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將相之爭
丞相田千秋得了旨意,立刻召集中兩千石官員三日後前往公車府商議桑遷一案。什麽是中兩千石?在漢代,官員俸祿最高為萬石,中二千石次之,下麵是真二千石、兩千石、比兩千石。所謂中兩千石,就是在中央任職的官員實際獲得二千石及其以上俸祿。其餘真二千石、兩千石、比兩千石等俸祿實際都少於兩千石。這中兩千石官員主要包括中央九卿和京都三輔長官。九卿主要是太常、光祿勳、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三輔長官分別是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
大將軍霍光正在府中休息,夫人胡顯領著家奴馮子都急匆匆趕來。胡顯怒容滿麵道:“夫君,田千秋那老不死的要召集九卿和三輔官員,設法營救他那混賬女婿。這是禹兒剛剛從宮中傳回來的消息,你看看吧!”馮子都忙奉上竹簡。
霍光展開細瞅,頓時臉色難看。過了許久才怒道:“田千秋!我讓他三分,尊他是先帝老臣,他卻處處與我為難!什麽營救女婿,依我看他是別有用心。田千秋這老頑固,平素看起來老實巴交,沒想到咬起人來還真狠!他想廢了我,癡心妄想,我倒要看看誰敢附議!”
胡顯笑道:“夫君,不如跟他們都打聲招呼,讓田千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霍光露出一絲冷笑,不置可否。
不久禦史大夫王欣先到,光祿勳張安世、太仆杜延年、宗正劉德、大司農楊敞、京兆尹樊福等後到,接著五十多博士齊聚公車府。
田千秋命人把案卷發下去,人各一份,然後道:“今日之事,就要議一議侯史吳、廷尉王平、少府徐仁、左馮翊賈胡勝等人量刑是否合理。諸位都議一議吧!”
張安世、杜延年、劉德、楊敞等人紛紛不說話,眾人心知肚明,霍光名義上要處死包庇反賊的人,實際上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誅殺廷尉和少府,借此警告其餘人,頗有些敲山震虎的意思。
田千秋見眾人不說話,又詢問眾博士。眾人都知道霍光的意思,先後道:“侍禦史說得對,桑遷、侯史吳等人是死有餘辜,不管他們本身有沒有造反,他們沒有揭發,這就是同黨同謀的證據。丞相,這二人死不足惜,何必再議?至於廷尉和少府,兩人黑白不分,是非不明,雖然誅殺量刑太重,但不殺不足以警戒後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我等以為大將軍這麽做也是為了江山永固,朝廷安寧,並無不妥!”
其餘博士紛紛附議,一時間竟形成了公議。田千秋大驚失色,環顧眾人道:“你等都是朝廷棟梁,有知識有學問,難道連這小小的案子都分辨不清?到底是誰是非不分,忠奸不明?莫說桑遷、侯史吳不是謀反,就算是謀反,廷尉、少府判錯了,也最多罷職還鄉,何須殺人?諸位難道不覺得量刑太重嗎?當初燕王謀反,陛下尚且赦免了燕國文武大臣,今日一樁小案,卻拿兩個中兩千石的朝官開刀,這不是小題大做是什麽?此例一開,上有傷陛下聖明,中令文武百官齒寒,下讓天下百姓人心惶惶,對我大漢有何益處?”
眾人都不語,田千秋拄著拐杖搗地,痛心疾首,仰天長歎道:“先帝托付給我的江山,老臣怕是守不住了。老臣愧對先帝啊!”田千秋扔掉拐杖,昏倒在地。待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田千秋望著身旁眾卿,歎氣道:“你們都走吧,我明日會呈報給陛下,諸位放心。”眾人紛紛散去,唯獨宗正劉德、太仆杜延年留了下來。
劉德無奈道:“丞相,你是朝廷股肱之臣,先帝的托孤重臣,大將軍一生忌憚的人,你如果倒下了,將無人能平衡朝局,陛下又將依賴誰?我等之所以不開口,正是擔心大將軍盛怒之下會做出對陛下不利的事。如今丞相執意在這個時候與大將軍唱對台戲,隻怕大將軍眼裏容不得沙子!丞相不如向陛下請辭,或許能保全自己。”
田千秋大笑道:“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絕不請辭!我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已經風燭殘年,何懼一死?大將軍擅權枉法,肆意妄為,一樁小小的案子,非要殺人立威。他殺的不是我田千秋的女婿,而是打了陛下的臉!兩個中兩千的朝官,動輒誅殺,大將軍要幹什麽?我不懼一死,隻是可憐陛下,希望陛下早日親政,不讓大權旁落才是!”
