頂峰。
花奈同柳長淵打的不可開交,刀光劍影下鬱鬱蔥蔥的楓樹被毀了不少。
有幾位家主按捺不住也飛身加入了戰鬥,當然並非幫著柳長淵,隻是想借眾人之力製服花奈,奪得幻花神功。
見有人帶頭,其他人哪裏還坐得住,全都飛身加入亂戰,頓時一片混亂殺伐,刀劍滿天。
慕寒風站在一旁急得焦頭爛額,這形式已經沒辦法全身而退了,但他這次一定要保護宛卿,而這就意味著他要與眾人為敵,可是這世上已經有了諸多遺憾,十幾年前師妹身隕的噩耗已經是他這輩子最不能釋懷的遺憾,他無法看著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與天下為敵又有何妨?
他剛要飛身上前去,卻被一老宗主急急拉住,他看了一眼認出是江南柳家附屬門派的餘宗主,“有事?”
那老者看破他的意圖急切的斥道:“你這是要幹嘛?你想同天下人為敵嗎?”
“在你們眼裏她是花奈,是幻花宮宮主,可是在我這,她永遠是秦宛卿,是我的小師妹!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們這般欺辱於她?”
慕寒風一把推開他往前走去,餘宗主見他執意要參戰,轉頭帶領著門生開始攻擊慕寒風,慕寒風大怒,同他們打了起來。
武林大會乃是天下高手齊聚,來的世家門派的宗主掌門都非等閑之輩,有少數幾位性情淡泊的高手不願參與紛爭也在遠遠觀望著並不製止,畢竟無論哪一家門派得到了幻花神功,都會讓當今江湖中的平衡被打破,絕對是不利的局勢。然而絕大部分都是對幻花神功無比渴望的,已經加入了戰局。
花奈一個人被眾人圍攻也不慌張,她右手執劍左手捏訣,指間開始飄起小小的花瓣,越來越多,飛舞著環繞在她周身,那場景當真十分美麗絕倫不似殺戮。
柳長淵在漫天殺伐之聲中清醒了一些,一想到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全毀了,他的地位,他的權力,殺意又起,下手格外狠毒。
兩方人都想致花奈於死地,雖然目的不同。
花奈長發飛舞,如同索命的羅刹,她釋放著幻花神功,以氣化形,那明明是以真氣內力化成的花朵,卻有如刀刃鋒利無比,環繞飛舞在周身,逼的旁人近不了身。她指尖隨手一抓一散,那花瓣像是飛箭流矢般射出,一觸碰到身體就會洞穿而過,鋒利無比吹毛斷發,人群中響起一陣慘叫。
美麗到詭異,卻血腥而致命。
前麵的人倒下了也沒有嚇退眾人,還是有更多人前仆後繼的衝上去,楓樹林裏劍氣橫生,花瓣洶湧,殺伐聲起血流成河。
慕寒風十分惱火,他急著去幫忙,這位餘宗主卻好生煩人,糾纏不休,他隻好遠遠看一眼秦宛卿,見她被圍攻卻毫發無傷,稍微放心一點,腦子裏飛速思索著,如何擺脫這纏人的老糊塗。
柳長淵本就在亂戰中心,漫天飛舞的花瓣裏,他的身體被劃傷了多處,血浸濕了他的衣袍,疼痛使人清醒。
他看著周圍的人都陷入了瘋狂之態,漫天的刀光劍影,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噤。
這是地獄嗎?
他突然很想逃離這場瘋狂血腥的亂戰,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好不容易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好不容易把那些螻蟻們都踩在腳底下,他不能死……
趁其他人瘋狂圍攻花奈的時候,逃走好了。
柳長淵揮舞著劍護在周身,抵擋著如飛箭流矢一樣亂舞的花瓣,就抽身往外跑。
花奈眼睛一直死死盯著柳長淵,如此一見,頓時怒目圓睜,如同厲鬼一般淒厲的斥道:“柳長淵!”
