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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變生

  雖然是在宮裡當差,三千宮人,卻有人一輩子都有可能見不到皇帝,面聖的機會是這麼猝不及防,她們個個幾乎忙亂了手腳,但到底是經過嚴厲調教,還是都按規矩拜見了皇上。


  元徽帝李恭和並不是一個人來的,一名穿著華麗宮裝的婦人陪在他身側,長得十分高挑豐碩,方額廣頤,明艷照人,高高的望仙髻上密密簪著黃金累絲花朵。她冷笑著發話,言語十分毫無顧忌:「看看這些宮女的樣貌兒——這是選妃還是選宮女呢?聽說明日就要送去東宮,皇太子才十五歲,血氣方剛,把這樣的美人送到太子身邊侍奉起居,這居心還用說嗎?就是想著蠱惑太子,引著他不上進,若是將來沉迷美色,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皇太子可是先帝唯一的子息……」她聲音拖長,意猶未盡。


  這便是鼎鼎大名的東陽公主,聖后愛之若寶,她一怒之威,眾人懾服,便是皇帝也未能壓服,只是以深沉難測的目光掃視著這習藝館內花枝一般的少女們,外邊卻又有內侍近前通報,竇皇后駕到。


  竇皇後進來對元徽帝施禮,東陽公主不避不讓,仍是冷笑道:「皇嫂,來得可真快啊——是心虛嗎。」她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徐徐捋著手裡握著的孔雀毛扇子,睫毛下的眼光猶如針一般的銳利。


  竇皇后臉上有些不好看,看了李恭和一眼,抿了薄唇道:「公主何出此言?」


  東陽公主曼聲道:「朝廷內外傳說皇后挑選絕色美人圈在習藝館中,細心調教內媚之術,意欲送到東宮太子身邊,縱容太子溺於聲色,居心不良,今日我請皇兄過來這看,當年明明已被聖后打發去守陵的徐尚宮如何又回到宮裡,還有這花一樣的絕色美人,皇后可真是處心積慮。」


  東陽公主是聖后唯一女兒,千嬌萬寵,甚至不惜擔上惡名,下旨賜死永平侯原配髮妻,名正言順讓公主下降。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東陽公主,眼裡何曾看得起當時為庶皇妃的竇氏過,之後又有擁立之功,連對李恭和也不太恭敬,平日頤指氣使慣了,如今覺得竇皇后在搞小動作,更是跋扈非常,咄咄逼人。


  李恭和輕咳了聲,沒說話,只是看向竇皇后,顯然是要聽竇皇后的解釋。


  竇皇后對李恭和是敬愛中帶著感激的,她作為李恭和的原配王妃,並不是身份最高的,生了晉王的朱貴妃,出身晉北世家,雖然聽說只是個旁枝庶女,卻在李恭和登基路上,也成為了至關重要的一股力量,據說當時朱家也有提出讓李恭和封自己女兒為後的條件,但李恭和卻沒有遲疑,仍是定了門第清寒的她為皇后。


  為著這一事,雖然李恭和這麼多年對竇皇后都是冷淡的,竇皇后卻仍是堅信著他對她的回護和尊重,畢竟李恭和對後宮其他妃子也是如此冷淡的。她對李恭和言聽計從,既敬且懼,後宮一切事宜,只要李恭和有一點不滿意的地方,她會立刻整改,也為此,她對李知珉的不長進不受教深惡痛絕,認為大大辜負了元徽帝的期望,於是比元徽帝更要變本加厲地恨鐵不成鋼起來,對李知珉越來越嚴厲冷漠。


  東陽公主這一諷刺,竇皇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仍強撐著道:「陛下明鑒,東宮前陣子放出了不少二十五歲以上的宮女,如今少人伺候,我是精心挑選了才貌兼備,性情溫順的宮女過去伺候著,這幾個宮女,都是宮中的佼佼者,且年紀還小,還可以伺候許多年,性情也機靈,長公主還請慎言,陛下一貫將太子視同己出,難道本宮不選些平頭正臉的好人兒給太子使喚,反倒要挑選些長得歪瓜賴棗的,才叫心疼太子?」


  東陽公主冷笑一聲,目光犀利掃向台階下站著的宮女:「好一個才貌雙全,看看是不是空有貌的花瓶,且待本宮一考便知了。」說完也不等李恭和說話,直接便喝問趙朴真這為首四人:「本宮這裡有個對子,你們來對對看。」她本是聖后親自教養過,算得上文思敏捷,一眼看到窗外淡粉色的杏花片片飄落,順嘴來了一句:「風定花猶落」。這句出自前朝一個不太出名的袁氏文人所譜的《清平樂》,原詞中並無對句。


  對子一出,殿內寂靜,竟無人出言。宮女中已經有膽小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猶如篩糠一般,想到東陽公主的殘暴無常,這對子對不上,怕是正好給公主送上現成的借口,當初被活活掌嘴而死的無辜小瑤兒人人都還記得,如今人人自危,焉有不怕之理,對不上要死,對得上,只怕也要被東陽公主記恨,她們竟是螻蟻一樣的人,命運全在貴人手裡輕輕一撥中。


  竇皇后滿臉通紅,掙得額上全是汗,看向李恭和,李恭和面上神情莫測,並不說話。


  東陽公主笑了聲,剛要說話,趙朴真咬了咬牙,心裡想:罷了,橫豎都是死,不如搏一下,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奴婢有對,鳥鳴山更幽。」


