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葉正宸住進解放軍總院,我才深刻了解了葉正宸死活不肯轉院的原因,難怪林醫生用這個來威脅他。


  自從他住進來,來探望的人應接不暇,他的媽媽一天到晚陪著他,飲食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即便夜深人靜,醫生也要來查幾次房,睡都睡不安穩。


  更鬱悶的是他還有兩個警衛員,二十四小時輪流監護他——你用或者不用,他倆就在那裡,不來不去。


  相比之下,我最多余,除了坐在沙發上記住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聽著他們千篇一律的寒暄,什麼都不用做。


  偏偏葉正宸也是個軍人,還是個特別合格的軍人,自從住進軍區醫院,立馬收斂起他所有的劣習,一天到晚正襟危坐,儼然一個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高級軍官。


  我發現,他有個優點,那就是裝什麼像什麼。


  他裝模作樣的日子過的有些無聊,我盼來盼去,終於有一天,盼來了一個讓我不無聊的男人。


  那日,葉正宸的媽媽有事沒來,我正和他聊天,葉正宸看向門口,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航,你怎麼來了?」


  「昨天有個項目驗收,我聽軍區的人說你住院了……」


  聲音很好聽,我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優雅的男人緩步而入,手中提著兩盒海參、兩盒鮑魚。


  帥哥我見得多了,卻沒見過這麼優雅的,而且完全不像某人是裝出來的。


  奇怪的是,這個男人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按道理說,我要是認識過這種極品男人,不該忘記的。


  「怎麼受傷的?」男人問。


  「一點小意外,不嚴重。」葉正宸含糊帶過,「驗收的結果怎麼樣?沒問題吧?」


  「已經通過了。」


  談話間,男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短短几秒,不顯唐突,也不顯冷漠。


  「她就是薄冰。」葉正宸介紹得非常簡單。


  「哦?」男人從容伸手,微笑著說,「常聽凌凌提起你,她總說你很可愛。」


  凌凌?我想起來了,我在網上看過一張照片,就是凌凌和這個男人。


  「丫頭,」葉正宸對我說,「他是白凌凌的老公,楊嵐航。」


  「我好久沒見凌凌了,她好嗎?」我問。


  提起凌凌,楊嵐航的眼神溫柔似水:「很好,只是最近有點忙。」


  「忙什麼?是不是博士要畢業了?」


  「快了。」


  我還想和凌凌的極品老公多聊幾句,某人卻不給我機會,非讓我去給他們沏壺茶,還指名要茉莉的。


  我跑去買了茶,沏好回來,兩個人已經聊了很久。


  「哦,對了,」葉正宸忽然想到什麼,「你對導彈的彈頭材料懂不懂?」


  「彈頭?」楊嵐航略一思索,「是不是對耐高溫性能和硬度要求很高?」


  「沒錯。我們有一個項目,3606廠在做,可是測試的結果不理想,彈頭的穿透力不達標。你有辦法解決嗎?」


  「應該可以,不過我需要看看項目書。你負責這個項目?」


  「不是,我們最近有一次軍事演習,急著試試這批新型導彈,我們師長天天催我想辦法解決。」


  「哦,什麼時候用?」


  「下個月末。」


  「我最近比較忙,過幾天要去美國參加個會議。」楊嵐航遲疑了一下,「這樣吧,我和周校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派個人過來幫你們解決。」