她心中激蕩,不管不顧的操縱著所有飛花衝柳長淵而去,那飛花交織著匯成一股長流,像是一把巨大的劍,花奈紅著眼,拚盡全力刺了過去,那飛花急速的衝開了柳長淵護在周身的劍光,瘋狂而怨恨的洞穿了柳長淵的心髒。
頓時,柳長淵胸口被掏了一個血洞,他死死瞪大眼睛,僵硬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心口,頹然的跪倒在地。
花奈卻覺得還不夠,殺他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都不夠。
她催動著飛花,一次又一次的撕裂著柳長淵的身體,頓時血肉橫飛在空氣裏爆開,花瓣都被染的鮮血淋淋。
柳長淵死了。
花奈笑起來,眼睛裏亮的可怕,她終於親手把柳長淵給殺了,十幾年的仇怨她終於親手了結了!
她瘋狂的大笑起來,“好!死的好!該死!”
噗嗤……
她呆呆的看著胸口穿透而出的好幾把長劍,回頭一看,三四個宗主握著劍,從她背後偷襲狠狠刺了一劍!
“宛卿!”慕寒風眼睛通紅聲嘶力竭的吼道,隻覺得肝膽俱裂!
原本花奈被圍攻時,凝聚的花瓣護在周身,這些宗主門生都近不了她的身,可柳長淵一逃,她死死盯著他,眼裏根本看不見其他人,她隻想要他死,粉身碎骨也要殺了他!飛花一從周身調離,就有了空當,早已陷入瘋狂的宗主們就趁機從背後偷襲了花奈。
花奈冷笑一聲,渾身真氣一震,鋪天蓋地的花瓣聚攏起來又瞬間衝四麵八方洶湧散去,偷襲她的幾個宗主當場被射成了篩子,空氣裏血霧彌漫,遠遠看去通紅一片。
這玉石俱焚的一招,霸道而強勁,所有人都被這氣浪掀翻在地,花奈自己也被震碎筋脈,嘔了一口血。
她用劍勉強撐著身子,又瘋狂大笑起來,聲音淒厲如惡鬼。
“卑微的螻蟻們,總是這樣喜歡自相殘殺,真是讓人惡心!咳咳……”
她又咳了口血,接著說道:“想要幻花神功?是不是特別渴望幻花神功的秘密?哈哈,我就喜歡看你們為了利益自相殘殺的醜態!我不如就告訴你們,幻花神功其實是為了守護幻花寶藏而創……咳咳,幻花寶藏,無數的金銀財寶,無數的武功秘籍啊……想要嗎?哈哈哈……得到寶藏的人就可以稱霸整個天下,問鼎江湖,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螻蟻們……是不是很心動!想要的話,就趕緊撕破臉皮去搶吧!你們永遠都逃不開自相殘殺的詛咒!我在黃泉下等著你們!哈哈哈……咳咳……”
大笑著說完,花奈又咳了口血,她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突然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消息震住了,原來幻花神功還藏著這樣驚天的秘密!單是幻花神功就令人神往不已,若是還找到這處寶藏,真的就是擁有一切,問鼎天下了!
像是滾燙的油鍋裏濺了一滴水進去,眾人瘋魔一樣變得更加狂熱而興奮。
慕寒風一腳把那餘宗主踹倒在地,飛身過去接住了花奈。
有人圍上來想多問一些信息,慕寒風惡狠狠的揮劍指著他們,不讓他們靠近一步,眾人被嚇到停下腳步,卻仍是按捺不住出口詢問。
“慕宗主?你這是何意啊?”
“是啊,不會是想獨占消息吧!”
“別這樣小氣!不如你替我問問你的好師妹,找到寶藏後你我兩家平分?”
慕寒風怒吼道:“滾開!都給老子滾開!誰敢再上前一步,休怪慕某的刀劍無眼!”
他聲音如洪鍾,眾人又驚又怕的不再敢上前,都遠遠的看向這邊凝神聽著,不肯錯過任何一絲信息。
“宛卿?宛卿……你沒事吧!走,我們去找大夫,我帶你去找大夫!找醫仙忘憂!他肯定可以救你!”慕寒風雙眼通紅的看向花奈,肝膽俱裂,顫抖著想把花奈抱起來。
然而花奈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隻剩最後一口氣在。
她靠在慕寒風懷裏,眼神有些渙散,勉強辨認出是師兄慕寒風,她臉色慘白的笑了一下,帶著些釋懷,似乎覺得大仇得報,已經心滿意足,了無牽掛了。
她的胸膛被洞穿,講話十分費力。
“寒風……寒風師兄……我終於報仇了……為我慘死的……爹娘……還有我腹中的孩子……報仇了……”
“好,好,我們報完仇了……”慕寒風心中酸澀苦悶,聲音哽咽而沙啞,當年他怎麽那麽傻,沒有察覺師妹死的蹊蹺,完全信了柳長淵編的謊話。
“寒風師兄……我想,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去,師兄馬上就送你回家!”
