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戀曲終——
「生活中,沒有兩個人是註定在一起的,也沒有兩個人是註定要分開的,一生一世,就是不論發生什麼,都要握緊彼此的手,一起面對。」
我開車到了醫院,本想先跟同科的大夫商量一下調班的事情,再去跟領導請假。我剛到醫生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裡面有人在八卦。
「怎麼可能?印秘書就快和薄醫生結婚了,你別亂說。」
聞言,我正要推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又一道聲音響起,聲音我不太熟,應該不是我們科的:「我沒亂說,我的朋友在政府上班,印秘書確實有了新歡,是前任副市長的孫女兒。」
「攀上了高幹就不要薄醫生了,這不是陳世美嗎?」
「薄醫生一定不知道吧?我看她最近挺開心的。」說話的是我們科的護士。
另一個小護士搶著說:「你們有沒有留意到,薄醫生的訂婚戒指摘了。」
「是,是,我也看到了。我還以為她忘了戴……她可能知道了,這幾天都在強顏歡笑?」
「肯定是。除了安撫要死的病人,你平時見薄醫生笑過幾次?這幾天她見誰都笑,一定是故意笑給別人看的。」
「有道理,有道理。唉!印秘書怎麼能這樣?男人啊,都是寡情薄倖。」
「你懂什麼,副市長倒台了,印秘書沒了靠山,當然要想辦法再攀一個。」
我推開門,吱呀的開門聲驚動了裡面的人,我站在門口微笑,辦公室里出奇的安靜。
我們科的小護士求助性地扯扯李醫生,因為他跟我的關係還算不錯。
「薄醫生,你今天不是休班嗎?」李醫生訕笑著問。
「我來請假,我有點私事,想休一周的假。」我沒做無謂的解釋,只微笑著坐到李醫生旁邊:「李醫生,這幾天忙嗎?我想跟你串串班,我有點重要的事情。」
「不忙,你的班我替你就可以。」
「謝謝!那我去和主任請假了。」
我走出辦公室,聽見裡面又開始竊竊私語,我不想再聽,快步走向主任辦公室。
請了假,安排好下周的班,我回家收拾東西。一進門,我先跟媽媽說:「媽,我有個朋友病了,我去醫院照顧他。」
媽媽一見我收拾平日的洗漱品和化妝品,猜出我要去陪護,不解地問:「冰冰,誰病了?」
我猶豫了一下:「葉正宸。」
媽媽一聽說他病了,立刻緊張地拉住我:「他病了?什麼病?」
「沒什麼大事,受了點外傷,休養一陣就好了。」
「你要去陪護?」
「嗯,他在南州沒有親戚朋友,沒人照顧他,我想去陪他。」
「冰冰,」遲疑了一陣,她終於問了早就想問的問題,「你是不是還喜歡他?」
我點頭:「嗯。」
「他呢?他對你怎麼樣?」
「他對我很好。」我放下手裡的東西,挽住媽媽的手,臉貼在她的肩膀上。不管媽媽有多瘦弱,她的肩膀總讓我特別依戀,「媽,三年了,我始終忘不了他,我還想和他在一起。」
「媽知道。你經常在夢裡喊『師兄』,一遍遍地喊。你和鍾添訂婚那天晚上,你喝了幾杯葡萄酒,睡著之後一直哭,抓著我不停地問我……」媽媽哽咽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他為什麼不回來,是不是把你忘了?」
「媽……」
「唉!冰冰,媽以為……媽要知道他能回來,一定不會同意你和鍾添的婚事。媽知道你委屈,都是為了你爸爸。」
壓抑在心底的委屈全都爆發出來,我像個孩子一樣,趴在媽媽的懷裡放聲大哭,哭到渾身發抖,哭到嗓子都啞了。
媽媽抱著我,一下下拍著我的背。爸爸聽見了,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沉沉地嘆氣。哭得累了,媽媽給我盛了一大碗煲好的人蔘湯,濃香撲鼻。
我喝湯的時候,媽媽又將鍋里的熱湯盛進保溫桶里,放在我手邊,交代說:「這份你帶去醫院,大補的,最適合補氣養血。」
我笑著抹了兩下臉上的淚痕,接過:「媽,你真好。」
「快去吧,一會兒湯涼了。」
我提著著行李袋回到病房時,眼睛還紅著,葉正宸八成以為我要跟他私奔,緊張地下了床:「怎麼哭了?和家人吵架了?」