  「好,那謝了。」


  「我去打個電話。」


  楊嵐航出去打電話,我情不自禁地看著他的背影感慨:「我們學校咋沒有這麼極品的男老師呢?」


  「別看了,人家已經有老婆了。」濃濃的酸味連消毒水都掩蓋不掉。


  「我一向對有婦之夫不感興趣,你應該知道。」


  「所以我才好心提醒你,免得你泥足深陷。」


  「噢?三年前怎麼不見你這麼好心?」


  某人瞪我一眼,一副「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的表情。


  我還想繼續跟他講道理,楊嵐航回來了,說幫他安排好了,還給了葉正宸一個電話號碼,告訴他需要的時候打個電話就可以。


  後來我發現,他的朋友都是極品。


  下午,又來了一個帥哥,比葉正宸多了幾分不羈。他還沒進門,葉正宸伸手摸了一個剛洗的蘋果砸出去:「你還知道來啊?」


  帥哥身手敏捷地接住,咬了一口:「哥前幾天出差了,一聽說你被老爺子押解回京,立馬回來看你受什麼酷刑沒。」


  帥哥看看我,露出和葉正宸特別相似的壞笑:「看來你的日子過得也不慘呀,還有紅顏知己為伴呢。」


  「怎麼不慘,簡直比坐牢還慘。」葉正宸朝著門口的警衛員揚揚下顎,壓低聲音說,「你快點給我想想辦法,我想出院。」


  「我也無能為力。你老爺子上上下下都交代好了,除非你的傷完全復原,否則你離不開這裡半步。」


  葉正宸泄了氣,躺回床上。


  帥哥也不理他,走到我身邊:「嗨,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鄭偉琛。」


  聽到這三個字,我想起印鍾添和我的最後一次談話,他說葉正宸有個朋友叫鄭偉琛,負責他的案子。


  我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葉正宸就拉了我一下:「離他遠點,他這人什麼都有,除了人品。」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誇自己朋友的。


  鄭偉琛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別信他,他這人什麼都有,除了良心。」


  我肯定,他們絕對是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


  鄭偉琛在醫院裡坐到黃昏,閑扯了整整三個小時。臨走時,鄭偉琛瞄了瞄一邊的補品,「看你這精神狀態,根本用不著補,我拿幾樣回去孝敬孝敬我家老頭子。」


  「你看好了什麼,隨便拿。」


  鄭偉琛提著一大堆東西走到門口,往警衛員面前一遞:「我有點事要辦,你跟我去一趟?」


  警衛員猶豫地看向葉正宸。


  「快去快回。」葉正宸用命令的語氣說。


  「是!」


  警衛員敬了個軍禮,提著東西離開。


  鄭偉琛笑著對葉正宸擺擺手:「不用謝!」


  「等我出院請你喝酒。」


  鄭偉琛回身鎖上門。


  「他什麼意思?」我有些不解地看向葉正宸,發現他已動作敏捷地下了病床,準備換衣服。


  「丫頭,我們出去約會吧!」


  「啊?」


  「別愣著了,快點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怎麼會有這麼不靠譜的病人?我真懷疑他有沒有拿到醫學博士的學位。


  半個月後,葉正宸出院那天,我們走出醫院大門,正準備坐上等候已久的車,一輛黑色的奧迪在我們面前急剎車,留下一道長長的剎車痕迹。車很新,排氣量的標記卻被弄掉了——這就是所謂的低調?


  車窗搖下來,露出鄭偉琛稜角分明的側面:「上車吧。」


  葉正宸幫我拉開車的後門,等我上車后,他又轉到副駕駛的位置,坐進來:「去哪玩?」


  「我剛聯繫了小伍他們,他們想去秦皇島,聽說那兒有家相當不錯的會所。」


  「秦皇島?這麼遠?」葉正宸笑著看向他,「想換換口味?」


  「遠點好,想怎麼玩怎麼玩,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


  「嗯。」某前途光明的參謀長陷入深思,「要不咱們去海南吧?」


  「下次。」


  四個小時后,我們到了秦皇島港口。我搖下車窗,潮濕的海風拂過,帶來絲絲涼意。葉正宸回頭看看我身上單薄的衣服,又看看不遠處的一條商業街,指著一家商場對鄭偉琛說:「在那家店門口停一下,我去買件衣服。」


  鄭偉琛二話不說把車開到商場前的停車場:「你們上去吧,我在車裡等。」


  葉正宸摟著我的肩走進商場。商場不太大,放眼望去全是閃耀的白熾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售貨員也格外熱情,我們剛到二樓的女裝區,立刻迎上來一群服務員:「先生,是不是想給女朋友買衣服?」


