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陰謀(一)
韓墨兒與翠枝麵麵相覷,心中都暗歎了聲糟糕。韓府常用的醫者姓胡,醫術頗高,心思也透亮,對於後宅的陰私之事已經見怪不怪,韓墨兒有百分之八十的信心確定,對於她裝病這件事,這位胡大夫診出來也不會說出口,會胡亂找個安身養心的方子搪塞了之,即便胡大夫中了邪,按照那百分之二十的劇本走,韓墨兒也會躺在病床上哼唧,拒不認賬。
可若韓誌清將太醫請來情況就難以掌控了,誰知道請來的人是什麽脾性,會不會戳穿韓墨兒,直接與她叫板。韓墨兒望著房頂長歎了一聲。
韓誌清動作極快,不多時便引了一位太醫進來,太醫與韓誌清年紀相當,並不是電視劇中白須霜發的模樣。
太醫問診也快,隻切了切脈,看看了麵色、舌苔,並未過多理會病榻上“虛弱”的韓墨兒,便合了木匣子退了出去。
韓誌清再進來時麵色陰沉,坐在太師椅上半晌無話,直到韓墨兒低低地叫了聲父親,他才問了句:“為何不想進宮赴宴?”
韓墨兒早知事情敗露,從容的下了榻,為韓誌清斟了杯茶,反問道:“父親為何非讓我進宮?”
韓誌清手指在茶碗上搓了搓,極力平複心中對韓墨兒恨鐵不成鋼的煩躁:“這次皇後娘娘宴請百家閨秀,為的是相看二皇子妃的人選,咱們韓家不求女兒嫁入皇室,但如能在宴上一展風采,得一句皇後娘娘的讚賞,對日後,日後議親大有助益啊。墨兒,你在春宴上彈奏的《笑傲江湖》,在都城風靡一時,如果,如果能給皇後娘娘彈奏一曲,皇後娘娘定然歡喜,即便得不到一句讚賞,她就是對你笑笑或點點頭,你的名聲就可以扭轉,可以嫁個詩書禮樂之家,你嫁得好,我,我也算對得起你的母親,對得起她了。”
韓誌清最初確是對這次皇後宴請之事沒有上心,似過耳之風,聽過便拋之腦後,他沒有將女兒送入皇家的心思,不是因為不想陷入派係黨爭之中,而是完全沒有考慮過此事,他縮於一方天地慣了,方寸之外的事情很少有能令他分心耗神的。
今日中午,翰林院一個學士請客,自然邀請了掌院學士韓誌清,平日韓誌清很少參與這些事,但這個請客的學士與韓誌清師出同門,是為數不多與他有幾分交情的人,韓誌清隻得一同前往應酬一番。
座上皆為四品以上官員,話題自然繞著時下朝堂熱點,便有人提到了皇後的宴請。一位頗喜音律的官員竟然提起了韓府大小姐春宴上所奏的《笑傲江湖》,直言應該奏與皇後娘娘聽聽,定能讓皇後娘娘耳目一新。因韓誌清在座,大家都隨聲附和,這令韓誌清猛然看到了曙光,自韓墨兒過了十五歲,他偶爾會思及女兒親事,每每都十分頭痛,隻能撇開不管,重新躲了起來。今日,同僚之言讓他好像尋到了出路,若能得皇後娘娘一句讚譽,墨兒是不是會嫁得順利些?所以他晚上聽聞韓墨兒病了,才火急火燎地請了太醫,沒想到韓墨兒竟是裝病,她知不知道此舉便是錯過天賜良機,真是愚蠢。
韓墨兒看著眼前麵色陰晴不定的男人,心中並無多少波瀾,他所言字字句句皆為韓墨兒著想,為父之心可憐可歎,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由於他下意識的放任不管,韓墨兒十幾年被大小孟氏耍弄、磋磨、陷害,壞了性情、胖了身子、汙了閨譽。這個父親,偶爾想起亡妻,便來慰問一番,見女兒不爭氣,又不知如何管教,便又躲了起來,兩耳不聞宅中事,隻要不聽不看就少了煩心之事,似是沒有愧對亡妻。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來為女兒籌謀,可所作所為,並沒有半分愛女之心,隻不過以後自己九泉之下可以給亡妻一個交代罷了。