「沒有,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我把保溫壺遞到他手裡,「我媽媽煲的人蔘湯。」
葉正宸一聽說是我媽媽煲的湯,一口氣把湯喝了大半,恨不能把人蔘都嚼爛了吃下去。
「好喝嗎?」
「嗯,難怪你廚藝那麼好,原來深得我未來岳母的真傳。」
「誰是你未來岳母?」沒見過這麼自來熟的人。
「你是我未婚妻,你媽媽當然是我未來岳母。」
「未婚妻?我什麼時候答應嫁給你了?」
「有我在,你以為你還嫁得了別人?」
懶得跟他辯駁,我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整理完時,天已經黑了,葉正宸也吃完了,咂咂嘴:「丫頭,我該洗澡了。」
這種事兒,他記得比誰都清楚。
「嗯,你想在哪洗?」想到他的傷口不能沾水,只能用毛巾擦,我問,「浴室,還是床上?」
某人一臉哀怨地提醒我:「醫生不讓我做太激烈的運動。」
我就不該徵求他意見。
「走吧,我扶你去浴室。」我扶著他下床,路過門口時順手鎖了門,以免他盡職盡責的特護又把我們堵在浴室里,那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扶著他進了洗漱室。空間雖狹小,不過在許多病人睡在走廊的市醫院,這間能擺兩張病床的洗漱室已經足夠奢侈了。我本想給他脫衣服,目光一接觸他的衣扣,腦子就有點暈:「脫衣服吧。」
「你不給我脫?」
「你自己不能脫?」
他的回答乾脆利落:「不能。」
我泄氣了,伸手慢慢解開他的衣扣。整個過程中,我都不敢去看他,無窗的浴室讓人汗流浹背。
外面皎潔的月光照進來,照出一室聖潔的白。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子,還有淡淡的藥水味瀰漫在鼻端。他的唇緩緩靠近,帶著難耐的期待……
一場纏綿之後,我彷彿又被抽筋剔骨一次,躺在床上動不了。他躺在我身邊,艱難地喘氣,汗滴順著他的臉頰成串往下淌。
我猛然驚覺,爬到他身邊,正欲掀開紗布看看,他阻止了我:「沒事。」
「我看一眼。」
「別看了。」
「一眼。」
他抓著我的手,笑了笑,一黑一白兩塊手錶相映成輝。
「乖,別折騰了,在我身邊躺一會兒,我很累。」
他越這麼說,我越感覺不對。不理會他的拒絕,我強硬地掀開紗布,只見白色的紗布已經被染紅了。心疼得像被撕裂,眼淚奪眶而出:「對不起!我不該勾引你。」
「是我引誘你的。」
「你等等,我去叫值班醫生。」我一時慌亂,摸了衣服就往身上穿。
他拉住我的手:「你就這樣去?」
我一看,滿床的「罪證」,估計醫生來了,非但不會給他包紮傷口,還會把我們送去派出所接受再教育。
「我去處置室弄點止血消炎的葯,我給你處理。」說著,我穿上衣服,悄悄溜進附近的處置室。
護士剛巧在值班室休息,處置室沒有人,我快速找了些葯和紗布,順便拿了體溫計,溜回病房。
我白天看過葉正宸的病歷,對他的情況大致知道一些:他的皮膚不易癒合,傷口反覆發炎,所以我格外謹慎,處理傷口前給自己的手消毒了三次,生怕感染了他的傷口。
總算包紮完了,我坐直,捏捏僵硬的手指,鬆了口氣。
葉正宸悄悄伸手抹抹我額頭上的汗:「薄醫生,有必要這麼緊張嗎?我看你搶救病人挺冷靜的。」
「葉醫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三年前我被你前妻撞傷住院,你連我的傷口都不敢看,還一個勁兒地追問醫生會不會留疤痕。」
「誰說我不敢看?我是嫌難看……還有,喻茵不是我前妻。」
「你們沒離婚嗎?」
葉正宸無奈地嘆氣:「如此良辰美景,咱們能不能不提她?」
不提就不提吧,反正我也不想提。
「時間差不多了,我看看你的體溫。」他把腋下的體溫計遞給我,我迎著燈光一看,三十八度,「你發熱了,是不是傷口要發炎?」
「剛做完那麼激烈的運動,能不熱嗎?」
「可是……」
