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命運弄人

  老太太也挑了二根先嚐嚐，

  雖不至於像老頭兒那樣傻眼，

  可也一個勁兒眨巴眼睛，好像在問：“這是什麽玩意兒？難吃呀。”可能是老倆口的傻相，逗樂了那個粗糙的一直沒離去的中年女服務。


  她撲嗤一笑：

  “大爺大媽，第一次來阿拉上海的呀？”


  老太太點頭，還不解的問到：“我們要的是陽春小麵，這就是陽春小麵嗎？”“這就是呀，阿拉上海人都喜歡吃的呀。你們看前麵那個位子，”


  老倆口呢，

  就老老實實地，順著她的指向看過去。


  靠牆頭擺著一張過去唱戲用的大方桌，四周是條凳，就靠牆放著把擦拭得油亮亮的太師椅。太師椅看起來有些年代了，古樸遒勁，造型大氣，好像是時下有些值錢的紅梨木？


  如果拿到市場上，

  應該可以賣上個好價錢。


  太師椅靠的牆頭之上，也就是這堵長牆的黃金分割線正中，嵌套著在各店鋪都可以看到的，泥塑財神爺和代表發財的二根粗錢柱。


  通上電源，


  財神爺和粗錢柱都紅光滿麵，，居高臨下，俯瞰著凡塵的芸芸眾生……


  “看到了呀？”“看到了。”中年女服務的臉孔，換上了一種明顯的榮幸與虔誠：“當年，阿拉爺杜月笙，知道的呀，就是過去那個上海灘聞人杜月笙的呀，他就常坐在這兒，來上一碗正宗的陽春小麵……”


  自打那以後，

  老倆口就再也沒吃過陽春小麵。


  不過，隨著對上海灘的越來越熟悉，白何也對陽春小麵，沒有那麽抵觸刻薄了。說到底，不過就是一方一俗罷了，犯不著大驚小怪，如墜煙雲的。


  眼下，


  老頭兒端過陽春小麵，

  慢吞吞挑了大約一半兒硬麵嚼嚼，再喝一大口白湯衝下肚，拈起一塊點心嚐嚐，就放下了筷子。倆小年輕也不相勸，隻顧埋頭吃自己的。


  一筷子陽春小麵下肚，


  又一大塊點心進嘴，


  然後一大口麵湯咕嘟咕嚕喝進，津津有味，樂此不疲……看得出，小姑娘大約是才入行的助理，對這個所謂虹導，頂禮膜拜，殷勤有餘。


  小夥子剛吃完，


  一把柔紙就遞到了他手上。


  揩完嘴巴，又接過，重新遞上幾張雪白的柔紙。小夥子接過，向後一靠，愜意的慢悠悠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頭。


  老頭兒這才注意到


  小夥子的手指頭修長，細白，有點像女孩兒的雙手，大約是彈鋼琴的吧？

  彈鋼琴的手！這讓白何莞爾一笑。那是白何還在風雨飄搖的國企裏苦熬時，一天，到兄弟單位運送東西。同行四人，都是臨時從公司下屬各部門叫來的幫手。


  車至兄弟單位，


  對方基本上都是女人。


  白何就親自動手，一麵叫哥兒們一起上。其他三人，欣然響應，唯有一人，不反對也不讚成，而是將自己的雙手，湊近對他揚揚。


  “知道不，這是一雙彈鋼琴的手。”


  揚長而去，站一邊兒瞧著……


  多年以後，當白何以某某集團公司副總經理兼集團辦主任身份，進入該集團工作時，一眼便看到當年那個彈鋼琴的手，正坐在台下眾多的一般員之中。


  原先的桀驁不馴，

  咄咄逼人和自命不凡，是沒有的了。


  有的，隻是一臉落幕，四下撞壁的心酸憔悴。當然，很顯然對方也認出了新領導，並有意躲避著台上白何的眼光……“大爺。”小姑娘總算沒忘記今晚上的貴賓。


  也笑盈盈的，

  送上幾張柔紙：


  “謝謝。”老頭兒禮貌地接過，先取下眼鏡，哈一口熱氣在鏡片上，然後輕輕擦拭著。“大爺，”虹導微笑到：“你擦眼鏡的方式和姿態，都很像我父親呀。”


