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改變國策
琴棋不知道衛太子是誰,病已卻一清二楚。他忙放下琴棋,奔往人群中。沒走幾步,耳邊傳來琴棋的呼喚聲,又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見她楚楚可憐,擔心她走散,急忙奔了回去。一邊背著她,一邊往人群挪去。
琴棋暗暗好奇,低聲問:“哥哥,衛太子是什麽人?”病已激動道:“他是我祖父,自從出了巫蠱禍事,就再也沒有人敢提起他。奇怪了,當初祖父不是自盡了嗎?”病已背著她鑽入人群,果然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粗布衣服,駕著馬車直奔宮門而去。
不多時半個長安都被堵住了,數萬百姓紛紛前來圍觀。當初衛太子劉據一向主張輕徭薄賦,減輕刑罰,深得民望。眾人指指點點,有人說衛太子回來了,也有人疑惑不解。昭帝難辨真假,於是下旨命三公九卿、諸位將軍和中二千石以上官吏前往辨認。
但當初衛太子一黨已經多被誅殺,剩下的也沒有多少身居要職的。何況眼前男子與衛太子十分相像,尤其是眉毛和鼻梁。眾官員也不辨真假,一時都不敢吱聲。丞相田千秋暗暗歎息,宗正劉德也輕輕搖頭,眾人心裏有數,卻不敢直說。
光祿勳兼代理右將軍張安世率兵把守禁宮,防止有人趁機闖宮。張安世是張賀的弟弟,張琴棋的叔祖父。琴棋指著張安世道:“哥哥,那是我叔祖父!”病已忙小聲道:“噓,有人來了!”
這時京兆尹雋不疑率軍趕到,急忙派人拿下“衛太子”。眾人都不敢吱聲,“衛太子”厲聲斥責:“你是何人?為什麽拘禁我?我是先帝的太子,當今陛下的皇兄,你們放肆!”雋不疑冷笑道:“當今陛下已經即位,豈容你胡攪蠻纏?來人,立刻押走,等陛下降旨!”
“等等!”病已大聲疾呼道,“他自稱是衛太子,你們還沒有分出真假,憑什麽抓人?”琴棋暗暗心驚,小手抓著羅裙,輕咬嘴唇。雋不疑扭頭望著病已,大笑道:“你是什麽人?哪來的野孩子?速速滾開,否則以妨礙公務把你抓起來!”病已毫不畏懼,揚聲質問:“你們以下犯上,就不怕陛下把你們抓起來嗎?”
眾文武紛紛吃驚,雋不疑也暗暗疑惑,指著男子道:“他自稱是衛太子,可衛太子起兵謀反,得罪了先帝,至今沒有翻案,連個諡號都沒有。即便他真是衛太子,也是罪人一個。我依照律法辦事,何罪之有?”病已不卑不亢道:“你血口噴人!先帝曾修建思子宮和望思台,明明已經原諒衛太子,你憑什麽說他是罪人?他如果是罪人,先帝會殺了蘇文和江充嗎?會恢複我的宗籍嗎?”
劉德率先醒悟,喃喃自語道:“原來他是皇孫。”田千秋也捋著胡須暗暗吃驚,徑直上前道:“原來是皇孫,京兆尹,你把人押下去,等候陛下旨意。皇孫,老臣送你回宮!”病已見雋不疑押走了男子,正要疾呼,劉德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皇孫,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如意,你要學會一個字:忍!隻有動心忍性,才能增益其所不能!”
病已隻好領著張琴棋回宮,掖庭令張賀聽聞二人出宮的事,原本怒不可遏,後來又聽說衛太子的事,頓時氣消怒散,一個人偷偷哭泣。病已也暗暗神傷,蹲在一旁不說話。琴棋一邊安慰張賀,一邊向病已招招手。病已隻好上前道:“對不起,我……是我強迫琴棋陪我出去的,你要罰就罰我吧!”
