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點五章
為重獲暢快飲酒的許可,郭嘉這一番迂迴婉轉下來,也完全當得起煞費苦心這四字了。
燕清心裡感嘆,沒忍住再逗他幾句,才應承下來了。
本來呂布做這懲罰的決定,就只是因做了噩夢而行的幼稚遷怒之舉,現郭嘉都老實告饒了,當然不好繼續刁難。
「如此甚好,便有勞重光多在陛下跟前,為嘉美言幾句了。」
達成目的,郭嘉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要不是官服累贅,瞧他那輕快的步子,簡直恨不能跟兔子似地,一路蹦跳著前行。
燕清好笑地目送他離去后,搖了搖頭。
既答應幫郭嘉說情,燕清就不會食言,當晚見到心情頗好的呂布時,就即刻跟他提了這事。
聽燕清簡明扼要的闡述了前因後果,將剛下達沒多久的這道命令給忘得一乾二淨的呂布,就下意識地挑了挑眉。
燕清詢道:「陛下認為如何?」
呂布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先緊挨著燕清坐下,才慢悠悠道:「奉孝奸狡,一下就找對了說客。」
燕清知道他會這麼回答,其實就是答應了,於是立馬換了態度,毫不客氣地推了推他:「身上汗津津的,怎不先去洗浴?」
呂布卻道:「在這之前,還有個地方,想要重光陪我去去。」
燕清:「哦?」
呂布神神秘秘地屏退左右,握住燕清的手,起身往寢殿走去:「重光且隨我來。」
燕清雖一頭霧水,還是選擇了配合他,由他牽著到了龍床邊上。
就見呂布將袍袖一挽,雙手握住翠玉的床頭,胳膊猛一發力,將極其沉重的龍榻給移開了兩尺。
燕清訝道:「陛下是將密道留下了。」
露出的地磚有相當明顯的鬆動痕迹,而被它覆蓋著的,正是劉協那天在益州勢的幫助下,順著逃出宮外的密道。
呂布得意道:「當然。這會兒不就派上用場了?」
燕清一眼就看穿他心思了:「陛下莫不是想藉此地道,悄悄出城不成?」
呂布頷首,嘆道:「自做了這皇帝,去哪兒都被前呼後擁,風光是風光了,卻也有頗多不得勁之處。」
燕清莞爾道:「陛下自在慣了,起初感到些束縛,也是難免。」
呂布聽燕清如此理解,心裡更加暢快,毫不費勁地將上頭那死沉的青磚移開,在一旁取了盞燈,問道:「既然如此,重光可願隨——」
結果燕清根本不等他說完,就麻溜地先鑽進去了,哪兒有半分要勸阻他的意思?
提著燈的呂布還在上頭髮怔,前面的路則是黑漆漆的一片,燕清自然不急著往前走,只惑道:「不來么?」
呂布趕緊道:「來。」
其實,燕清倒不是真對偷溜出宮去有多感興趣。
他是看呂布難得露出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又想對方近來老老實實被困在宮裡,先跟臣子唇槍舌劍,后又奮力處理公務,連兵營都沒空去了,不過是想玩一次小男孩的冒險遊戲來放鬆一下,將心比心,燕清自然不願掃了呂布興緻,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奉陪。
密道是匆忙挖出的,又得避人耳目,端的是粗糙簡陋,底下碎石繁多,破礫遍地,高低不平,狹窄得也只容通行一人。
第一次置身於這麼狹小幽密的空間里,唯一的照明是呂布手裡提著的小燈,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許多倍,對燕清而言,也是極新鮮的體驗。
——就是這種浪漫,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了許久,一次在燕清與呂布說話時,不夠注意足下的路,於是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哪怕被呂布眼明手快地握住了胳膊扶住,還是小崴了一下腳踝。
