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否極似泰來 第八十六章 移恨
待得宮女們都退乾淨了,朱芷潔才覺得窘意略減,開口道:
「姨母上一次曾說起,不可嫁去蒼梧國,只是不曾說明原因,所以……還想來再請教姨母,可有什麼原委。」
「遠嫁他國,終是辛苦,這一點姨母比誰都清楚,姨母只是想你一生在宮中無憂無慮,並沒有什麼原委。」
朱芷潔嘆了口氣道:「在宮中確實錦衣玉食,可終日如籠中之雀,連半分歡笑也無,實是苦悶。說句女兒家不當說的話,蒼梧太子還在太瀛島上的那些日子裡,我才知道原來人生還可以如此快樂,這樣的日子才不叫虛度,也不枉自己來世間一趟。」
朱玉瀟見她說得動情,不由有些惻隱。當日自己與趙鈺也是這般相見兩歡,不願分離,這種感覺即使過了幾十年依然縈繞心頭不曾散去,自己怎會不懂。說起來,雖然都是遠嫁蒼梧,可自己是被逼著嫁過去的,嫁得不情不願,潔兒與那太子李重延卻是兩情相悅,兩者全然不同。
當初確實曾擔心過黎太君會不會出手報復我碧海之人,但後來細想,李重延乃是溫帝的獨子,身上有著陰牟國的血脈。他陰牟國好容易讓血脈入了帝祚,黎太君再狠毒,應也不至於對李重延不利。何況潔兒若嫁過去,將來生下的孩兒還會繼續將血脈延綿下去,黎太君大約是不會去害潔兒的。
想到這裡,不由鬆了口,說道:「其實……你若心中有意,也無不可。畢竟能與相知之人廝守一生,是再難得不過的了。」
朱芷潔見她這樣說,不由又驚又喜,真好似撥雲見了日,歡喜無限地說道:「姨母能明白潔兒心中所想,真是太好了。只是聽聞母皇尚有猶豫,潔兒想……不知姨母能否替潔兒在母皇面前勸說幾句……」
「不能!」朱玉瀟聽到母皇二字,登時變了臉色。
朱芷潔被嚇了一跳,不知道又是哪裡說錯了話。
朱玉瀟也覺得似乎出言太過,又不好挑明剛與明皇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只好安慰道:「我去見你母親,她必得想起我當年出嫁之事,心中反要不情願,不如……不如你將自己的心意如實告知與她,她許了你也未可知呢?」
朱芷潔見她不肯相幫,心中叫苦,道:「潔兒知道若嫁去蒼梧,便不能侍奉母皇。母皇又是那樣用情至深之人,姨母看她對父親便可知一二。如今潔兒為了一己私念而不能盡孝於左右,本就是罪過,再要潔兒自己去說,豈非要惹她這個做母親的寒心,潔兒於心何忍?」
朱玉瀟聽她說到用情至深四字,按捺下的火氣不禁又涌了上來,冷哼一聲:「你母親?用情至深?」
朱芷潔不知道姨母何以忽然語氣大變,怔在那裡。
朱玉瀟此時忽然心中念頭一動,竟生出一絲阿修羅般的心思。
姐姐,你與母親對我各種欺瞞,視我如棋子,我又何必繼續事事順從你們的意思?你騙得我甘心困在蒼梧二十四年,我如今便也讓你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
當下轉過頭來,低聲道:「你覺得你母親是個用情至深之人,那你可知你母親為何總不願見你,你父親又是因何而死的?」
朱芷潔聽得這兩句,已是渾身顫抖,姨母口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她死也不敢提的禁忌之言,也是深埋心中永遠不解的謎團。
但禁忌有多深,好奇便有多深。何況這已是朱芷潔從懂事起便一直探求的秘密,如今聽姨母輕飄飄地說出來,怎會不想知道。
朱玉瀟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邊,悄聲說道:「事關國運,有些事姨母是不能讓你知曉的,但姨母可以告訴你的是,你母親受了你皇祖母的旨意,用鴆酒毒死了你父親。而你與你父親長得實在太像,她又問心有愧,見了你如見了你父親,無地自容。所以她便把你挪到了最遠的清漣宮,既不見你,也不想你,因為每見你想你一次,她良心便要被敲打一次。她寧可殺了你父親,也要保住皇位,寧可冷落著你,也不想讓自己難受,這樣的人,你還稱她用情至深?」
朱芷潔只覺好似頭上一陣焦雷鳴過,耳中嗡嗡作響,朱玉瀟卻不管不顧地繼續說道:「我朱氏的女兒都會習得觀心之術,她可曾授你?不曾。那是因為觀心之術須得面傳,她連見都不想見你,如何能傳?還有,你母親在來儀宮的閣樓中藏著一副你父親的像,但只是藏著,從不取來看。你可知曉?」
朱芷潔木然地點了點頭,這畫像之事她確實聽大姐提起過,但母親只說沒有這樣的東西。
「既然懷念你父親,日日點著那金縷香,卻不敢拿出畫像來瞧一眼,這其中的古怪難道你沒有想過么?」
「母皇為什麼……要毒死父親?」朱芷潔依然回不過神來,一時間太多的疑問反而使得她腦中一片空白。
「事關你皇祖母的聖意,姨母確實也不能說太多與你聽,但你父親死於你母皇之手,是千真萬確之事,此事陸行遠也是知曉的。」
朱芷潔猛然醒悟,難怪!每次見了陸阿翁,他總是避著自己,不肯多說一句。從小自己只道是惹人厭棄,不如兩個姐妹乖巧可愛,原來是因為母皇和陸阿翁都瞧著我像父親,所以不悅。
朱芷潔又想起小時候有個宮女只因說了句自己像金泉駙馬便被賜死,心純如鏡的思緒中竟生出一絲恨意。
我朱芷潔何辜,要受此冷眼相待?