杜延年感慨道:“丞相放心,隻要我等都在,大將軍不會篡位。丞相安心養病,我會勸大將軍以大局為重,相信他絕不會為難丞相!”
第二日田千秋托人上奏公議結果,昭帝皺眉歎息,詢問霍光意見。霍光冷眼一瞥群臣,揚聲道:“陛下,丞相雖然沒來,不過我還是要說。昨日文臣公議,事實證明諸位大臣秉公執法,都忠心為國。而侯史吳窩藏反賊,廷尉、少府包庇反賊,都該與反賊同罪。丞相身為三公之首,文臣楷模,竟然公然袒護反賊,其心可誅!念在丞相是先帝留下的重臣,又鎮壓反賊有功,暫且功過相抵。但昨日丞相擅自召集中兩千石官員在公車府議政,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是何居心?依我看,丞相分明是想挑撥文臣武將對立,居心叵測!”
輿論大嘩,眾人紛紛竊竊私語,昭帝急得坐立不安。霍光繼續道:“丞相不僅想分裂朝廷,而且圖謀不軌。王平堂堂廷尉為什麽會聽徐仁的?其中必有蹊蹺,依我看丞相袒護女婿是假,庇護同黨為真。還有左馮翊賈胡勝,為什麽敢窩藏罪犯?到底是誰一手遮天,讓廷尉、少府和左馮翊紛紛效命?微臣請陛下先將廷尉王平、少府徐仁下獄,再商議丞相的事!”
群臣大駭,都以為霍光下一步一定會廢了丞相。昭帝也急得眉頭緊皺,不斷望向劉德和杜延年。杜延年急忙上書勸諫:“微臣以為王平、徐仁處事寬縱,罪有應得。而丞相向來主張仁政,自然不理解大將軍的良苦用心,這本是丞相的過錯。在沒有跟大將軍商議的情況下,貿然召集中兩千石官員,更是無禮。但丞相畢竟年邁,又是陛下留下的托孤重臣,除非有通敵叛國或者陰謀造反之罪,否則不該輕易加罪。如今民間流言四起,都在議論侯史吳案是一樁冤獄,判決過於嚴苛。如果這時候再牽連到宰相,必將引起輿論嘩然,既給朝廷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也會有傷大將軍的威名!望大將軍三思!”
劉德揚聲附議道:“大將軍向來賞罰分明,當初丞相力挽狂瀾,平息了燕王、長公主禍事,這是有大功於江山社稷。王平、徐仁死有餘辜,但丞相不該受牽連,否則人人都會指責大將軍擅殺功臣,豈不是對大將軍不利?”
霍光稍稍平息怒氣,冷冷道:“丞相可以免罪,但廷尉、少府罪孽深重,法不容赦!”於是將廷尉王平、徐仁下獄。
夏四月,徐仁早料到必死,不肯連累嶽父田千秋,在牢中自殺。侯史吳、廷尉王平、左馮翊賈勝胡等人全部被腰斬。霍光與田千秋彼此心中有隔閡,卻維持了表麵和諧。
昭帝心中明白,霍光權力太大了,如果連田千秋都不在了,就徹底沒人能牽製霍光了。他隻盼明年行完冠禮,霍光能兌現諾言,把大政奉還。但他心裏沒底,總覺得既是夢想,又是幻想。
該年仲夏,劉病已來到西街壽木鋪尋找王奉光,問了好幾家,總算在犄角旮旯找到了王奉光的壽木鋪。望著一排排棺材,病已嚇了一跳。見眼前有個少女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病已忙上前問:“喂,王奉光在家嗎?”少女愛答不理道:“不在。”
病已於是坐在旁邊靜等,不時抬眼瞅著眼前女子。她穿著淺藍襦裙,留著及腰長發,鵝蛋臉,一手托腮,雙目呆滯。她比起張琴棋,容貌差了些,但看上去無欲無求,十分佛係。
見病已一直瞅著自己,少女扭頭瞅了他一眼道:“你買壽棺?”病已一愣,搖搖頭。少女眉頭微皺,“你坐在這裏幹什麽?”病已笑道:“我就是找王奉光有點事,你放心,我對你沒啥想法。”少女杏目一瞪,“無聊!”隨後扭身鑽入鋪中。
這時王奉光一手提著錢袋,嘴裏叼著木簽,正慢悠悠走來。一眼瞅見病已,笑問:“要買壽棺?”病已搖搖頭。王奉光眉頭一皺,指著店鋪道:“你相中我家姑娘了?”病已又搖搖頭。王奉光眼睛一瞪,錢袋望地上一丟,擼起了袖口,麵露凶光,指著病已道:“你小子,這是想占我姑娘便宜啊?看你獐頭鼠目,賊頭賊腦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信不信我打斷你的狗腿!”