呂布懊惱道:「早知會害重光傷了,就不該走這破道。」
燕清趕緊安慰他道:「明明是我太不小心,怎能怪到陛下頭上?更談不上是傷勢,我已無事了。」
就燕清那連骨折都只感到癢痛的體質,當然不將這點小問題看在眼裡,可這話卻寬不了呂布的心。
他才走出一步,就被後頭的呂布二話不說一手攬腰,一手扶住膝窩,輕輕鬆鬆地一個打橫,抱在了懷裡。
燕清嚇了一跳:「這是做什麼?」
呂布卻半點沒跟他商量的意思,想著自己騰不出手來拿燈,就遞到燕清手裡了:「你拿著燈。」
燕清起初並不接,又勸了幾句,可呂布就是充耳不聞。
他無奈之下,唯有接了過來。
心忖好在是在地道裡頭,沒叫外人看到,那呂布那麼喜歡抱著自己玩兒,乾脆就遂了他這微不足道的小願吧。
呂布走得既快又穩,和之前跟在燕清身後慢吞吞地挪動的速度相比,不知快了多少倍。
燕清只覺還沒跟呂布聊上幾句,就已『飛』到密道的另一頭了。
呂布推開上頭的石蓋,先小心翼翼地將燕清托送上去,分外留神,不讓他沾到半點壁上的塵土,才雙肘一支,從里一躍而出。
燕清打量了下四周,不禁奇道:「怎會在城牆下面?這可不是上回逮到故君的地方。」
要想避開守衛的監察,地道的出口肯定開在城外,而捉住劉協一行人的那次,也正是在城郊。
呂布:「加了個出口。」
剛剛說完,他就走到燕清面前,手臂往後一伸,握住燕清手腕,環在自己頸上,再一托一提,就順順暢暢地改抱為背了。
燕清僵了一瞬,立馬掙扎著要下來:「剛剛在密道里沒有外人,由你胡來,也就罷了,現卻是在城牆底下,要是讓夜巡的將士瞧見了,又成何體統?」
呂布雖未回頭,手裡只消用上幾分巧勁,就讓燕清根本下不來了。
他哼笑一聲,自信十足道:「要是坐了那龍椅,就連重光也碰不得了,又有甚麼意思?」
「旁人若是真心問起,那也是重光先傷了腳,布方背上一程,何人敢說三道四?若有人真敢非議,那布秉一份愛臣之誼,也不厚此薄彼。大不了先將他那腿腳給扭斷,也背上一背,再瞧他還廢話什麼。」
燕清:「……」
呂布都沒怎麼過腦子,就輕飄飄地道出了這麼一套雖透著十足匪氣、看著蠻橫粗暴得很、其實足以叫人百口莫辯的狡詐方法來應對那些臣子,著實叫燕清感慨萬千。
單以他的標準看來,呂布是真已脫胎換骨,蛻變成一個極其出色的政.治家了。
呂布成功說服了燕清后,就穩穩噹噹地背著他,一步步走上城牆。
燕清一開始還有些心驚肉跳,后就不難看出,呂布可怕是提早遣暗衛給守城的將士打過招呼了,暫撤了這一小片地方的衛兵。
於是燕清也不用再擔心他們這副顯是過度親密的模樣,會不會被外人看到,惹來不必要的流言蜚語。
等登到高大巍峨的崗哨台中,呂布才滿意地將燕清放下:「重光瞧瞧看?」
燕清從善如流地往下看去。
從這許城中最高處俯瞰,只見那墨沉夜空之中浮有璀璨星河,與絢麗跳躍的人間燈火交相輝映,那是靜謐與喧鬧,又是浩渺與壯美的完美融合。
既有波瀾壯闊的宏偉,也具細膩溫和地瑰麗,美得不似人間。
燕清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口氣來,感嘆道:「陛下確實發現了個好地方。」
景是好景,可惜不知為何,他腦海中油然冒出一句因被濫用而讓人覺得天雷滾滾,卻在此時此刻無比應景的台詞來,叫那滿心的感動變成了哭笑不得。
——好好看著,這是朕為你打下的秀麗江山。
呂布並不知曉燕清腦海里瞎轉的念頭,聞言愉快地嗯了一聲,又沉吟片刻,方開口道:「布近立了兩道遺詔,一道是立亮兒為太子,已然公之於眾,另一道,卻想交由重光保管,務必秘之。」
呂布說得輕描淡寫,卻正戳中燕清的一樁天大的心病,他抿了抿唇,儘可能平靜地問道:「陛下此舉,大有不妥。您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立儲君也就罷了,著急寫什麼遺詔?」
