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宴(四)
宴已過半,齊老夫人笑嗬嗬地催著各家小姐們上台獻藝。洛家花園的東北角有一個三層觀景台,其中二層已火燭通明,準備了節目的小姐們逐次登台獻藝,一時絲竹陣陣,墨香嫋嫋。
洛景恬作為主人第一個登台,她跳了一曲《陌上行》,洛景恬身量高挑健美,跳這樣柔中帶剛的舞姿最為合適,一曲下來博了個滿堂彩。
接下來陸續有閨秀登台獻藝,直到韓嫣兒掀起了全場的第一個**。
韓嫣兒身著玫紅蹙金廣綾長尾鸞袍、累珠疊紗粉霞茜裙,配紅翡翠滴珠耳環,以及赤紅寶石頭麵,宛若一朵冠壓群芳的牡丹。平日裏韓嫣兒慣著淡雅飄逸服飾,顯其高潔清貴,今日一改從前,雍容典雅、華貴萬千,為著皇子妃的位子做足了功夫。
韓嫣兒攜一琴登上高台,施施然落座,她微微頷首,燭光勾勒出精致的下頜,素手纖纖置於弦上,略作沉思,驀地撥動一弦,清音流淌,琴瑟之音悠揚清澈,如青巒間的山泉清逸無拘;如楊柳梢頭飄然而過的微風輕柔綺麗,如雪舞紛紛中的點點紅梅清寒高貴。琴音傾瀉,男女賓客皆如癡如醉。曲畢,素手輕抬,韓嫣兒抱琴福禮,儀態雍容。
韓嫣兒過後,有書有畫、有歌有舞,幾位執琴者,均未有韓嫣兒技藝高超,平平無華。
齊寶君等著看韓墨兒笑話,催著她上台,韓墨兒站起身來,走到主桌,向眾人福了一福,謙恭有度:“齊老夫人、祖母、母親、各位夫人,墨兒不才,願撫琴一曲以助夜宴之興。”
眾人見是韓墨兒,表情均有些精彩,都端著身份麵露慈愛,溫言讚許。隻有喬老夫人麵上看不出虛假,慈眉善目地樂嗬嗬。
“墨兒的古琴先生黃文慧,最近常說墨兒琴藝進步很大,可進步得如何,我也不知,墨兒說今晚要給我個驚喜,墨兒你可要竭盡所能,莫讓眾位夫人笑話啊。”孟老婦人語帶嬌寵,殷殷叮囑韓墨兒,可話裏話外卻是不知韓墨兒琴藝如何,今晚韓墨兒若丟了臉也全怪韓墨兒自己以及那個諂媚的黃文慧。
韓墨兒諾諾應下,起身前往高台。
韓墨兒登上高台放下古琴,站直身子,啟唇朗聲道:“小女為韓府韓墨兒,前幾日偶得一樂譜,甚是喜歡,今想彈奏以助春宴之興,可曲譜為琴蕭合奏,故今日想請一人與我合奏,曲府大公子善蕭,不知可否請之合奏?”一番話說得並不十分順暢,停頓多次,但好在聲音清麗,並不惹人厭煩。
韓墨兒一番話說完,引起了席中所有人的注意,議論聲紛紛,不懷好意的覺得,這胖丫頭思春,故意以新曲引起曲仲博的注意;心懷善念的覺得,這姑娘邀曲仲博共奏,怎生能下得來台?不好不壞的覺得,韓墨兒,自取其辱!