「不信我測測你的,估計比我還熱……」他搶過我手中的溫度計,雙手伸進我的衣服里,微涼的指尖滑過我柔軟的胸口,流連一陣,弄得我體內也熱流暗涌。
我捉住他討厭的手,阻止他進一步的騷擾。
「葉醫生,你都是這麼給女病人測體溫的?」
「我倒是想,可惜學了這麼多年醫,今天才等到機會。」
看著他臉上一成不變的壞笑,我忽然看不懂他了,我所認識的葉正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是開著跑車招搖過市的風流帥哥,是一身聖潔白大褂的醫學院學生,還是穿著綠色軍裝,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參謀長,我開始有些分不清。
「怎麼這麼看我?」
「我發現我需要重新了解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了解我?」
我有必要了解更多一點。我坐直,認真地問:「葉正宸是你的真名嗎?」
「是,不過我大學畢業之前所有的檔案上都不是這個名字。」
「你是二十九歲嗎?」
「三十,我大學畢業后在指揮學院培訓了一年多。」也就是說,年齡也是假的。
「愛好呢?應該不是飆車和泡妞吧?」
「治病救人算愛好嗎?」
「那是理想!」
「哦!」他認真想了想:「射擊。」
「你會射擊?」我頓時眼前一亮,葉正宸拿著槍的樣子一定特別酷。
「射擊很簡單,有空我教你。」
「好啊!」
「還有問題嗎?」
我忍了忍,終於沒忍住:「你的初戀,是什麼樣的女孩?」
「我有點困了。」他按住傷口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你還沒回答我……」
他轉過身去,不說話,但他越迴避,我越好奇。
「說來聽聽。我不會介意的,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
他睜開眼,眼光卻沒有焦距:「你信緣分嗎?我信。有一個凌晨,我從研究室出來,看見她穿著白大褂,坐在顯微鏡前,咬著鉛筆冥思苦想……我突然有種衝動,想過去問問她:你在想什麼?為什麼想嫁軍人?為什麼喜歡學醫?為什麼要來日本?為什麼要進藤井研?為什麼要住在我隔壁?是不是,一切都是註定的?」
我驚得半天才說出話:「我是的你初戀?師兄,我該不會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吧?」
「我好像真的有點發熱,你給我拿點消炎抗菌的葯,在抽屜里。」
我趕緊去倒熱水,從抽屜里找了葯喂他吃。其實,我是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相信緣分,相信命運會為我們安排好一個人,那個人註定會遇到,會愛上,一生一世。
折騰了一晚上,不記得給他量了多少次體溫,檢查了多少遍傷口,確定沒事,我才安心睡下。
剛睡著,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我猛然從葉正宸懷裡坐起來,跑去開門。外面站著滿眼怨氣的特護,還有被口罩遮住表情的林醫生。
「他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什麼異常?」林醫生問。
「還好,昨晚有點發熱,現在正常了。」
「發熱?」林醫生進了門,掀開紗布,一看上面的血,差點氣得吐血,「怎麼又出血了?」
「可能,我的皮膚不易癒合。」葉正宸大言不慚地回答。
林醫生環視了病房一圈,眼光最後落在床單的褶皺上,瞪了一眼滿臉無辜的某色狼:「你到底還想不想出院了?」
「當然不想。你也知道,我休一次假多不容易。」
一見林醫生怒不可遏,我決定先出去避避難:「我先去買早飯。」
「我不餓。」
「我有點餓了。」
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林醫生說:「你要是再不安分,我立刻寫份重傷報告,把你轉到解放軍總院。」