韓墨兒冷笑,撫摸著自己的右臂,心疼曾經擁有這具身體的女孩。默了一會她緩緩開口:“父親可知女兒在都城中的名聲?”韓誌清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茶葉。
“我在都城貴女中以“蠢笨”著稱,她們笑我胖、笑我蠢我不是不知,在參加的所有聚會、宴請中我都是笑柄,她們言談間的輕慢與戲耍,我也聽得出來。”
“那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在韓墨兒的冷視中,韓誌清自覺失言,有些心虛的吞了後半句,卻不想直視自己的心中為何會生出心虛之感。
韓墨兒忽然覺得累了,語速提了提:“這次裝病,也是這個原因,我不想再成為眾人恥笑的對象,成為別人的談資,也不想給韓府、給祖母和父親丟人,更不想擋了嫣兒的好前程。”韓墨兒來到這個世界,沒有將自己的命運寄希望於任何人,她不奢求任何人對她好,也不怨恨親朋沒有照顧保護她,所以她對待世事炎涼一直持著平和之心,但今天這幾句話說得卻有些賭氣了,氣眼前這個男人隻要多花一點點心思,那個韓墨兒可能就會留下來,留下來享一世安然,不必受這離魂之苦。
“胡說,誰說你去赴宴就丟了韓府的人了,什麽叫擋了嫣兒的前程?你去那宴上彈一曲《笑傲江湖》,皇後娘娘聽了新鮮,一定誇讚你的!你是,你是去給韓府長臉,給你妹妹鑲金,以後你們兩個自是都有好前程!”韓誌清聽了韓墨兒的話,心中有些異樣,他從不知這個看似魯莽、直率、大條的女兒,心中其實什麽都明白,人前麵對嘲諷時看似漫不經心,人後獨品個中滋味可想而知。韓誌清心中密密實實地翻起酸楚,再一次覺得對不起亡妻。
“《笑傲江湖》是好曲,但我琴藝不佳,春宴上會出彩應了天時地利人和,瓊花宴上卻不好糊弄過去的,父親。”
“這,這,不怕,曲新曲好就行,這宴請你無論無何都得去,就這樣決定了,明日我休沐,送你們入宮。”說罷,韓誌清像是完成了任務,不等韓墨兒開口,便踏出了房門。
翠枝走到韓墨兒身旁,小心翼翼地叫了聲小姐,韓墨兒抬起頭,眼眸似寒潭一般:“既然躲不過去便不躲了,正好引蛇出洞。”
韓誌清說送女兒們入宮赴宴,終究隻是送到車上便了事了。大小孟氏昨晚已經聽說韓墨兒會如期赴宴,得知韓墨兒吃了太醫的家傳秘藥,個八時辰便有了精神,孟淑娟氣得翻來覆去在床上烙了一晚上餅。
韓墨兒和韓嫣兒兩人分乘兩輛馬車前往宮城。韓嫣兒今日一襲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緞繡玉蘭飛蝶氅衣,內襯淡粉色錦緞裹胸。裙擺一層淡薄如清霧籠瀉絹紗,腰係一條金腰帶,貴氣中不乏明媚,頸前戴著一隻金絲通靈寶玉,平添了一份淡雅之氣,烏黑的秀發用一支白玉簪挽住,顯得清新美麗典雅至極。
韓墨兒今天也難得的“清新脫俗”了一次,上身著了一件紫羅蘭色彩對襟收腰上裳,下身淺色羅裙鑲著銀絲勾邊,芙蓉色紗帶曼佻腰際。耳垂上帶著淡藍的纓絡墜,纓絡輕盈,隨著一點風都能慢慢舞動,隻是配在圓潤豐滿的臉側,看著有幾分滑稽。韓墨兒頭戴一支紫羅蘭珠花,與綴著淡色琉璃的步搖相映熠熠生輝,頭麵是好頭麵,隻是配錯了人。
時辰尚早,各家閨秀進宮赴宴的馬車前後錯落,緩慢行駛在軒轅大街上。車流中,一輛車窗懸著白色縐紗的馬車,輕引韁繩,向右邊的巷子中拐去,無聲無息地脫離了連接宮城的軒轅大道,快速地消失在陋巷之中。
馬車在巷子中七拐八繞,終於停在了一處並不顯眼的朱漆木門前。木門吱呀開啟,露出一張五十歲左右婦人的臉。
婦人麵帶幾分慌張,快步走到馬車前看向車夫:“可睡過去了?”
