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番外三
郭府的書房裡靜悄悄的,除揮毫間的細碎微響外,便只有在明亮燈光下、面對面坐著的兩個一大一小的影子了。
郭奕神情專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默完一直苦手的一篇策論,不由鬆了口氣,偷摸摸地抬眼看向對面,卻見說好要來指導自己課業的父親目光悠遠,唇角含笑,赫然在光明正大地走神。
也不知是在想什麼美事,才露出這般歡悅神情。
郭奕微微晃神,很快就反應過來,能叫父親心情高揚,肯定是剛從重光叔叔那兒回來的緣故。
畢竟父親平日最不正經,卻最喜歡重光叔叔了。
唉,他也想親近重光叔叔。
郭奕羨慕地嘟了嘟嘴,也不開口提醒,只悶悶將墨痕未乾的那頁紙擱在一邊,繼續默寫下一篇了。
不過他才剛寫了兩行,父親懶洋洋的聲音便傳入耳中:「怎麼?明明專程將為父喚來了,卻一個字也不捨得問?」
郭奕以牙磨了磨下唇,方抬起頭來應道:「父親大人一直神遊天外,神魂不守,傻笑不止,孩兒怎敢輕易驚擾?」
郭嘉微訝,興味十足地挑了挑眉,眯著眼打量他:「膽子倒是不小,敢這樣對你父親說話!」
郭奕被他盯得滿頭大汗,自知理虧,臉紅通通地服了軟:「是孩兒出言不遜了,請父親大人責罰。」
郭嘉輕哼一聲,假作不依不饒道:「噢?我倒要看看,你剛才那一通教訓,到底是衝動下的一時失言,還是真實所想的不慎流露?我更想立刻將你這表現告予重光知曉,好讓他明白,在他眼裡一向乖巧懂事的弟子究竟是什麼頑劣模樣。」
郭奕大睜著雙眼,濕漉漉的烏眸閃著水瑩瑩的光,胸口卻一顫一顫的。
顯是被這不要臉的威脅手段給氣到了,偏偏的確具威脅力,唯有忍住了焦急的心緒,老實巴交地承認道:「孩兒知錯了。」
郭嘉還是虎著臉,一言不發地審視著他。
就在郭奕不知所措,極為不安時,郭嘉忽露出個極大的笑來,將他梳得一絲不苟的髮式摸得一團亂糟。
「行了,這回暫且不說,你可得記得下不為例。」一想到自己要教育兒子,還得將好友搬出來鎮場,郭嘉就覺得自個兒心裡說不出的酸楚。
他故作惡劣道:「不老實的話,為父就將以前記在賬上的一起告訴重光。」
郭奕剛還因被揉得亂七八糟的頭髮而將臉皺了起來,聽到這話后,即刻就不由自主地綻放出個天真無邪的笑顏了:「多謝父親大人!」
郭嘉隨意地嗯了一聲,施施然地躺到胡椅上,舒舒服服地翹了條腿:「問罷!」
「是!」郭奕成功逃過一劫,興高采烈地應著,把早準備好的書冊翻開,一項一項地問了。
郭嘉起初還以為是燕議要行阻撓之事、才臨時跟自家蠢兒子串供的,也沒指望會聽到什麼像樣的問題。
不想牙兒顯是有備而來,攢下的問題類型繁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連他回答起來,也得思忖片刻,不由感到詫異。
難不成,真如重光所說的那般,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將燕議錯怪成心機深沉的小氣鬼了?