葉正宸一聽,馬上端正了態度:「你是了解我的,我一向很安分。」
門合上前,我聽見林醫生冷哼一聲:「我太了解你了。」
他們的口吻,不太像醫生和病人的對話。
我特意去南州最好的營養早餐店給葉正宸買早餐,排了半小時的隊才買了兩碗營養豐富的八寶粥和一些精緻的面點。怕粥冷了,我把早餐抱在懷裡,片刻不敢耽擱,趕回醫院。
醫院的電梯門口站著許多人,有病人,也有家屬。人群中,有一位老人格外引人注目,他穿著最普通的湛藍色夾克,兩鬢全白,眉頭的皺紋深如溝壑,少說也有五六十歲,但站得筆直,有種懾人的壓迫感,讓人不敢直視他的容貌。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衣著簡單得體,眉目如畫,氣質溫婉,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
我不禁多看了女人幾眼,依稀覺得在哪裡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我正仔細回憶,電話鈴聲響了,我手忙腳亂騰出一隻手找電話。
手機剛一接通,裡面的男人催命一樣嚷著:「你跑到哪去了?怎麼還不回來?」
可能通話音量有點高,老人側過臉,看了我一眼。
我忙掩住話筒,小聲說:「我去給你買南州最出名的八寶粥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嘗嘗嗎?」
「姚記粥鋪?」
「嗯。」
「那不是很遠?我不想吃粥,你快點回來。」
「不遠,我已經回來了……你不想吃粥,那你想吃什麼?」
「這還用問?當然是你了。」
這個男人,我真想隔著電話掐死他,一時憤慨,我忘了壓低聲音:「葉參謀,你是不是想去住解放軍總院?」
「你捨得嗎?」葉正宸大言不慚地問我。
「我巴不得林醫生現在就把你送去。」
「我忽然很想吃粥,特別想吃。」
我掩口偷笑:「對了,你和林醫生是不是認識?」
「嗯,他是我大學同學。」
「大學同學?難怪他這麼了解你。」
老人又看了我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光有種洞悉世事的銳利。
電梯到了,大家陸陸續續上了電梯,只剩下那對夫婦了。他們在靜靜地等著,好像在等我先上電梯,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輕輕鞠躬:「不好意思,我走樓梯。」
我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繼續講電話:「他為什麼來南州?」
「我哪知道,可能南州美女多吧。」
「不知道?」他會不知道?開玩笑!「你等著,你等我上了樓慢慢收拾你。」
「我已經斷了三根肋骨,受不了嚴刑拷打了。」
「……」
唉!明知他在使苦肉計,我偏偏不爭氣地心疼。
收了線,我一路跑上樓梯,衝進他的病房。
「你再不從實招來,看我不把你剩下的肋骨……」
我後面的話噎住了。
因為病房裡除了葉正宸,還有兩個人,那個氣度不凡的老人站在病床邊,而溫婉的女人正坐在病床邊,手搭在葉正宸的肩上。
聽見我說話,他們同時轉身看著我。
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立即猜到了眼前的夫婦是誰,簡直想用懷裡的粥砸自己的頭。
當然,砸之前我努力回憶了下我在電梯門口說了什麼——似乎沒什麼特別不得體的話,除了「你等著,你等我上了樓慢慢收拾你。」
我平時很溫柔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此情此景,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很驚訝地說: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然後,逃之夭夭。
