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劉協先是去了伏壽處。
見她身為一國之後,所居宮室卻很是簡陋,半點比不得洛陽殿所的金碧輝煌,不禁念及自身不得不仰呂布鼻息的處境,一時悲從中來,不由掩面而泣。
伏皇后大驚失色,忙揮退宮人,匐行而拜,怯聲詢問:「陛下何故悲戚?」
劉協一邊拭淚,一邊將自己自小受何皇后迫害、又經董卓暴.虐,后以為苦盡甘來,卻被馬騰韓遂害得顏面盡失,最後徹底落入呂布手中,處處受到制轄,不說掌權揚威,就連自由都成了奢望的事,一一道來。
伏皇后聽得心驚肉跳,雖難以對他所說之痛感同身受——她並不覺得住著看著雖不夠構造恢弘、卻也足夠舒適的殿堂有何屈辱,更不感到比起在長安忍飢挨餓,難以為繼的日子、現在有多苦痛難熬——可既然劉協淚流滿面,她也頗覺萬分不忍,欲要為他分憂。
只是她嫁入皇室之前,也不過是飽讀詩書的閨中女子罷了,哪兒來的權勢與勢如中天的呂布抗衡?唯有寫信一封,托父伏完來見。
待執金吾伏完受召入宮,驚見帝后凄然情狀,也油然生出主辱臣死之感。
他義憤填膺間,只道願為斬除弄權呂賊、重振君綱而肝腦塗地。
劉協卻神情一肅,道:「皇丈莫急。呂布專橫,然隨者無數,既有智者為其出謀劃策,又有勇武之士為其攻城拔寨,身邊亦常有數百帶甲親隨跟從,還擅籠絡民心,詆毀漢室。如此威勢,豈是當初董賊比得的?皇丈縱有赤膽忠肝,憑赤手空拳,又怎敵得過武夫刀戟之利?你若以卵擊石,性命有礙,吾勢單力薄,亦命不久矣!」
呂布有蓋世武勇,為世人目睹,哪怕他是單槍匹馬,劉協縱尋遍天下,在單打獨鬥間,也無法尋得堪與之為敵的對手來。更何況是孱弱無力的文人伏完?
伏完忙拜道:「是臣魯莽,險些誤了陛下大事,實在該死。」
劉協搖頭:「皇丈與吾至戚,不過關心則亂,何出此言?只是要如何對付此賊,還需徐徐圖之。」
聯繫外頭諸侯,是沒有希望的了。
一是這宮中遍布呂布耳目,真正忠於他這天子的,卻是寥寥無幾,以至於叫他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繫,假使藉助外臣,又哪個不在呂布的堅實下?定然將他驚動,功虧一簣乎。
二是經討伐董卓的十支聯軍之事,劉協也看清了這些只顧趁朝廷衰微,就大肆相互征伐兼并,毫無護主愛君之意,倒是各懷鬼胎,假大意行己欲的卑鄙小人的真面目。
三是呂布羽翼已豐,論其勢盛,已無人可擋,非除去此人,則無半分效用。
伏完聽完,提醒道:「呂賊雖勇,彼時在虎牢關前,亦曾為三英所退。陛下既稱玄德為叔,何不命他與其二位義弟一起,伺機狙殺呂賊?」
劉協慎重其事地交代道:「皇叔忠肝義膽,可當重用。只是此事非籌備萬全,不可妄行,否一擊不成,往後再無天日,且定害了爾等性命。」
可想而知,假使沒能殺成呂布,接踵而來的,就是被徹底激怒的猛虎的無窮無盡的報復,哪怕劉協不會丟了性命,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當日十路聯軍臨城時,呂布只帶幾千騎兵,就將他們數次打得潰不成軍,遙遙退避,唯有劉關張三人挺身而出,將呂布擊退。
可換言之,那三人不講常規道義,齊齊上陣,也只是在勢均力敵一陣后佔到上風,將他擊退而已。
呂布雖為董卓效力,卻沒想過要為其賣命,很是愛惜自己性命,見勢不妙,不願自身有半分折損,便從容而退,上百回的交鋒下來,竟未被傷到半根毫毛。
況且這回勢單力薄的,可絕不是呂布了。