病已大驚,忙奉上一袋銀子,笑道:“王師傅?還記得上次鬥雞嗎?”王奉光雙目閃過一絲亮光,大笑道:“是你小子啊!長得還真俊!這麽說你是來學鬥雞的嘍?可以可以,不過有個條件,你得交二十兩學費。”
病已雙目圓睜,驚問:“你上次不是說十兩嗎?”王奉光瞅著病已笑道:“上次沒看清,你小子長這麽俊,不多收幾兩太虧了。你要是付不起,可以給我當上門女婿,我免費教你,還給你送嫁妝,怎麽樣?”
病已瞅著鋪子裏棺材道:“你不是想送我棺材吧?”王奉光摟著病已脖子道:“你小子不識貨啊,這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有什麽不好?再說,我這閨女醜嗎?”病已搖搖頭。王奉光大笑道:“對吧,她配你那就是下嫁,你懂不懂?你說像你這樣的無業遊民,打著燈籠你也找不到我閨女這樣的。”
少女突然攔住兩人去路,撅著小嘴道:“我不嫁,死也不嫁!”王奉光怒罵道:“這死丫頭,一說到成親就跟著魔了一樣,抽風是不是?你不嫁想幹什麽?等我死了誰養活你?”扭頭望著病已道:“行了,我閨女說了她不嫁,你滾吧!”病已忙攔住去路道:“等等,我有個主意,你不是要十兩嗎?你把我教會,我給你二十兩,怎麽樣?”王奉光左瞅瞅右瞅瞅,大笑道:“你這小子,口氣不小啊!好,先跟我學幾天,這十兩銀子當押金。”
相處幾日後,病已逐漸了解了王奉光的身世。原來他父親曾因軍功封關內侯,後來王奉光繼承爵位,從沛郡遷到長陵居住,又來到長安做生意。王奉光本以為開個壽棺鋪寓意好,又能夠獲得橫財,誰知道差點家破人亡。十年前因為王奉光好賭成性,他的妻子憂鬱成疾,撒手西歸。後來女兒王思瑤險些自殺,幸而被及時發現。從此後王奉光更熱衷鬥雞走狗,醉生夢死,王思瑤也對他越來越失望。
隨著賭博賺了些小錢,王奉光四處招親,希望給女兒找個好人家,誰知道許了幾家人,最後還沒成親就把人克死了。遠近紛紛謠傳王思瑤的命太硬,以至於遠近的人都不敢再攀親,王思瑤的親事也就耽誤了。王奉光怪女兒八字不好,王思瑤卻自得其樂,總是一個人靜靜發呆。
王奉光憂心不已,於是派病已前去打探消息。病已隻好硬著頭皮問:“喂,你是不是中了魔障?”王思瑤皺眉道:“你想說什麽?”病已撓撓腦袋問:“你為什麽不想成親?”王思瑤苦笑道:“為什麽要成親呢?”病已一愣,急切道:“當然是雙宿雙棲咯!”王思瑤歎氣道:“愛越深傷得越深,有了孩子更痛苦。當初我母親就是從滿懷希望,到失落惆悵,到絕望彷徨,最後選擇了一刀兩斷。如果當初沒有生下我,或許她會和朱買臣的妻子一樣改嫁,過上幸福的生活。”
病已無奈道:“人生無常,其實我的命也比你好不到哪裏。我父母慘死,姑母、祖母被殺,祖父、曾祖母自縊,唉……”王思瑤暗驚,幽幽道:“原來你也這麽慘。是仇殺嗎?”病已搖搖頭,娓娓道來。王思瑤聽得眉頭緊皺,忍不住關切。兩人聊得十分投緣,逐漸成了知己好友。
王奉光見兩人頗為聊得來,於是暗暗製造機會讓兩人接觸。他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想把病已招為上門女婿。病已一邊應付王奉光,一邊與王思瑤關係交好,一邊學習王奉光的鬥雞走馬術。
自從廷尉王平、少府徐仁等人被殺後,霍光一直在物色合適的人選。不久霍光正式舉薦長史夏國擔任廷尉,光祿大夫蔡義擔任少府,衛尉田廣明擔任左馮翊。昭帝一一照準,他心裏清楚,田廣明有軍功,蔡義精通經詩,二人位列九卿也算名正言順。唯獨夏國是大將軍府長史,既沒有功勞,又不通經文。昭帝掰著手頭算著日子,隻等明年正月加冠禮,好親理政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