剛要開口,葉正宸清了清嗓子,介紹說:「爸,媽,她就是薄冰,我女朋友。」
他轉而又向我介紹:「丫頭,他們是我爸媽。」
「伯父,伯母,你們好。」想逃已經來不及了,我硬著頭皮迎上去,鞠了個躬。
葉正宸的爸爸漠然地點頭,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但氣勢更加逼人。只輕輕看他一眼,我就已呼吸困難,哪還敢多說話。我小心地放下手中的早餐,倒了兩杯溫水端到他們旁邊:「伯父,伯母,喝杯水吧。」
「謝謝!」葉正宸的媽媽對我禮貌地笑了笑,接過水,十分客氣。
他的爸爸只低頭看了我手中的一次性茶杯一眼,沒有接。
葉正宸見他不接,撐著身體坐正,說:「爸,你一大早趕到南州,肯定累了,坐下喝杯茶,潤潤嗓子再跟我吵。」
他父親的臉色頓時沉了,足見這父子倆吵架已是家常便飯。
他的媽媽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忍一忍:「正宸,你到底傷了哪裡?怎麼受傷的?」
「一點皮外傷。」葉正宸挽了挽袖子,露出手肘處那片擦傷的痕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父親雖站得遠,卻微微探身看過去,一見那片暗紅的血痂,頓時眉頭深鎖。
他的媽媽更是一臉心疼:「傷了這麼一片,醫生怎麼不給你包紮起來?感染了怎麼辦?」
說著,她輕輕幫他把衣袖放下。「跟我們回北京吧,我們在總院安排好了,你去那裡慢慢養傷。」
「不用麻煩了,我在這裡挺好的。」
葉正宸的爸爸充耳不聞,對著門外說:「小陳,去找醫生辦理轉院手續。」
門外傳來一聲恭謹的回答:「是。」
我這才留意到門外站了個年輕人,個子不高,看上去很精明,他雖答應了,卻遲遲未離開。
「醫生說我的傷不宜活動,不能轉院。」葉正宸說。
他的爸爸掃了我一眼,似有所悟,冷冷地哼了一聲:「依我看,你是捨不得南州這個地方。」
「沒錯,我就是捨不得回去。」
「你!」葉正宸的父親聞言有點壓不住火氣,「你別忘了你是個軍人,不要一天到晚心裡只想著女人。」
葉正宸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我從來沒忘過,葉司令!」
葉司令火氣更大:「好,那就辦理出院手續,給我回部隊。」
「好,我出院。」葉正宸說完就要下床,卻因為速度太快,臉色驟然變白。
「你怎麼了?」我趕緊過去扶住他,「是不是傷口又出血了?」
「我沒事……」他痛苦地按著胸口,聲音發顫。
他的爸媽見此情景,均是一驚,尤其是他媽媽,急得眼圈泛紅。「你到底傷了哪裡?你怎麼總不說實話?」
我從未見過他這麼痛苦,也有些慌了:「你忍一忍,我馬上去叫林醫生過來。」
葉正宸一把拉住我:「不用。」
「師兄,你跟伯父伯母回北京吧,他們說得沒錯,南州畢竟是個小地方,醫療條件有限,比不了北京。」
他看看我,忽然問:「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回去?」
「我?」
葉正宸抓住我的手,一臉的懇切,和剛剛倔強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你不陪我,我就不回北京。」
他的要求,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正左右為難,葉正宸的媽媽又說:「薄小姐,如果方便的話,你也和我們一起回北京吧,剛好他的爺爺奶奶想見見你。」
我不確定地抬頭,看向葉正宸的爸爸,他仍沒有表情,只是轉過臉看向外面的小陳。
「小陳,去辦理轉院手續。」
「是!」
我又轉頭看葉正宸,他對我眨眨眼,唇邊露出一抹笑意。
軍人辦事總是特別有效率,不出半小時,小陳便拿著轉院證明和厚厚一沓紙回來了。
葉正宸的爸爸伸手去接那沓紙,小陳有意無意將那沓紙換到另一隻手上。
