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禍福相依
該年五月,據說北海安丘、淳於出現鳳凰。祥瑞現世,賜福兆民。諫大夫夏侯勝年近七十,精神矍鑠,鏗鏘有力上奏道:“陛下,鳳凰是祥瑞,自古祥瑞現世,都要改年號以應天福兆。微臣以為應該改年號為地節,節者竹也,地節意味蒸蒸日上,興旺昌盛之意。”
群臣紛紛附議,病已大喜,於是將次年改為地節元年。見夏侯勝為人正直質樸,且平易近人,病已多次召入宮詢問治國良策。夏侯勝總是直言直語,從不遮掩,病已因此更親近他,加號給事中,可以隨時出入宮禁。
夏侯勝上了年紀,毫無威儀,也不喜歡虛禮,有時候甚至直接稱呼病已為“君上”,稱呼其他大臣名字。病已毫不在意,反倒覺得夏侯勝真實自然,對他十分寬縱。
一日夏侯勝入宮,病已問道:“諫大夫,你覺得眼下大漢如何能國泰民安,蒸蒸日上?”夏侯勝歎氣道:“隻要一個辦法,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戰爭,與民休養生息。不是不打仗,而是要把打得其法,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成果。說到這裏,微臣就不得不替孝武帝的往事。當年孝武帝在位近五十年,有四十多年都在打仗。許多仗完全沒有必要打,比如為了給李廣利封侯發動的西征。孝武帝駕崩後,距離他執政初期的人口,全國黎民損失近一半。”
病已大驚,“真有這麽多?”夏侯勝無奈道:“確實如此。其中災荒、瘟疫都不算厲害,唯一損耗過快的恰恰是戰爭。微臣說了,打仗可以,但一定要避免不必要的戰爭,積蓄力量,一戰定乾坤。孝武帝窮兵黷武,以至於當初很多人都說先帝好大喜功。微臣聽聞前太史公司馬遷曾寫出一本曠世著作,可惜也被禁了,至今不知蹤跡。”
想起司馬遷,病已回憶起了當初與司馬遷外孫的對話,感慨道:“以史為鑒,可以匡正得失。可惜,這樣的史書卻被曆史埋沒了!今後應該多鼓勵私人撰史,他們有不同的視野,能夠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治理國家就是這樣,要效仿春秋時期開放政策,百家齊鳴,萬花爭豔。”
夏侯勝大喜,逢人便將病已的話一字不漏的傳述出去,弄得盡人皆知。一日禦史大夫魏相入宮提醒病已道:“陛下,諫大夫四處炫耀,將陛下的話到處說,這恐怕不合適。萬一被大將軍聽到了,隻怕會說陛下暗諷先帝不智。”
病已大驚失色,急忙召來夏侯勝,責備道:“朕前幾日與你暢談,這本是私下密語,你怎麽能隨意傳出去?”夏侯勝卻笑道:“君上的話是至理名言,微臣這才幫君上傳揚,讓更多人效仿。昔日帝堯的話天下傳揚,微臣以為君上的話可與堯舜相比,值得微臣傳揚。”病已見他說的十分在理,隻好作罷。
聽聞夏侯勝曾教習太皇太後讀書,病已又將夏侯勝擢為長信少府,負責教授太皇太後。夏侯勝年過七旬,依舊一身正氣,學識淵博。病已囑咐道:“太皇太後在宮裏十分孤寂,朕希望她能夠從讀書中找尋快樂,培養仁慈賢慧的美德,恪守婦道,遵循禮儀。”夏侯勝明白病已用意,謹慎道:“君上放心,太皇太後明理懂事,不會幹涉政事,更不會成為別人對付君上的利器。”
病已暗喜,過一個月,領著皇後霍成君前往長信宮拜見太皇太後。上官燕隻有十九歲,青春正茂,見病已英俊不凡,心神一顫。在這深宮中,除了太監和講席,幾乎見不到什麽男人。深宮女人的悲哀,正在這裏。望著成君春風蕩漾的模樣,她心在滴血,自己在最美好的年紀,遭到了最慘無人道的對待。常常望著那偉岸身影,她總在幻想,如果他身邊是自己,那該多好。但下一秒又被骨子裏鑽出的道德羞恥感撕得稀碎,悵然若失。
後來上官燕又命女工教授自己繪畫,嚐試按照腦海中的模樣畫了一幅孝昭帝圖。每到寂寞空虛時,便展開紙畫,含情脈脈望著畫上的英俊男子。其實孝文帝之前紙就出現了,隻不過一開始紙由絲麻等纖維製作,造價昂貴,且紙平滑柔順,隻有貴族能用得起。這時期紙一般用途是繪製地形圖,或者貴族繪畫用,既沒有普及到往來通訊,更沒有普及到廁所茅房。這時候的紙仍然是高貴的東西,是稀缺之物。
盛夏時節,一日霍成君前往長信宮拜見,笑意濃濃道:“燕兒怎麽不去長秋宮玩玩?陛下賜了我許多西域奇巧,可新鮮了!”上官燕眼神遊離,苦笑道:“太熱了,我是哪兒都不想去。”成君詫異道:“陛下之前囑咐我給你送些寒冰,他們沒有送來嗎?”上官燕搖搖頭道:“送來了,我沒舍得用,讓人窖起來了。”成君大笑道:“這點破冰有什麽舍不得的?明日我讓人多給你送一些。”
見上官燕臉色憂鬱,成君笑問:“燕兒是不是想家了?”上官燕搖頭不語。成君附耳低語,羞得上官燕忙掩麵道:“小姨母是皇後,千萬別開這樣的玩笑,有失身份。我哪有想……我就是閑來無事喜歡發呆。”成君滿不在乎道:“那有什麽?陰陽合,萬物生,沒有床笫之歡,怎麽生兒育女?沒聽說男人能生孩子的!”上官燕不敢接話,成君挑逗道:“燕兒平日就沒有思念的人嗎?”