  「您喜歡什麼款式的?」


  「看看這邊吧,都是剛上市的新款。」


  早聽說旅遊城市的服務好,我沒想到這麼好。


  葉正宸玩味地看看我,揚起唇角,我隱隱感到一陣寒意。


  「性感的。」


  服務員聞言不遺餘力地找來各種各樣坦胸露背的衣服,葉正宸從裡面挑了一條紅色的短裙:「試試這件。」


  我穿著衣服出來時,旁邊剛好有個男人經過,緊盯著我的胸口,看得我渾身不適。葉正宸一句話都沒說,塞給我一條黑色的中長裙,把我推進試衣間。


  這條裙子更誇張,完全貼合著身體,還露了大半個背,一看就不是單純的女孩子穿的。我穿著衣服出來,見葉正宸雙眼放光,我小聲問:「要不要再配一件外衣,或者搭一條絲巾?」


  他上上下下審視我一番,搖頭,又遞給我一件。連續試了六件之後,我擦擦額頭的汗,一出試衣間的門就堅定地說:「就這件吧。」


  雖然我身上的衣服短得風一過就有可能走光,可我實在沒有耐性再試了。誰知葉正宸更堅決地搖頭,指了指鏡子旁邊模特穿的一套端莊的藕荷色套裙:「這套吧。」


  「呃?」


  「你確定?」我指著衣服問。這套衣服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我都看不出性感來。


  葉正宸為了證明他有多確定,拿出銀行卡交給售貨員:「這件和那件風衣我要了,找一套給她穿。」


  售貨員正一臉失望,葉正宸指了指她手中抱著的準備給我試的衣服:「這些,還有前面試的幾件,都包起來。」


  「好的。」原本一臉失望的售貨員們頓時笑容滿面,動作純熟地摘價簽,去結賬。葉正宸走向處於茫然狀態的我,手伸到我的腰間摟住,唇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晚上回家后,穿給我一個人看。」


  這個男人……色就罷了,還小心眼。


  買完了衣服、鞋子,我們又去了男裝區給葉正宸買了一件黑色的外衣才出了商場。本以為鄭偉琛會等得著急了,沒想到鄭偉琛正在和一個清純的美女聊天,聊得別提多開心。一見我們出來,他還挺失望:「這麼快?!」


  「要不我們再進去逛逛?」葉正宸問。


  「算了。」鄭偉琛看看錶,「小伍他們已經到了,在會所等我們呢。」


  他打開車門準備上車,美女滿眼留戀地望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葉正宸走過去,微微傾身,用最紳士的禮節禮貌地詢問:「我們幾個朋友晚上聚會,有興趣一起參加嗎?」


  美女稍微猶豫了一下:「方便嗎?」


  「當然。」


  她看看我,以為我跟她志同道合,便做了決定:「好吧。」


  美女就這麼被拐上了車,經過簡單的攀談,我得知美女叫小雨,是個正在讀書的大學生,本來和朋友約好了來逛街,朋友臨時有事沒來,她稀里糊塗和鄭偉琛聊上了……


  我看小雨不像個隨便的女人,再從到後視鏡里欣賞了一下正在開車的某帥哥,我估計這個男人泡女人的手段,比葉正宸有過之而無不及。


  後來,我向葉正宸求證,他告訴我:「我跟偉哥絕對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他泡電影明星的時候,我還坐家裡看青春偶像劇呢。」


  我驚得目瞪口呆。之後,葉正宸給我講述了一段鄭偉琛和女明星的愛情故事,美好卻悲傷。我特意去搜索了一下那個叫簡葇的女星,發現她竟然與小雨長得七分神似,我才明白葉正宸那天為什麼要約小雨和我們同行。


  那晚,鄭偉琛開車轉來轉去,十幾分鐘后停在一家會所門口。單看門面,沒什麼特別,但從小雨驚訝兼期待的表情來看,這家會所在秦皇島很出名。


  車剛停穩,年輕的男迎賓過來開車門,見到是陌生的面孔,立刻問是否找人。


  「伍先生請我們來的。」


  迎賓馬上換上另一副面孔:「裡面請。」


  一走進會所,迎面一陣香風——醉人的女人香。


  迎賓一路引領我們進入電梯,上到頂樓。電梯門一開,光線驟然一暗。原來頂樓是一間大廳,舞台上正有幾個金髮美女在跳熱舞,台下是一個大舞池,舞池四周擺著圓桌,圓桌周圍是幾張單人或雙人沙發。