他自認並不迷信,可遇上呂布這剛登上巔峰,就迫不及待地將遺書寫好,彷彿非得咒自己一下的人,也還是忍不住皺眉頭。
呂布不以為然,直接拋出個足夠冠冕堂皇,叫燕清無法反駁的理由:「事關天下萬民,自是未雨綢繆的好。」
燕清深吸口氣,勉強壓下怒意,冷淡道:「那我總歸能知道,那封詔書的內容罷?」
「自然。」呂布簡單複述道:「若亮兒不成器,或待你不孝,你可即刻宣讀此詔,將他國君之位廢黜,自為國主,若他敢抵禦,可號令子龍文遠——」
燕清自詡脾氣挺好,聽到這裡也是忍耐不住了。帶著一身完全掩飾不住的火冒三丈,直站起來,狠狠地打了呂布一拳。
呂布從未見過燕清暴怒的模樣,一下懵了,本能地躲過後,愣愣問道:「重光因何而怒?」
「我*你大爺!」
燕清已怒得根本不及管呂布聽不聽得懂這髒話了,咬牙切齒地罵了出口。
見呂布竟然還敢躲開,燕清更是怒不可遏,第二拳緊接著又打了過去:「你究竟是將天下易主當作尋常兒戲,還是當我是軟弱無力、自保都做不到的嬰孩?或是你道我有那般卑劣薄情,只盼著你快些走了,就方便惦記著篡權奪位了?!」
呂布也黑了臉,卻不敢再躲了,結結實實地吃了幾拳,飛快辯解道:「布斷無此意!只是若不留下這道詔書,倘若亮兒於布百年之後待你不好,還有誰能護得住你?屆時光是惦記你的安危,布在九泉之下,怕都難以瞑目。」
呂布一向是粗中帶細,有時行事全憑直覺,風風火火地不計後果;有時又敏銳得可怕,非得謀劃得無比長遠,才能安心。
他想著,無論是燕清是肉骨凡胎也罷,是不老不死的謫仙也好,自己較他年長十一載,無論如何,都將先行一步。
這麼一來,就得多多考慮身後之事了。
可縱觀天下,呂布也找不出一個能讓自己真正放心、又確信會將燕清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可靠人選。
有心者不見得有力,有力者不見得有心。
郭嘉對摯友真誠回護,可就憑他那弱不禁風的模樣,雖不至於酒一勾就跑,卻是風一刮就倒;燕議有淳淳孝心,身量也頎長挺拔,然而光長心眼不長武藝,擺外頭就是個好看又狡猾的儒雅將士,要真比手下功夫,恐怕就連文遠手無寸鐵地閉著眼,他對上后,都走不出超過一隻手的回合數來;文和太機警,又重自保之道,不見得樂意蹚任何一道頗具風險的渾水;子龍文遠倆大老粗,肯定也不懂怎麼才能照顧好重光……
呂布靠一雙無比挑剔的火眼金睛,將麾下謀臣武將翻來覆去地嫌棄了好幾輪,最後一無所獲。
才在萬分為難之下,折騰出這麼個連他自己其實也隱約察覺到或許會將燕清惹惱的餿主意來。
呂布皮糙肉厚,燕清縱打了好幾下,也不覺痛快。聽他絲毫不知自己錯在哪兒,頓時更氣,脫口而出道:「老子那時候早隨你去了,這詔書再神通廣大,還能護個鬼嗎!」
這下換呂布大吃一驚了。
他虎目圓睜,做夢也沒想到燕清竟然打著殉葬的主意,在最初的難以置信掠過後,卻是勃然大怒,攜了一身暴厲之氣,頭一回鐵青著臉對燕清爆喝出聲:「汝何敢出此——」
「——不敢?不敢的是你孫子!」
燕清眼睛都怒得發紅了,不等呂布發完脾氣,就氣壯山河地打斷了他的話。
得虧呂布將人都遣得遠遠的,否則這大晚上的新帝與丞相不在宮中、卻在城牆上打得不可開交的消息一傳出去,定將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不過燕清也沒打太久,就悻悻地停了手。
要是呂布敢躲或是還手的話,他還能出了胸口這股怒氣,偏偏呂布自己也生著氣,卻還是憋住了,徹底放棄抵抗,任他拿自己當沙包揍。
燕清又不是鐵石心腸,怎麼可能還下得了手?
他冷哼一聲,面若寒霜地整理好凌亂的衣袍,看也不看呂布,大步流星地自個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