  “哦。”


  白何看看他：

  “都道子承父業，你的眼睛可老好老好的呀。”虹導不以為然：“據調查分析證明，近視眼約65％是由遺傳決定的，35％是由環境所決定，我是個個案。雖然也有點近視，可我堅持不戴眼鏡，長此以往，也就算了的呀。”


  小姑娘過來了，


  後麵跟著個端盤子的女服務生，

  給三人一人一杯桔子水，中間再放一碟很好看的開心果，微微一鞠躬：“請慢用。”離去了。虹導看一眼女助理，待小助理掏出電子記事本，這才慢悠悠的開了口。


  原來，


  這個上海玫瑰之約演藝有限公司，

  是個成立了五年的上海民營企業，在強手如林，大佬輩出的上海演藝界，混得風雨飄搖，不盡人意。可不管怎樣，公司還活著，還在斷斷續續的融資和演出。


  北漂虹導，


  是北京三裏屯的名人。


  也是這個公司高薪聘請的新導演，虹導來公司後，成功推出了“我們這樣生活”“我愛外灘”和“房價房價我問你”等三部獨幕劇


  在眾多大導，

  有錢有權有勢的大公司，


  拚命要與國際接轉，大演特演奢華，富貴和大人物，大曆史的起落興衰時，虹導麵向下隻角市民的生活劇，得到了圈內圈外一致好評。


  據說，


  上海市某大報，還曾不指名的給予了評論。


  現在呢，乘成功之東風，年輕的虹導靈機一動，想導一部以描寫時下上海灘凡民，麵對豐富物質和淺薄收入，患得患失，左右為難的矛盾心理。


  旨在提練“人”這個特殊個體

  真正泛濫在其內心的感受和向望

  這幕劇的劇名己似好《套中人》大綱也似出，主角和配角也調配到了位，剩下的事情，就是尋找真正具有演藝天賦的群眾演員雲雲。


  然後，


  虹導抑揚頓挫的介紹了劇情和矛盾發展：

  “……總之，大爺呀，我取這個‘套中人’與契訶夫不撞道，更不雷同。對了，契訶夫是誰，你知道不呀？”“好像是個上海阿拉？”


  老頭兒裝聾作啞


  虹導對小助理呶呶嘴巴

  “你給大爺講講，契訶夫是誰？我得歇歇。”幾分鍾後，虹導又接過了話題：“……總之，這個主角，我暫時還沒法定名，隻叫主角罷了，他和契訶夫小說的裏的別裏科夫，有驚人的相同之處，他膽小怕事，卻又愛管閑事，為人保守頑固，對社會變革極度恐懼，總是穿著一身大衣將全身包裹起來，所以被稱為"套中人"。口頭禪呢，是"千萬別鬧出亂子來"。”


  想想，


  又抬頭望望天花板：


  “最後一句的口頭禪，我得加上"生活己經很煩了，房價己經發瘋了，千萬別再鬧出亂子來了"，這樣，更與時下的上海灘更貼近，生活味更濃。”


  小姑娘助理，

  放下手中的電子記事本，輕輕鼓起掌來。


  白何笑笑，啊哈，說得還真像那麽回事兒！接下來，就該是有多少群眾演員擠破了腦袋，擠著叫著爭著繳這費那金的，要出名的呀？


  然而，

  虹導嘎然而止。


  剩下的，又是小助理的事兒了。小姑娘把電子記事本屏幕撫撫，遞給了白何，老頭兒就看到今早上老伴兒，那斜著身子抖動手腳的維妙維肖形象。


  “大爺呀，經過我們虹導和領導的一再審定，決定邀請你老伴兒參加群眾演員的演出，她隻有二場戲，二個動作和四句台詞，二場戲都是老倆口互侃，二動作呢，就是都像她現在這樣，斜著身子，抖動右手右腳，直到台詞說完。台詞呢，一共四句：1、我好羨慕喲！2、媽媽咪呀！3、阿拉損你的呀。4、我舉手，你跟著舉手就是，聽政府的沒錯！”


