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我們沒錯過

  你誤以為那就是愛情


  你像我見過的那個男孩


  1。


  2007年夏,石家莊,我拋下新買的自行車和抓狂的邯鄲老闆,揣著五百元錢,提著一張軍被、幾件衣服走向火車站,我忘乎所以,彷彿遠方有我的愛人。


  公交車車窗外的五環,陽光刺眼,天空荒涼,地面骯髒,新開張的商場掛滿彩旗,一派農貿市場的喧嘩。我在陌生和不安中,下車,進村。昌平的中灘村,歪曲的小街,擁擠的小店,水果、零食擺在外面。這村子是外來小生意者的天堂,住滿打工或準備打工的學生、工人、農民。村子里房屋密集,最高的不過四層,多為臨時加高,北京人管這個叫「吃瓦片兒」。村子深處有一戶人家,院子也蓋成屋舍,通道只夠兩人并行,主房是個筒子樓,有深邃的通道,通道兩側分佈著數不清的房門。三樓是頂層,只有一排屋子,出屋門便是寬闊的天台,天台上拉滿繩索,掛滿被單衣物,五顏六色,迎風擺動。先期到京的幾個大學同學就住這裡,克和雷一處,輝子和女友一處,輝子屋的外間住著他小姨子小喜和男友,外間全部傢具就是一張小床,再無其他。


  起初,天台幫的情況是這樣的:克在上班,大學老師介紹的排版工作,月薪兩千餘;雷在擇業,意向是3D設計;我在擇業,意圖放棄設計專業,改學活動策劃;輝子在擇業,意向是影視後期製作;輝子女友做小文員,月收入千餘;小喜在一家小的圖文中心做設計,月薪千餘;小喜男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只亮了個相就滾蛋了。


  我下榻克和雷的住處,三個大小夥子睡一張床。克個頭比較大,實在受不了,向房東借來一塊門板和幾十塊磚頭,自己在大床旁搭建了一張吱吱嘎嘎響的小床。我們三人分攤每月六百元的房租費用,外間有煤氣罐,村裡有菜市場,我開始掌勺,天台幫生活質量瞬間提高,我掂鍋性感專業,獲得「炒王」稱號。


  天台幫很溫暖,晚上各自擺好桌子,在天台上吃飯、聊天、開玩笑,有時還能欣賞一輪滿月。吃完飯,站在天台邊緣四望,周圍儘是高低不等的小房子和明明滅滅的燈火,近處的巷子,遠處的大街,從未間斷過的嘈雜,一個偌大的布滿生靈和廉價食物的貧民窟,也許十六世紀的巴黎就是這個樣子。


  每天上午,我和雷去輝子家上網投簡歷,因為只有他的電腦能上網。作為剛畢業的大學生,我們沒資格挑選用人單位,幾乎有招必投。隔天,招人單位電話打來,不管什麼地方,都過去,坐公交車去。那是2007年,北京還沒有地鐵十號線和四號線,五號線也是剛剛開通,地鐵站甚至還有打眼票。兩個月內,我和雷踏遍京城每一處車站,烈日、烏雲、像卷著冰棍袋子的風,生生把人折磨得現實了,清華科技園內,「炒王」仰望蒼穹,深感蝴蝶飛不過滄海,燕雀殞斃於浩谷。


  兩家設計公司要我,試用了半天,我就冒著冷汗跑出來,滿腦子都是數月前在石家莊設計公司昏天黑地地加班改稿的情景。四個月後,京城進入冬天,我去海淀區上班,學做項目,基本月薪一千五。執著於3D設計的雷,萬念俱灰,回了邢台老家。


  我下班早,路過菜市場買菜,然後做飯,吃,剩半鍋給克。半夜去一樓上公廁,隱約聽到樓道里此起彼伏的叫床聲,滿滿都是市井的誘惑。


  2。


  第一家公司是給幾個IT巨頭做公關活動的小單位,只有我一個男生。與我同時入職的是大蘭,坐我邊上,大蘭小我兩歲,江蘇人,美女,高個子,愛吃,吃不胖,說話嗲,真嗲,跟蘭媽媽打電話也是這味,勤奮,好學,愛笑,傻萌。


  幾乎每一個女人窩都盛產八卦,只要周圍沒人,一個女生就會說另一個女生的壞話,比如哪個妞被包養過,哪個妞愛過傻×,哪個妞說反正也不是處女了,乾脆婚前多玩幾個男人。久而久之,你會覺得這家公司只有大蘭一個好人,還是傻萌傻萌的。大蘭住著公司附近合租房裡的上鋪床位,熱情開朗,相信愛情。在外地工作的男友來京出差,丑,黑,胖,高,大蘭笑嘻嘻地在網上訂房間,下班后風塵僕僕地趕過去,第二天回來噘著嘴,說男友脖子上有唇印,問他,他說被別人拉去按摩了。我勸大蘭分手,大蘭掙扎一番,沒分,幾天後笑嘻嘻地在電話里跟男友發嗲。元旦長假,大蘭趕去大連會男友,回來上班時噘著嘴,說男友屋裡有女人住過的痕迹,而且她在他QQ空間帶「老公」字眼的留言被故意刪除。我勸大蘭分手,大蘭掙扎一番,還是沒分,幾天後又笑嘻嘻地在電話里跟男友發嗲。夏天再次來臨,我開始厭倦這裡,小公司已沒什麼可學,我渴望去大公司歷練,我丟下正在進行的項目,打電話裸辭工作,女經理氣炸了,在公司當眾罵我。