男賓這邊看完韓墨兒,又將目光投向曲仲博。隻見曲仲博微微一笑,拿起小廝遞過來的玉簫,展步走到水榭的涼亭中,他一身清白色緞麵袍服,微風吹過衣角,飄飄逸逸不似凡人,發髻僅用一根玉簪束著,玉簪映著水中瀲灩閃著光芒,卻不及他白皙瑩潤的麵容光華。曲仲博長身玉立,聲音溫潤清冽:“仲博有幸得韓大小姐邀請共奏新曲無尚榮光,剛小姐讚仲博善蕭實不敢當,但觀之小姐送來的樂譜,實是天人之作,所以,今日仲博麵慚與小姐共奏,隻是曲譜難度頗大,請小姐帶我一帶,多謝。”
一番話給足了韓墨兒麵子,還示弱懇請韓墨兒不要發揮太好,即便如此,眾人皆覺隻是曲仲博自謙,為那傻妞都留得麵子,真君子也。
韓墨兒微笑,坐於琴前。忽的,高台之上所有燭火熄滅,又忽然,一束亮光打在了韓墨兒身上。那是一束椎光,從三樓的高台上打下來,洛景恬於暗處指揮著幾個丫鬟將燭火置於銅鏡之前,再將銅鏡反射的光打到二樓的韓墨兒身上。
韓墨兒被一束椎光照著,麵容並不真切,隻見羅衣堆紗,縹緲異常,似幻似夢。
正當所有人驚奇於舞台效果,諍的一聲,琴聲已至。
“滄海一聲笑,濤濤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韓墨兒與曲仲博所奏正是黃沾先生的封神之作《滄海一聲笑》!
曲子節奏快而鮮明,曲調磅礴大氣,一琴一簫的演奏將“付萬頃煙波於一笑”的豪邁展現淋漓。琴音雖不剔透,但不散不斷,簫音相和,不絕如縷,一瀉千裏,暢快淋漓。曲中的傲然與恬淡,瀟灑與自在、滄桑與透徹,狂放與不羈,穿過和風,帶著韓墨兒的詠歎送入天際,縱然千難萬險,我亦奏盡逍遙。
一曲終了,眾人皆默,沉浸餘韻,不得回轉。
直至韓墨兒抱琴欲下高台,大家才反應過來,掌聲四起,男賓中的青年子弟叫好聲不斷,洛梓文還有辱斯文地吹了兩聲口哨。
這讚的定然不是韓墨兒的技法,便是曲仲博為了與韓墨兒相和,也並未炫技,妙就妙在此為新曲,且曲意高遠、滌情蕩誌,讓人向往。韓墨兒選此曲與曲仲博合奏也是以曲遮技,討巧罷了。
忽一人高聲問道:“敢問韓大小姐,此曲何名?”話一問出,四下皆靜,所有人都目視韓墨兒,等她回答。韓墨兒轉過身來,望著天邊如稠的黑幕答道:“笑傲江湖!”
曲仲博聽聞,將手中玉簫瀟灑一轉背於身後,微微低頭,將“笑傲江湖”四個字在口中反複砸麻了幾回,歎了了聲:“好個笑傲江湖!”
韓墨兒下了觀景台,抱琴走到女賓主桌,盈盈一禮,麵露赧色:“祖母,孫女剛才緊張,彈錯了好幾處,孫女給您丟臉了。”
此時的大小孟氏臉上表情均有異色,好不容易調整妥當。
沒等孟老夫人說話,喬老婦十分高興地首先開了口:“哪裏丟臉,爭光了爭光了,我若有你這樣的孫女,天天做夢都能笑醒啊。”喬老夫人一把抱過韓墨兒,手不住的輕拍她的背後,目光黏在韓墨兒臉上,“丫頭長得倒俊,就是胖點,聽喬祖母的,以後少吃點,大姑娘了,苗條點好看。”
這都城的後宅夫人,有誰沒在私下議論過韓墨兒太過肥胖,再如此下去怕是尋不到好的親事,可又有誰當麵提及?不過是事不關己,看笑話罷了。今天,讓喬老夫人當麵說破,大家都當做看戲,抿著嘴等著下文。
“胖,真的難看嗎?”韓墨兒眨著一雙被肉擠得細長的眼睛問喬老夫人:“我母親說,胖是富貴,是有福相,各府的夫人都喜歡胖的,有福相的小姐。”
幾句話一出,孟淑娟心裏咯噔一下,麵對各府夫人看過來的目光,孟淑娟坐立難安,臉上差點亂了分寸。
“墨兒有些貪嘴,常常對自己的相貌不自信,她母親說幾句這樣話寬她的心,安慰她。”薑不愧老的辣,孟老夫人幾句話就替孟淑娟遮掩過去,還成就了她的慈母形象。
“恩,母親對我最好了,給我做很多好吃的,買新衣服、打新首飾,二妹、三妹都沒有份呢。”韓墨兒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孟淑娟,感激又虔誠。
孟淑娟心裏有鬼,嘴裏隻訥訥的說:“應該的,都是母親應該做的,快去玩吧,你的小姐妹還等著你呢。”
孟老夫人看著孟淑娟恨鐵不成鋼,小孩子的幾句無心之言,就讓她慌張露怯,當年拿捏不住韓誌清,未能做了正房夫人,齊楚楚死後,自己幫她扶正,如今已掌家近十年,還是這樣無能!