  小助理看看對麵的老頭兒，

  慢慢取回電子記事本，

  最後告訴到：“大媽的報酬，演一場2000塊，演完當時就結賬給現金，並由我們提供排練往來的車馬費和盒飯，礦泉水。”


  白何心裏動動，


  噫，沒讓我們自己拿錢，怕是真的呀？


  “記入我們的電子檔案，以後有戲需要，優先考慮簽約。”一直眨巴著眼睛在想什麽的虹導，提醒到：“大爺，特別要說明一下，排練，大媽一定要來，就是國際上的超級大腕，排練時也從不敢缺場的呀。”


  “為什麽？”


  白何這次可是真正不了解：

  “排練，還比演出重要的呀？”虹導又不屑的對小助理揮揮手，小姑娘就又軟聲細語地介紹了排練的必要性，重要性雲雲。


  白何總算聽懂了，

  趁機馬上提出來：

  “老伴要滿花甲啦，能不能，”小姑娘不好貿然回答，隻能看著頂頭上司。虹導呢，咬著自己嘴唇皮兒想想，點點頭：“大爺，你陪著大媽來的呀。隻是，請諒解，畢竟我們是民營演藝公司，費用有限製的。所以，”


  白何也聽明白了，

  一嘴接上：

  “放心，我們不打的，上海的交通這麽便利，老好的呀。”二人都高興的點點頭。見老頭兒都同意了，虹導伸起了大指姆：“大爺，夠酷夠帥！真是阿拉的好市民。”


  “我們是重慶人，我姓白，老伴兒姓陳，是退休老師。”


  二人都驚叫一聲：

  “重慶？這麽遠的呀？”“不遠，動車現在朝發暮至，飛機更快，也就二個半小時。”虹導將桌子一拍：“難怪，白大爺你這麽幹脆的呀？重慶人，重慶火鍋，重慶雞公煲，重慶麻辣魚的呀。噢我明白了，”


  他轉向小助理：


  “難怪，剛才白大爺吃陽春小麵，那麽費力的呀，也真是難為他了。”


  白何卻有些吃驚，還真是小看了這個虹導，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看看差不離了，白何就站起來，可虹導叫住了他。


  “合同合同，白大爺，你看，我們是不是還得先君子，後小人的呀？”


  白何回答得很幹脆：


  “我可以幫忙問，簽合同，得經過老伴兒的同意，明天吧，我打電話給你們。”虹導也很果斷，站起來：“也行，明天上午必須告之，我們還另有人選的呀。”


  雙方握手而別，


  瞅到二人鑽進的士飛駛而去。


  老頭兒才慢慢過了大街，沿著美食街朝明豐苑走去。白何很高興，沒想到早上的一個即興表演，能幫助老太太登上大上海的舞台，這真是個奇跡。


  雖然隻有二場戲，

  二個動作和四句台詞。


  而且那台詞，顯然是為老太太量身打造的，搞笑，幽默又風趣，然而，上海灘的老太太何其多？老太太一般又都比老頭兒活得長。


  退休教師能在眾多的老太太中

  讓虹導看上眼兒，這說明了老伴兒的確具有一定的表演能力，是偶然中的必然。


  包不定，她就是個中國版的蘇姍大媽？啊哈，英國的蘇姍大媽，一唱天下知，中國的陳老師，也一演天下驚，殊途同歸的呀！


  可這麽一想，

  白何老兒又感到自己心裏，好像泛起了醋酸。


  媽的，這麽一把歲數了，不好好的在家含飴弄孫，伺候老頭子，反而成了公眾人物，這好像有點不對的喲？還有，真出了名，倒不要緊。


  可怕的是，

  自古就緊跟著“名”後麵的那個“利”


