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燕清的心情還複雜著,仍感意猶未盡的郭嘉道:「嘉有數惑,徘於心中不解,重光可願助乎?」


  燕清回神,奇道:「哦?天下竟有叫奉孝不解之問,還碰巧與清有關?」


  郭嘉回以微笑:「正是,還望重光不吝賜教。」


  燕清莞爾:「賜教不敢當,多半是解鈴還需系鈴人罷了。」


  郭嘉朗聲笑道:「缺的可不正是一個系鈴人!」他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地就將一大不韙的問題說了出口:「憑重光眼力,怎會容將軍於長安剿賊時,錯失倚功來挾天子、令諸侯的大好時機?」


  他問得直接,燕清也答得乾脆:「熟的不過是外勢,將軍彼時籌謀不足,聲譽亦是爾爾,太過貪心不足,既受朝廷牽制,又易成眾所矢之,自身羽翼難成,懷揣利刃恐會自傷,反遭其害。」


  說到這,考慮到對面坐著的唯一聽眾,是芯子里也焉壞焉壞的浪子郭嘉,燕清就不講究謹慎言辭了,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劣態度,唇角充滿譏嘲地一揚:「當一條日日被耳提面命的富家犬,哪有做白手起家的貧家子來得自在痛快?我主雖不如他們擅打機鋒,搬弄是非,玩弄詭計,卻也有憫民之心,肯自請來這兵家必爭的是非之地,大力救一地百姓脫水深火熱,不比光說不做,或是單給受難長安子民施回粥就要歌功頌德半天的假仁假義,要好得多?」


  有曹操那受益無窮的迎天子入許昌的珠玉在前,燕清何嘗沒想過叫呂布也效仿一回?

  可史上呂布在董卓死後,得到的封賞除了位極人臣的官爵,就是跟王允二人分一文一武共掌朝政的實權了,與這設想的區別並不大,結果只堅持幾個月就不得不狼狽敗走,四處流浪,卻不能完全怪罪他沒有政治細胞。


  相反,在事後的論功行賞上,他看得比信心膨脹過度的王允還要明白幾分,只是未被採納罷了。


  如今在燕清的幫助下,雖剔除乾淨了那些董卓殘黨,不會有李傕和郭汜等人大亂長安的禍事發生,可這時的朝廷百官和小皇帝也未像曹操迎其入許的那般嘗遍苦頭,知曉諸侯有多喪心病狂,才收斂傲氣,學會謙卑小心。


  他們當時屈尊對呂布百般拉攏,不過是被董卓之暴虐折騰得心有餘悸罷了。


  等緩過氣來,定會恢復對一貫看不起的莽夫呂布頤指氣使的派頭,而自忖建下豐功偉績,又被討好慣了的呂布又怎麼可能受得了這等鳥氣?


  況且有這些怕再出一個暴徒董卓的驚弓之鳥們密密盯著,動則彈劾,呂布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發展自己的兵勢,也沒法建立自己的名望,就連收攏人才,也不可能敵得過近在眼前的競爭對手,一封一個漢官,全親漢去了。


  遠不如天高皇帝遠來得自在。


  燕清對那些貪生怕死,見著猛將只想把猛虎栓成家犬困在身邊保自己平安,置正受災受難的黎民百姓於不顧的諸子百官所表達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郭嘉不由含笑,微微頷首,眼角餘光宛若無意地再度從那些個酒罈身上掠過,又道:「若嘉所料不差,當時定是重光勸住了將軍。」


  燕清在心中仔細將呂布當初的反應過了一遍,沉吟片刻后,不由得抿唇一笑,老實相告道:「奉孝卻料岔了,我主非但無絲毫眷戀之意,甚至無需清去闡明其中利害,就定下自請離去,紮根豫州的計劃了。」


  卻不是郭嘉對諸雄性格把握出錯的鍋,恰恰相反,他對呂布貪戀權勢、鼠目寸光的缺陷看得無比透徹,且將他在演義中的表現預測得八.九不離十。


  也是這般鮮明的對比,叫燕清直到此刻才有了後知後覺:他對呂布所造成的影響,竟然從那麼早期就開始了。


  燕清所說的究竟是真是假,郭嘉當然不可能分辨不出來,不禁微訝,凝眉細忖了會,忽道:「只是將軍如此,長安那方卻不會善罷甘休,近來可有動作?」


  如果說之前還只是打了個容忍度極高的擦邊球,現在這一問就的的確確有刺探呂布勢動向的嫌疑了,燕清卻連眼都不眨,爽快地回道:「誠如奉孝所想,因馬韓二軍於外沿擾民,官軍畏縮不前,眾臣憂其有反意,修急詔一封,特命豫州軍千里迢迢前去勤王救駕。」


  郭嘉輕笑一聲,點了點頭,再問:「不知重光欲如何應對?」


  燕清也據實一一相告。


  郭嘉淡淡勸道:「以利驅二虎爭食,自為上策,然重光卻漏算一處,恐有功虧一簣之虞。」


  燕清卻不似先前被他點出興建書館的大弊時露出詫異之色,而是早有所料地笑道:「帝心?」


  郭嘉眨了眨眼,極有興趣道:「正是。」


  燕清怎麼可能不知道,劉協之所以會下這封無理取鬧的詔書,根本不只是被董卓的暴.政嚇出了太大的心理陰影,而是很清楚光憑長安那些個老弱病殘的官軍無法抵擋馬韓二人的鐵騎,有這隱憂,又有王允等人見不得呂布受到莫大寵信,遠離都城自己坐大不說,竟要越過他們這些日日在天子面前侍奉的肱骨老臣了,於是紛紛進言。