  她此語一出,殿內再次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少女身上,卻看她一身鵝黃宮裝,眉目尚有稚氣,黛眉明眸,頰粉唇朱,在這樣令一般人能窒息顫抖的場合下,卻態度坦然,落落大方。


  這句卻是本朝文人的詩了,偏偏對得極工巧,東陽公主一下子居然語塞,一直沉默著的李恭和卻忽然笑了聲:「好個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靜動相宜,竟是比原句中的蟬噪林逾靜更是珠聯璧合,果然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這宮女倒是有些急智,服侍筆墨使得。」


  竇皇后眉目舒展,嘴唇含笑,看向東陽公主那紅白交加的臉,心中十分快意道:「陛下說能使喚,臣妾也安心了。」


  東陽公主卻是很快平息了情緒,冷笑道:「這麼多宮女,不過是一個能對出來,又有什麼稀奇了,本宮倒不信這所有宮女個個都才貌雙全了。」她說完又信手指著前邊站著的丁香道:「你也來對個對子看看,本宮再出個對子。」


  丁香臉上變得煞白一片,身子微微顫抖著,乾脆跪了下來,她是從尚服局抽來的,字都不認識幾個,哪裡可能對上對子?這些貴人言語之間就能掌握她們的生殺大權,丁香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哪裡頂得住這樣的壓力。只是她這一跪,無異於示弱,給竇皇后打了一巴掌一般,連臉色剛轉好的竇皇后臉色也板了起來。


  一旁的趙朴真仍站在前邊,這時候想著反正已經出了頭,她們這些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更何況丁香是個老實人,如何能眼睜睜看她遇險,索性道:「丁香姐姐於針黹上是極好的。」


  東陽公主一怔,竇皇后卻已反應過來,忙輕笑一聲道:「不錯,這些宮女,個個都出身良家,本分老實,又各有所長,有擅針黹的,有粗通文墨的,也有通曉些音律,會描幾筆畫的,畢竟是太子身邊伺候的人,又不是朝堂開科取士,自然是選些能幹活的本分老實的,哪裡個個都非要通曉詩文,舞文弄墨的呢?陛下一貫對太子身邊人極重視的,本宮豈會輕忽?挑了又挑,這幾個宮女都是特別出挑的,我對秦王、齊王身邊使喚的人,都沒這麼用心。」


  東陽公主語塞,但她霸道慣了的,更何況她一心認為竇后就是在算計太子,哪裡肯就這麼乖乖將這幾個宮女安插到太子身邊,自然絕不肯讓步:「呵呵,卻不知是誰連郝姑姑都請出山來調教這些宮女,用心昭然若揭,既然這麼好的宮女秦王都沒有,那就把這幾個宮女都放在秦王身邊伺候呀。」


  竇皇后不意東陽公主抓住她一句話大加攻擊,臉色紫漲,卻也一向在這個厲害的小姑面前口拙,索性轉頭向丈夫尋求支援:「皇上一貫都是什麼好的都先盡著太子……」


  東陽公主針鋒相對:「皇嫂意思是這調教出的如花內媚宮女放在血氣方剛的太子身邊也是皇兄的意思?」竟索性將這髒水潑皇帝身上,看準了李恭和一貫軟弱好面子,定不肯沾這嫌疑。


  李恭和面沉似水,低聲喝止:「夠了,既然是這樣,那這幾個宮女便放秦王府吧!」說完也不願在這後宮停留,直接拂袖而出。


  東陽公主微微抬起下頜,顯然對這帝王的怒氣並不在意,十分傲慢看了竇皇后一眼:「皇兄都這麼說了,皇嫂還是將這幾個宮女送到秦王府,我看知珉定是要感激皇嫂一片慈愛之心的,我聽說如今皇嫂待知珉也太過嚴厲了些,依我說,知珉是鳳子龍孫,將來也是富貴親王,又不用和其他人要拼科舉搶路子,學識上不過是錦上添花,非要強壓著讓孩子學識上有什麼出路,有些東西也是天賦定的,何必強求,倒壞了母子情分,皇嫂將來的養老,總還要指著他呢……平安富貴一生,有什麼不好……」


  竇皇后被她這風涼話氣得臉上發白,胸口起伏,看著東陽公主洋洋得意揚長而去,下邊八個宮女都只是垂手不語,她們雖然還小,卻也都知道這次是竇皇后的打算落了空,說不定要反遭貴人遷怒,全都戰戰兢兢默默站在下頭等候發落。


  趙朴真默默站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知道聖旨既下了,她們必是要被打發去秦王府了,一想到竟然自己陰差陽錯要去秦王府,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力量在主導這一切,她心裡簡直已震驚到麻木了,這難道竟是命運?

  竇皇后吃了這麼個灰頭土臉的大癟,將她們撂在殿里,自轉身進去了,直到過了一個時辰,皇後跟前的藍雨姑姑才出來,果然讓人準備了車子,讓她們收拾了行李,幾個內侍領著去了秦王府……畢竟是不敢違逆皇帝的意思。


  青油布篷車軋軋地響,四個宮女在車裡卻默默無言,顯然對自己未知的前程十分迷茫和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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