  家人得知我失業,急了,他們當初就反對我進京,現在更有了理由。表姐的公公是北京人,介紹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給我,我赴約,接待者是個大肚子男人,他趾高氣揚地說:「你是××介紹來的吧?下周來上班吧,每月薪水兩千三,如果做得好,我會給紅包。」我出門就把這家公司忘了。此舉招致大禍,家人與我徹底決裂,兩月不接我電話,我當時兜里只剩幾百元錢,交完房租就得借錢吃飯。禍不單行,和我合住的克開始有所變化,記不清何時開始,他看我的眼神開始有點兒煩,只要我開口說話,他便冷嘲熱諷,我不明所以,約他談,他說想一個人住。這話一出,我的心就碎了,他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之一,現在捅我一刀,我說我找到新工作后立刻搬走。


  因為缺錢,我把積攢多年的搖滾DVD變賣了。我掙扎了一夜,還是賣了。網上登出消息,接到電話,見面,對方是個開名車的富二代,我受邀坐進他的名車,接過一支名牌香煙,聽著他說:「其實你這些盤我大部分都有,就是缺那張九寸釘的演唱會,這玩意兒現在不好找了。」地鐵站,我目送名車遠去,開始恨自己喜歡了十年的音樂,覺得它不過是富人的玩物、窮人的辛酸。


  那是我來京后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眾叛親離,身無分文,幾乎一陣風就能把我掀翻在路邊。那段時間也成就了兩個人,一個是來京借給我一千元的高老師,高老師這份恩情比天大;一個是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跟我電話聊天的黃小夜,時隔三年,我再次愛上一個姑娘。


  很快,新工作落實,我離開了中灘村,揚言五年之內不見克。


  3。


  燈市口的好滋大廈,整棟樓都在辦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青壯男女。六樓東面是我的新東家,新東家西面是一家保險公司,內有數不清的辦公桌和更數不清的座機電話。保險公司的孩子們大多是煙民,無論男女,定時去樓道吞雲吐霧,且每兩個月換一批新面孔,一問,原來的人離職了,去了哪兒,不知道。被問者苦澀地說:「保險公司不都這樣嗎?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說不定下個月我也消失了。離開保險公司是好事,至少證明人家進步了。」


  新東家招兵買馬,很快也人滿為患,我把正在找工作的大蘭拉過來「落草」,她在我跑掉不久也離開了那家公關公司。當然大蘭不是電話裸辭,是人道、和諧地離開,離開時也沒忘和外地男友正式「古德拜」。


  我的老闆是個白面、微胖的寶島奸商,他將活動項目交給我和一名廣西女生打理,於是有幸去異國他鄉公費爽了一周。我在馬來西亞雲頂給大蘭買了個布袋子。大蘭沒良心,拿著我的布袋子,轉眼就在網上找了個其貌不揚的新男友。回國的飛機上,我們在睡夢中驚醒,機身劇烈顫動,播報員提示大家鎮靜,說飛機遇上強氣流。我嚇蒙了,雙腿肌肉緊繃,算算時間應該在海上,如果是陸地能迫降,海上就是抱團死。凌晨四點鐘出了機場,到處是參加奧運的各國代表團,我坐大巴回城,天亮時,北京站下起小雨,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彷彿做了場夢。


  奸商拖欠比賽獎金,很多東北賽區家長來算后賬,奸商跑到珠海小三家躲起來。兩月工資忘發,公司謠言四起,年輕人不幹了,要搬走辦公室的電腦和儀器,奸商聽到消息后,急忙讓北京的朋友給大家發薪水,大家一鬨而散。一個電話打來,是著名酒企「糧王」的運營商,我不喝白酒,但機會難得,於是在冬日加盟,然後一做就是三年。


  後來,燈市口的同事兼好友張大琳告訴我,奸商被抓了,他在南方繼續做少兒藝術賽事活動,蠱惑大陸學生去台北參賽,學生家長至台北后抱怨住宿條件,懷疑自己受騙,當即報警。張大琳傳來圖片,奸商雙手用上衣裹著,跟著警察向電梯走去。他因偽造文書罪被判了緩刑,后改了個名字打算東山再起。


  儘管遇人不淑,可那段日子卻是我來京后最美好的日子。我住在傳媒大學南郊村落,生活空前解放。住了六個月,變成一百二十五斤瘦男,精神無比。夏天雨大,下班時地下橋水過腰身,我就頂著包游回來。上班走到地鐵站需要半個鐘頭,還要經歷恐怖的擠地鐵運動,但我很少遲到。我很快樂,從來沒這麼快樂過,得單位老闆賞識,和辦公室同齡人嬉鬧,在通惠河橋上看夕陽,在村口網吧談人生。我花三百元在二手電筒器市場買了台電視機,熬夜看「歐洲杯」,最不方便的是中場休息時間上廁所,要乘著夜色穿過大街,歸來時常常被路邊的野貓嚇一跳。「歐洲杯」結束后,我得了咽炎,嚴重的咽炎,大半夜咳得上不來氣,有時實在上不來氣,我就想萬一咳死了怎麼辦。回石家莊辦護照時,大半夜起來接著咳,嚇壞了同室的學長海利。