“應該是,加料的安息香早就燃上了,車裏也半天沒動靜了。”黑麵車夫跳下馬車,伸手去掀馬車上的簾子。
簾子被掀開,車夫和婦人抻著脖子向車內瞧去,意外地對上了韓墨兒的一雙寒目。
車夫和婦人驚得向後一退,兩人僅慌亂了片刻,便沉靜了下來,相互對了個眼神,拉開架勢就要往車上衝。
簾子再度被掀起,車夫爬了上來,目標明確,伸手就抓向韓墨兒。翠枝坐在一旁,利落地一個踢腿將車夫踹了出去。
車夫被踢得酸了臉,啐了一口,又向車上跳去,剛剛探進車內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拽了出來,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一記手刀劈暈了。
車下的婦人見狀大叫,轉身就往巷子深處逃跑,沒幾步就停下腳步,隻見一個健壯的黑衣人一步一步地從巷子深處走來,截住了她的去路。
婦人受前後夾擊,原地哭嚎,一記手刀來襲,哭叫聲戛然而止,身子像一攤爛肉一般萎了下去。
韓墨兒此時已經下了車,由翠枝扶著推開了朱漆木門。木門後是一進的院子,院中花草頹敗,看起來久無人居。
正房的門是關著的,窗子欠開一條縫,窗後人影浮動,似在窺視,見韓墨兒們進來,驟然關了窗子,屋內傳出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物品的撞擊聲。
此時,韓墨兒身後跟著六個護衛,見她眼神吩咐,便快速欺身而上,其中兩個破開前門,兩個堵住後窗。
一個麵白唇紅的男子被帶了出來,護衛一鬆手,他便癱軟在地上,嘴裏一遍一遍嘟囔著:“別抓我,別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韓墨兒站在院中,麵色冷然、眼神淡漠,披風隨風獵獵,周身氣度令人生畏。
車夫與婦人已被捆綁,同樣仍在院子中,伏在地上的男子一看,心中更懼,身子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說說吧,這是怎麽回事?”韓墨兒開口詢問那男子。
男子的頭伏在地上,嘴中依然是那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怎麽樣他才能知道?”韓墨兒不看地上的人,轉頭去看站在一旁的黑衣護衛。
護衛牽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半笑不笑的表情:“簡單。”他低下身子,手放在男子的肩膀處,略一動作,頃刻間便卸了男子的一條胳臂。
“啊!”男子哭叫出聲,他抬眼去看韓墨兒,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小姐,我真不知……”
話還沒說完,被韓墨兒打斷,冷然道:“繼續。”
“啊!好疼!我說!我說!”男子又被卸了另一側胳臂,終於妥協。
“我,我是香悅閣的男倌兒,收了錢讓我與一個女子在這裏私會。”男子氣息微弱,伏地喃喃道。
“如何私會?私會後他們還要你做什麽?”韓墨兒聲音又冷了幾度。
“他們,他們.……”
“繼續。”韓墨兒又一次下令。
“不要!我說!他們讓我汙了那女子,然後會有人尋來,讓我對尋來的人說我與那女子早已廝混在一起,每次都在這裏尋歡,然後他們便給我贖身,還給我一大筆錢,放了我,讓我回祖籍。”男子兩手已廢,此時他頭部伏在地麵,仰視著站在麵前如修羅閻王一般的女子,不敢不說實話。
說話間,從門外慌張地跑進一個高挑男子,進門便拉了韓墨兒從上到下的打量:“墨兒你沒事吧,可傷到了?我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
來人正是韓墨兒的舅舅齊子睿。齊子睿昨夜聽說,韓墨兒裝病未遂,今日要進宮赴宴,又調了六名護衛隨身相護。他頓覺事態嚴重,韓墨兒三年內隻調過兩次護衛,一次是去張家的莊子,一次就是現在。
齊子睿連夜從外地往都城趕,待趕到這處僻靜的院子,作祟的三個人已經被俘,韓墨兒一臉冰霜。
“我無事,舅舅。你連夜趕路辛苦,且歇歇,好戲才開始。”韓墨兒言語淡淡,卻暗含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