“誒,墨兒,今天怎麽想起和曲家大公子合奏了?這也是給祖母的驚喜?”孟老夫人問。
孟老夫人確實高杆,她的這句問話,不管韓墨兒的答案是什麽,隻要她露出一個嬌羞臉紅的表情,就坐實了韓墨兒妄動春心,且不自量力的罪名。主桌上坐得都是名門貴婦,哪個會允許自家兒郎娶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子為妻,流言易散,此後韓墨兒別說高嫁,在都城怕是五品以上的門第都不會允許她進門。
韓墨兒心中冷笑,你做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
在眾人的目光中,韓墨兒委屈開口:“墨兒也不想的,曲家大公子精通音律,哪是墨兒能與之匹配的,隻是嫣兒妹妹與我玩笑,瞞著我給曲家大公子送了邀約函,墨兒隻得硬著頭皮上了,還沒彈好,給祖母丟人了。”
說著說著,韓墨兒淚都要下來了,喬老夫人看著心疼,趕忙又將韓墨兒拽進懷裏拍哄:“沒丟人、沒丟人,沒聽大家都給你鼓掌呢嗎,你祖母高興著呢,你這是真真兒地給她驚喜了。”
孟淑娟聽韓墨兒將韓嫣兒推到明麵,臉都氣紅了,看著各家夫人意味不明的眼神,孟淑娟坐立難安。
孟老婦人也一口血吐在了心裏,她本以為雖是韓嫣兒誘導,但韓墨兒心中也是極願與曲仲博同奏的,可誰知竟是韓嫣兒逼迫韓墨兒上台,自己的追問沒能給韓墨兒扣上罪名,倒牽連了她的寶貝孫女。
“你們姐妹向來胡鬧,今天你作她,明天她作你,我這老婆子都被你們鬧煩了,不過話說回來,有她們在身邊鬧騰著,我倒覺得這日子更有滋有味了。”孟老夫人哈哈大笑,四兩撥千斤的就把韓嫣兒逼迫姐姐與男子合奏的事兒,定性為姐妹間互有來往的淘氣打鬧。但桌上的夫人哪個不是千年的狐狸,對後宅的彎彎繞繞心知肚明,嘴上雖跟著打趣附和,心中對大小孟氏及韓嫣兒多了層看法。
韓墨兒回到自己座位,心中疲累,已無心應付齊寶君和她的一眾擁躉。
韓墨兒見韓嫣兒座位上空空,翠枝躬下身來,附在韓墨兒耳邊:“二小姐有些不舒服,先行回府了。”韓墨兒嗯了一聲,又聽翠枝低語“小姐今晚著實辛苦,喝一杯酒解解乏吧。”隨即給韓墨兒續上了一杯新酒,韓墨兒端飲,竟是上好的梨花白,知是翠枝心疼她,弄了好酒撫慰,心中不免一暖,她身子向後,略略靠在翠枝身上,將酒一飲而盡,對著清風明月大聲地讚了句:“好酒!”。
曲盡人終散,宴罷。各懷心思的眾人離席歸府,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