  村口網吧坐滿非主流和殺馬特,克在網上留言,請我原諒他,我原諒了他,他興奮之餘打電話來問候。小夜來電說:「咱們結婚吧。」我說:「現在什麼都沒有,拿什麼結?」小夜說:「咱們有音樂聽、有書讀就行了啊。」我說:「你真幼稚。」小夜不說話,我讓她失望了,後來她找了別的男孩子做男朋友。


  4。


  2008年冬天,我和克在通州土橋附近的回遷房區合租了個兩室一廳,八十多平方米,足夠我們各自擁有自己的空間,生活自此進入平流層。隔年的元宵節,郊區幾家工廠放煙花,我陪小區幾個正太蘿莉觀看,克回來,笑著說CBD(中心商務區)一座大樓著火了,幾條大街的人圍觀。


  克在國貿附近一家遊戲公司上班,做場景及人物造型設計,他喜歡畫畫,喜歡那份工作。克早上八點半上班,晚上九點多回來,吃完冷飯後接著畫到一兩點。那家公司沒有雙休,只有周日一天休息,他就窩在家大睡一天。克的書桌有兩隻抽屜,一隻抽屜塞滿各種畫畫工具,一隻抽屜塞滿各種非處方葯。他身高一米八,從頭到腳都是病,分別是:沙眼,鼻竇炎,咽炎,胃炎,痔瘡,雞眼。克也有不開心的時候,他望著我說:「我們公司是做山寨遊戲的,求量不求質,而且已經拖欠了三個月工資。」我說:「不至於吧?上次去你們那兒找你借錢,電梯我都不會坐,那麼高級的地方還會拖欠工資?」克說:「高級?算了吧,人家老外的企業花三年開發一款《魔獸世界》,賣十年,咱們的企業花三個月開發一款《魔獸外傳》,賣一年,高級的骨子裡是本色啊。」我說:「也是,老外喜歡做品牌,咱們只會做產品。」克說:「難道白酒圈也這樣?」我說:「這年頭,哪個圈子不一樣?」


  克失業了,新上任的老闆不想再蹚山寨遊戲這汪渾水,解散了團隊,項目經理拿著文件四處尋找下家,一個月後,克跟著團隊到另外一家山寨遊戲公司上班。2010年,克的鮮血順著褲子流到腳面,他給我打電話說:「超,來醫院看看我吧。」我說:「你怎麼了?」他笑著說:「我被人爆菊了。」我和幾位大學同學趕到丰台區醫院,克躺在病床上,依舊笑著說:「做了痔瘡手術才知道,原來男人也有用衛生巾的時候。」


  晚上,我光著上身靠床彈琴,發現對面樓上一對男女開著燈做運動,招式多樣,地點多變,引人入勝。女孩子警覺,扭臉看看窗外,呼啦一下拉上窗帘。我放下琴,尋思自己是不是該找個女朋友了。


  兩天後,做運動的女孩子挽著另一個男生的胳膊在小區超市出現,兩人笑容甜蜜,對話曖昧,我極度震驚,對女人的信任瞬間跌至谷底。


  一個獨居的北漂女孩子,七點半起床,對著鏡子捯飭到八點,踩著高跟鞋挎著包,邊吃早點邊走向車站,排隊,擁擠,香汗淋漓,上班打卡,笑著和領導打招呼,笑著和客戶打招呼,笑著和同事打招呼。笑累了,招呼累了,打卡,回家,連做飯的力氣都沒了,躺床上發獃,盯著電腦屏幕發獃,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地板上,一口氣喝下一升白開水,回到床上,側身卧下,拿起手機和剛認識的男網友寒暄。午夜,空調里的風變冷,窗外的燈變亮,醒來后再無法閉眼,她開始幻想,幻想街頭的偶遇,幻想舊愛回頭,幻想閨密的男友,幻想自己的教練。


  我沒有資格去評說女北漂,事實上這些女孩子的生活壓力、工作壓力遠大於同齡的男性,她們的激素也遠沒有他們強悍。


  新單位領導及同事對我很好,只有那個銷售經理比較噁心,明明是河北人,強裝一口京片子,處處擺架子,很多工作推給我做,我不喜歡他,也不屑於理他。一年後,銷售經理被辭退,我這才發現公司沒人喜歡他,他是那種典型的職場小人物,這種人幾乎每家公司都有。小人物做不了大生意,也容易耽誤大生意,銷售經理離職,公司業績翻倍,公司的人情味和安逸度冠絕京城,連前台姑娘都長了肉。


  小夜辭掉南方的工作,孤注一擲地跟著男友進京,剛來第二天,就哭著鼻子來找我。她分手了,分手原因不說,只是哭鼻子。我心亂如麻,扯一路閑話哄她,不奏效。回到住處,我去廚房做飯,她挨著行李坐在沙發上繼續哭,哭完走過來告訴我,一會兒一個朋友來接她,她要回長沙。


