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封太師、國相后,董卓過慣了極盡奢靡、獨斷專行的日子,哪裡還拿得動當初征戰沙場時的弓箭,早墮落得無比痴肥,竟連久坐都成了樁苦差。
如今,先是被這高大威武,魁梧長大的義子虎目噴火,氣勢逼人地在眼前一立,又遭其頗感受辱而大怒地欺近一步,劈頭蓋腦的一頓兇狠咆哮,他整個胖碩的身軀被徹底籠罩在了陰影里,居然本能地感到心虛氣短,深生畏懼,一時間不敢與之對視。
意識到這點后,董卓惱羞成怒極了,氣喘吁吁地奪了一旁侍衛的長劍,一邊喚出數十甲士來壯膽助氣,一邊以劍尖顫顫巍巍地直指桀驁不馴的義子,厲聲喝罵:「豎子爾敢!以下犯上,是為不忠!以子犯父,是為不孝!以言戲母,是為不恥!生了一肚狼心狗肺,怎配再入堂?吾今日便奪了你的爵,命你閉門思過,未經許可不得再來問安!」
對這份威脅,呂布極傲慢,又不屑地嗤了一聲,道句:「如此便謝恩相」,根本無視那刺破了衣裳的劍尖,面色鐵青地轉身就走。
卻忘了之前以身擋住的燕清,叫怒得雙目赤紅的董卓猝不及防地瞧個正著,霎時驚為天人,滿腔怒火都不翼而飛,看直了眼。
按理說他剛得了千嬌百媚的愛姫貂蟬,又正處情濃之際,以為那般的傾國之貌便是絕無僅有的了,尋常女子的模樣根本再入不得他眼,可眼前這不假脂粉也姿容天挺者,真真神仙中人也,又怎怨得凡夫俗子神魂顛倒?
他消息雖靈通,知義子府上多了個相貌出色的幕僚,還稍稍細問了幾句,可因燕清不過一名不經傳的區區白身,便未放在心上。此時則滿心認定這是呂布新納的姫妾,因太過愛寵,才縱她女扮男裝跟出門來,也好見見當朝盛德巍巍的太師。
呂布大怒著剛走出幾步,就猛然想起被撇在後頭的燕清,轉身向後,恰好就見著董卓目光痴迷追隨其的醜態。
這下非同小可。
他原先找董索要貂蟬,一是恨她仗著有幾分姿色,便與王允沆瀣一氣,意圖把他玩弄於鼓掌之中狂妄,縱使真要到手了,多半只會殺了那辱己的賤妾了事,不至於憐惜半分;二是要問個分明,立下赫赫戰功的自己與床笫間的柔情小意相比,董卓會做何取捨。
他既得到了董卓的答案,對其可謂是失望透頂,哪會付出半分敬意,只下定決心明日早朝中要嚴格屢了燕清的妙策,將卓誅於戟下,才贖得清此刻被加諸於己身的屈辱。
結果見自己來時的憂心應驗,他果真如色中餓鬼般死盯著自己的謀士看個不停,毫不掩飾垂涎之意,腦中那根綳得死緊的筋啪地應聲而斷。
待董卓聽著旁人的驚呼清醒,轉臉一看,只見身披獸面吞頭連環鎧,腰系勒甲玲瓏獅蠻帶的呂布凶如惡煞地提著底下亡魂無數的方天畫戟,當得是衝天怒氣高千丈,直攜萬鈞雷霆勢飛衝過來,面孔是目呲欲裂的猙獰,那是彷彿有著血海深仇的深惡痛絕,哪有因他是義父就心慈手軟的意思?
「護兵,護兵何在!」
董卓驚慌失措地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只以為要喪命當場,欲躲不及,還狼狽地摔坐在地。這一身肥肉除了當個催命的累贅,完全派不上半分用場不說,就連那些個精貴的私兵甲士,也被呂布這敢獨守虎牢關的第一猛將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無敵勇武所攝,畏縮地退了半步。
燕清完全不知呂布怎突地殺個回馬槍,還一副當場就要剁了董卓的恐怖架勢,可董卓依著計劃,可是萬萬不能死在這裡的,情不自禁地大喝:「主公快快住手!」
結果呂布忽一收怒不可遏,只充滿嘲弄地牽了牽嘴角,驟然收勢,懶散地揮動一下極其鋒利的畫戟,將他手中的長劍不費吹灰之力地一劈兩斷,旋即催了燕清一句「走罷!」,瀟洒地將燕清連拖帶拽著揚長而去了。
董卓被嚇出一身冷汗,周身瑟瑟發抖,紫綢下擺呈深色,既有難忍的尿騷氣,又有澄黃的液體滲出石板,誰還看不出,這權傾朝野的董相國是被他用重金養的義子給嚇得尿了褲襠?