伏完也被喚起關於呂布眼都不眨地將董卓斬殺,之後將其餘部殺得一乾二淨,以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可怖景象的記憶,也是心裡發寒不已,連連點頭。
劉協長嘆一聲,又問:「皇丈可知,朝中除你與皇叔外,還有何人可信?」
伏完蹙眉細忖,經三番斟酌,方將心中一個個名姓娓娓道來……
這次為了避人耳目,劉協不但打了皇后思念家人的名義將伏完召進宮,又提早一日裝病不出,換了小太監的服飾,由一心腹內侍領著進了此殿里等候。
也不敢將伏完留太久,將要事議完,便讓伏完先行告退了。
伏完面色如常地出了宮門,直赴太尉楊彪府上,在廳中也不久坐,只道陛下有事相召,便回宅邸去了。
楊彪蒙召入宮,劉協這回也未避人,光明正大地在殿中接見了他,和顏悅色地寬慰幾句后,要將其子楊修近來上諫、與楊彪上回遠赴冀州、調解呂布與袁紹衝突矛盾的功勞一併進行恩賞。
楊彪極感詫異不解,口中只忙道不敢。
他哪兒不知道國庫的底細,因屢遭浩劫,又鮮受諸侯納貢,只出不進,裡頭正空虛得很,劉協無論要給誰封賞,都是打腫臉充胖子。
除了有權無實、光擺著聽著好看的官職印綬,或是殿內由呂布等人安放的金貴擺件外,旁的物品,都得由劉協先降尊紆貴,從臣子呂布手裡先開口要來。
劉協卻宛若未聞,絲毫不顧他推辭,直接將身上穿的外袍和玉帶賜下,讓一頭霧水的楊老太尉穿上后,才壓低了聲音,飛快道:「愛卿若真不忘君恩,便私下細觀此服。」
楊彪心裡倏然一沉,瞬間會意后,只覺這輕軟的衣料沉甸甸的,簡直是一塊領著他有去無回的催命符。
可他雖為一族之長,亦是為人臣子,食君之祿,有此托當前,怎有毫無作為、裝聾作啞地婉拒之的道理?
楊彪心念電轉,暗嘆一聲,又老淚縱橫地說了些感念陛下恩德的話語,才在劉協微含緊張而期盼的注視下,恭聲告退。
他心事重重地行至宮門,略有恍惚,未察這宮中禁地,也有一架馬車迎面而來。
最不巧的還是近來雨水連綿,地上磚瓦不平凹入處多有厚厚積水,被那輪子猛然碾過,帶泥的污水高高濺起,不光將陛下新賜的衣袍弄得污臟不堪,連他裡頭的衣裳也濕了個透頂。
楊彪氣度涵養再好,也被惹得勃然大怒,車上之人也下來了,卻是呂布勢中受重用程度僅次於燕清賈詡的軍師、揚州別駕的郭嘉。
倒不是呂布跋扈至此,連底下謀士進宮也膽大包天地違制乘車,而是他屢屢上書,請皇帝晉郭嘉官職爵位的奏章被悉數打回后,劉協又不想將他徹底惹惱,作為折衷妥協,就同意了這體弱多病的謀臣進宮時乘車的要求。
橫豎郭嘉在朝中稱得上官微言輕,難得上朝,給個特權,也無甚緊要。
郭嘉雖在親近友人之前不甚正經,在外人眼裡卻是從不失禮數的。見楊彪避讓不及,受此橫禍,趕緊深深致歉,又尋了相熟的侍衛隊長,將他送去就近宮舍更衣。
楊彪窩了滿肚子火,想要推拒,可這一身污臟叫旁人看見、有墮聖威還是其次,在這流火時分,穿一身濕透了的衣裳坐車駕回去,少說也得病上一場。
被郭嘉巧妙一勸,楊彪唯有更換了裡外官服,穿著便服,又沉著臉,執意將受污的衣袍包好,親自帶走了。
郭嘉笑眯眯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毫無惱意,也沒繼續入內,而是調轉馬車頭,回府去了。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那經皇帝之手一度去到楊彪身上的外袍加腰帶,就靜靜地躺在了燕清官邸的書房桌上。
呂布看直了眼,半晌才將眼珠子慢騰騰地挪到左邊,見郭嘉傲然道:「幸不辱命。」