  遭遇情劫的小夜回長沙后不再與我聯繫。2010年春,我夢見傳媒大學和通惠河,恍悟,決定向她求婚。我上線找到她,問她最近好嗎,她說嫁了,我說啥時候,她說去年冬天,瞞著家人和一個男生領了證。她很得意,我大腦一片空白。小夜是我屈指可數愛過的姑娘,也是唯一一個匆匆一面就訣別的姑娘,我曾幻想有天我老了,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等她,她來了,她也老了,身邊跟著一個憂心忡忡的南方老頭兒。


  除了小夜,2007年我在新浪博客上還認識了另一個喜好文學的安徽孩子,他很窮,特別窮,博文幾乎都是描寫自己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時期如何窮的。2009年年初,這傢伙突然看破塵世,寫下最後一篇博文,賣褲頭去了。


  5。


  克搬走後,我留在了通州區,找到臨河裡附近一個三居室合租。我的鄰居都是猛獁奶業的員工,猛獁們熱情大方,周末經常在客廳聚餐,並邀我蹭飯。我不喜歡海鮮火鍋,也不喜歡主卧姑娘的男友。這個戴眼鏡的貴州男生在海淀區工作,一周才來這邊一次。電視機前,我和猛獁們吐槽時事,他打斷我,故作深沉地說:「我告訴你,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我回敬說:「是啊,這世界有很多人和你看法一樣。」可憐的眼鏡男,掙的錢沒女友多,朋友沒女友多,見識也沒女友多,常被鬧分手,鬧完再求和,結果還是分。最後一次分手時,眼鏡男帶著弟弟前來收拾東西,站在客廳里氣勢孱弱地與女友吵了最後一次架,雙方親友團彼此用惡毒的語言挖苦對方的劈腿史。


  猛獁們對我單身不解,介紹齙牙女猛獁一枚。我和齙牙女猛獁吃了頓飯,第二天就被人家拉黑,其他猛獁怕我難過,解釋說這個姑娘剛離職,要回老家工作,想找個在石家莊有房的。我說:「噢。」交電費時,我在農行認識了一個理財公司的河南姑娘,清麗、知性,很像我當年喜歡過的那個中文系女生,我約她吃了兩頓飯,兩頓飯後果斷終止來往,因為我無意中發現她同時和很多男人曖昧著,目的只是推銷自己的理財產品。


  和眾多國內企業一樣,多數底層出身的姑娘在這個時代里缺乏安全感,所以將物質條件看得很重,這很正常,也容易理解,就像二十多歲的男生習慣用下半身思考愛情一樣,並不需要從道德上過多追究,只是大家耗費了太多精力在大房子、大汽車、大胸脯上,忽略了男女交往中最質樸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東西,為未來的另一種悲劇埋下了隱患。


  我大概每年都要回一次石家莊,學長海利的窩是我在石家莊唯一的據點。海利不迷信北上廣,畢業后辭去工作,與朋友合夥開了公司,接著發了財,在當地結婚、買房,他唯一的苦惱可能只剩下公司的改革與股份。晚上十點,海利把妻子轟到隔壁,關上門,一包香煙,兩杯清水,兩個文藝男徹夜暢談,歷史、地理、時事、生活、書籍、電影、音樂、女人,甚至還有宗教和宿命,對於孤單多年、知己寥寥的我來說,這無疑是最開心的時刻。


  克在丰台區請我吃飯,談話間比兩年前多出幾分無奈。我們奔三了,這個年紀面臨結婚、買房、生兒育女等問題,我們身邊拿父母錢付了首付、娶了媳婦並沾沾自喜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生活觀開始受到挑戰。於是回到了一個老問題:我們為什麼要來北京?為了搖滾樂?搖滾樂早變成商業小丑了。為了紫禁城?紫禁城裡一半是贗品。為了錢?泡沫經濟時代的薪水養家尚且難,更別說成就什麼偉業。為了機會?機會似乎更眷戀那些生來就實力雄厚的人。我愛這裡,我在這裡住過村子、住過樓房、交過朋友、愛過姑娘,但我的愛里分明夾雜了悲觀,曾經我悲觀的對象是事業、家人、女人、朋友等,如今作為紀錄片控,我懷疑明天就會有一顆小行星出現在視野中,屆時,街上的民工、白領、官員、乞丐將統統停下腳步,呆傻地仰望著天空那團光亮,他們的髮型不見了,皮包熔化了,生殖器冒煙了,所有的是是非非瞬間進入倒計時,接著在巨大的衝擊波與射線中灰飛煙滅。


  2009年年底,我在地鐵永安里站看到一個姑娘,我跟著她下車,跟著她出站,目睹她的碎花裙子在燈火處飄散,那一刻我突然恨起北京來,彷彿一個糊塗的人走了無數的路,累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去十年的我,就是漂泊,我似乎習慣了漂泊,就像我習慣了單身。我一直認為,只要我還單身,我就有著不切實際的愛情,只要我還在漂泊,我就有著不切實際的理想,但是現在,我想念當年一起成長的小夥伴,想念當年愛過我的姑娘。此時此刻,他們知道我在哪裡嗎?他們還記得我是誰嗎?他們會不會已經在同樣的異鄉的璀璨燈火中成功忘記了自己是誰?

