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劉備不答反問:「林中老虎何其勇也,雲長可曾懼之?」
關羽雖不解,亦傲然回道:「區區禽獸,數合之內可擒可殺,何懼之有!」
劉備頷首:「虎勇則勇矣,卻不曾開智,因而不被人所懼。」
跟還忙著在一邊寫寫畫畫、準備全聽劉備安排的張飛相比,關羽這會兒已是明白過來了:「依大哥的意思,此事關鍵,卻非在擊殺呂布?」
劉備將那密函封好,卻不著急送出,而是沉吟片刻,才斟酌著開口道:「因有虎牢關退呂一役,若我們兄弟三人留下,就註定成為陛下用以刺殺呂布的上佳人選。」
張飛意猶未盡地放下畫筆,這會兒插了一嘴:「上回是呂布那廝運氣好,見勢不妙就逃了,這回若布置周全,斷他後路,定叫此賊留下狗命。」
劉備道:「那依三弟看,假使我等僥倖成事,叫呂布命喪當場,其殘部當如何?陛下連朝廷公卿都無法掌控,就能在殺害呂布后,將其人馬收攏,納為己用么?還是他們會因群龍無首,便作鳥獸散?」
關羽與張飛具都心中一凜,不說話了。
劉備心平氣和地繼續道:「依我看,呂布威勇,卻只為勢之形,燕清謙遜,方為皮中骨!呂布死,不過亂一時之形,燕清活,則主心骨仍安好無恙。以他在勢中威望,要收編前主部曲,防其散亂,不費吹灰之力。」
其實最讓劉備忌憚的,非是燕清善於謀算,往往先人一步;也非是他的伯樂之才,能相人用人;更不是他將勢中上下階層打理得井然有序,能言善道;而是他近來折騰出的這科舉取士之道。
其他三項,雖看著亮眼,卻只在一時,且全依託於他一人的胸襟氣魄之上。等一日燕清不復存在,那些依附於此的安穩平靜,也就跟著分崩離析了。
可這科舉考試,目前雖仍有瑕疵,真正蘊含的能量與價值,卻足夠叫劉備望而生寒。
他毫不懷疑,若任由燕清將其完善,那便是遠則是千秋傳世之功,近則叫呂布勢人受益無窮。
無需多久,就可徹底絕了其他諸侯發展的前路。
唯有儘快將燕清殺了,才能叫由其推行的科考夭折。
關羽肅容接道:「待他緩過一口氣來,定要罪坐我等。而在此城當中,哪怕有飛天遁地之能,也難逃一劫。」
劉備道:「正是。」
攛掇這一切的劉協到底是大漢天子,只要燕清暫不想取而代之,就不會動他,可要將涉事人員殺害殆盡,為呂布報仇雪恨,那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了。
在燕清的滔天怒火下,有名無權的劉協,又如何保得住這些為清君側不惜性命的功臣?
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千辛萬苦截殺呂布的這三兄弟。
關羽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何不棄呂布而殺燕清?」
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怎麼看都比直接殺武藝天下無雙的呂布要容易成事。
最視作心腹的愛臣燕清身殞,呂布定會怒不可遏,但同時也使他心神大亂,行報復之事時毫無分寸,給人可乘之機。
他要能清醒過來,不過失了一重要臂膀,要重振旗鼓,也非難事。可他若自此恢復剛愎自用、多疑猜忌的本性,又失了精調和之道的燕清輔佐,不過凡庸。
那些胸懷大志的智能之士會否失望之下棄他而去,就不得而知了。
雖未有十成把握,亦可奮身一賭。
劉備道:「我剛才所書,正是為此。只是他們自有主張,我等人微言輕,不見得會被他們採納。」
恐怕認為他們之所以這般建議,是貪生怕死,不願對上呂布罷了。
關羽長嘆一聲,也是想到這種可能,默然無語。
劉備接著道:「意見不合,便無法共事。他們要以卵擊石,以身表志,可我等明知這是無用功,既無法救陛下於水火,又無法動呂布勢筋骨,還愚從之,就非是君子所為。」
關羽道:「無論如何,秉忠貞之志下,大哥仍當將此事相告。只是若他們不肯聽取,便會另我等進退維谷。」
假使他們不信,當這是託辭,那為防走漏消息,少不了要殺他們滅口。
劉備道:「雲長所見,與我略同。待我將此信送出,無需等待迴音,我們便即刻私服出城,速暫去益州避禍。」
而缺了能跟武勇無雙的呂布正面抗衡的兄弟三人,也能逼得他們更慎重地考慮他所給的提示。
燕清這會兒還不知史上參與進衣帶詔的劉備、這回並沒有蹚渾水的打算,而是將那諫書送去宮中后,就火速腳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甚至比楊彪暗中派去聯繫他的親隨,還早一步。
武藝不凡、卻不巧總要輾轉流離的三兄弟,要避開並未特別提防這點的城中守備的耳目,可謂是駕輕就熟,十分順利地就出了城,馭馬朝西去了。
正如劉備所想的那般,缺了這最關鍵的一環,他們極感震怒,又對他唾棄不已的同時,也不得不多看幾眼那封書信中所言的道理。
這番計劃的變更,自然沒能瞞得過燕清。
