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陰謀(三)
此時的韓誌清坐在椅子上,麵色青白、目色赤紅。在他的腳下匍匐著四個人,再一次用涼水澆醒的錢三夫婦、白麵男子和李姓嬤嬤。
韓誌清依舊抖著手,他摸起房中唯一的一個瓷瓶用力的砸在地上,隨著一聲炸響,白膩的瓷片碎了一地,像是為他無可宣泄的怒意找到了一個出口。
“你們,你們竟然這樣膽大包天!是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謀害官家小姐,是誰,說,是誰指使你們的,是誰!”
屋內充斥著韓誌清的咆哮,可跪著的四個人除了白麵男子哭喊著“是他們指使我的”,其餘三人均一言不發。
“好,不說是嗎?子睿,子睿你帶人呢是吧,讓他們來,來上刑,生死不計,我看他們說不說。”韓誌清此時恨不得自己上去施刑,以安心中翻湧的怒意。
聽說要上刑,錢三夫婦慌亂起來,他們第二次醒過來看到韓誌清時,就清醒的認識到死期將至,但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依舊寄希望於張嬤嬤能有個萬全的借口,讓糊塗木訥的韓誌清不辨原委、是非,留他們一命。可現在韓誌清怒極,為求真像竟要動用私刑,還口口聲聲“生死不計”,這讓夫婦二人慌亂起來,一起向李嬤嬤求救:“嬤嬤,嬤嬤,怎麽辦,現在怎麽辦,嬤嬤,你說話啊,你和韓老爺解釋解釋啊,這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啊。”
李嬤嬤額上汗水直流,呼吸也有些急促,不過倒還能守著幾分鎮靜,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
她是韓家的老人,自韓誌清的父親韓守正開府就在府上當差,雖然當得都不是什麽重要差事,但因是開府時的老人,又沒有子女,前兩年到了歲數也被送到韓府京郊的莊子上榮養,不知何時她又回了都城,怎麽又參與到此事之中。
李嬤嬤緩緩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向外吐,生怕說錯了一個字:“老爺,既然事已至此,老奴也不遮掩辯駁了,今日之事,是我起了歹念,打算陷害大小姐。”
聽了這話,齊子睿氣得又想以拳腳泄憤,讓韓誌清擋了:“子睿,你讓她說,讓她說為何要陷害墨兒!今日你若有半句不實之言,我就讓你,讓你……”
“讓你碎屍萬段、骨肉為泥,永世不得超生!”齊子睿嫌韓誌清沒用,恨恨地補充到。
“老爺,雖然老奴今日所為喪盡天良,但禍事也皆是大小姐自己招惹來的。”李嬤嬤似乎下了什麽決心,語速越發平穩,並隱含怒意。
“什麽?你說是墨兒自己招惹來的,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什麽謊話都敢編!”齊子睿就像一個撚子冒著火星子的炮仗,李嬤嬤的每一句話都能將他成功引爆。
“難道不是嗎?!”李嬤嬤也似陷入某種情緒中,語調拔高,渾濁的眼中一片赤紅。
“大小姐出生在韓府,天生貴重,那她就能以虐待下人為樂?可以草菅人命?我們這些仆婦的命再不值錢,也是命,不是誰說辱便可以辱,說殺便可以殺的!”
李嬤嬤一雙老邁的濁眼滿含淚水,讓座上的韓誌清和齊子睿著實一愣。
“你胡扯什麽呢!墨兒什麽時候虐待過下人?什麽時候又害過人性命?”齊子睿這幾年與韓墨兒相處,最是了解她的為人。虐待下人?翠枝和翠柳都要被她慣上天了;害人性命?陸晚舟那種敗類渣滓她都不忍下手,送離大曆朝還要保其衣食無憂,怎可能害人性命。
李嬤嬤見齊子睿為韓墨兒正名,皺紋縱橫的臉上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嗬嗬,這位老爺,您可否將大小姐請出來,問問她可還記得小婉!”
“小婉是誰?”韓誌清蹙著眉頭,“和你謀害墨兒有什麽關係,你莫要東拉西扯。”
“老爺是大官,怎麽能記得韓府中的一個小丫鬟。”李嬤嬤麵含譏諷。
“小婉是我的幹女兒,五年前剛剛十歲,她是那樣的好看,兩隻眼睛黑黑的,一笑一對小酒窩。小婉對我也孝順,得了什麽好吃的,都讓我吃頭一口,我在府中沒什麽本事,她卻偏偏認我為幹娘,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因為我曾經在她受罰的時候為她說過話,我是好人,她願意孝順我。”李嬤嬤陷入了回憶,渾黃的眼中都放出了光彩。
“人人都說她心善人美,將來長大能找個好人家,沒想到,沒想到,隻因為她不小心將果酒灑在了韓墨兒的繡鞋上,便招來禍事。”光彩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恨意。
“韓墨兒因為這件事罰小婉跪了整整一晚,事後還百般刁難取笑。隻為了尋個樂子,就讓小婉紮五十個風箏,小婉雙手都紮爛了,最後韓墨兒隻要了其中一個!韓墨兒見樹上有鳥窩,不用小廝,偏偏讓小婉去掏,為了給她掏鳥窩,小婉弄得渾身上下都是傷。我要找夫人去訴苦,小婉卻攔我,說韓墨兒隻是一時興起,過了興致,便不會再難為她了。”說到此,李嬤嬤老淚縱橫。
“我真恨我當時聽了小婉的話,沒有去找夫人,第二天,第二天,小婉就淹死在湖裏了,隻因為,隻因為,韓墨兒讓她去找落在水裏的珠釵!”
