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燕清的堅持下,呂布沒立即殺到尚在宴請太師的王允府上,而是換了身衣服從後門出發,除這說話極能唬人的謀士外連個侍衛也未帶,直接進宮,悄悄面聖去了。
在御花園的一處涼亭中沒精打采地與妃嬪作樂的天子,一聽到心腹宦官附耳過來的話時,登時又驚又喜又疑又懼,險些從軟塌上滾落下來。
「都退下吧!朕要獨賞此景。」
他胡亂尋了個借口趕人,妃嬪儘管不情不願,還是叩首退下了——皇帝的口諭再不好使,在這後宮通常還是管用的。
她們剛走,這亭子劉協哪裡還呆得下去,徑直跟著心腹往一隱蔽的內殿去,將信將疑道:「當真是都亭侯求見?」
誰不知曉董卓能耀武揚威的原因,除去重兵,就是他手下有一情同父子,天下無雙的悍將呂布。因惜命,他從來與之形影不離,今日怎會……
宦官連連點頭,直稱陛下一見便知。
等到地兒了,劉協心中再無懷疑——這凶神惡煞,頭戴束髮金冠,身形極長大的漢子,除了曾在太師身後見過幾次的呂奉先,還有可能是誰?
他心裡驀地略過無數念頭,按捺不住地狂喜了起來,連呂布眼裡閃過的冰冷不屑都沒留神。
與此同時,被忽略掉的白衣文士,也就是燕清,也在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
身為曾經的陳留王,史書上的漢獻帝,當今的聖上劉協,他所經歷的波折坎坷,可比大多數自家的列祖列宗還多得多。在描述他性格的時候,演義也未有個一致的定性。先說他逢大難不驚,與當時身為皇帝的兄長劉辯一起被宦官挾持著逃難遇到董卓時,他不過稚齡九歲,年長的劉辯尚且雙股戰戰,他還能侃侃而談。
後期約是被董卓那肆無忌憚的殘忍不仁給嚇破了膽,漸漸地失掉了膽色,被貼上了懦弱無能的標籤。這若是真的,也不能怪他,畢竟先是眼睜睜地看著無數心向大漢的忠臣被砍了腦袋,或是自己磕死在金柱上,後來連貴為皇帝的兄長也難逃一劫:大概是窩囊廢的模樣惹了太師的煩,索性把他皇位一捋,就這還不放過,得賜毒酒一殺。
對這喪心病狂的逆臣賊子,劉協怎會不恨?若非無能為力,他早巴不得生啖其肉!這份恨意還只能藏在心裡,明面上得尊賊為父,任他魚肉子民,乖乖當個看似風光的擺設,否則兄長的下場就是自己的前車之鑒。
即使這樣,他的日子也過得朝不保夕,這些被董卓送來的妃子們那些嬌媚的臉,十足是催命符。他毫不懷疑,等其中一人有孕,漢室血脈有了延續,鳩酒也該送到了。
換一個口不能言,連奶都沒斷的嬰孩做皇帝,肯定更符合董賊的心意。
有力救駕,手中握有兵權的諸侯早已各懷鬼心,即便曾經聯合起來,真為匡扶社稷做打算的壓根沒有幾個,鬧得不歡而散。朝上敢違抗的則早死絕了,只剩個王司徒在卧薪嘗膽,可早在他數謀失敗后,劉協就對這年邁無力的老人不再報什麼指望了。
等著盼著忍著,永遠就是「老臣仍在籌備,陛下請靜心等待」這一句話,這根自身難保的救命稻草著實堪比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可在權勢如日中天的董太師下備受倚重,武藝無人能敵的呂布願意雪中送炭,意義可就大大不同了。
果真是天不亡漢室,奉先乃忠臣,大忠臣啊!
換做董卓帳下的別人來暗中示好,被這些年的苦難磨出一身謹慎的劉協還會先虛與委蛇,再試探一番。然這是呂奉先!
倘若真有意殺他,對如今的董卓而言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專程遣心腹來試探他有否反意?當初廢帝引發了軒然大波,可早已聲名狼藉的董賊難道在意過口誅筆伐,還好生編造過荒謬的由頭嗎?
這塊糕點就算可能有毒,他也甘心冒險吃了,拚死一搏,總比一直承受漫無邊際的煎熬來得好。
燕清也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呂布不過連表情也欠奉地將自己叮囑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學了一次,語氣乾巴巴得很,小皇帝竟然就感動得熱淚盈眶,握著不得不蹲下來才讓他夠著的呂布的手連連感嘆這份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忠義護主。
原先還想著,皇帝多半不會輕信董卓手下重臣的投誠,但就算他心有疑慮,有自己在旁補救,舌燦蓮花地狠狠忽悠一通,不愁劉協不動心。
結果根本不需要他出場了:對呂布口中說出的計劃,劉協基本都是點頭如搗蒜,以示絕對配合。
聖旨自然也順利拿到了。內室沒有準備筆墨紙硯,小皇帝也怕去取時驚動別人,壞了大計,一著急,竟要咬破自己手指血書一通,被得了燕清眼神示意的呂布只好棄了看戲的念頭,趕忙攔下,眼都不帶眨地以小刀割了自己指頭一下,讓陛下眼含熱淚地蘸著他血寫完。
懷揣著滾熱的誅賊聖旨,原路回去的呂布終究有些存疑,咽了口唾沫問:「先生有幾分把握,此計能成?」
終歸是賭上身家性命的計策,他對自己能輕易削掉董卓腦袋這一點毫不懷疑,可燕清所說的,明日上朝時……董卓將當著百官發狂?