  此時正是中午,人並不多,只寥寥幾桌有人,都在專註地看著表演。我們一進去,其中一桌有人站起來。桌邊一共坐了八個人,四男四女,都是葉正宸的朋友。


  打過招呼,葉正宸拉著我在一張雙人沙發上坐下,看著舞台,笑問:「怎麼?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又捲土重來了?」


  有個圓臉的男人不屑地哼了一聲:「你這種在新宿歌舞伎町如履平地的男人,甭在那裝正經。」


  「可不,自己享受夠了,也不說帶個回來,太不夠意思了。」


  鄭偉琛笑道:「你們以為他不想?海關不準。」


  「還是偉哥了解我。」葉正宸靠在沙發椅背上,語氣十分無奈,「海關如果允許,我真想帶一個營回來……」


  大家正說笑著,一個嬌小秀美的女孩上了台,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日語跟大家問好,然後用日語說:「今天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有人讓我送他一首歌——《さよならは言わないで》(《不要說再見》)。」


  所有的燈都滅了,一片漆黑,纏綿的日文歌響起,我閉上眼睛,又想起機場的那一幕,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正是「さよならは(再見)」。


  那時,我若知道他所有的難言之隱,做他的情人也認了,可他什麼都不說。


  「師兄,假如我給你三分鐘,你會說什麼?會告訴我真相嗎?」


  他擁住我,緊緊地。


  「我一直很感謝你,沒給我那三分鐘。」


  「可我卻非常後悔……」


  大家在會所吃過午飯,又去泡了一會兒溫泉,不知不覺已是華燈初上,我們又回到頂樓的歌舞廳,看錶演,喝酒。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美女在舞池中隨著音樂舞動妖嬈的身姿。


  葉正宸有些醉了,眼神越來越迷離,手開始不安分地在我腿上游移。其實他的酒量很好,假如不是替我喝了很多酒,他不會醉。


  我也喝了一杯紅酒,頭昏昏沉沉,感覺自己搖搖欲墜,於是我悄悄起身。


  「你去哪?」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問我。


  我撥開他的手:「洗手間。」


  在洗手間洗了個臉出來,我看到大廳的一角有個幽靜的陽台,被垂著的簾幕隔開。我踱步到陽台上,雙手搭在陽台的圍欄上,望向遠方。不遠處是海港,我能看見航燈在閃動,很美。


  「是不是很無聊?」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頭,鄭偉琛站在我身後,拿著一杯冰礦泉水的手伸向我。


  「謝謝!」我接過,「不無聊。我只是有點熱,出來吹吹風。」


  鄭偉琛轉身靠在圍欄上,側臉望著我:「我一直很想和你聊聊天,今天能賞個臉嗎?」


  「我也早想和你聊天,一直沒找到機會。」


  「噢?」


  我說:「我聽人說,印鍾添的案子是你負責的。」


  「嗯。」鄭偉琛無所謂地笑了笑,「是我抓他的。」


  「你為什麼要抓他?他犯罪了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好像我心裡總有一種期望,期望印鍾添說的不是真的,期望我認識的葉正宸始終是那個穿著聖潔的白大褂,連小白鼠都無限憐惜的葉正宸。