韓墨兒坐在隔壁的耳房內,主屋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李嬤嬤的話聽得她心驚,這番話中充溢真情實感,不似作假。她努力翻找自己穿越之前的記憶,是否有這段久遠的紛爭。
那個女孩叫小婉,水蔥一般的嬌嫩清秀,話不多很靦腆,是她九歲時的三等丫鬟。
一次園中作宴,她穿了新鞋,鵝黃色的蜀錦繡著芝蘭,是都城中剛剛興起的樣子,八兩銀子一雙,因為工藝繁複,要兩旬才能秀好,韓嫣兒還沒有,此時她就穿在腳上了。
她有意炫耀,飲宴時故意摟起裙子,沒想到一個站在她身邊托著酒壺的丫鬟,身子一歪,將果酒灑在了繡鞋上。
她心中極怒,抬頭去看闖禍的丫鬟,是那個一直文文靜靜小婉,小婉臉上惶恐,她卻在小婉旁邊看到一張幸災樂禍的臉,韓墨兒仔細辨認,發現那是珠兒。此時的珠兒費盡心機,做了韓墨兒的三等丫鬟。
小婉向來乖順,她不想重罰,沒想到珠兒卻說,韓嫣兒的鞋已經送回來了,過幾日便要穿著去赴百花宴。
頓時火大,罰小婉跪了整晚。
記憶的碎片逐漸拚湊,韓墨兒看到了事情的始末。
記憶中的她雖驕縱,卻不壞。讓大小孟氏養廢了性情,又無人引導,脾氣差、心火重,誰做了局下了套,她都往裏鑽,百發百中、屢試不爽。
新來的珠兒麵醜,心思卻活絡,一肚子壞水,為了往上爬,她將同樣為三等丫鬟的小婉定為競爭對手。
此後種種,不是珠兒假傳聖旨,就是她受珠兒鼓動,一次又一次的責罰小婉。
直到小婉死了,淹死在園子中的湖裏,她才後悔自己對待小婉的言行,可悔意僅僅持續半刻便被一個瘋狂叫喊的嬤嬤打碎。
她說她害死了小婉,讓小婉去尋湖中的朱釵,笑話,那朱釵才二兩不到,丟了就丟了,何必尋找。
她不認,與那瘋子對罵。母親聞聲而來,帶走了瘋嬤嬤,走時嘴上隱隱擒著笑。
珠兒也反常了幾天,不往她身邊湊,三四天後便好了,又一口一個小姐的圍在身邊。
小婉的事,府中無人再提,她也漸漸的忘了,在珠兒的陪伴下越發胡鬧起來。
回憶到此結束。韓墨兒坐在小杌子上靜默良久。雖然那個叫小婉的女孩的直接死因與九歲的韓墨兒無關,但卻是她一點一點將其推向死亡的深淵;雖然現在十五歲的韓墨兒並不是原來的韓墨兒,但既然承接了原有的記憶,就擺脫不開這份沉重的心情。
韓墨兒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難言的情感壓了壓。她手指輕點,思緒飛轉,李嬤嬤拋出了這樣一段過往,給陷害韓墨兒找了一個非常合理的理由,想要自己承擔下所有的罪責,為幕後指使脫罪。
“所以,我要為小婉報仇,憑什麽小婉沉屍湖底,她韓墨兒還可以高高在上?我要讓她嚐盡世間的苦,讓她一輩子後悔害了小婉!”李嬤嬤此時已經有些瘋魔,披頭散發如地獄索命的厲鬼。
“墨兒害了你女兒並無實證,就算事情是真的,也是你女兒尋釵子的時候自己不慎淹死的,怎麽就算到墨兒頭上。”
韓墨兒在耳房中“嘖”了一聲,齊子睿這心都已經偏到太平洋了。
齊子睿不信大小孟氏沒有參與此事,他厲聲問道:“以你一個老嫗之力怎能謀得如此大事,說,你受誰的指使,還有誰參與此事?”
