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耳畔的似水如歌
韓墨兒坐在入宮的馬車上,心緒依舊翻湧不平,從她被設計進入陋巷中的小院直到現在,不過僅僅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中有人貪念落空,有人傷殘斷骨,也有人命赴黃泉!
大小孟氏的這盤棋,竟然從五年前就開始伏筆,坐實韓墨兒害人性命的傳言,籠絡收買心生怨懟的李嬤嬤,指使其設計陷害韓墨兒。事成,親者痛仇者快;事敗,她們隱於幕後,操控一個土埋脖頸,心中隻有複仇的人頂罪並不是難事。
今日之事鬧得如此大,請了韓誌清來,就是要當著他的麵揭穿大小孟氏,讓其奸如鬼蜮,行若狐鼠的嘴臉公之於眾,讓她們再無興風作浪的可能,可張嬤嬤一個觸柱身亡,擔下了所有罪責,隱下了所有內情,大小孟氏雖未得逞,卻也安然無恙,下次不知又會掀起怎樣的惡浪妖風。
馬車的輪子壓在軒轅大道平滑的石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韓墨兒用食指壓著太陽穴,微微蹙著眉。出此大事,韓誌清依舊將韓墨兒推上了去往皇宮的馬車,他對此事相當執拗,這像是一個裏程碑,完成此事便能開啟他好父親的人設,讓他可以少後悔愧疚幾分似的。
馬車即將進入皇宮管轄區,韓墨兒低聲吩咐翠柳,讓她轉告齊子睿,事已至此揪出大小孟氏已無可能,不必繼續深究,恐一個不好讓大小孟氏尋了把柄反咬一口。另外,李嬤嬤雖可惡,亦是可憐之人,依舊按韓府榮養嬤嬤身份入殮下葬,錢三夫婦不能留在京中,送到齊氏柳州的莊子上看管起來,至於那個男倌兒應允了他的便都給他,不過既然敢昧著良心行惡事,就要受到懲罰,讓舅舅嚇他一嚇,最好這輩子都不敢作惡了才好。
午後時分,一天中最熱的時段。車內暑氣讓韓墨兒胸口窒悶,她微微挑起車窗簾子,風正好,日正暖,一派風光好。這樣的日子本該於廊蔭下納涼,聽那知了聲聲入耳,或是在菜園間侍弄,享受大汗淋漓後的美酒入喉,哪想到卻經曆了一場陰暗至極的算計,此間行差踏錯一步便入萬劫不複之境,沉重的湮滅感、溺水般的窒息感再一次蒙上韓墨兒心頭,讓她的眸子又冷了冷。
鎏金的馬車載著她緩緩的向宮城東門駛去,車中人穿錦著緞,顯得華貴異常,卻神情蕭瑟,麵寒如霜。朱紅色的宮門緩緩開啟,開門的聲悠長又寂寥,舊日的滄桑都隱於門後,多少悲歡離合,多少興衰榮辱,多少權謀算計,多少陰暗齷齪都隨著時間的洪流成為過往流年,而如今這朱門之後又重新鳴鑼開鼓,種種戲碼再次上演,隻不過換了劇中人罷了。
馬車入了宮門,又行駛了一段便不能前行,韓墨兒和翠枝由一個小宮女帶著前往在禦花園設置的瓊花宴場地。
宮中多奇花異草,禦花園中更是一片淋漓的斑斕。各種嬌豔欲滴的花朵肆意的綻放著,仿佛是沒有明天一般揮霍著自己的青春,花團錦簇之下透出一種無奈的蒼涼與**氣息。