張賀抬頭望著病已,歎氣道:“皇孫,不是我要約束你,是外麵十分危險。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九泉下的衛太子交代?今後皇孫要是再想出去,必須讓彭祖和琴棋跟著你。”病已努力點點頭。
不久假冒衛太子的男子被押進了詔獄。廷尉找來太子府故人畫像讓男子指認,男子束手無策,隻得老實交代:“小人姓成,叫成方遂,夏陽人,原本靠著卜卦為生。後來有衛太子舍人前來卜卦,對我說‘你與衛太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心想裝成衛太子能獲得榮華富貴,所以……就豬油蒙了心。”
昭帝和大將軍霍光知道雋不疑有先見之明,替朝廷挽回了麵子,於是重重褒獎。霍光建議將成方遂處死,昭帝驚問:“大將軍,他雖然假冒我皇兄,可他畢竟頂著我皇兄的名頭鬧得滿城風雨,如果就這麽處死了,會不會引起百姓猜疑?不如讓他當街示眾,自己承認招搖撞騙,也好安天下民心。”
霍光眉頭微皺,斬釘截鐵道:“陛下不可!此人號稱衛太子,往輕了說是造謠滋事,往重了說是有人蓄意打著衛太子的名號削弱陛下權威,如果不嚴懲,今後如果有人打著衛太子的名號謀反,豈不是轉眼就能聚集數萬大軍?”昭帝無言以對,隻好準奏。數日後,假冒衛太子的成方遂被腰斬棄市。
該年秋,大鴻臚田廣明、軍正王平、校尉杜延年在益州平叛,斬殺數萬人。這是自昭帝登基以來,西南夷首次出現大規模叛變。雖然誅殺甚多,但朝廷元氣損傷不少。
杜延年因功被封諫大夫。見朝廷屢次興兵,杜延年屢次勸諫霍光道:“先帝臨終前多次囑咐我等要休養生息,恢複文景之政。如今連年征戰,耽誤農時,五穀不豐,百姓流離失所,應該與民休養,勤儉節約,施行仁政。”霍光欣然采納,於是上書罷兵,與民休養。
杜延年,字幼公,南陽人,禦史大夫杜周的兒子,為人寬厚,精通法律,智謀深遠。杜延年又建議取消鹽鐵官營,與匈奴議和,恢複邊境安寧。霍光不敢做主,請示昭帝。昭帝也感到為難,這都是孝武帝定下的國策,豈能隨意更改?昭帝詢問霍光,霍光歎氣道:“不如召集三公九卿、賢良方正等一起討論!”
於是霍光以昭帝名義,命丞相田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召集賢良文學六十餘人,前來議政,討論國策。先討論鹽鐵專賣政策,杜延年揚聲道:“鹽鐵專營,與民爭利,如今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再不改革,隻怕會引起民變!”這鹽鐵專營本是桑弘羊提出的富國策略,他自然堅決捍衛。桑弘羊起身道:“陛下,鹽鐵專營是先帝定下的章程,對國家富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國家不富,如何抵抗匈奴?”
杜延年冷笑問:“民富才能國強,民在前,國在後,民不富必然滋事,輕則燒殺劫掠,重則聚眾造反。秦始皇殘酷壓榨六國,鑄造十二金人,國家富裕了,可百姓怨聲載道,最後還不是被曆史的車輪碾壓?太祖、太宗與民休養生息,輕徭薄賦,百姓富裕了,這才為先帝北征匈奴打下了基礎。陛下,聖人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陛下是明君,應該效仿聖賢!”
昭帝欣然點頭,詢問霍光,霍光為難道:“全取消必然不妥,陛下可以先取消酒專賣政策,然後在部分地區取消鐵器專賣,如此既不違背先帝的章程,又可以順時而為。”昭帝同意,又命眾人討論對匈奴的戰和政策。
其中左將軍上官桀揚聲質問:“這有什麽好討論的,打就完事了!匈奴不過是螻蟻之眾,彈指可滅!諫大夫慫恿陛下議和,未免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先帝當初數次北擊匈奴,一直打到祁連山,連匈奴的老巢都端了。如今我國力強盛,為何要議和?不僅不該議和,更應該乘勝追擊,剿滅匈奴!”
杜延年不屑一笑道:“左將軍掌兵,難道不比我清楚匈奴的實力?近二十年來,三次征戰,哪一次勝了?太初二年,先帝派浚稽將軍趙破奴率兩萬騎兵攻打匈奴左賢王,結果被匈奴八萬騎兵包圍,全軍覆沒。天漢二年,先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攻打匈奴右賢王,雖然一開始突襲斬殺上萬人,但最後還不是被匈奴右賢王包圍,死傷兩萬多騎兵?如果不是騎都尉李陵的五千步兵牽製住了單於主力,貳師將軍早就被俘!一年後,先帝再次命李廣利率六萬騎兵、七萬步兵出朔方,強弩都尉路博德領強弩上萬,遊擊將軍韓說率步兵三萬,因杅將軍公孫敖率一萬騎兵、三萬步兵出雁門,共計二十一萬大軍,其中七萬騎兵。可結果呢?單於率十萬騎兵擊潰李廣利,其餘各部也被左右賢王擊潰,大敗而歸!”