侍衛強忍著驚懼,殷勤來扶這身撲地肥肉,董卓知自己已死裡逃生,也知自己被這麼戲耍一番可謂是顏面無存,一時被嚇破了膽,被扶了半天仍難以站起,哆哆嗦嗦地咒罵著:「好個逆臣賊子,我如此倚重厚待於他,反要害我!此子非誅不可!」
李儒聞訊便知大事不妙,心急如焚地趕來時,連油皮都未蹭破的董卓正享受著貂蟬衣不解帶的溫柔服侍,嘴上還對呂布的發狂暴舉罵罵咧咧。見自己麾下最親近的謀士求見,被美色浸得昏昏沉沉的頭終究還記得事分輕重緩急,艱難起身,戀戀不捨地揮退愛妾,喚他進來,和藹道:「汝匆匆趕來,有何要事相秉?」
李儒知他極深,並不立即提及呂布,而是先交代正事:「既是要事,也是樁天大的喜事。天子有詔,明日欲行早朝於未央殿,且令司徒修築受禪台,似有就此遁入空門,禪位於恩相之意。」
董卓喜不自勝,一咕嚕地就坐了起來,哈哈大笑:「此話當真?」
他雖早已位極人臣,並無半分實權的皇位亦形同虛設,號令群臣時終歸是缺了一份名正言順,動不動就被罵亂臣賊子,天下也一直是姓劉的。現劉協如此知情識趣,自覺無德無能,要禪位於他,他德高望重,豈有不受之理?
李儒恭維地笑道:「此乃天命所歸,眾望所向,儒怎敢以言相戲!只是天子的心意變得太過突然,其中蹊蹺不言而喻,太師還是謹慎行事,喚奉先將軍來一同商議赴朝受禪才對。」
董卓喜色稍斂,不耐道:「莫再提那逆賊名諱,我正欲除之而後快!」
李儒大驚失色:「恩相何出此言?」
董卓呸了一口,將先前發生之事簡單道來。
李儒聽得眼前發黑:太師大人好生威武霸氣,不僅將自己麾下第一猛將當著諸人面痛罵一頓,生生攆出了府去,還削其爵位,勒令在家中好好反省。
「恩相糊塗啊!」李儒跪下,痛心疾首道:「奉先將軍向來不是無的放矢之徒,恩相應再清楚不過,當時為何不聽其辯解,尋王允來對質澄清?」
董卓不滿道:「休替那賊子說情!對他義母不僅無半分敬意,說的都是什麼混賬話!我意已決,這回定要派兵將他府上都給一鍋端了,豈能容他活路。」
李儒愁眉苦臉,人多勢眾又如何?就怕這些兵馬有去無回,還讓呂布有借口徹底反了。
他直覺不妙,可對著明顯在氣頭上的董卓,他也只剩下拚死阻攔一途:「奉先大人有萬夫不當之勇,驅使他者如獲百萬雄師。日行千里之赤兔馬價值萬金,可遇不可求哉,恩相當初且願贈布,一弱質芊芊的美人兒,又能值得幾錢?捨得一個國色天香的婦人,換來英雄死心塌地的效忠,又可全父子之份,當得是樁極美滿的買賣。恩相圖的是雄踞天下,怎可被婦人所惑——」
他苦口婆心,董卓聽出幾分道理,沉吟許久,決定稍作妥協,不情不願道:「事急從權,便將他官復原職,撤去禁閉,再遣人擇幾匹西涼進來的好馬,連金二十斤,錦十匹一併送去,勞你跑一趟,好言寬慰他幾句罷。」
「恩相之容人雅量,儒甚欽也。」
李儒剛拱手領命,董卓便鄭重其事地強調道:「可將己妻贈子一事日後切莫再提。賣妾求活,卓尚未落魄至此。再言必斬!」
他想著明日自己就就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人」給去掉了,等登上大寶,區區呂布便是砧板上的魚肉,想如何殺,就如何殺,何苦在緊要關頭爭一時之氣?的確該慎重點,以防節外生枝。
暫且憋著,屆時將呂布小兒一斬,今日見過的那著實招人惦記的容顏絕色的妻妾便自然歸了自己……
李儒哪裡猜不出董卓打的是何主意,見他終究捨不得將美人拱手相讓,心裡泛起一絲悲哀傷愁之意,面上卻勉強笑笑,下拜著再次道賀:「恭賀大人得償夙願,此乃萬民福祉啊!」
「儒可算是說了句好聽話!」董卓聽得渾身舒坦,親自把他扶起,好好聊了幾句。
這頭,面色陰沉的呂布與燕清的前腳剛到府上,來自太師府的撫慰禮後腳便送來了。
接到他賞賜的呂布卻不見露半分喜色,只隨意揭開黃布看了一眼,臉色黑得和鍋底無甚區別,在座椅上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一飲而盡。
倒是燕清高高興興地命人將這份精神損失費清算收好,還隨身掏出一張縑帛,認真地用個形狀古怪的標誌記了一下。
董卓出手當真慷慨大方,發一次脾氣,賞賜就有這麼多,可都將成為馬上要獨立的主公發家的資本啊。
呂布以手懶洋洋地托著下頜,面無表情地看他忙裡忙外,也不知心裡究竟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