  6。


  雷再沒來過京城,他在邢台買了個二手房。輝子再沒被媳婦埋怨,他回老家當了技校老師。大蘭再沒換過男朋友,她在南京成了家。克的痔瘡沒再犯,他升職后不復忙碌。海利再沒為公司改革而煩惱,他的小說終於和偶像莫言登在同一本書上。更多的人選擇離開北京,留在北京的也不再相見,北京太大,大得你真的可以忘了一切。


  小夜來京出差,邀我吃了頓飯,她還是那麼漂亮。飯後散步,我問她:「你先生怎麼樣了?」她笑著說:「騙你們的,我沒結婚。」我無語,繼續走,走啊走,走啊走,直到夜色從四面八方襲來,捲走了我對愛情的最後一絲眷戀。


  一個東北姑娘大學畢業,對長春的工作環境不滿意,辭了職;對長春的男朋友不滿意,分了手。她不忿,她苦惱,她說她渴望一段轟轟烈烈的人生。我對她說:「你來北京吧。」她說:「為什麼?」我說:「你這樣的姑娘適合大城市。」她說:「我是嚮往去大城市、大公司發展,但是大家都整天說北漂苦,我有點兒害怕。」我說:「你怕什麼?你年輕、漂亮、聰明。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只要你年輕、漂亮,有野心,不怕苦,就能得到一切,至少,能得到錢,對於很多人來說,得到錢就意味著得到一切。」


  2011年夏末,我毅然離開了「糧王」,轉投另一家更高端、更赤裸、更殘酷的白酒公司。我二十八歲了,我想得到錢,我在這個時代不例外,只有拿錢才能留住一個不需要感情的女人,只有拿錢才能開始所謂的主流的美好生活。我無根無底,誰也靠不上,我得把自己豁出去,我得迎著風向前走,我得像三年前在地鐵傳媒大學站奔湧向前的人群那樣,在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地方擠出一塊自己的領地。我成了,會開心,不成,也沒什麼,人生還有其他的東西,不是嗎?

  張大琳說:「我們不是看不起外地人,只是沒什麼好感。你們這些人,帶著青春和才華,帶著勢利和手段,來到這裡追求各自的利益,你們根本不愛這個地方,你們只愛這個地方的錢。你們為了錢破壞這裡,把它搞臟、搞臭,搞得烏煙瘴氣。你們背後都有個風景如畫、滿載回憶的故鄉,我們呢?我們北京人去哪兒?你們達到目的就走,無情無義。」


  也許有一天,我回老家了,選擇去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找一份安定的工作,認識個安靜的小剩女,結婚,買房,生孩子,工資卡上交,和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飯、看電視,每周和妻子做愛一次,每月參加孩子家長會兩次,每季度陪上司出差三次,每年喝吐四次。我可能還會長胖,挺著大肚子與人爭吵,滑倒在一個灑滿夕陽餘暉的街頭,手裡的醬油瓶子打碎了,醬油摻雜著泥土發出陣陣腥味,我迅速站起,環顧四周,拍拍塵土,若無其事地走掉。我還會記得京城嗎?還會記得永安里站那個姑娘嗎?我想我會記起來,我會重新站在那片璀璨燈火中,想起自己其實是誰。


  7。


  送給所有北漂和結束北漂的朋友,送給所有愛著京城和愛過京城的朋友。


  但是有如果,也還是要愛你

  陳清揚說,……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王小波《黃金時代》那一天,拖著墨綠的皮箱,在寒氣中走出機場,地上的積雪清清亮亮。我決定結束流浪,開始按部就班的生活。


  5月,第一次見你。我K歌到疲憊,靠在你的肩膀上,把「軸」字描在你的掌心裡。你送我回家,牽手走那一段安靜的路途。


  上次見面,我們站在街邊等計程車。我的手那麼默契地滑進你的手裡,清晰地聽到心裡傳來的嘆息。我們照例並排坐著。你一定沒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在車上,你主動伸出手,把我的手攥在掌心裡。就因為這件小事,我把臉扭向車窗,對著飛馳而過的城市風物,偷偷笑了。


  你同樣不知道,只是一次尋常的晚餐,我就暗暗積攢了那麼多細節——我問:「你有酒窩嗎?」你說:「沒有啊。」然後你從對面伸手過來,手指點在我的臉頰上,說:「你這兒有一個酒窩啊。」我抬頭望向你,你笑著,手指還停在我的臉上,觸覺溫軟。你提到你的一個朋友,說:「要是我們結合了,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結合」——我還是暗自打了一個激靈。即使早明白自己不該糾結在你脫口而出的戲言里,可還是歡喜了。


  去火車站的途中,一路堵車。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忐忑。我怕你見了我,並不高興,反怪我添亂;又怕你瑣事纏身,並不希望我看見你的窘態。我還想,如果你的家人來送你,我遠遠看見,就原路折回,只當是沒有走這一趟,決不叨擾你的生活。是的,我連見面時的呼吸也反覆練習,我連偽裝成不知你這一趟經歷了多少波折的話語和表情也排練停當。把站台票銜在嘴裡,衝進候車廳,抱緊黑色背包,攥著手機,一遍遍在人群中找你。


  跑向軟卧候車室的時候,手機蜂鳴,高跟鞋嗒嗒嗒一路脆響,我已經耽擱了40分鐘,內心惶恐。終於站在候車室的玻璃門前向里張望,按掉電話,回頭就看見你。看見你,那一瞬間,我聽見堅冰坍塌的聲響,遠遠傳過來;好像在無邊的黑暗裡,終於摸到一面牆壁。