小宮女將韓墨兒帶到場地便躬身退下了,還不到開宴的時候,皇後娘娘也並沒有露麵,隻著了幾個四品的昭儀相陪眾家貴女。
鮮妍嬌姿滿滿當當,綾羅錦緞熠熠生輝,所過之處香風陣陣、笑語嚶嚶,麵上和善一片,私下攀比爭鬥,不過攀龍附鳳的伎倆,讓韓墨兒心思又沉了一沉。
她轉身離開,欲尋一僻靜之所,翠枝不明忙喚到:“小姐,你幹什麽去?宴席設在前麵。”
“離開宴還有半個時辰,我現在過去徒增笑料。”
道路回轉,她們尋到一個幽靜處,麵前一彎窄湖,身後有茂盛高大的葦草,喧囂遠去,韓墨兒找了一塊幹淨的湖石坐下,似入定一般沉默不語。
同一個時刻,昭仁宮朱門開啟,一位身著月白色錦袍的男子跨步而出,配有銀絲祥雲暗紋的袍子上並無繡飾,用一根玉帶微微束著,陽光下閃著凜冽的華光,配合男子周身冷而鋒利的氣質在合適不過了。
不過此時,男子冷然的眉眼上含有幾分無可奈何,他聽著隱隱從禦花園傳來的鶯聲燕語,微微蹙了蹙眉。此人正是禮王尉遲軒,此番被皇後召來,為得是他的婚事。
尉遲軒的婚事一直是當今皇上和皇後的隱痛,為了幫助皇上尉遲易登基,亦幫助其穩固江山、排除異己,尉遲軒一直與皇上尉遲易佯裝不睦。如此情形,尉遲易若給尉遲軒尋一門妥當貴重的親事,實在不符合他們“爭鋒相對”的關係。
而若給尉遲軒訂一門不稱心的親事,兄嫂二人心中亦是不舍。尉遲軒可以說是尉遲易一手帶大,尉遲易與劉府千金劉鬆蓮成親後,劉鬆蓮愛屋及烏,一直將尉遲軒當做親弟弟般照顧。
尉遲軒立事極早,十五歲便主動陷入黨爭,身赴敵營,左右周旋,保尉遲易立於不敗之地。
兄嫂二人憐他小小年紀便要與蠅營狗苟之輩周旋,終日機謀巧算、運籌帷幄,經年累月整個人越發冷清,活得越發沒有光彩。為此,他們一直想為尉遲軒尋一門合適的親事,一來成家立業、傳宗接代,二來也讓他沾染些人間煙火,用繾綣之情暖一暖他人,熱一熱他心。
然而,事不與願為,兄嫂二人不願因“對立”的關係,給尉遲軒將就選親,而尉遲軒從小就見慣後宮女人之間明爭暗鬥的伎倆,對女子有種下意識的厭惡,也著實對成親之事不上心,能推就推,能躲就躲,避之不及,如此這般就拖到了現在。
如今,尉遲軒已經二十有二,兄嫂二人下了決心,即然不能尋一門身份匹配的親事,那就找一個品貌俱佳的良人,今年尉遲軒這個親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尉遲軒在宮中拐了幾個彎,走上了一條頗為僻靜的小路,曹公公扯著嘴角隨在其後。
曹公公邊走邊想,也就皇後娘娘能製得住王爺,皇後娘娘一抹眼淚,王爺立馬從了,也不敢拒婚,也不敢提什麽三年後再成親的條件,乖乖應下了年內成婚的懿旨。王爺那種有話不敢說,硬生生忍著的情形可是百年難得一遇啊,下次一定要說與皇上身邊的張公公,讓他也樂嗬樂嗬。
正想得開心,撞上了一堵肉牆,尉遲軒已經停步,曹公公沒留意一下子撞了上去。
尉遲軒歎了口氣,一想便知曹公公是熱鬧沒看夠,又腦補了一遍,心中不免鬱結:“昨日,皇後召你入宮所為何事?”