朱玉瀟看著她的臉,早已觀得她所思所想,幽幽地嘆了口氣繼續道:「只可惜,你生來無辜,卻連她的身都近不得,還談什麼日後盡孝侍奉左右,只怕你離她越遠,對她便是越孝了。」
此話真是不留絲毫的情面,朱芷潔聽入耳中猝不及防,驚恐得連眼淚都已下不來,只是大口地喘著氣。
「姐姐的性子與當年你的皇祖母已是一般無二,她心中只有她的皇位,她的江山。其餘之事,何曾會放在心裡。潔兒你若不信,再看看姨母便是。姨母也不羞於告訴你,本來姨母與趙無垠之父趙鈺乃是良緣一對,當初是聽了皇祖母的話之後,被硬生生拆散遣去了蒼梧,結果到頭來孑然一身,臨老只能在這清輝宮虛度等死,這便已是十足的榜樣了。你現還想著做你母親的好女兒,可她心裡又能在意你幾分?你對太子的心意她又可曾問過你一句?你如今若不為自己做打算,那姨母也可預見,你將來必和姨母一樣,終日困在那清漣宮裡,成了真正的籠中之雀。興許哪日你母皇想起了你,指了樁婚事與你,可那會是你意中之人么,你也只能渾渾噩噩地過完這一生罷了。」
朱芷潔眼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從小思念的父親已再也見不到了,只要自己還是這張臉,景仰敬畏的母親也不可能再與自己親近,我此生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為何要受如此煎熬,為何還要順從地留在這籠中?蒼梧雖遠,那裡有自己的心儀之人,他父皇又是如此慈愛,是天下聞名的仁君,我便是再也回不得碧海,又有何憾?
朱玉瀟見她臉色不似先前般那樣柔弱,知曉她已是有了主意。又低聲道:「你且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葉知秋是個能言善辯之人,等他見過你母親,你再去來儀宮說便可。至於事成與不成……」。說著,執起朱芷潔的手,輕輕拍了兩下:「便看你對蒼梧太子的心意有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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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知秋的使團靜悄悄地進了太液國都。
除了因為這位尚書大人平日里習慣了默不作聲的作風,使團的人數也確實難以引起注意。
隨臣三人,馬夫隨從十人,護衛十人。一共加起來也就二十多個人,在動輒百人商隊進出城門的太液國都來說,可謂滴水微瀾。
但一入城,情形就不一樣了。葉知秋髮現入城不遠處有一彩棚,兩邊紅毯就地,護衛森嚴。彩棚的正中坐著一人。那人高高瘦瘦,甚是年輕,衣著華貴,顯得身份不凡。
那人遠遠望見使團車前掛著的古梧常青藤紋旗,疾步帶了幾個文官一同迎了過來。
「在下碧海國戶部尚書趙無垠,奉監國公主之命在此迎候蒼梧國使團的各位大人。」
葉知秋在車中聞言,不敢怠慢,忙下了車,也回禮道:「在下蒼梧國禮部尚書葉知秋,奉聖命出使碧海,勞各位大人玉趾在此相候,實是惶恐。」
原來此人便是清鮫駙馬趙無垠。
葉知秋面不改色地回禮時,心中不禁納悶,兩國相交,出迎之人既非出自禮部,又非鴻臚寺,雖說與自己品級相當,怎麼是戶部?
他卻不知,這是朱芷凌的刻意安排。
一則朱芷凌暗謀溫帝,以五百艘黿頭艦相誘,打算日後大開商岸,其中流通往來,多是戶部之事。趙無垠初掌了戶部,考慮到將來與蒼梧交往甚多,急需拋頭露面,混個臉熟,於是自動請纓。二則朱芷凌對這個葉知秋也很關注,自己的丈夫親迎,既可以將接觸的細節毫無保留地回稟自己,也顯得鄭重。須知當初迎接蒼梧太子時,為了給個下馬威,只派了秦道元區區一個侍郎,如今換成了尚書,算是給足了面子。
「貴國的通文書信監國公主已收悉,知道葉大人遠道而來,身負重任,命我等迎安排使團的其餘各位大人住在迎賓館,還請葉大人隨我一同上車,前往皇城,下榻於太瀛島上。」
葉知秋略一沉吟,喚過曹將軍交代了幾句,便命自己的馬車跟隨趙無垠的馬車,自己則隨他一同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