  名利名利，缺一不可！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隻要有了這二字兒，還有什麽事情幹不出來的？你默默無聞，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一包渣。


  你成了明星


  這言子兒就倒過來，女人六十一枝花，男人三十一包渣了，明白嗎？

  你沒見那些所謂的女名人，六七十歲啦，基本的生育能力都喪失了，居然還有緋聞？居然還能二嫁三嫁再嫁？居然還有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狗仔，對此鑽營打探，樂此不疲？


  他媽的，這世界本來多美好！


  這社會本來多純淨，就是給“名利”二字兒害的呀！


  不行，這事兒，我得認真想想。我不能引狼入室，自掘墳墓啊！主意打定，老頭兒先撥通了兒子的手機。聽聲音，白駒好像正在那邊兒忙忙碌碌的，語氣又有點不耐煩。


  “爸，什麽事兒呀？”


  老頭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一遍。


  然後問：“你的意見呢？”“我沒意見，這是好事兒呀！”兒子答得很磊落，很坦然：“沒那麽多意外吧？是你自己想多了的呀。能參加演出，還有車馬費，盒飯礦泉水和報酬，對自己有損失嗎？沒有哇！彤彤現在又慢慢大了，不需要你們天天守著，業餘時間充足一點，對自己的身體也有好處的呀……”


  總之，


  白駒讚同讓老媽去練練：

  “爸，你知道那個蘇姍大媽不？”老頭兒隻好又裝糊塗：“是明豐苑裏的芳鄰呀？沒見過。”就像那個虹導一樣，兒子也深為老爸居然不知道，這個什麽蘇姍大媽而著急。


  話鋒一轉，

  介紹起來。


  老頭兒樂滋滋的聽著，聽著兒子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他感到是一種享受。瞧，太平靜了不好，還真是要時時發生點什麽才行。


  這狗家夥這多年來，


  何曾和老子說過這麽多的話？

  這麽久的時間？嗯嗯，兒子說的也許是對的？我也知道，我不過是下意識這樣說說罷啦。“總之，我同意去好！爸，再見，我有點忙。”


  嗒。


  不等老頭兒回過神，兒子放下了話筒。


  進了明豐苑，白何被老門衛叫住：“白師傅，白師傅！”“你好，老門衛，什麽事情呀？”老門衛聳著屁股，腦袋擠在小小的窗口裏：“剛才找你的那二小青年，是演戲的呀？”


  白何搖頭：


  “完全不搭界，拎無清。老門衛，怎麽會突然想起問這事兒？”


  老門衛不好意思笑笑：“我看，我看有點像，我這輩子，最崇拜的就是明星呀。上次，張學友到上海來開演唱會，錢都準備好了，可惜我沒買到票呀。”


  白何聽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這麽一個與世無爭，無什麽好愛，認真負責，甚至近於古板固執的老門衛，居然是個追星族？“哪裏，就二個路上認識的年輕人唄，沒多大重要的事情。”


  白何唐塞著，

  打算溜過去完事兒。


  沒想到，老門衛屁股向上一聳，腦袋往裏一抽，迅速跑了出來：“白師傅，我明白了，是不是租房的事兒呀？”白何開始憎惡他了。


  一個曾經是多好的老頭兒，

  什麽時候變成了第二個陽陽外婆？

  白何本想一走了之，可想想兒子和親家，隻得停下，斜倪著他：“租房的什麽事兒”“你還不知道哇？香媽香爸這房一直是租的，房東漲了價，這個月起是每月5200塊了，所以，老倆口一直想著在外買套小二手房……”


  直到白何現在聽到這消息止，


  他還從不知道親家一直在為換房而著急。


  這讓他有些茫茫然，也有些傷感。香爸香媽，沒說的，好樣兒的。是老實正派，為了兒女小外孫女兒。不辭辛苦的好嶽父母和好外公外婆，更是值得信任的好親家。


  可命運弄人，

  這樣的好人，卻無法擁有一個自己的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