  鄭偉琛用很官方的語氣回答我:「我們只是找他協助調查。他非常配合我們的工作調查,向我們提供了很多有力的證據。」


  「可我當時打聽到的消息不是這樣的,我聽說他承認了所有的罪,會被判處死刑。」


  「若是連你都能打聽到內部消息,我們還怎麼查案?」


  我無言以對,索性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這個消息是葉正宸讓你放出來的嗎?」


  鄭偉琛被我問得一愣:「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我搖頭:「不是。」


  默然相對了一陣,鄭偉琛不禁嘆了口氣:「看來,你根本不了解他的為人。」


  「不是他讓你做的?」


  「不是。」


  「真的不是他?」因為期待,我抓著圍欄的手收緊,再收緊。


  「這件事與他無關,一切都是我的安排,國際飯店總統套房的房卡也是我讓人給你的。」


  「你?」


  「他回國參加完授勛儀式,第一件事就是去南州看你,卻看見你正在試婚紗……你知道他是什麼反應嗎?」


  我的眼前晃過婚紗店門外挺拔的背影,落寞又孤傲,還有那輛絕塵而去的軍車。


  那時的他,是怎樣的心情?

  鄭偉琛說:「我只是想幫他,幫他創造個機會,讓你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讓他把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不過……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一向理性的他,被你弄得暈頭轉向。」鄭偉琛半垂下臉,隱晦地笑了笑,「強烈期盼你再求他一次。」


  海上的航燈變得悠遠,模糊。我努力回憶當日的情景,葉正宸好像想和我說什麼,我不肯聽。後來,他和我談條件,我就把衣服脫了。難道我誤會他了?


  我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水。仔細回想一下,他好像確實沒說要我,是我太急切了。


  我抬頭看著鄭偉琛,漫天星光落在他的眼底,他的眼眸像夜空一樣深邃。我忽然覺得我應該感謝他,恰恰是那一次的失足,讓我和葉正宸看清了彼此的渴望,讓我們都無法迴避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們依然相愛。


  否則,我們可能會遺憾一生。


  我心中一動,驀然想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鄭偉琛,南州市這宗案子,為什麼是你負責?這僅僅是個巧合嗎?」


  鄭偉琛淡淡地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不論我需要他做什麼,他從不會說『不』字,我對他也一樣。」


  我點點頭,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有了想要的答案。


  「你能給我講點他的事嗎?我想多了解他一些。」 我說。


  鄭偉琛看向大廳,大家在輪流敬葉正宸酒,大有不灌醉他誓不罷休的架勢,葉正宸喝得興起,來者不拒。


  「我們住在一座大院里,從小玩到大……他的家教非常嚴格,葉伯父管他像管自己的兵一樣,非罵即罰。葉伯父不准他和大院外的孩子玩,怕他跟人學壞,不准他抽煙喝酒賭錢,還不准他交女朋友,怕他玩物喪志,誤入歧途。偏偏他個性倔強,根本不知道『服從』兩個字怎麼寫……可想而知,他的童年過得有多凄涼。」


  我認真地聽著,想象著。


  「葉伯父讓他報考軍校,他偏要考醫學院。為了抗議葉伯父的專制,他在夜店整整泡了兩個月,天天醉生夢死……葉伯父要跟他斷絕關係,他反而笑著說:『好啊,反正這年頭醫生不可憐,可憐的是那些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差點把葉伯父氣死。最後葉伯父妥協了,准許他報醫科大學。」


  我苦笑:「他要是活在抗戰年代,絕對是個寧死不屈的革命黨。」


  「是啊,要不怎麼派他去日本。」鄭偉琛嘲弄地笑笑,又說,「他這個人,特別有原則,不能說的,死也不說。我跟他關係這麼好,去日本的事,他對我隻字不提,要不是我看到他錢夾里那張偷拍你的照片,真想不到他去了日本。」


  「我的照片?」


  「在京都嵐山的渡月橋上照的。我去日本考察過一次,對渡月橋印象深刻。那天一看見你的照片,就什麼都猜到了。」


  我越聽越糊塗:「究竟怎麼回事,你能跟我說清楚點嗎?」


  裡面是燈紅酒綠的世界,外面是深藍色的天空,我倚著陽台的圍欄,聽鄭偉琛給我講葉正宸的事,包括他剛回國時告訴大家他有女朋友,包括他和喻茵結婚之後在酒吧里宿醉不醒,也包括我回國那天,鄭偉琛接到的電話。