「主治醫生不在,我找了院長,手續都辦好了,隨時可以出院。」
「這是什麼?」某司令豈是好應付的。
「這是……複印的病例。」
一聽是病例,葉正宸的爸爸手一攤,小陳不得不把病歷雙手送上來。
「訂五張回北京的機票,和總院聯繫一下。」
「是!」領命之後,小陳抬頭看向我,我會意,從錢包里拿出身份證。
他雙手接過去,立刻出去訂機票,葉正宸的父親則坐在沙發上仔仔細細看病例。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懂,只覺他深灰色的眉毛險些擰到一起,還不時抬頭看向我,像在琢磨什麼……
病房裡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兩道強勢的目光像激光一樣,幾乎把我烤焦。
既然避無可避,我乾脆鼓起勇氣迎上去:「伯父,伯母,你們吃早飯了嗎?這裡有些早點,我剛買的。」
「我們在飛機上吃過了。」葉正宸的媽媽微微一笑,笑容多了些許親切。
葉正宸拉拉我的手,小聲說:「你不是餓了嗎,吃點東西吧。」
我悄悄搖搖頭。在這麼強大的氣場籠罩下,我連呼吸都困難,哪有胃口吃東西。
「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哦。」
我拿出買好的粥遞給他,他卻先舀了一勺粥伸到我面前。他的嘴角揚起來,噙著萬般柔情。
如沐春風一般,我的心緒頓時安定了許多:「我不想吃。」
「你幫我嘗嘗燙不燙。」
房間里的嚴父慈母聞言,同時抬頭,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們。
他們難以置信的神色足以證明:葉正宸這大少爺脾氣與他們毫無關係,都是被我慣出來的。
見伸到我面前的手絲毫沒有收回的意思,我只好張開口,吞下了勺子里的粥。
粥還溫著,飄著暖暖的稻穀香。
「不燙了,剛剛好。」
他用沾了我口水的勺子又舀了一勺粥,吃得津津有味:「味道不錯。」
我又拿了一塊點心遞給他:「這點心味道也不錯,你嘗嘗。」
他接過去咬了一口,看著裡面黑乎乎的棗泥餡問我:「這是什麼?」
「棗泥。」我看出他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忙問,「不好吃嗎?」
他什麼都沒說,繼續吃。
「正宸很挑食,不只不吃棗泥,」回答我的是他的媽媽,語氣中並無責怪,「所有碾成泥的食物他都不吃。」
我怔了怔:「豆沙呢?也不吃嗎?」
「一口都不吃。」
我驚訝地看向葉正宸。我們剛交往那段時間,馮嫂教我炸天津的豆沙餡麻花,我一時興起炸了好多,到處送都送不完,就逼著葉正宸幫我吃。他求我饒了他,我只當他開玩笑,揪著他的衣領脅迫他:「你不吃,我就不讓你睡我的床。」
某色狼雙眼發光:「吃了就能睡……現在?」
「……」
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就範了,當然也得到了應有的「補償」。
見我滿面愧色,葉正宸安慰地拍拍我:「你做的豆沙餡麻花很好吃,你走之後,我經常求馮嫂做給我吃。」
很平淡的一句話,我不知道病房裡的嚴父慈母怎麼想,是否能體會到他三年從未淡去的牽念,可我能,很深。
「有機會我再做給你吃。」
「條件不變才行。」
我低頭,幸好嚴父慈母聽不明白。
後來有一天,我陪葉正宸的媽媽聊天,她告訴我,她一直不明白葉正宸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在一起,為了我不止一次和他爸爸爭執,甚至連家都不回,直到那天她看見葉正宸抓著我的手,懇求我,她忽然懂了,他對我動了真心。
我也幡然醒悟:那天他是故意的,故意要和他爸爸作對,故意要讓他的父母知道,我是他唯一能讓他心甘情願妥協的人。
小陳回來彙報,說機票訂好了,下午四點,總院那邊的入院手續也辦好了,還安排了救護車去機場接機。
我想給葉正宸整理一下東西,卻發現他的東西根本不需要整理——什麼都沒有!