  給劉協的說法,則美其名曰要試探呂布是否當真有忠君之心,會隨時來救駕。


  燕清正因看得出他們的用心歹毒,才一開始就不叫呂布鬆口答應,去勞民傷財,救這勞什子的駕。


  哪怕這回咬咬牙,真派兵去了,開了先河,才真叫後患無窮。正所謂升米恩斗米仇,對有心挑撥離間,毀損呂布實力的王允等人而言,一次不成,還有下次,哪怕是貨真價實的忠臣,被來回折騰,也要磨沒了,而一次拒命不從,就成了他「不忠不義」的最大「證據」。


  對侍奉在陛下身邊的臣子而言,要危言聳聽,嚇唬一個膽子不大的小皇帝,有什麼難度?不過是費一些唾沫,外加磨磨嘴皮子的小功夫,卻能累得來回奔波的呂布實力大損。劉協也會漸漸嘗到甜頭,對提出這個計謀的王允等人更加倚重不說,日後更是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得勞煩他的呂愛卿來跑一趟了。


  此消彼長下,資本遲早被消耗一空,連戰無不殆的好名聲也一併壞了,將來還怎麼逐鹿中原?


  燕清著實覺得王允熱衷於內鬥,得點顏色就開染坊的選手挺可笑的。不知善待親皇派的諸侯不說,還一昧為私慾,高高在上地濫用職權之便進行打壓,對那些快把狼子野心擺在臉上的反許以諸多好處,試圖拉攏他們來對抗權勢日盛的呂布等人,無恥地以達到平衡的目的。


  不自量力地想坐山觀虎鬥,早晚神仙也難救。他何必做個惡人,去攔他們馬不停蹄地作死的步伐?

  郭嘉見他神色悠閑輕鬆,眯著眼睛笑道:「重光莫不是故意的?」


  燕清睜大了眼,很是無辜地攤了攤手:「奉孝何出此言?自然不是。」


  郭嘉笑意更深,輕聲再問:「當真不是?」


  燕清也忍俊不禁,口中卻是斬釘截鐵道:「當真不是。」


  兩人面上掛著如出一轍的眯眼笑,意味深長地沖彼此一望,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若劉協肯聽他離間馬韓二人的計策,就達成了他們與長安朝廷的雙贏局面,自是皆大歡喜;若執迷不悟,非要為涼州勢力壯大上添一把柴,首受其害的也不可能是遠在豫州的呂布勢。


  郭嘉日日家中坐,天下大勢卻是瞭然於胸,唯一出的幾個大變數,全是出自燕清的手筆。


  憑他頗引以為傲的見微知著的本事,竟也摸不透燕清算計的規律,怎能不叫他生出濃厚的欽佩和興趣來,試圖結交一二。


  今日一見,更覺得他風采迷人,談吐風趣,謙虛有禮,坦而不偽,既有溫潤君子端方,又不缺剛烈不犯,只不知為何投了個如此不堪的主公呂奉先,怕是連那好歹懂得惺惺作態的袁本初都不如。


  因旺盛的好奇心而出言觸碰了呂布軍中機密后,郭嘉也很是知情識趣,對燕清慷慨付出的大膽信任投桃報李,出於避嫌之意,主動開口道此處有美酒古籍,他甚盼多留些時日,不知燕清可願應承。


  而還有個言下之意,就是在逗留期間,燕清若有不決之策,大可去問他。


  得這刷好感度的大好機會,燕清哪有不應的道理,毫不猶豫地將郭嘉安頓在緊挨著他所住院子的隔壁,也是離酒窖書房極近的地方。


  郭嘉見他如此豪爽大方,更覺得對極了自己的脾胃,也半點不跟他客氣,直接開口將燕清所擺在案桌上的那幾壇讓他眼饞許久的美酒給統統要走了。


  燕清笑眯眯地一手掂著滿滿一壇,看著連雙手懷捧一壇都顯得有些吃力,實打實的一個文弱書生的郭嘉,聲線溫和悅耳,卻暗含警告道:「烈酒雖醇美,卻更為傷身,奉孝身體本就孱弱,當有克己之心,一日不宜飲超過半壇的量。」


  郭嘉:「……」


  看著年紀相仿,同樣纖細斯文,單手拎著個沉重酒罈卻不費吹灰之力的燕清,一向能言善辯的鬼才竟罕有地失去了反駁的能力。


  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最好的還擊點,嘖嘖稱奇道:「偌大府上,竟真連半個侍妾也無?未免太過清心寡欲,委實無趣得很。」


  又彷彿無心地補充道:「倘若重光還是童身,嘉怕要惡意揣測汝是否只是看著康健,實則身懷隱疾了。」


  不巧在自穿越後天天忙得兩點一線,根本沒空去打聽青樓的門朝哪兒開的燕清的確還是個初哥兒,一下就被狠狠戳到痛處。


  他卻不羞不惱,儼然一個高深莫測的老司機,淡淡一笑,將羸弱蒼白的郭嘉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方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旋即苦口婆心道:「愚兄妄言,奉孝莫怪,然這世間從來只有被累壞的牛,沒有被犁壞的地啊.……尤其奉孝體虛,還是節制些為妙。」


  郭嘉:「.……」


  一晃眼,就過去了整整一月。


  就在長安那優柔寡斷的小皇帝焦頭爛額,糾結著到底該聽他呂愛卿的提議、還是採納王允等老臣的主意時,從小雪飄飄的揚州,卻送來了個不甚美妙的消息。


  ——由朝廷任命的揚州刺史陳溫病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