  知道了葉正宸未曾說出口的秘密,才真正了解了我深愛的男人。


  葉正宸,這個第一天見面便讓我扣上花花公子帽子的男人,原來背負著這麼多不能說的痛苦。


  我望著天空,星光在我眼前一片混沌。


  鄭偉琛問我:「他一向是個理智且自製的男人,你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他把什麼理智、自製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我苦笑著搖頭。或許是孽緣吧,我們就是彼此命中注定的那個劫數。


  夜深了,節目一個比一個精彩。


  又一個火爆的節目演完了,演藝大廳里的七彩燈光全部熄滅,音樂聲驟然消失,世界一片寧謐。我以為節目已經結束了,卻見簾幕散下,月光從玻璃搭建的拱形屋頂傾泄而下,薄薄的白光罩著整間演藝大廳,如夢似幻。


  我隱約看見舞台上站著一個女人。一束光打在舞台上,我才看清舞台上有一位棕色長發的西方美女,站在銀白色的鋼管前,身上只穿了一條鮮紅色的薄紗長裙,雪白的肌膚清晰可見。


  看出精彩表演要開始了,我立刻把目光鎖定在葉正宸身上,想知道他這位所謂的軍人能不能抵擋住美色的侵蝕。讓我倍感意外的是,葉正宸並沒有看錶演,而是看看身邊的位置,又看看鄭偉琛空著的椅子,目光在整間大廳中游移,好像在尋找什麼。


  找了一陣,他拿出手機打電話。很快,我的手機響了,我不必看來電顯示也能猜到是誰打來的。


  電話接通,葉正宸微醺的聲音透著焦急:「丫頭,你在哪?」


  「我在陽台,和鄭偉琛聊天。」


  「聊天?」他又環顧一遍四周,「聊什麼?」


  「隨便聊聊。」


  他終於看見了我,收了線,起身往我們的方向走過來。不消片刻,陽台的門帘被掀開,葉正宸深深地看了一眼鄭偉琛,伸手把我攬過去,用鄭偉琛絕對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我忘了告訴你,據說跟他聊天有懷孕的可能。」


  鄭偉琛反駁:「作為一個醫學博士,你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


  葉正宸嚴肅認真地回答他:「我很負責任地建議你,去做個檢查,你絕對有這方面的能力。」


  「謝謝你的建議。」


  「不客氣。我不妨再給你個建議:裡面有好戲看,別錯過了。」


  「什麼好戲?」


  「你說呢?」


  「我懂了。」鄭偉琛瞭然地笑笑,離開陽台,走進大廳。


  我和葉正宸在陽台上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風景,他才牽著我走出陽台,玫瑰色的射燈伴隨著舒緩的音樂又閃動起來,舞池中的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稍作休息。


