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夜讀
「兩宮太后議政?」李知珉將一個編得極為精巧的籠子放在桌上,這是要給女兒收攏的玩具:「這想法還挺大膽的,就是太幼稚了。」
高靈鈞低著頭不說話,李知珉卻出神想了許久,忽然道:「你說德妃若是臨朝聽政,是不是也能做得很好。」
高靈鈞汗都出來了:「皇上?」
李知珉歪了歪頭,目光微閃:「朕對做一個中興明君,沒什麼興趣,卻覺得若是能讓德妃也站在那最高處,一展才華,似乎也不錯,如果她真的喜歡的話。」他笑了一下:「有點理解那種為博美人一笑,可以將江山奉上的昏君的感覺了,當初高宗,也是這麼的——讓聖後走上了權力的巔峰的吧。」
高靈鈞神色木然:「皇上,江山社稷,不是兒戲,皇上三思。」
李知珉冷笑了一聲:「朕累了。」
他將桌上玲瓏金籠拿了起來,在指尖翻滾,裡頭有一隻碧玉雕成的蟈蟈也隨著籠子躍動栩栩如生:「朕太累了……」他喃喃自語,又忽然起身道:「你去給范陽節度使夫人透個風,說說這事,讓她自己早做打算,當然,上官麟那邊,讓他就按貴妃說的做。」
高靈鈞深深低下了頭:「是。」他輕輕退出了大殿。
李知珉卻又想了一會兒,轉頭看到文桐,彷彿很有意思地又笑了下:「去甘露殿和德妃娘娘傳個話,就說我身子不適……有些摺子,讓她來幫我看看。」
趙朴真過來的時候,李知珉滿臉疲色地斜倚在榻上,趙朴真忙上前輕輕問:「皇上?您是哪裡不舒服?」
李知珉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神情關切柔軟,和從前一樣,燭光中影影綽綽玉白的臉上,和那天聽課之時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她明明可以散發出威儀和自信,卻在自己跟前這般謹慎低調。他輕咳了一聲,起身道:「沒什麼,有些乏,從前眼睛不大好,這幾日天一黑,就有點看不大清,批摺子有些吃力。」
趙朴真吃了一驚,上前仔細看了下李知珉的眼睛:「那您讓公孫先生來替您看了沒?嚴重嗎?」
李知珉閉上眼睛,貪戀這全不遮掩的擔心和溫柔:「沒事,之前也這樣過,歇息幾天就好了,但是你也知道,朕不好總傳公孫國師進來,更不能讓外人知道,朕眼睛看不見,今晚還有一些要緊的摺子,想讓你幫我看看。」
趙朴真卻上前探手握住他的手臂,肌膚相觸,李知珉整個人微微一震,明明兩個孩子都有了,他對他們之間的肌膚之親,仍然敏感萬分,趙朴真卻輕輕揉了一下他的手臂問:「皇上還和之前一樣身子倦乏,肌肉酸疼嗎?這幾日好像是要有雨,我前兒也在女學那邊跟著公孫先生學了一點針灸,卻還不夠熟練,先給您推拿一下?」
李知珉含含糊糊嗯了一聲,趙朴真上前便替他寬衣,扶著他趴下,捋高了袖子隔著絲中衣替他細細推拿,李知珉趴在哪裡,早已忘了什麼是摺子,什麼是天下,閉著眼睛只希望時間再過得慢一些,但是又恐怕趙朴真太累,只略推拿了一會兒,就說:「好了,朕好多了,你歇息一會兒吧。」
趙朴真卻不又低下頭替他輕輕揉按眼睛旁的穴位,纖細的手指軟而暖,李知珉只感覺到從頭到尾椎骨都有著一陣陣的酥麻感,舒服得幾乎要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有一個熱乎乎的袋子放在了自己肩背上,腰骨上,曾經騎馬傷了的腰感覺到一陣舒服,他微微睜開眼睛:「是什麼?」
趙朴真輕聲回答:「是海鹽袋,我讓禤將軍幫我弄了些,說海邊的人用粗海鹽熱敷了治風濕骨痛有用,上次就讓禤將軍去找了,這些日子才弄回來,我又縫了許久才縫出合適袋子,自己還試過幾次。剛才我讓他們拿去炒熱了,皇上會覺得太熱嗎?」
最難得的是這份心意,他舒服得幾乎要嘆氣:「不,很舒服,再熱點更好。」
趙朴真忍不住笑:「那要燙傷的,皇上歇一歇,我給你念一念摺子吧?」
李知珉感覺到她挨著他坐了下來,伸手替他理了理頭髮,拿了摺子來輕聲念起來,他閉著眼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裡想著,做昏君其實也挺好的。
就這樣各隨所願下去,有什麼不好?