我看看手錶,已經十點多了,我小聲對葉正宸說:「師兄,我先回家一趟,和我爸媽說一聲,順便收拾些東西。」
「我和你一起去。」葉正宸說。
「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應該和未來的岳父岳母交代一聲,免得他們以為我拐你私奔了。」
一道冷冷的輕咳聲響起,暗示他這話說得有待商榷。葉正宸根本充耳不聞,起身下床。
我忙攔住他:「你有傷,醫生不讓你亂走。」
「他只說不讓我做激烈運動……」
「激烈」兩個字他故意咬得很重,眼光曖昧。若不是為了挽回我岌岌可危的淑女形象,我真想踹他一腳。
「要見,也等你傷好了再見。」明明是一句充滿關愛的話,從他爸爸口中說出來,卻生硬得像在發號施令,不留餘地。
「我的傷沒事,完全可以出院回部隊。」
他的爸爸瞪了他一陣,卻生生咽下了這口氣:「先回北京把傷養好,等我有時間,再和你一起來南州,正式見見他們。」
「你不是很忙嗎?這點小事就不勞煩葉司令了。」
一聽這個稱謂,他爸爸頓時火冒三丈,又不善表達,氣得指著葉正宸大吼:「你在跟誰說話?葉司令是你該叫的嗎?」
我真懷疑他們兩個到底是不是父子,簡直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說我該叫你什麼?叫你爸?!」葉正宸也火了,「你當我是兒子嗎?!我交朋友要經過你批准,我讀什麼大學要你批准,我做什麼工作還要你批准,連我交女朋友也要你批准……我不是你的兵,我更不是我大哥!」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葉正宸提起他哥哥,而他爸媽的臉色全變了,那種徹骨的悲痛,讓我隱隱感覺到一種死亡帶來的凄冷。
葉正宸媽媽的眼睛紅了,手不斷地發顫。
他的爸爸背過身去,看向窗外,銀絲在強光下根根分明。
晚秋的天空又高又遠,不時有幾片葉子被風捲起,漫無目的地旋轉。
我悄悄挪到葉正宸身邊,扯扯他的衣服,仰起頭朝他皺皺眉,他扭過臉,不看我。
我無奈,伸手拿起自己的包,準備離開。剛要轉身,葉正宸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對不起,爸。」 他低聲說。
嘆了口氣,他的爸爸也放軟了語氣:「好吧,既然我和你媽媽已經來了,那就見個面吧。薄小姐,中午約你父母出來吃頓便飯,聊聊吧。」
「哦,好。」我想了想,考慮到我爸爸的病情和某司令的脾氣,我不得不先提醒他,「伯父,我爸爸身體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嗯,我知道。」
「那我去訂家飯店。」
「不用了,我會讓小陳訂的。」
「這是在南州,理應我們盡地主之誼。」
我訂了南州最有特色的飯店,點了一桌比較有特色的小菜。
我不是請不起奢華的飯店,也不是點不起山珍海味,但我是一個普通人,過著最普通的生活,硬撐著面子揮霍,就為了指望別人看得起,何苦呢?