“回,回濟南好不好……我家裏……一個人都……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回濟南,好不好……”
慕寒風素來雷厲風行,半生於江湖崢嶸,從來不肯掉淚,可是此刻他竟控製不住自己流淚。
他重重的點點頭,眼淚啪嗒一聲落在秦宛卿的臉上,從眼角劃過,像是她也落下淚來。
“好!我們回濟南去,你的房間我一直留著,時常打掃!”
“這樣真是……太好了……那,那我可以好好……睡一覺……了……”秦宛卿臉上的笑意終於帶了溫度,帶著疲憊的釋懷,她這一輩子真的活的太累太累了。
秦宛卿緩緩閉上了眼睛。
臉龐依舊美麗,就像她說的,睡著了一樣。
慕寒風緊緊抱著她,又哽咽沙啞著嗓子說道:“好,你好好休息一會,睡醒了也就到濟南了,家裏的玉蘭也開了……你以前總說那花好看,師兄給你在房間窗外種了一棵……現在已經長得很茂盛了,也開了花,你肯定喜歡……”
“還有你愛吃的菱角,師兄每年都備著,你大嫂也做了你愛吃的菜等你來……”
“師兄馬上就帶你回家,你隻能睡一會,一小會……好不好?”
“等回到家裏,就要醒了好不好……”
慕寒風抱起已經沒有溫度的秦宛卿,往山下走去,竟無一人敢上前攔他。
剛剛打鬥的地方依舊滿地狼藉,楓樹倒地,滿地鮮血淋漓,有些楓葉落在血泊裏飄著,美麗又殘忍。
貪婪的人總要付出代價,不少世家死傷大半,可是如同花奈所說的,人總是逃不過自相殘殺的詛咒。
這確實稱得上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了。
○
關於花奈死前說的幻花寶藏,眾人眾說紛紜,有的人說是真的,就在幻花宮裏藏著;有的人說是花奈為了報複眾人,臨死的時候信口胡說的……但最近越來越多的傳言指向第一種。江湖上人人躍躍欲試,開始滿天下的尋找幻花宮,甚至有人稱已經打探到了幻花宮的位置,大批人馬開始暗中蠢蠢欲動。
橫空出世的幻花寶藏,勢必又要引發一場江湖的血雨腥風。
逐安同織夢講起,織夢也不知道這事,花奈從未跟她講過,這真實性有待商榷,但消息越傳越盛,局勢也愈演愈烈。
雖兩人對寶藏都不感興趣,但此事關乎幻花宮,織夢還是決定回幻花宮看一看,最好能阻止江湖人找到幻花宮,逐安便陪著她一起。
幻花宮在的城邦水路暢通,於是他們兩人決定從水路去。他們在江岸口問到了一艘漁船願意帶他們一程,便上了這隻漁船。
此時就坐在漁船甲板上,麵對逐安的挑眉,織夢假裝沒有看到。
“餓了就是餓了嘛!”
見逐安不為所動,織夢又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逐安,試探著商量道。
“我見你方才在街上買了桂花酥,我可是品鑒桂花酥的行家!真的,童叟無欺!不如,我先吃一口替你嚐嚐味道……”
“……”
逐安無奈的歎了口氣,伸到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織夢。
織夢歡歡喜喜的接過來打開,拿起一塊桂花酥咬了一口,十分認真的點評道:“香味濃鬱,口感綿澤……很是不錯!”
逐安聽她講的頭頭是道,心裏無奈,她方才同他一起走著,眼神卻一直往賣桂花酥的小攤上飄……
他想假裝沒看到都很難。
逐安別過頭不看她,過了一會低聲輕輕說了一句。
“就知道你會嘴饞,特意給你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