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見此情形,燕清哪兒能心寬至放任不管,頓時以眼神向典韋示意,讓親隨悉數止步,他方走前幾步,臨了快能聽清涼亭中那兩人的對話了,才輕咳一聲,稍稍加重腳步聲。
即刻驚動亭中二人,齊刷刷回過頭來。
雖然場合不好,可燕清在見趙雲那一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白凈面容上,終於流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如釋重負來,不免覺得有趣。
且說趙雲一向機警慎重,哪怕受命赴宴,亦是半天滴酒不沾,並不鬆懈警惕,將護衛呂布視作己任。
只是呂布見不得他慢吞吞地吃菜,置身事外的小氣模樣,暗命他來替其擋酒,這一擋就不小心擋多了,雖只有一分醉意,趙雲也不敢繼續,換了高順頂上,默不吭聲地坐了一會兒,終因人有三急,不得不起身退席一趟。
然而從如廁回來的途中,就「巧遇」了同樣喝多了一些,出來吹吹涼風清醒的劉備。
趙雲率先拱手,目露感激地向燕清用力行禮道:「重光先生,您也來了。」
儘管燕清已官至大鴻臚,同時拜一州刺史,又是陛下親自下旨封的侯,與他交好親善的友人或同僚,都被他叮嚀過只稱表字即可。
就如郭嘉賈詡等人,哪怕在官位上縱低他一截,也都是直呼他重光,以免見外。
但在武將心中,這關係比起從文職的幕僚而言,或就稍稍遠了一層,就如趙雲張遼高順等人,雖也跟燕清相識已久,始終卻不願直呼表字,總感有輕忽冒犯之嫌。
后他們暗中商議后,索性折衷一番,在表字后加個『先生』,以表尊敬。
燕清勸了幾次,他們明面上答應得好好的,下回依然故我,他就也無計可施,唯有隨他們去了。
只是這親疏參半的稱呼落入劉備耳中,就佐證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雖夾雜了知遇與賞識之恩,卻稱不上親厚的這點猜測。
燕清笑著跟趙雲點了點頭,緊接著就給向他揖禮的劉備簡單回了一回——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想給這還沒被劉協封為『皇叔』、又正寄劉表之籬下、顛沛流離、連個正經官職都是反覆有了又丟的劉備難堪,只需視而不見,光與趙雲交談即可。
頂多被人詬病有冷待士人之嫌,被一些不喜他的心裡嘀咕幾句,卻也不會說出聲來。
畢竟地位懸殊。
燕清卻不打算這麼做,別說他對劉備並無什麼真正的惡感,仗著官高權重,就著急過一點小癮,反倒會暴露自身脾性底氣。
而對劉備這人精,再多的防備也是不夠的。
劉備絕對有勾搭子龍跳槽之心,只是因有著自知之明,曉得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縱有七寸不爛之舌,希望也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計,便以退為進,將真意掩藏的很好,只恰到好處談起舊事,關懷趙雲近況,反而高明。
如此,成功讓趙雲被欲要避嫌的為難、和見到故人的舊誼所困,一時半會被絆住腳步,不好離去。
涼亭勉強稱得上隱蔽之處,畢竟為醒酒而暫時出廳的賓客,也不會離得太遠,假山處更是為宴席忙碌的下人罕至的地方。
然而依燕清看,劉備也許還是故意選在此處,就等合適的人路過看見的。
當初趙雲在公孫瓚麾下不受重用,被當做添頭送到呂布帳中時,劉備一開始是並不知情的。而在他得知此事後,即刻聯繫起了趙雲,又跟同門公孫瓚溝通,試圖將其換回,無奈未果,只得作罷。
而換一個角度來看,劉備要挽回此良將之才的行動,即使未能成功,也在呂布和燕清心中留下了他與趙雲相識甚篤的印象。
這次偏偏還在涼亭私會,隱有避諱旁人之勢,很輕易就能讓燕清等人心中勾起舊事,對趙雲生起疑心,與此同時,只要這點猜忌表露出一星半點來,就易使盡忠盡職的趙雲寒心。
不管劉備有沒有這點算計,燕清都不可能叫他如意的。
——史上寫得清清楚楚,哪怕在蜀漢受輕職重用,趙雲也始終秉持忠骨錚錚,從未被私交所擾,更不可能做出輕易背主的惡舉來。
更別提趙雲此時平步青雲,仕途如意,哪兒有因曾經未能成行的幾句籠絡,就背信棄義,改投他營的可能?