關乎滿府滿族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楊彪不可謂不小心,嚴格依照那條被調包過的玉帶中的「密詔」行事。
那寫滿願為重振漢威而赴湯蹈火的義士名諱的義狀,只交予玉帶中所提之人代管,接著由楊彪去挨個試探,這人則負責安排密議場所。
於是他們一番言辭激戰下,當真決定計劃變更后,燕清也幾乎在同一時刻得到了消息。
他早知道劉備非是迂腐不知變通之人,卻也沒想到對方如此精明狡猾,一下就看出這夥人難以成事,又不想等他們問到自己頭上,面臨兩相為難的被動境地,直接把提示一寫,就逃出城去了。
而張飛在臨行前,還在案桌上留下一副人物與燕清眉眼頗為相似的畫作。
可惜這次讓他們跑了,未能真正一網打盡。
不過有燕清借假詔混進其中的那人一直通風報信,讓他拿到了完整的名單,果然比起演義有所著墨的還要龐大的多。
哪止六位?分明有十六位之多。
跑掉了最大那條魚,固然讓他感到遺憾,但能攥緊剩下這些,也不枉費算計一場。
這日燕清獨自留在府中,於書房裡處理公務時,忽蒙陛下召見,便馬上應下,換上朝服,乘著馬車往宮中去了。
路上卻是一掃往常匆匆來去、專註趕路的姿態,凡欲相識者,皆揭簾致好,這一路行來,使得沿途城民都知他入宮面聖一事。
到了宮門,燕清下車步行入內,畢竟在宮中禁地,除受召之臣外,其親隨隊長許褚等人也得留在外頭。
這規矩向來是被呂布遵從的。畢竟在徹底翻臉之前,沒必要因小事跟小皇帝起甚麼爭執,以至被鬧得天下皆知,燕清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鮮少一人受到傳召,多是隨呂布身後來的。
燕清面上從容地走著,還饒有興緻地打量四周景緻。等到了殿前,周邊已是連一個侍衛都未留下,只有在那義狀上留名的十數位大臣正氣凜然地站在岸階之上,各個腰配寶劍,對他怒目而視。
這陣仗倒是眼熟,與演義中他們對付董卓的一般無二。
燕清微微挑眉,駐足停步,口中問道:「諸君可同是受召而來?」
楊彪閉口不答,工部侍郎王子服上前一步,氣勢洶洶地罵道:「然也!我等正是為救漢朝社稷,殺欺君罔上之賊而來!」
燕清恍然大悟,撫掌贊道:「確實。宮中防備怎如此疏散,光清眼前,便有十數違制佩劍入殿的逆賊?快來人速速拿下!」
被諷的眾臣臉色陰沉,王子服大怒:「你已死到臨頭,還不忘耍些嘴皮功夫!」
議郎吳碩勸道:「休要動怒,他不過刻意拖延時間爾,何必聽他廢話?」
一直不發一言的楊彪這時開口了,卻是萬分失望地看著面帶微笑的燕清,道:「古來助紂為虐、橫霸一時者,註定不得善終。重光為良才美玉,為何執迷不悟,不作忠義之佐,卻做暴者爪牙?」
燕清淡然道:「你之熊掌,我之砒.霜!而自古以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又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何必惺惺相勸?」
不等楊彪回答,燕清便微微一笑,譏道:「只不過,清雖不擅舞搶弄棒,可也常年隨軍行旅,受主公耳濡目染,好歹通些皮毛,非是只好清談的墨客。單憑你們,各個年老體衰,恐怕是奈何不得在下的。」
燕清這話極其囂張挑釁,直戳他們痛處,當下將人徹底激怒,齊道:「好個鷹揚凶逆,非但不知悔改,還牙尖嘴利,逞口舌之威!太尉仁厚,何必與這逆賊廢話?」
燕清懶洋洋地搖了搖從郭嘉那要來的扇子,顯然根本不屑與他們說話。
最擔心夜長夢多的長水校尉種輯,索性直接代為下命,高呼道:「逆賊在此,武士何在!」
燕清饒有興緻地等著,就見從宮殿左右兩側,倏然行出甲士數十人,持戟或槊。
方才還想著,這對付他的架勢和對付董卓時的有得一品,這會兒的甲士數量就大大縮水了。
不過要瞞天過海而來,從各人部曲里湊出這幾十人來,也的確不易。
眼見甲士步步迫近,可謂是必死無疑的燕清卻是面不改色,還無奈一笑,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只得這些了?」
見他臨危還一派輕鬆自在,楊彪心裡莫名一沉,忍不住又近前一步。
吳碩卻當燕清是虛張聲勢,嘲道:「你已孤立無援,還需多少人來?乖乖領死吧!」
燕清彷彿聽到什麼趣事一般,將扇微微挪開,沖他真心實意地笑了一笑。
朝服厚重雍容,卻反襯得他身姿綽約,面如冠玉,明眸皓齒,真真氣勝謫仙,引人心折沉醉。
可惜有幸目睹這般人間絕景的,具是對他恨之入骨、怒目相視的老臣。
燕清垂下眼瞼,藏於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彈,任由那萬千絢麗金光紛紛碎落。
「萬箭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