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等呂布與趙雲酣戰數場,越看這小子越感順眼了,又頂著身淋漓大汗歡暢地洗了個澡,再興沖沖地去尋他家軍師祭酒,欲狠狠讚美一通他的眼光獨到時,就不幸被重光官邸上的僕人告知,燕清在他離后不久就已焚香沐浴,仔細整理了一番儀容,又鄭重其事地備上厚禮,騎上皮毛油光水滑的雪玉驄,歡歡喜喜地往城外去了。
燕清無意中翻到郭嘉寄來、卻塵封已久的信,可謂是心中萬馬奔騰,旋即既喜又懊。
喜的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懊的是造化弄人,自己煞費苦心卻白跑一趟,還勞對方白等許久,不知會否留下一個傲慢無禮的壞印象。
……越想越感覺錯過了十個億。
他哪裡還坐得住,當場就把自己的外貌裝束都收拾得無懈可擊,神采飛揚地直奔郭嘉於信上所留的住址而去了。
只是好事註定多磨,等燕清趕到,就生生吃了個閉門羹:郭嘉宅中的傭人歉意道,自家主人早備上鋪蓋,常駐城中書館了。
燕清頓感哭笑不得,不得不服這天妒英才之放蕩不羈之處,著實異於常人。他雖不是名門望族出身,卻也不可與寒門士子同日而語,竟做得出睡在書館裡頭的任*來,真夠豁得出去。
無論如何,燕清只有折返,按照他們所給的行蹤,立即去圖書館里找人了。
然而他這張臉辨識度還是很高的,為避免引起人群騷動,他特以斗篷遮面,又散了些隨從,只帶幾人入內,見裡頭痴迷讀書的學子比比皆是,穿著容貌雖各異,一眼猛然間看去卻分不清誰是誰時,發熱發昏的頭腦才漸漸冷靜下來。
此地人員眾多,他與郭嘉素未謀面,光靠歷史書上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丑畫像,怎找得到人?
又不是現代的商場,可以發一個尋找失散兒童的廣播。
不過光這是決計難不倒燕清的,巧的是臨近中午,他稍作思忖,一邊命人去將徐庶和賈詡都請來,一邊派人在書館門口臨時開設了免費發放的粥鋪,卻不是一視同仁的一鍋,而是有分粳米粥,小米粥,肉粥,皆是立筷不倒的濃稠,甚至還有各式糕點。
粥雖免費,要喝到則不是那麼容易的,燕清在每一種的發放類上,都親定了考題,黍米粥最粗糙低廉,就設最簡單的考題,譬如《論語》與《孫子兵法》選一,由施粥人負責抽取一頁,對方能背出來就能喝滿滿一碗;粳米粥、肉粥的難度則稍有提高,是針對士工農商兵五方面選一進行問策,由徐庶與賈詡二人幫審,也不苛刻,但凡有些亮點,就送一大碗;最後的酥酪,問題看似簡單,卻很是觸目驚心——「設此書館,有何大弊可言?」
聞著誘人的粥飯之香,那些個在書山識海中渾然忘我的文人也被拉回了現實,紛紛跑出門外,聽著解釋,不由得喜形於色。
他們倒不是自己掏不起吃粥的錢,可這分了檔次給予的粥飯,更像是一種榮譽和考校。哪怕憑絕大多數的腹中之才,就算獻策入不得燕清之眼,吃個黍米粥也是綽綽有餘的,卻都往肉粥和米粥那裡涌去。
於是在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看來,就極匪夷所思了——分明是問題最簡單的發放處,則最乏人問津,竟比『商』的答策之處還更冷清,實在對問策毫無把握,又當真囊中羞澀、飢腸轆轆的寒門子弟,去領時也多是畏畏縮縮,聲細若蚊蠅,甚至以手遮面,生怕叫人知道自己模樣似的,接過後就做賊般趕緊躲一地兒去了。
彷彿誰去吃了,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只會背一點兒書、不學無術的草包。
燕清看在眼裡,卻是半點不著急,他守著的正是酥酪攤子,也就是引人說立這書館的害處之地。
這些酥酪還是他派人從自己官邸里取來的,是呂布自己不捨得吃,轉而賞給他的禮物,雖然在燕清看來,還沒現代隨便一家飯店裡做的酥餅香脆可口,在這年代,卻是極盡奢侈的美味了。
在史上,身為寫下《四時食制》的三國著名美食家的曹操,在得了塞北送來的一盒酥酪后,都捨不得輕易吃了,最後只在楊修的巧言善辯下與眾臣分食,可見有多難得可貴。
然而這年頭能一邊享用著好處,一邊罵施善人的厚臉皮者到底還是少數,也或許是質疑此問是陷阱而非誠意,單從最後成果來說,酥酪眼饞者眾多,卻甚少人來問,偶爾有幾個,也只是嘩眾取寵,以罵的辭藻用得漂亮精彩為榮的浮誇之流,內容空洞曠泛,無理無據,燕清聽了幾句,就搖了搖頭,婉言把他們打發走了。
反而是徐庶和賈詡有所斬獲,真問出幾個妙策,從一些只會夸夸其談、紙上談兵的糟粕里翻出幾個可用之才來,也算是平息了他們於百忙之中被不務正業的燕清一個心血來潮就請來做考官的牢騷。
就在燕清想著,郭嘉是不是還留在館內,或是碰巧外出了沒在這出現時,就見一個年輕文士倚著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才慢吞吞地出了大門,只往這隨意一瞥,就毫不猶豫地朝燕清這走來了。