呂布又將眼珠子挪到右邊,見燕清不吝誇獎道:「有奉孝在,果然手到擒來。」
呂布再看郭嘉,見此人得意地搖了搖扇,假謙虛道:「哪裡,哪裡。」
「……」
呂布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
史上的伏完在見到自己薦於陛下的董承一干人失敗,皆遭滅門,連懷有身孕的董貴人也難逃一劫后,是女兒伏皇后的苦苦相勸,都未動搖他不參合進謀害曹操這一註定失敗的計劃的決心的。
哪怕事迹依然敗露,他最終難逃一死,燕清也還是看穿了他那往好聽里說,是『識時務、不出頭』的本質。
沒了董承這把刀,伏完也不會親自頂上,而是會再尋個主事人出來。
關於小皇帝偷偷藏在皇后所居殿室內,秘密與國丈私議這點,燕清好歹讀過演義,將衣帶詔這段記得一清二楚,就算沒從屬下口中聽說,也能從伏完無端入宮的反常里推斷得八.九不離十。
接下來就立即派人暗中盯著伏完,看下一個入宮的是誰,而沒被小皇帝使出的這招試圖轉移他們注意力的小障眼法給蒙蔽。
一模一樣的備用衣帶,想準備一條是再容易不過了。燕清命親隨取些活雞血來,再由他仿著劉協語氣和字跡,在素絹上潦草秘書了一道密詔出來,再縫入玉帶紫錦襯內。
最關鍵的一步,燕清是不好親自出馬的,為防打草驚蛇,便將這任務交到行事一向機警靈活的郭嘉手裡,由他想個辦法將那御賜衣袍調包。
郭嘉也未辜負他的託付,順利將信物帶來了。
郭嘉雖已對燕清偶爾展現的神機妙算心服口服,亦是習以為常,早不多餘問句『你怎知如此可成』了。可見他徹底忽略了那身醒目錦袍,直奔細細玉帶而去,仍不由奇道:「重光怎知密詔匿於帶中,而非袍服內?」
燕清隨口敷衍:「我只需掐指一算,便知它內有乾坤。」
郭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燕清也不理他,徑直將那腰帶拿起,找呂布借了隨身小刀,沿著那表面上看針腳嚴密、毫無瑕疵的白玉玲瓏線慢條斯理地割,再小心劃破表層,裡頭果然有一片摺疊整齊的素錦。
展開一看,正是一封由劉協咬破指頭,以龍血寫就的密詔,慷慨激昂地勸太尉楊彪糾合忠良,匡扶社稷,殄滅呂奸。
真真是字字泣血,要不是燕清記性夠好,對當初一意孤行的小皇帝先是差點將自己和滿座公卿活活餓死、又緊接著被飼養的西涼惡狼咬得鮮血淋漓的落魄模樣記憶猶新,還真要信了呂布有多倒行逆施,弄權不仁,才害得掛心眾生的皇帝陛下「日夜憂思、恐天下不復」了。
且不說呂布接過密詔自己讀完后,被這含血噴人的玩意兒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變化萬千;單說回到自己官邸當中的楊太尉,對御賜玉帶遭燕清偷梁換柱尚且一無所知,待他匆匆揮退下人,獨自置身書房當中,將那衣袍翻來覆去地看,沒洞察到玄機,也不氣餒,轉而擺弄腰帶,那不同尋常的厚度,很快就讓他起了疑心。
在楊彪恍然大悟,將那腰帶小心拆開時,劉關張三兄弟也正進行著一場談話。
關羽扶髯惑道:「如今呂布當權,天子勢微,正是用人之際,兄長頗受陛下厚看,怎不趁此大好良機做些進取,反倒急流勇退,起了離心?」
張飛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大哥。」
劉備正在案前奮筆疾書,聽得此問時,正巧將最後一筆劃上,搖了搖頭:「雲長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