昨日,皇後傳來懿旨,單單召曹公公一人入宮,不用想便知是與尉遲軒親事相關,曹公公回府後沒有向他回稟,他也沒有心思過問。今日,他被皇後娘娘逼婚,這個自小陪自己長大的曹公公又一臉奸笑,讓他生出被背叛的感覺。
“啊,皇後娘娘傳雜家入宮是問,是問.……”見尉遲軒冷睨著眼神看過來,曹公公說了實話,“皇後娘娘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謠言,說王爺你不娶親,是因為,因為是斷袖。”
“雜家立刻回稟了皇後娘娘,這純屬謠言,禮王一向潔身自好,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若有……還好了呢。”曹公公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抬眼瞥了一眼尉遲軒,果然看到滿敷冰霜的麵容,趕緊縮了縮脖子。
尉遲軒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麽大的心緒波瀾了,明明知道皇後娘娘是硬擠出來的眼淚,但他也不得不應,隻因為長嫂如母,他不忍她傷心。
尉遲軒壓下心緒,展步來到一顆粗壯的巨樹前,彎腰翻起一塊隱秘的石頭,從底下拿起一個細細的竹節。
他從竹節中抽出一張紙,紙上均是暗語。看過後,尉遲軒吩咐曹公公:“去吧,讓子肖今晚來見我。”
曹公公應諾而去,尉遲軒獨自一人向宮門方向信步而行。行至一處蓬勃灌木,其後有女子的聲音傳來,尉遲軒蹙眉,加快了腳步,因他耳目敏於常人,女子們的對話仍傳入耳中。
“小姐,我哥哥再過兩日便要進城了,那個,這回他帶了十壇醉煙波呢。”韓墨兒一直沉默不語,翠枝暗自憂心,小心翼翼地起了個話頭,以美酒引誘,希望能將韓墨兒拉回常態。
韓墨兒將遠眺的目光收回,轉頭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翠枝,她在心中暗罵了聲自己,她不該任由心中情緒放大,不應該久久困於其中不得擺脫,這樣的自己已經嚇到了翠枝,自己是她們的主心骨,是她們的守護者,她不能倒,不能敗,亦不能脆弱。
韓墨兒笑笑,熟悉的表情回歸,聲音甜膩帶著絲絲討好:“翠枝快來這邊坐,日頭濃烈怎的不找個陰涼的地方歇著,翠枝,你哥哥帶來的十壇醉煙波有幾壇是你家小姐的?”
翠枝見韓墨兒嬉皮笑臉,微微放下心來,順著她的話繼續活絡氣氛:“若我家小姐聽話,十壇便都是她的,若不聽話,一壇也無。”
“聽話,聽話,定然聽話。”韓墨兒語氣又增了幾分甜膩,怯生生的伏低做小,“好翠枝,今後你讓我往西,我絕不向東,你讓我給你尋個白麵相公,我絕不給你找個黑麵官人。”說完韓墨兒馬上跳遠,看著麵紅耳赤的翠枝誠懇的點頭,貌似乖順極了。
“小姐!你,你!我讓,讓我哥哥將醉煙波都送到舅爺那裏去,舅爺喝酒,小姐看著,反正舅爺不許你喝酒。”翠枝雖然久受磨礪,還是紅了麵頰。
“嘖嘖嘖,都說最毒婦人心,小姐我今兒個真是見識到了。錯了,錯了,錯了,我錯了。”韓墨兒給翠枝順氣,眼中狡黠未退,“翠枝你這樣惱怒,莫不是不喜白麵書生,喜歡黑臉大漢?”
“小姐!你,我,哎呀!”一向沉穩的翠枝被逗得跳腳。
“哈哈哈,恩,翠枝,你怎的也學翠柳說不過就動手啊,翠枝,開宴了,開宴了,咱們趕快過去,不然皇後娘娘要怪罪的,咱們快去嚇一嚇韓嫣兒,她今天定然覺得我這個粗鄙的姐姐不能出席,走走走,帶你去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別氣了,別氣了,一會我少喝一杯水酒,以當賠罪可好?”
聲音嫋嫋傳來,似帶著潮濕般的觸感,刻意討好時的黏膩婉轉,促狹打趣時的似水如歌,分毫不差傳入尉遲軒的耳中,他下意識的放緩了腳步,下意識的調動耳力,跟隨著那個聲音,直到聲音消失不見,才晃過神來。
眉頭又蹙了起來,這回不為別人,而是為自己。自己竟然因為這等事情分神,看來最近自己還是太閑了,尉遲軒默忖。不過心中剛剛生出幾分自責,卻被一個念頭擊潰,現在的小姐對丫鬟都是這樣嬌寵的嗎?忽而又一個念頭冒出,醉煙波,恩,是什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