儘管面色偏於蒼白,卻無損天生那副清秀俊美的好相貌,正處於與燕清相仿的年紀,身形修長瘦削,雖稍顯單薄,一身白衣翩翩,那寬袍廣袖卻恰到好處地掩蓋住了這一缺陷,反而叫他舉手抬足間額外彰顯幾分瀟洒俊逸的名士風度,令見者心折不已。
等他旁若無人地靠近了倍受冷落的此處,而在他剛出現時就眼睛發亮,之後也一直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對方的燕清,不禁噙笑頷首。
正是,目中燦燦有華彩,眼中熠熠有睿光,心中朗朗有乾坤,話中浩浩有神氣,先知縱橫寫恣意。
「某姓郭名嘉,字奉孝,見過重光。」
他隨意向燕清執了一禮,目光淡淡地落在這丰儀玉姿猶勝天人,的確是名不虛傳的濁世佳公子身上,烏眸黠光一閃,口吻里頗有幾分玩味,更多的還是篤定:「嘉在家中苦候多日,始終不得迴音,竊以為重光是不屑與口出狂言的妄徒結交,今日卻擺出這番大陣仗,又以此問為餌,等願者上鉤……」
他稍作停頓,似諷刺,又似自嘲道:「嘉雖魯鈍,亦竊料之,重光如此大費周折,莫非是為釣嘉這條肉陳骨乏的瘦魚而來?」
燕清無奈道:「那實乃誤會一場!奉孝雖隱名匿跡,胸懷大才遠志而少有人知,清卻絕不在此列,渴見久矣。只嘆你鮮與俗接,不好無故驚擾惹厭,怎會蠢至將珍珠當了魚目?」
這便將自己作為親善去壽陽,又請荀彧寫介紹信一事,給說得清清楚楚。
郭嘉靜靜聽完,又接過燕清遞來的、確實為荀彧所書的介紹信隨意過目,旋即不置可否地笑道:「重光思慮多端,亦至誠至禮,心胸狹隘如嘉唯有自嘆弗如一途,怎會得寸進尺,再口出怨言?不知重光可願賜嘉於府上一坐之殊榮,也好容我將這即要臨頭的大難細細道來。」
不論他是真不計較了,還是存了繼續試探之意,對這個自請上門,燕清都是毋庸置疑的求之不得,哪裡有空在乎徐庶和賈詡驚疑不定的目光,命人將攤子一撤,趕緊把他請到自己府上去了。
剛一坐下,郭嘉就慢條斯理地出了句驚人之語:「嘉知重光欲為主廣收英才,傳揚美名之心,然此舉偏於冒失,有一扼喉大弊,倘若不除,大難近矣!」
燕清聽得心頭一顫:「重光思慮不周,竟險毀了主公大計,還請奉孝不吝賜教!」
他對此深信不疑,虛心求教,郭嘉微微一訝,不免頗覺有趣道:「嘉不過一寂寂無聞之輩,所言能有幾分道理?重光怎不斥嘉危言聳聽,將嘉掃地出門?」
燕清哭笑不得道:「奉孝莫再因遭怠慢一事以言相戲於清了,君之才幹,勝清何止百倍,自知胸懷不過螢燭之火,怎敢與日月爭輝?再者,那不過是些言過其實的虛名,暫盛幾分又可證什麼?」
郭嘉微一挑眉,越發覺得燕清的直率謙遜對他口味,也不枉他白等兩月有餘,嘴上也就稍微留情,不再挖苦地直言不諱道:「重光雖有聲名,仍謙遜守禮,至誠待人,光憑此德便勝嘉多矣,奈何妄自菲薄?嘉只一問,現官學名存實亡,私學固良莠不齊,卻盛行也,今有清將所得之書籍予寒門學子廣閱,為其鋪就一條通達的求學之路時,可曾考慮過門檻被毀的世家門閥的顏面?」
燕清一愣,瞬如醍醐灌頂,將之前疏漏的地方給一一串聯起來了——不怪乎他們忙得熱乎朝天,作為同樣得利的世家大族卻始終冷眼旁觀,從不登門拜訪,就連請帖也只充滿敷衍地下到了他這暫稱得上名滿天下的文人府上,對呂布這豫州刺史則是徹底無視。
這真是個天大的致命疏忽。
燕清越想越不寒而慄,實話實說道:「清太貪功冒進,反累得主公入此絕境,萬分多謝奉孝直言相告了。」
郭嘉不著痕迹地瞟了一旁案桌上安靜放著的酒罈一眼,淡然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等疏漏雖關乎存亡,仍乃遠憂,非燃眉之急也。而憑重光之智,一旦有了防範,毒蟲固有百足,又何足慮哉?況且他們此時不得不按兵不動,非重光殫精竭力之功莫屬,否則光憑將軍之重勇輕謀,尋隙覆滅,絕非難事。」
燕清面上分毫不露,心裡卻是驀地一沉。
他哪裡聽不出,郭嘉說這話,既是為了表示寬慰,也是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之所以願意以非謀士的身份,不惜逾越也要提醒燕重光亡羊補牢,不過是出自份極深的認同和好感,才連良言被一晾兩月的冒犯都能忍下。
與此同時,他則是看透了呂布的重勇輕才、難成大事的本質,對此雖不至於不屑一顧,也是不可能瞧得上的。
燕清琢磨得通透,心裡反而有些糾結了。
能被算無計策、無所不曉的鬼才郭嘉劃分做「值得結交的友人」行列,他應當感到榮幸萬分才是……可想著自己被無形中看輕了的主公,這份喜悅就被沖淡了許多,光憑剩下的那一點,讓他在生出感激之餘,也不怎麼舒坦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