對他反覆確定的不安心態,燕清耐心地安撫道:「山人自有妙計,主公明日千萬莫忘帶上清即可。您也見著了,至今為止,事態的發展可曾脫出清預料,哪怕只是一絲一毫?」
呂布不吭聲了。
這小子固然欠揍,可他鬼神般的算計的確是自己聞所未聞的,不得不叫人服氣。
想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燕清心情美得很,主動提道:「何苦白費一個來回的功夫?不若直接去太師府上吧。」
呂布心不在焉地應了,稍微繞道,就兜到了修繕得金碧輝煌的董卓處,差人通報后,剛下馬入後堂,習慣性地看向燕清那副無比扎眼的容貌,愣了片刻,心中忽然警鈴大作,命令道:「請先生候在此處,莫與布同去了。」
憑董卓那葷素不忌的色中餓鬼,呂布可不敢放心讓他瞧見燕清的模樣,萬一他不忌諱偶爾好個男色,自己可不成了送羊入虎口的蠢貨?
燕清儘管不解他臉色一變再變的緣由,但估摸著都到這一步,也不至於再出什麼差錯,自己去與不去也無關緊要,爽快應了:「便如主公所言。」
「吾兒奉先啊!」
只是說時遲那時快,燕清還沒來得及退出去,此時應候在里廳,等呂布被下人引領來的董卓,竟是親自來迎了。
原來,董卓前日對脾氣暴烈的義子口出惡言,本還氣著他敢頂撞的冒犯,後來先被李儒苦口好生勸了一番,說其「倘若心變,大事去矣,」念及層出不窮的刺客,發熱的頭腦冷靜不少,又跟喜獲的貂蟬美人與床榻纏綿了一通,腰繩都才繫緊沒多久,此消彼長下,火氣再多也散得所剩無幾了,這便終於意識到速速描補關係的重要。
正愁沒台階下呢,呂布就善解人意地送上門來,他得信后,靈光一閃,決定親來迎接,給足義子面子,就好將上回的不快從容揭過了。
呂布暗罵一聲,眼眸里掠過難以言喻的煩躁,動作卻分毫不慢,先是不動聲色地邁了一步,再一轉身,恰恰將燕清給擋了個嚴嚴實實,隨意揖了一揖,口氣*道:「義父大人,近來可好?」
董卓滿是橫肉的臉上笑容不減,正要說什麼,草草敘完禮的呂布就直截了當地質問了:「還請義父大人原諒布來前訪的唐突,只是方聞一名為貂蟬的歌伎被氈車抬入了此處,又聞大人剛得一美妾,莫不是她?說來可巧,布正是為這曾許了自個兒的女子而來的。敢問是否真有此事?」
董卓的笑沒了,臉色倏地沉了下來。
他正對貂蟬美人新鮮得緊,心疼還來不及呢,哪容得牛高馬大的義子過問,李儒的告誡被他扔到了腦後,當著諸多下人的面叱喝道:「豎子休得造次!身為人子,豈可直呼你義母的閨名?!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了!」
真是個無法無天的狗東西,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但私下裡對他如此不敬,如今自己給點好臉色,更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連人前也有恃無恐到敢高聲質問自己,甚至垂涎自己妻妾了!
呂布還想著來討個公道,結果人沒見著,反倒自己頭上被安了個莫名其妙的義母!
他頓時火冒三丈,針鋒相對地沖這矮胖玩意兒公然咆哮道:「不過一尋常歌伎,也就相貌稍微入得人眼,還是個被其父二送的腌臟妓子,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又要折幾輩子的壽,才堪當我呂奉先義母?!」
燕清全程被呂布擋著,沒法看到臭名昭著的董卓的模樣,只得默默聽著。
他早猜到會有人勸董卓快跟自己主公重修舊好。呂布這次來,他最擔心,也是可能性最低的,就是父子倆心平氣和地坐下交換情報,再一致對外,同去找王允對峙,那王允恐怕就難逃一死了。
這回倒好,呂布若是在四下無人時用這種語氣說話,董卓或許能忍住,然他大庭廣眾下,狠狠傷了董卓面子,權勢正盛的太師又怎會善罷甘休?直接就絕了好好對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