上官燕明眸閃過一絲亮光,嘴角露出淺淺笑意,命人取來一幅畫,指著畫道:“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望著這幅畫,慢慢就釋懷了。”成君仔細觀望,隻見畫中一個身材偉岸的男子穿著冕服,戴著九旒冕冠,眺望涓涓溪水,溪水對岸隱約有隻飛燕。
雖然隻能看到男子側臉側身,但成君一眼瞧出有幾分眼熟,不禁回頭驚問:“這是誰?”上官燕笑意濃濃道:“是先帝。”成君嬌軀一顫,喃喃低語:“我怎麽看著有陛下的神韻?”
待病已前往長秋宮,成君趁機詢問:“陛下,您還記得先帝嗎?”病已擺個大字,邊讓侍女寬衣,邊漫不經心問:“記得,怎麽了?”成君招招手,侍女紛紛告退,她親自上前寬衣解帶,慢條斯理道:“先帝和陛下長得像嗎?”病已笑道:“怎麽可能呢?先帝最後幾年茶不思飯不想,過得那麽憋……吭,早就枯瘦如柴了。”成君一驚,抬頭道:“臣妾在太皇太後宮看到一幅畫,她說畫的是孝昭帝,可臣妾覺得先帝與陛下神韻氣質好像啊!”病已一愣,默然不語。
好不容易挨到秋季,總算涼風徐來,暑氣退去。一日禦史大夫魏相上奏:“啟稟陛下,去年內史相強上奏廣川王違法亂紀之事,陛下曾命大鴻臚牽頭,領丞相長史、禦史丞、廷尉正一起查案。如今已經查明,事情完全屬實。臣請陛下聖裁!”
廣川王名叫劉去,原為廣川繆王劉齊的兒子,是漢景帝曾孫,算是病已的叔輩。劉去自幼狠戾,長大後更加貪婪暴虐。他喜好文辭、方技、博弈、倡優,更喜歡掘墓。年少時就曾聚集市井少年挖掘古墓,先後盜掘了戰國晉幽公古墓、春秋晉國名將欒書墳墓。又喜愛養倡優,多次擺酒宴,令樂師和倡優等赤身坐在中間取樂。
後來劉去寵幸小妾陽城昭信,立為王後,並虐殺了心生妒忌的姬妾王昭平、王地餘。又在陽城昭信的讒言下,用炮烙刑懲罰姬妾陶望卿,陶望卿不堪忍受,投井而死。陽城昭信命人把陶望卿的屍體打撈上來,木樁堵陰,利刃斷乳,用毒藥烹煮糜爛至盡,慘無人道。又蠱惑劉去殘殺十餘位姬妾,自己命人燔燒烹煮、生割剝剮,駭人聽聞。
霍光起身道:“陛下,廣川王雖然無道,但究其根源,在於王後歹毒。微臣請重罰王後,昭示天下,讓女子不敢妖言亂政。”病已大怒,斬釘截鐵道:“與女子何幹?難道世人不孝都是因為沒有娶到好妻子?朕以為恰恰相反,如果兒子孝順且有骨氣,兒媳豈敢不孝?如果兒子沒有骨氣,空有一腔孝順有何用?廣川王不孝且無骨氣,縱容王後為非作歹,其罪當誅!”