陌生的人因一種特殊的關係坐在一起,我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不免有些尷尬,幸好有葉正宸不時調節一下氣氛。
幾杯酒喝下去,大家相互問一些問題:年齡,身體,住哪個城市,便有些熟悉了。之後就無可避免地問到一些敏感的問題,例如家庭。談到彼此的工作,葉正宸的媽媽並沒有刻意迴避什麼,用最平常的陳述語調回答:「老葉現在是第N軍區的司令……我一直隨軍,年輕時做過幾年護士,後來……專心在家照顧孩子了。」
一聽到「司令」這個詞,我爸媽都愣住了,驚喜之餘難免有些憂慮。
這也難怪,我們南州雖小,卻有不少領導家的孩子被慣壞了,驕縱跋扈,道德敗壞,有的結了婚還在外面亂搞,弄得滿城風雨。
出於擔心,我媽媽試探著問:「你們家只有一個孩子嗎?」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我只覺背上汗都出來了,急忙扯了她一下。
「是。」葉正宸忙轉移話題,「伯父、伯母什麼時候有空,去北京轉轉吧。」
沒等我媽媽搭話,他的爸爸卻突然開口:「正宸原本有個哥哥,小時候偷偷去部隊找我,發生了……意外。所以我對正宸一向要求嚴格,他也很上進……」
葉正宸的眼光倏然一沉,失神良久。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趕緊道歉。
「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的媽媽連忙說,「吃飯吧,菜都涼了。」
我悄悄看了葉正宸一眼,他對我笑笑,用口型對我說:「別擔心,有我在。」
是啊,有他在,我還擔心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
去北京的飛機上,我小聲對葉正宸說:「你以後能不能別總跟你爸爸吵架?」
「這不叫吵架,這叫抗爭。」他告訴我,「從小到大,我一直對葉司令的專制進行抗爭,屢戰屢敗,這一次,是我第一次勝利。」
「葉參謀長,他專製成這樣你還敢反抗,他要是民主點,你不是要造反了?」
他不服氣:「哪裡有壓迫,哪裡才有反抗。」
「壓迫?你天天當著高幹,開著名車,戴著名表……我怎麼一點看不出你被壓迫?」
「我沒自由。自由你懂嗎?」
和軍人討論政權與民主的問題太不明智了,我決定和他討論感情:「你爸爸對你很在意,可能愛之深,才責之切吧。」
他輕輕「嗯」了一聲:「我今天才明白。他以前很疼我哥哥,近乎溺愛,自從我哥哥發生意外,他像變了個人,對我事事苛責,我以為他嫌我不如我哥哥……」
「他是怕再失去你。」
「是啊!」
飛機在天空中平穩地飛行,我縮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周圍的空氣里染著他的味道,我閉上眼睛。
「丫頭,你困了?」
「你說呢?」我眼睛都沒睜。昨晚折騰到那麼晚,我能不困嗎?
葉正宸站起來,我急忙坐直:「你需要什麼?我幫你。」
「我去洗手間,你非要幫忙我也不介意。」
「……」
他總是都能讓我無言以對。
等他的時候,我感覺有些乏了,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著了。朦朧中,我感覺有條毯子蓋在我身上,掖得嚴嚴實實,有人還給我墊了個帶著溫度的枕頭。
我睡得很香,我夢到我和葉正宸結婚了,好多人來參加我的婚禮,馮哥笑呵呵地坐在媒人席上,馮嫂和凌凌也來了……
我還看見了印鍾添,站得遠遠的,留給我一道背影,穿著少年時的白襯衫。
我喊他,喊了很多聲,他才回過頭。我說:「以後不管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都可以來找我。」
他回身,離開,還是不能原諒我。
「丫頭……」
我聽見葉正宸在喊我,立刻拖著婚紗跑回到禮堂,在悠揚的《婚禮進行曲》中,我挽住葉正宸的手臂,走上紅地毯。
交換戒指前,主持人指著葉正宸問我:你愛他嗎?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愛。
主持人又問葉正宸:你愛她嗎?
我期待著……
「醒醒。」葉正宸不耐煩的聲音喚醒了我,我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正枕在某人肩膀上。
葉正宸指指自己的肩:「做什麼美夢呢?口水流了我一身。」
我不理他,閉上眼睛繼續睡:「再睡一分鐘。」
他馬上就要說:我愛你。
「別睡了,空姐在對我笑呢。」
我頓時睡意全無,坐起來,掐他:「你沒看人家,怎麼知道人家對你笑?」
他抓住我的手:「飛機快到了,別睡了,一會兒下飛機會著涼的。」
飛機開始降落,穿過層層疊疊的雲,出現了輕微的顛簸。
他緊緊扣住我的手……
兩塊手錶的指針在以相同的節奏跳動,一如我們心跳的節奏。
此時此刻,我發現我期待已久的「我愛你」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握著彼此的手。
經歷過這麼多次分分合合,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一生一世」。
生活中,沒有兩個人是註定在一起的,也沒有兩個人是註定要分開的,一生一世,就是不論發生什麼,都要握緊彼此的手,一起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