郭嘉心中存了疑竇,面上卻不露分毫,只耐心十足地將那些冗長問題一一作出解答,才漫不經心地來了句:「那簿子交予為父看看。」
正在奮筆疾書的郭奕,瞬間遲疑了,在父親銳利的逼視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哎,墨太稀啦!」
這傻崽子禍到臨頭,還在拙劣地試圖轉移話題,直叫郭嘉氣得樂了,也不當場揭穿他,而是好心地建議道:「牙兒如此刻苦,便由為父親自為你研一回墨罷。」
他從來是聽風就是雨的性情,說到做到,讓郭奕受寵若驚,重新落筆時,也打醒了十二分精神,自然將剛剛的疑問給忘了個乾淨。
郭嘉笑眯眯地輔導完了勤奮向學的獨子功課,又貼心地勸他鬆弛有度、早些歇息。
待郭奕被侍女們帶去沐浴后,他立馬斂了笑,去翻那本寫滿問題的簿子了。
讓郭嘉惑然不解的是,上頭工整清雋、優美麗細、自有雅緻風骨的熟悉字跡,既不是出自只能稱得上無功無過的郭奕的手筆,也不是郭嘉滿心認為的在其中努力搗鬼的燕議的……
竟然是呂布假子,呂亮的。
這是怎麼回事?
郭嘉直覺微妙,可不容他細思,淅淅瀝瀝的水聲緩歇,郭奕應是快出來了。
他飛快將薄本回歸原處,又煞有其事地歇在小榻上,閉目養神。
果然,沒過多久,郭嘉就聽到了細微的動靜,不動聲色地將眼帘微掀起一道縫來,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以為他一無所覺的郭奕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鬼鬼祟祟地將那簿子抽出,藏到最底下去。
郭嘉心中哂然,等郭奕提心弔膽地做完了這通無用功,才恰到好處地睜開眼來,困頓道:「嗯?牙兒怎還不將濕發瀝干?縱使天熱,如此也易受涼。」
郭奕小心翼翼地應了,又因實在不放心讓狡詐勝狐的父親在這間有貓膩的書房裡繼續待著,只好軟磨硬泡,使盡渾身解數,才好不容易將揣著明白裝糊塗的郭嘉給『騙』了出去。
再然後,郭奕為將父親一直留在身邊,就得搜腸刮肚,拚命找著話題,自然而然地談起了近來客居府上的趙雲。
郭奕道:「父親大人,子龍叔叔會一直住在這裡嗎?」
郭嘉斬釘截鐵道:「當然不會。」
郭奕難掩遺憾:「不能多留他些時日么?」
郭嘉擰著眉,很不滿他隨便逮個人都能親近起來的勁兒:「他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你就那麼想天不亮就聽大將軍訓練兵士的驚天動靜,日日聽那些大老粗大聲喊著號子逼你起身?」
郭奕面上露出些許難以言喻的神色,半晌才既委屈、又委婉地說:「父親大人,那會兒孩兒早就起身了。多聽聽,也讓人有精神。」
郭嘉:「……」
渾然不知自己無意間將一向能言善道的父親給堵得無話可說,郭奕的心思很快就飄到了另一處,一不小心就將盤旋心中已久的疑問給脫口而出了:「那父親大人,可有續娶之意?」
郭嘉慣來洒脫不羈,也不計較這問既唐突、又失了為人子女的規矩,只笑得不懷好意:「哦?牙兒可真是長大了,知道替為父操心終身大事了。」
郭奕窘迫地錯開眼去:「不、不、只是……」
「你若實在想知道,告訴你也無妨。」郭嘉將他逗了一通,才大大方方地回道:「不娶。」
郭奕睜圓了眼:「這是為何?」
郭嘉理所當然道:「在為父看來,人生三幸事,不外乎是飲酒,掌權,賞美。如今三樣俱全,並無遺憾,又已有子承嗣,何必再多求個婦人來行多餘的管束之事?」
「有陛下賜的權,有重光釀的酒,還能隨時隨地進宮去,賞那世間絕無僅有的傾國美色。」郭嘉洋洋得意道:「只消有重光為此生摯友,便可將它們盡數納入掌中,何須再娶?」
再清冽可口的醇釀,也比不上重光費心釀造的佳酒。
再溫柔可人的佳人,也比不上才色具絕、如若謫仙的重光。
郭嘉一輪搖頭晃腦,郭奕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傾國美色』所指為誰,遂不快道:「重光叔叔對父親大人一向敬重有加,父親大人怎能以如此輕佻之姿作為回報!」
郭嘉嘖了一聲,曲起修長食指,以那分明骨節,在郭奕光潔的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警告道:「為父與重光情誼深厚,說句實話又怎麼了?」