  你笑了,拉著我的手。好吧,我又暗暗記下:這又是第一次,在白天,在人聲鼎沸的地方,你拉了我的手,旁若無人。該說些什麼呢,我說我害羞了,你一定笑我,一定不信。可是,是的,我害羞了。即使只是因為你在候車室里一直拉著我的手,把包里的東西七七八八地展示給我看;即使只是因為你把我帶來的益達欣然地塞進了行囊里,又把你媽媽給你帶的牛奶塞給了我;只是因為我們一起走向對面的書報亭的時候,你一直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就初戀一樣臉紅心跳起來。


  我沒聽到檢票的廣播聲。所以你把檢票口指給我看的時候,我還是懵懂辨不清方向。可是你突然就俯下身,親了我的臉頰,說:「我走啦。」那麼快,又那麼慢,閃電一般,讓我呆立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直到你再折回來,帶著彷彿要把我撞倒的力量走近我,重複了那句說過無數次的話:「哥哥回來帶饃給你吃。」我多恨自己居然不懂得挪動雙腳上前緊緊地抱你一下。那一刻的我,多不像我呀。我多想瞬間就成了日常的模樣,像之前跑來送你一樣決斷,像任何一次跟你鬥嘴一樣神氣活現……可是因為你在候車廳門口的一個笑容,因為你留在我掌心的餘溫,因為你俯身的一個吻,我就只能像17歲的小女孩一樣,丟棄所有的清高偽裝,無所適從地對你微笑,望著你走遠。


  我見證了這個命途多舛的假期,心下雖然不舍,可見你釋然,竟比自己休假還高興。終於,你回身高舉車票向我告別,神采飛揚。我還是站在那兒,直到連你的剪影也不見了,才走出候車廳,走下靜默昏暗的出站台階。正午的陽光照過來,我從人群中穿梭而過,紅了眼圈。


  更早的時候,我以為我只是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新鮮刺激,我以為我頭腦如許清楚,不會再無端陷將進去。然而,在那些黃昏和雨後,你坐在我對面,娓娓述說著你的生活;你微微閉了眼,告訴我:「三兒,我看見你的書出來了……」我已經在自作多情地糾結——有一天我成了別人的妻子,這些話,你又能如此心無芥蒂地對誰說起……我總能背出你在簡訊里寫給我的話:喝多了我也這麼想,三兒,我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三兒,我很好……我感冒了,在喝你買的三個九,味道好像卡布奇諾……我從山東買了些煎餅回來,給你留了一盒……


  我明白,我拚命構築的堡壘,早就潰敗一空。候車的時候,我在手機里記錄著什麼,你要看,我就躲開。你同樣不知道,每見你一次,我就要在手機的備忘錄里記下一筆。這一天,在候車大廳,是我們的第二十二次見面……即使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最後,我還是虔誠地寫下:親愛的,願你否極泰來。


  今晚,我收到了你發來報平安的簡訊,這才從躁鬱的兩極中脫開身來,打開電腦,寫這一篇笨拙的文字。就在此刻,音響里的歌兒一遍遍唱著——「如果沒有你沒有過去,我不會有傷心;但是有如果,還是要愛你。」


  你誤以為那就是愛情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類男生。


  他們不會像高富帥那樣偶爾流露出一絲惹人厭的輕浮,更不會像某些人那樣面容猥瑣。


  他們不一定很富有,但是大多是家境小康。他們在自己生活的圈子裡都有著一定的知名度,不會默默無聞。


  他們長得不算差,打扮得乾乾淨淨,或許穿不上CK,但也絕對不會是阿迪王。他們絕不會好幾天都不洗澡、不刷牙。


  他們似乎和身邊所有的女生關係都不錯,是從不會招人討厭的那一類。


  他們不缺喜歡自己的姑娘,他們戀愛過,也有明確喜歡的類型。


  這些男生,或許現在還是單身,但是只要他們願意,他們便很快能找准目標,開始一段戀愛。


  我見過無數的姑娘,栽倒在這類男生的手上。


  他們或許各有所長,有的博學,有的幽默,有的豪爽,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很溫暖。


  可能他們是你的同學,或者像是大哥哥一樣照顧著你,他們會叫你傻瓜笨蛋,會讓你早點兒睡覺。在你感到寂寞想要戀愛的時候,以一個朋友的角色來到你的身邊。


  他們對你親切問候,記得你重要的考試日期,會特意發簡訊為你加油。


  他們會天天來彈你的窗找你聊天,雖然無非是一些生活瑣事,但是讓你覺得很親切很愉快。


  甚至久而久之,你開始期待甚至盼望他們每天出現。


  這個時候,有些姑娘會想:他不錯喲。或者,他天天來找我,是不是對我有好感?