“這所有之事,都是我一人的謀劃,我買通錢三,迷暈韓墨兒,再讓最下賤的男倌兒睡她,我要讓韓墨兒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自李嬤嬤提到小婉便一直未出聲的韓誌清忽然站了起來,他躬下身子直視著李嬤嬤的眼睛,嘴唇不斷翕動,顫抖著將話說了出來:“你抓錯人了,抓錯人了!你不應該抓墨兒啊,你應該抓我,應該害我,我才是罪魁禍首啊!子不教父之過,我從來沒有教導過墨兒啊,我天天躲著她,視她於無物,從沒告訴過她什麽是善,什麽是惡,從沒指出過她的缺點,糾正過她的不足,以至於她是非不分、黑白不辨,這都是我的錯,如今我還讓她陷入險境,因果報應、因果報應,都是我的錯啊!”
屋子中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隔壁的韓墨兒。韓誌清從來都是木訥的、懦弱的,從來不覺得自己對他人有什麽責任,即便偶爾從自己的一隅天地探出頭來向外窺望,隻要有任何的風吹草動,覺得自己對外麵的世界力不從心,便會重新躲回去,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營造出來的安寧。沒想到,今天的他對自己會有如此剖白,讓韓墨兒心中頗為震撼,這個從未負起一點點父親責任的男人,是否真的已經心生悔意,不是為了給亡妻交代,而是真正的心疼身世淒涼的女兒。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齊子睿,將大小孟氏釘死在恥辱柱上是他畢生所求。他拉開韓誌清,真心覺得他拎不清,什麽時候悔過不好,偏生趕在現在:“姐夫你等會再說。”他瞪向李嬤嬤,“我問你,你說無人指使你,你許諾給這男倌兒一千兩,五百兩已經付了吧?你還買通錢三夫婦二人,你拿什麽買通,這孫子是你幾句話忽悠著,就能跟你幹這掉腦袋的事的人嗎?籌謀此事前前後後花了不少錢吧,就你那點身家,把你買個百十個來回都不夠!說,誰指使你的!”
聽了此話,李嬤嬤回了些心智,臉上一片清灰,她眼神閃爍,咬著牙閉口不言。
“不說是吧,好,你的嘴撬不開,我就從他倆試試。”齊子睿指著錢三夫婦,叫來了護衛,“先把腿給我打折了!”
護衛依令上前,在錢三胡亂的掙紮中踹折了他的右腿,錢三倒地哭嚎,護衛一把箍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口中塞了一團棉布。
豆大的汗珠從錢三的媳婦的額上滾落,她牙齒顫栗,看著蹲在麵前的齊子睿:“別打我,我說,我說。錢三說韓府一個嬤嬤找他害韓大小姐,事前給一千兩,事後給兩千兩,並且會送我們離開都城,錢三,錢三欠了賭債,如果還不上,就要剁了他的手,我們沒辦法才鋌而走險,是錢三逼我和他一起幹的,我是被逼的,你們放了我,放了我吧。”
堵著嘴的錢三聽到此話,向他的婆娘齜牙咧嘴,被齊子睿一個刀鋒般的眼神逼退了回去。
“錢三除了提到了這個嬤嬤,還提到其他人嗎?”
“沒,沒有,我沒聽他提過其他人,真的,說一句假話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齊子睿撇了撇嘴角,心想:你現在說什麽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他令護衛架起錢三那條好的左腿,然後陰惻惻的問:“錢三,如果你說出幕後指使,我便保你不死,你可想好了在開口說話,如有假話,你這條腿也別要了。”
錢三嗚嗚的點頭,就差沒給齊子睿磕頭了,他口中的棉布被拽掉,錢三馬上指著李嬤嬤:“是她,是她讓我做這些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找她算賬。”
“我說,除了她,你還知道誰?”齊子睿已經從牙縫中擠著說話了。
“啊?沒有,就是她和我聯係,沒有別人。啊!”他話一出口,護衛在齊子睿的示意下,又斷了錢三的一條腿。
“真沒有,我真不知道,大爺,大爺,你讓我說誰,我便說誰,你給個準話!”錢三話還沒說完,就疼暈了過去。
齊子睿此時已經紅了眼,又走到一直跪著不敢抬頭的白麵男子麵前,剛要說話,就聽見李嬤嬤開了口。
“他們都不知曉,你莫要逼迫。”她直了直身子繼續道,“你猜的不錯,以我之力並不能謀這樣的大事,哼,韓墨兒那樣張狂、毒辣的性子,怎麽可能隻得罪我一個人,她在都城中得罪了大人物,人家出錢,我出力,我們一同替天行道,沒想到棋差一招,我認了!不過,韓墨兒你聽好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犯下的罪孽,終究會得到報應,老天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說罷,李嬤嬤起身奮力撞向桌角,頓時血流如注,眾人皆驚。
韓墨兒聞聲向主屋跑去,被趕出來的齊子睿緊緊抱住,她仰起頭,眼中含淚,她隻想為自己鋪一條坦途,為何如此之難!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即便為了自保,也不應以他人的性命作為代價。而如今,因果相生、命運詭譎,似萬條絛線,將她一圈一圈裹挾,讓她胸中積鬱,喘不過氣來,此時,她隻有一個念頭:逃離,馬上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