趙朴真一連讀了幾本摺子,然後將中書省所議的呈條也一一讀了,李知珉說準的,趙朴真就拿起硃筆,畫個圈,說不準的,就塗去,發回中書省再議。
「御史台大夫連書鋒上疏……」趙朴真忽然頓了頓,李知珉微微睜開眼睛:「怎麼了?」
趙朴真遲疑了一會兒道:「今有嫏嬛女學,靡費國帑,虛耗人力,禍國殃民,理應取締……經查,女學內有女嬰因撫養不當,數十孩死亡,致百姓骨肉分離,民意洶洶。又有皇上以嬰孩煉長生不老葯、女學內皇妃與侍衛有私等荒謬不經流言,於皇上英名有損……」
李知珉已經起身,伸手按下摺子道:「不必讀了,朕心裡有數,都是些陳詞濫調,發回中書省,斥其居心不端,再有這類摺子,一律斥退。」他心頭大悔,適才只想到哄得趙朴真來陪他,哪裡想到這些日子時不時會有圖名的御史上摺子,平白添堵,白白折了這大好良宵。什麼連書鋒,也不知道是哪裡跳出來的小官,名字都沒聽過,明日等自己騰出手來,將他放到地方上去任一任實官,教他知道什麼叫民生什麼叫實務,他暗自咬牙,心裡發狠。
趙朴真卻敏感地抓到了李知珉話中的信息:「這樣的摺子很多?」她前些日子聽王彤說過,心裡也隱隱知道前朝必然是又有事端,雖然也相信李知珉不會相信但等到自己親眼看到這些摺子中連篇累牘義正詞嚴的斥罵,心裡還是有些委屈和懷疑起來。
李知珉恨不得咬斷自己說錯話的舌頭:「公孫國師早就在朝堂上澄清過,不少女嬰本就是病重才棄養送到女學中,本就知道不能活,收治以後果然沒救活,卻又在有心人挑撥之下聚眾鬧事,想要訛詐錢財,京兆尹那邊朕也已經吩咐過了,凡經查實的,一律重罰。如今國家朝廷,但凡想要行個什麼新政新法,必然是要群起攻訐不休,似乎不如此不顯示自己拿俸祿辦事,不說你一個后妃要辦女學了,就是朕這些日子和中書省議出來的好些新政,到了地方都困難重重。有時候還恨不得是打仗,不行軍令統統拉起來殺了……」
他滔滔不絕,趙朴真卻看著他眉間的豎紋微微出神,他這是想要自己不那麼難過,其實自己真的沒有他想的那麼脆弱。
她撫了撫那摺子,覆起來放上需要退回中書省的那疊奏摺,將另外一本拿起來,繼續輕輕誦讀,寬闊的殿內安靜至極,只有她輕柔的聲音在回蕩,靜謐,平靜,叫人安心。李知珉心裡想著:她是喜歡的,她也有才華,有足夠的耐心,當然,有時候肯定不夠狠心,這是她的優點,但是這不是有他在嗎?
他會護著她的。
也不知何時,李知珉睡著了,難得的黑甜一覺。
而上官筠再次收到了李知珉身子不適,夜傳德妃的密報,她相信上官麟應該也有他的渠道能得到這些消息,她應該很快就能有一個滿意的答覆。
上官麟的確正在煩悶不堪中,他離開了府里,卻發現無處可去,自己身上有孝,宮裡也不能去,也不適合去朋友家中,他是朝廷命官,孝期去花街酒樓流連,那更是不行。他驅馬出城在荒原馳騁了一夜,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只能繼續回到那個令他窒息的家中。
他垂著肩騎在馬上,木然前行,卻忽然聽到後頭有人叫他名字,他尚未反應過來,那人已經上前,急切握住他的肩膀:「上官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裡?」
他抬頭,看到是應無咎,一怔:「有些事出城,正要回去,你找我有事?」
應無咎搪塞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有些公務想和老弟請教,還請你到我府中一敘。」
上官麟道:「應兄有請,本不該辭,只是如今我身上有孝在身,實不便到府上叨擾,有什麼問題,只管說便是了,愚弟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應無咎拉著他的手臂卻不肯放:「你我兄弟,哪裡會在乎這些?你且來吧,我府上早就備了素酒飯菜,你這一身風塵僕僕的,想是沒歇好,且去我那邊清靜清靜。」
上官麟推辭不過,看他誠懇,如今也正是不想回府的時候,索性便也不再拘泥,跟著應無咎回了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