劉備果然沉得住氣(臉皮也厚),這回被燕清撞個正著,面上也沒有出現客人跟旁勢部將敘舊一事暴露的尷尬,而是在不卑不亢地執禮之後,眼前一亮道:「某姓劉名備,字玄德,此番隨劉荊州入許,竟幸遇燕大鴻臚,實乃三生有幸。」
哪怕劉備毫無根基,如今除一些當初被上級層層盤剝后所剩無幾的戰功,和仁德宏善的名譽外幾乎一無所有,正是最落魄的時候,燕清也不敢小覷這能得曹操煮酒時,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評價的梟雄。
後世人對劉備的評價毀譽參半,有說他是真仁厚,也有說他是偽君子的,燕清對他,始終是保持著萬分欽佩的態度。
哪怕立場註定為敵,也不妨礙這種欣賞。
燕清聞言一笑,也真心實意地恭維道:「玄德亦是風度斐然,令清見之忘俗。你此番遠道而來,受車舟勞頓,清卻因宿務纏身,未能及時相迎,心中甚愧。」
劉備面上是壓抑不住的受寵若驚之意,連道不敢當,燕清欣然笑著,風度翩翩地側身一讓:「若玄德不嫌,可願隨清返回宴中……」
又是一陣你來我往地自謙推讓。
在安靜地充當合格背景,其實聽得額頭隱約冒汗、雙眼發怔的趙雲心中,自家軍師祭酒與劉玄德大人,在謙遜溫和、君子仁厚之風上,完全稱得上棋逢敵手,真叫方才不好脫身的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等燕清耐心十足地陪這位蜀漢的仁德之君磨完,領著他回到宴席,這會兒已是酒過三巡,氛圍正濃的時刻。
得身為大將軍、堪稱權傾朝野的呂布親自安排的盛情款待,劉表也已放下心中的不滿,觥籌交錯,言笑晏晏間,完全稱得上賓主盡歡。
而燕清的忽然到來,則叫全場為之一窒。
得幾乎所有人同時停下動作,向他行禮后,燕清安然一笑,只與劉表簡單致禮,便走向呂布所坐的主位身邊剛騰出來,亦是新設的座位,同時凌厲地瞪了假公濟私,怡然自得地小飲著的郭嘉一眼。
郭嘉不甚自在地歪了歪身子,想要亡羊補牢,將他身後那堆猛一眼看去,少說也有七八個的空酒罈擋住。
可惜為時太晚。
燕清的目光愈發冰冷,心忖這人果然不聽話,之前見他咳嗽,就讓他別喝。結果郭嘉以為他當真脫不得身不會到來,就趁機喝個不停。
燕清慢條斯理地坐下,就感覺距他不過一臂之遙的呂布整個人都愉悅輕快了起來,眼睛也若有若無地頻頻往他這掃,忍不住嘴角一翹,一邊端起酒盞掩飾,一邊壓低聲音道:「主公何故雀躍,如同稚童?」
呂布小晃了一晃,笑哼道:「重光惦記著布,百般忙碌后,仍不辭辛勞而來,豈能不樂?」
燕清微微一哂,忍不住逗他一下:「原來如此。清險些以為,主公是有猛虎之軀,卻有乞巧之心呢。」
呂布的臉皮卻是頗厚,被他這麼一嘲,也能迅速反應過來,狡猾道:「布願習得奇淫技巧,以悅重光,簡作乞巧,倒也無錯。」
燕清萬萬沒想到會聽得這一通歪理,既氣又樂,險些沒忍住當場笑出聲來,須臾才繃住了表情的變化,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那是奇技淫巧,也絕不做此釋義。」
呂布大大咧咧地一笑,卻毫無糾正之意:「雖不中亦差不遠。」
燕清莞爾。
如此模樣,落入悄悄打量他的荊州來使眼中,真真是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暗自讚嘆不已。
卻絕無可能猜到,他輕啟薄唇,說的是一句再粗鄙不過的:「放屁。」
跟呂布瞎吵幾句后,燕清才將視線投往劉備和緊挨著他坐著的兩武人。
大表哥氣度雍容,面貌端正,就如燕清所想象的那般,只禮貌性地看了一眼,交談幾句,就沒再關注了。
他更感興趣的,自然是那在三國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三兄弟。
無需介紹,他都能根據體貌特徵認出那紅面美髯公,就是那義薄雲天的關雲長。
這一眼剛巧跟那桃園三兄弟打量他的視線對上,燕清微微一笑,向他們略微點頭致意,便繼續看那伴在劉備身畔,酣暢大飲的……
!
燕清忽然盯著一人頻頻看去,哪怕是經過克制、被別人輕易看不出來,也不可能逃得過無時無刻不用眼角餘光關注他的呂布的利眼。
他擰起劍眉,順著燕清的目光看去,就落在坐在劉表身後不遠,顯然身份略微高出一般隨行官吏、卻也沒受劉表重視到需自己費些心神記住名姓的武將身上。
那人身長約八尺,臉如滿月,膚色偏為白皙,樣式尋常的薄甲裹了魁梧結實的軀體,神色卻很是溫柔。
這會兒正喝得十分盡興,時不時與身邊兩人說笑幾句。
呂布的臉瞬間就黑了下來。
燕清這會兒也回過神來,淡定地淺酌幾口,將方才好奇的注視收斂無疑,可心裡的震驚,卻一時間無法平靜。
演義里數次描寫張飛,都是個性情剛烈如火,莽撞直率的猛漢,面貌亦是「豹頭環眼,燕頷虎鬚,猶如鐘馗」。
可這真正的張飛,與這描述也相差太遠了。
在燕清看來,不但在氣質方面與趙雲孫策不相伯仲,單純論以容貌,無論是以後世還是當前的審美標準,都完全稱得上是一名英氣勃勃的美男子。
難怪女兒能嫁給蜀後主劉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