郭奕仍堅持道:「父親大人怎能將重光大人與婦人相提並論——」
郭嘉道:「再娶一萬個婦人,也尋不到個比重光更聰明漂亮,還真心關愛你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況且為父哪兒還輪得到你來教訓?」
見郭奕還要辯駁,郭嘉直接道:「閉嘴,睡你的覺去。」
郭嘉氣哼哼地起身出去了。
末了又叮囑下人,明日去書肆裡頭,給牙兒買些閑書,省得讀書讀多了,反倒將自己讀傻了。
重光在誘他上這條賊船時所承諾,隨著太平盛世的降臨,也一一兌現了。
有重光致力於改進農耕、大興水利,又有天公作美,風調雨順,連年豐收,未來十幾年裡,恐怕都不必擔心糧食短缺了。
不再憂心會有糟蹋糧食之嫌,可盡情釀酒,也讓他隨時都有酒喝(雖然因身體原因、並不被允許無節制地飲用)。
還有重光十數年如一日地關心自己,也關心著牙兒。
喝酒有酒友,吟詩作畫,起居有人精心打理,瑣事無需自己操心。
府中雖還養了些美妾,卻多是近些年來,他位極人臣、又與重光交厚一事廣為人知后,一些人投他所好,特意送上門來的。
他拒了大半,終有的不好拒,也不差幾口飯吃,就留下了。
可要真算起,他往那些美人房裡去的回數,還真是寥寥無幾。
倒不是他似賈詡那般,專註養生,不得不避諱女色,而純粹是歷盡千帆后,徹底淡了。
既然如此,還娶個身份貴重的婦人來做什麼?可不就成了沒事找事么?
「民間話本多買幾套,」郭嘉吩咐管家時,重點提到:「尤其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這一則的那本。」
「奉孝。」
冷不防地聽到這麼一喚,郭嘉不由愣了一愣,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對管家說道:「帶人下去罷。」
管家忙不迭地應道:「是。」
「好了好了。」郭嘉懶懶散散地走了幾步,上身歪倚著門框,好整以暇地抱著臂:「子龍有何貴幹?」
趙雲蹙起眉頭,薄唇抿成平平一線,卻終歸沒忍住,低喝一聲:「給我站直了!說個話都東倒西歪,像什麼樣!」
老實人猛然爆發,哪怕嗓音還克制著,並不洪亮,周身攝人氣勢仍舊驚人非凡。
郭嘉猝不及防下,就被喝得渾身一凜,條件反射地依樣照做了。
待他馬上意識到這點后,不由頗為惱怒,可再恢復剛才的樣子,又未免太過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郭嘉微沉了臉,搶佔了話頭:「嘉有數言,還請子龍聽著。」
趙雲低低地應了一聲,眉頭依然緊擰,倒沒計較他不客氣的語氣,只銳利地盯著他不端重的舉止。
郭嘉視若無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重光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
趙雲目光微動:「為何?」
郭嘉不屑地哼了一聲:「要真發生什麼,哪兒還等得及你趕回來?況且重光與我相交多年,情誼深厚,無需你多話,我也會拚命將他看護好了。」
趙雲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
郭嘉不快道:「怎麼?子龍不信?」
趙雲道:「雲非是不信奉孝會明哲保身。」
郭嘉不以為然地揚眉:「哦?」
趙雲繼續道:「而是擔心奉孝太奮不顧身,屆時傷在你身上,重光恐怕還更心痛。」
郭嘉還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來,不由愣了一愣,旋即真真切切地樂了。
「嘉私以為子龍口舌笨拙,不想能如此油嘴滑舌,果然真人不露相啊!」
對這話里的揶揄,趙雲只一笑置之,隔了片刻,還破天荒地回了一句:「不敢當,不過是受奉孝耳濡目染罷了。」
郭嘉:「……你還是快些收拾包袱滾.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