  除了鄭偉琛,葉正宸的幾個朋友也喝高了。伍哥一見葉正宸回來,又舉著酒杯站起來。


  「你跑哪去了?來再喝一杯。」酒在他的手裡晃動,灑了大半。


  「你醉了,不能再喝了。」伍嫂勸他。


  「我沒醉,你看我哪醉了?」


  葉正宸搶下伍哥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伍哥,你沒醉,可我醉了。」


  「你?醉了?」他的語氣像剛聽了天方夜譚。


  「我不能再喝了,你們慢慢玩,先走一步。」


  「走?不是說好不醉不歸?你走一個試試看,我跟你絕交。」


  葉正宸正為難,鄭偉琛湊到伍哥耳邊說了幾句話,聽得伍哥眉飛色舞。


  「真的?」


  鄭偉琛一本正經地點頭。


  伍哥隨即換上曖昧的笑容,拿起我的酒杯,倒上滿滿一杯淡黃色我不知名的酒,塞到我手裡:「來,哥敬你一杯。」


  葉正宸剛要接我的酒杯,伍哥撥開他伸過來的手,說:「你不是說自己喝多了,不能再喝嗎?」


  「她不會喝酒。」


  他沖葉正宸擠擠朦朧的醉眼:「白葡萄酒,醉不了。」


  「沒關係,我能喝。」我一仰頭把酒都喝了。酒的口感很好,入口微苦,回味起來有點酸甜。


  「你沒事吧?」葉正宸仔細地看看我。


  「沒事。」只是酒到了胃裡,溫暖的感覺蔓延至四肢百骸,有幾分燥熱。


  「我們走吧。」葉正宸拉著我離開,經過鄭偉琛身邊時拍了他一下,「你跟我出來一下。」


  走到電梯前,葉正宸說:「這裡太複雜,不方便,我今晚去別墅住。」


  「別墅?」鄭偉琛問,「你爺爺療養的別墅?」


  「嗯,現在空著。」


  「用不用我送你去?」


  「不用,我對路不太熟,打車好找些。對了,你玩夠了過去找我吧,我一會兒把地址發給你。」


  「好。」


  電梯還沒到,葉正宸問:「你跟伍哥了說什麼?」


  「我告訴他……」鄭偉琛壓低聲音,但我還是聽清了他的話,「你們認識快四年了,你還沒找到時機下手,今晚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實在迫不及待了……」


  「什麼?」


  「不用謝我,誰讓咱們從小就認識呢。」


  「我怎麼就認識了你?!」


  「上輩子積德唄。」


  葉正宸剛要說話,電梯來了,他頭也沒回拉著我走進電梯,忽然又想起什麼,回手擋住電梯門:「你和我下樓,我有點東西在你車裡。」


  唉!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時候,他還沒忘了那幾套衣服。


  第二天,我在陌生的床上醒來時,已是陽光明媚,我幸福地摸了摸身邊,發現已是空無一人。我睜開眼睛,一套嶄新的衣服整齊地疊放在我的枕邊。我穿好衣服下樓,乾淨整潔的別墅里沒有一點激情后的痕迹,就像昨夜發生的都是一場春夢。


  我正要找手機打給葉正宸,鄭偉琛平靜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部隊有事,他已經回去了。」


  「哦。」他一定是怕吵醒我,所以悄悄走了。


  「他說可能要忙一陣,讓我幫你訂了去南州的機票。」


  「謝謝!」我苦笑著收拾行李,離開了秦皇島。


  從秦皇島回來后,我要把串休的假期補回來,於是沒日沒夜地上班。雖說忙碌比較容易排遣相思之苦,但在辦公室里獨自面對天空中皎潔的滿月,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些往事里,懷念起只須敲敲牆某人就會在三秒鐘內出現的日子。


  半個月杳無音信,我開始控制不住內心的疑慮和擔憂,有時候甚至會想:三年後的葉正宸我究竟了解多少?年輕有為的參謀長?某軍區司令的獨子?他是否不再是那個住在我隔壁,毫不掩飾他好色本性的「色狼」了?


  至於我,好像也不是那個天真得明知是火坑也敢義無反顧往裡跳的傻丫頭了。時間不能回到過去,我們這段在異國他鄉的寂寞時光中滋生的愛情還能回去嗎?

  「薄醫生……薄醫生?您的挂號信。」


  小護士的呼喚從我背後傳來,我回頭,看見前台的小護士正拿著一個淡綠色的信封朝我晃著,我依稀看見信封上有一顆紅紅的五角星。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過信封,拆開。


  裡面卻空無一物。


  「咦?沒有信?薄醫生,這個寄信的人可真粗心,居然忘了把信放進去……」小護士捂嘴偷笑。


  如果是別人,我也會以為是粗心忘記了,可是葉正宸這麼心思細膩的男人怎麼可能忘了。我不甘心地反覆看,反覆找,信封裡面連一張紙片都沒有,信封內側也沒有文字。


  信封上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署名,只有一個郵戳,印的是:陝西西安……


  忽然間,我讀懂了信的內容——「我在西安,一切安好。」


  陽光從窗子射進來,一片明亮。


  我對著小護士笑笑:「估計是我的病人,不重要。」


  小心收好信,我掛著明媚的微笑走進病房。


  現在,我終於明白,雖然我不再是那個天真得明知是火坑也敢義無反顧往裡跳的傻丫頭,雖然時間不能回到過去,但我們這段在異國他鄉的寂寞時光中滋生的愛情從未改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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