  可惜這個假設本身就是一個無底洞,會讓你爬不上來的,一旦落下去就很難有翻身的機會。


  別傻了。也許對於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個習慣,或者一種本能而已。


  習慣了對周圍出現的每個異性說親切的話,這和習慣了與人為善,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他們對你,至多可以判斷出是不討厭,或者多一些,願意交你這個朋友而已。


  女生多心、多思、多念想,便往往一頭鑽進去爬不出來。


  一個人開始自怨自艾,開始默默喜歡上那個男生。甚至即便一開始並無好感,也會漸漸開始培養。


  因為你已經離不開他了。你習慣了他的問候,你習慣了有一個人對你有好感的設想。


  他給的溫暖並不是一種錯,錯的是你胡思亂想,你給自己設了個陷阱,然後,你便越陷越深。


  細細想想,在缺愛、缺關心的時候,你往往分不清自己的感覺。


  不如問問自己,你愛上的,究竟是這個人。還是說,你愛上的,只是被關心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一個人獨自生活太久,一個人堅強太久,如有一絲陽光,便恨不得融化自己所有的堅冰。


  就像是一個非常口渴的人,好不容易見到水源,恨不得喝盡每一滴。可是你怎麼知道,這樣的喝法會不會害死自己?


  你開始為了他的每句話揣測推斷,別的女生若是和他多聊幾句,你就對那姑娘存有戒心。


  我想讓你知道,如果一個人真的愛你,他一定會告訴你,而不會使用讓你胡亂猜測的曖昧語氣。


  和這類男生相處,本身就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我只希望你給自己留一點兒可進退的餘地,不要讓自己後悔莫及。


  你因為一個人的習慣,搭上了自己的一片真心。我不怪你看不透,只是因為你太需要愛。


  只可惜,他身上的溫暖蠱惑了你,讓你誤以為那就是愛情。


  我記得的,始終是你的溫柔

  夏天,我與郭大去往吉林市度周末假期。


  坐早上6:50的動車從長春市出發,7:35左右到達吉林市。我們先去江邊,順路看了天主教堂。吉林市小而悠閑,景點緊湊。天主教堂比我想象的還要哥特,磚瓦縫隙里透出安謐和歷史感。我穿了拖鞋和背心,不能進去——就算穿著正裝,大概我也不大敢踏進如此具有儀式感的地界,何況我並非教徒。門口有幾個人跟著唱起聖歌來,一個老人家把歌譜湊到很近才看得見,唱得並不好聽,可十分虔誠。


  在江南公園,我的本意是玩「海盜船」,但郭大死也不肯,說話間已經各啃了一個雪糕,他才終於下定決心去玩「激流勇進」。郭大如猛虎細嗅薔薇一般掏出40塊買了票,帶我排在等候的隊伍後面,待要上船時,我突然有點兒遲疑,讓他坐在船頭。郭大瞬間石化,小眼睛瞪得老大,「不行!玩『激流勇進』的前提就是你必須坐在前邊!要不我就不玩了!」好吧——上了船,我不一會兒就興奮起來,大喊大叫,在途經的鬼屋裡學聊齋音效嗚嗚哇哇,郭大坐鎮大後方,還沒忘了幫我把滑落的衣服提上來,嗔怪我「不正經」……之前試著說服他時,我一再說這個真的特別好玩,他問哪裡好玩,我說:「船上升到最高處會『咯噔』一下,好像要脫軌直接折下去了,那一瞬間你的心也會跟著『咯噔』一下,就像要死了一樣。」郭大滿臉驚詫,好像不認識我一樣,「那是圖啥呢?!」


  船一衝而下,那幾秒鐘的失重感真是過癮極了,讓人把一切都遺忘。最後的浪花洶湧居然幾乎沒有在我身上體現出什麼,我心裡正大呼不盡興——而郭大始終在我身後嘀咕,近乎是咆哮了:「這回你高興了吧!這回你舒服了吧!……」我回頭一看,他滿頭都是水,像被暴雨淋了一樣。「你居然巧妙地躲開了!全都澆在我身上了!」我更加樂不可支,掏出紙巾來讓他擦水。再說去坐「海盜船」,他還是死活不肯,說「你咋凈整危險的事兒」,我也不再強求他。兩人繼續朝前走,就有賣什麼「鬼屋」門票的,吆喝得很詭異:「你們倆進去,想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沒人打擾,就你們倆。」我看看郭大,郭大看看我,都說:「這叫什麼話!」


  我們又到了北山。進山門前去廁所整理一下,水龍頭出來的水非常清涼,應該來自地下,我便動員郭大也去洗把臉。他去一趟回來,也覺得山泉令人神清氣爽。兩人就上山去。進山門的第一個假山瀑布上有乾隆手書所謂「天下第一福」的,郭大給我細細講了這個「福」字的來龍去脈。加之後來康熙帝手書的《松花江放船歌》的解說等,我覺得這個旅伴真是稱職極了,有了他,導遊都可省去。山上的廟宇都不大,油漆磚瓦簇新得要命,令人提不起興味來。郭大帶我兜兜轉轉,在四大天王的神像前都想起郭德綱所謂「劉德華、張學友……」的典故。我覺北山的神像太過卡通,製作粗劣,且供奉得亂七八糟,但不敢造次,也就沒有說出來,反倒是轉出來的時候郭大說:「神像……很卡通啊。不管什麼神仙都放一塊兒。」聽了這話,我就釋然得多。