霍光大驚道:“陛下,自古法不阿貴,王公貴族都有贖罪的權力。當初燕王造反,先帝也沒有施加刑罰。陛下承繼祖業,應該效仿先帝,嚴守律法才是。廣川王雖然無道,隻需廢去爵位,流放千裏即可。”衛尉範明友等人齊齊附議。
病已怒氣衝高,對附議霍光的大鴻臚宋疇、右扶風周德等人恨得牙癢。這時禦史大夫魏相起身道:“陛下,大將軍說的也有道理。微臣以為要想達到目的,未必需要事事挑明,完全可以委婉實現。”病已稍稍平複,揚聲道:“既然大將軍開了金口,朕就依了大將軍。將廣川王廢黜,流放上庸,撤除廣川國!王後押入死囚,施加極刑,再斬首棄市。”
廷尉李義虎軀一顫,忙上奏道:“啟稟陛下,微臣愚鈍,不知道什麽是極刑?”病已冷然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這惡婦發明的酷刑用在她自己身上,也讓她嚐嚐其中滋味,好去地府懺悔!”
散朝後,病已留下了太仆杜延年,囑咐道:“劉去有今日,朕很痛心!聽聞他自幼熟讀《論語》《詩經》,朕派你給他一封信,讓他體麵離去。”杜延年遵旨,派人給劉去送了一封信。望著手中竹簡,劉去悔恨交加,淚流滿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眾人紛紛勸慰,劉去哀歎道:“我對不起列祖列宗,陛下說的對,像我這樣的人不配活在世上……”劉去回身拔出侍衛佩劍,橫劍自刎。
故廣川王自殺後,病已開始著手收拾大鴻臚宋疇、右扶風周德。一日朝議,禦史大夫魏相上奏道:“啟稟陛下,故廣川王之案原本能夠迅速結案,但大鴻臚拖延時日,不知為何!”宋疇大駭道:“啟稟陛下,微臣是為了謹慎起見,畢竟故廣川王也是陛下叔輩,微臣不敢造次。”
魏相不屑一笑道:“大鴻臚這話不對,據禦史丞向我稟報,大鴻臚曾多次與廣川王單獨相見,據說後來廣川王的盜墓名器等不翼而飛,微臣懷疑與大鴻臚有關!”宋疇忙下跪道:“陛下,微臣冤枉啊!微臣對天起誓,沒有拿過廣川王一件寶貝。”魏相繼續急問:“朝廷有規製,你是查案主官,為什麽要與欽犯單獨見麵?即便東西不是你拿的,也是你走漏了消息!”宋疇無言以對,忙望向霍光。
霍光長歎一聲,默然不語。病已冷笑道:“好個大鴻臚,廣川王盜墓無數,可盜墓的東西全部不翼而飛,是誰走漏了消息?你身為辦差欽使,難辭其咎!即便不是你走漏了消息,也是你辦案不利導致!大將軍,你覺得該怎麽辦合適?”霍光歎息道:“宋疇辦案不利,當降職。不過微臣有事上奏,少府丞向微臣稟報,去年各地山海池澤稅收減少,據說根源是少府卿擅自減少各地稅賦,縱容百姓上山下水捕獵。微臣以為山林湖海是國家稅賦重要來源,豈能為了富民而弱國?”
少府吳惡惶恐道:“陛下,民富才能國強,去歲天下災荒,百姓食不果腹,微臣在受災地區解禁山林湖海,也是為了讓百姓渡過災荒。這件事微臣事先……”霍光冷眼一瞥道:“少府在推卸責任?難不成是陛下讓你這麽做得?這件事我都不知道,陛下怎麽可能知道?你私自決定,簡直膽大包天!微臣請陛下將其依法治罪!”
病已麵色冰寒道:“大將軍說的是,那就免了吳惡少府之職,升左馮翊宋畸為少府。大鴻臚宋疇辦案不利,降為左馮翊!至於大鴻臚,從去年受災州郡擢拔為民請命的父母官。”霍光一愣,一時倒沒了主意,忙望向大司農。大司農淳於賜皺眉細想,也一籌莫展。
這時禦史大夫魏相起身道:“陛下,去年關東四十九郡受災,其中山陽太守董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州郡百姓最先渡過災劫。微臣聽說為了讓百姓盡快脫離險境,董梁親自督造敞篷,監督施粥,又為百姓送衣物。為了恢複生產,命各級官吏無償貸給百姓糧食,並幫助百姓回歸家園。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常常把陛下的話奉為圭臬,一邊警告官吏奉公執法,不準徇私枉法;一邊提醒官吏要寬刑仁慈,不得欺壓良善。董梁任太守三年,民風質樸,州郡少盜賊,官員奉公守法,個個清廉如水。微臣以為大鴻臚職位當選此人!”
病已欣然點頭道:“朕多次說過,如果能將霸道與王道結合,天下何愁不治?朕以為應該擢拔山陽太守董梁為大鴻臚!大將軍,你以為如何?”霍光無奈點頭,心下暗恨,本打算提拔了一個少府,沒想到反倒損失了一個大鴻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