群臣紛紛震悚,竊竊私語。昭帝雖然隻有十四歲,卻宛如親身經曆過一般,感觸頗深。杜延年激動道:“陛下,如今國力不濟,應該與民休養生息,與匈奴議和。待國力強盛,再一舉掃平匈奴!當初匈奴曾寄信侮辱呂後,我大漢忍辱五十多年,終於在先帝時國力強悍,一舉擊潰匈奴。微臣相信,隻要休養生息十年,必可一舉擊潰匈奴,收複漠北!聖人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又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如今上天把滅匈奴的大任交給陛下,望陛下忍得一時屈辱,為長遠謀劃!”
霍光歎氣道:“諫大夫說得對,微臣請陛下納諫!”昭帝於是同意,無奈道:“不久前匈奴已經派使者前來,請求議和,朕沒有答應。如今聽君一席話,朕茅塞頓開。傳旨,派人前往匈奴議和。”
經過論辯,既肯定了武帝時期的基本國策,又根據形勢做出了必要調整。但改革進入深水區,許多政策依然得以保留,未能觸及根本。昭帝被武帝留下的大臣輔佐,也沒有能力全麵拋棄武帝的政治遺產。
該年使者抵達匈奴,經過一番交涉,匈奴同意放回漢朝使節蘇武。當年漢匈和解,武帝命蘇武以中郎將的身份持節護送匈奴使者回國,不料中間出現變故,蘇武被匈奴扣住。雖然被匈奴扣住,蘇武卻寧死不降。大單於佩服蘇武的氣節,派謀主衛律幾度勸諫,不料被蘇武罵得狗血噴頭。
蘇武指著衛律鼻子怒罵:“你背叛國家,賣主求榮,與畜生有什麽區別?既然單於把生殺大權交給你,你盡管動手就是。當初南越國曾經斬殺漢使,最後被滅國;大宛王曾經誅殺漢使,最後被大漢斬首,頭懸城門示眾;衛氏朝鮮殺漢使,同樣被滅國。如今匈奴既然想滅國,那就動手吧!”
單於震撼,下令將蘇武囚禁大地窖內,不給吃喝。當時正值天降大雪,蘇武於是一邊吃著氈毛,一邊吞著雪,一連十多日不死。匈奴人驚呼他是神人,單於更大駭,命人把蘇武遷到北海,讓他放公羊,戲耍蘇武道:“隻要羊能下崽,立刻放你歸國。如果少了一隻羊,就宰了你祭羊。”
隻給公羊,不給母羊,這不是扯蛋嗎?要是給母羊,這事還好辦,如今隻有公羊,擺明了不肯放蘇武歸國。蘇武到了北海,沒有糧食吃,隻能挖掘老鼠儲存的果實,咀嚼青草取水。無論條件多麽惡劣,他始終拿著漢朝旌節,不敢有辱國家。五六年過去了,旌節上五采析羽散落殆盡,隻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竹橦。蘇武始終不屈服,每天望著東方,希望能看到大漢的日出。
後來李陵被迫歸降匈奴,單於派李陵勸說蘇武。李陵歎氣道:“你何苦為難自己?明明知道一生都回不了漢朝,為什麽要堅持?而且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我來之前,你的兄長奉車都尉因為撞倒柱子,折斷了陛下車轅,被斥責大不敬,惶恐自刎。你的兄弟郎中因為抓捕謀害駙馬的官員不利,最後服毒自盡。後來你的母親承受不住喪子之痛,也過世了。伯母走後,你的妻子年少,也改嫁了,隻剩下兩女一子。即便回去,又能如何?物是人非,徒留傷感罷了。”
蘇武搖頭道:“知恩圖報,我蘇家之所以能榮耀,都是陛下的恩賞,我不能忘本。你李家也世代受大漢國恩,為什麽要投降匈奴?”李陵無奈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當初我率五千人浴血奮戰,最後弓盡糧絕,為了保全他們,我不得不詐降。陛下起初相信我不會投降,沒有為難我的家人。後來公孫敖謠傳我給匈奴練兵,陛下一怒之下誅殺我滿門。我詢問之後才知道,原來幫匈奴練兵的是投降匈奴的塞外都尉李緒。貳師將軍李廣利等人害怕被陛下責罰,於是聯手誣陷我!”
李陵趁機勸蘇武,蘇武怒道:“右校王不必再說!我早就已經死了,如果右校王執意讓我投降,我立刻自裁!”李陵喟然長歎道:“真是義士啊!我和衛律的罪過已經通了天,今生隻怕都回不去了。”數年後聽聞武帝去世,蘇武捶胸痛哭,向南叩拜,吐血昏厥,為武帝哭孝數月。
又過多年,漢匈議和,匈奴不得不放回蘇武。始元六年,即公元前81年,蘇武及其隨從九人回到長安。出使十九年,再回故國時,蘇武早已經須發全白,年近六十。
聽說蘇武歸國,長安數萬百姓前往圍觀,劉病已也拉著張琴棋,帶著張彭祖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