  算命搖卦的極其多,看起來都不甚高明的樣子,至少賣相就一般。回來之後我很是查了一番連闊如的《江湖叢談》,深深覺得跟書里寫的比起來,北山上那些也太業餘了些。倒好像是藥王廟門口一位頗為仙風道骨的老頭兒最大聲地叫我們倆:「小夥子很有氣質,姑娘旺夫相,坐下來算一卦吧。」我們當然並沒有停留。


  下山的時候落雨了,且雨越下越大,我們漸漸加緊步伐。上山途中郭大嫌我走得太快,在身後叫我:「走那麼快乾啥!照顧一下老同志!」我回頭說:「如果這次旅遊回去別人問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我會說——一定要找個年輕的男朋友。」郭大也笑起來,我放慢些腳步,走在他身邊:「恭喜你,找到一個我這麼年輕的女朋友。」下山時雨更大了,郭大就要去包里找傘,我說打傘幹嗎,淋雨多痛快,「看看,年輕同志照顧了老同志的體力,老同志就要照顧年輕同志的情緒,互相照顧嘛。」他果然就不找了。我們一直到在街邊叫車的時候,才撐起傘來。


  回酒店休整一下,雨停了,我們又出來。郭大帶我去找吉林市著名的什麼什麼烤雞骨架——當時已經是下午3點,只在凌晨4點鐘吃過幾塊餅乾且暴走了一上午的我早就餓得想殺人,郭大卻連個麥記的甜筒也不讓我吃。一路上默念著「郭××我整死你」找到燒烤店——服務員告知我們雞骨架要晚上出大排檔的時候才有,我趕緊跟在郭大的屁股後頭離開。郭大自然也不太開心,兩人商議著是不是去吉林市另一家老店——福源館吃一碗麻辣燙什麼的,晚上再出來吃燒烤大排檔,或者到江邊的啤酒廣場暢飲一番。然而福源館大概是店大欺客,毫不把我們兩個省城人民放在眼裡,點餐的地方不能坐,能坐下的地方不給點餐……郭大憤而離席,瞬間爆發出「死也不在你家吃飯」的男子氣概,拽著我就出了門。


  回來就有些怏怏,兩人都餓得沒了精神。繞回酒店又走了一會兒,迎頭終於有一家海鮮自助。我像看見失散多年的親爹娘一樣兩眼放出綠光來,郭大也非常心有靈犀地拽住我,直奔店門而去了。


  海鮮自助40元一位,東西不算多,但還算實惠,便宜的白酒和當地產啤酒隨便喝。我們倆一共喝了四瓶啤酒,他比我要多喝一些。喝了點兒酒後推心置腹起來,說到朋友也說到自己,說到過去也說到現在。旅途中的伴侶難免生出比平時多十倍百倍的依賴來,因為在這裡他跟我成了唯一彼此熟識的人。在一起久了,相伴的感覺早已不再與心動有關,而是家人一樣熨帖。時間很強大,共同的經歷使人互相了解,而了解之後還沒放手的人往往會表現出極大的包容度。即使在這次出遊之前,我也還以為這種包容度體現在無限度的放棄自我上,然而在飯桌的另一端,我突然發現並不是這樣——這種感受,是那句臭了大街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與他的相處也就慢慢像自處一樣,無論發生什麼,都是流水般行進著了。


  吃完飯又到江邊去,草坪上有個大概是賣小貓小狗的人。說是大概,因為他共攬了有三四條小狗、六七隻小貓,自家應該沒有這樣養寵物的;而說他是做買賣的,他居然就支一把傘,把貓狗都攏在傘下的草坪上放養,自己在一旁躺下睡了,全不管它們跑不跑,別人來不來偷。郭大坐在草坪邊沿的石階上,一隻小黑貓徑自過來,嗅了一會兒,爬上郭大的腿,呼呼睡著了。這一幕溫馨得讓人心裡難受,像突然意識到自己愛上了一個一直討厭的人,那麼令人心碎又心醉。我掏出手機照相的時候,郭大試著把小貓叫起來:「別睡啦,給你照相啦。」可它完全無視外界的任何打攪,睡得極其忘情。郭大也被打動,問我說:「三兒,要不咱買一隻回去吧?」


  我蹲在那裡照相時,看到郭大眼中的溫柔,覺得自己受到了雙重的打擊,快要站立不住。最後依依不捨地起身,貓狗的主人睡得打起了呼嚕,即使我們把他的家當都偷光了,他也不會知道。郭大拍拍褲子,沖那熟睡的人一拱手,說了聲「謝謝啊」,好像那人是一直在注視著我們的。這溫良的一瞬與剛才的雙重打擊疊在了一處,凝固在了我的記憶里。


  兩人走到大橋下江岸邊的石子上坐下,微雨中的松花江兩岸升起薄霧。大喇叭里放的是20世紀90年代的金曲大聯唱:《今夜的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大哥你好嗎》《我的眼裡只有你》《濤聲依舊》《野花》……我們跟著哼唱起來,隨手抓起身邊的小石子,奮力拋進江里。


  蜷曲雙腿,抱緊膝蓋,望向寬闊的江的那一邊。郭大說要給我疊一隻紙船,雖然手邊只有煙盒裡的錫箔紙。地面太過潮濕,我轉去他身後的水泥地上坐了,於是有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望著江水和折著紙船的郭大的背影。從這個時候開始,到我們走過去看「吉林八景」和「吉林新八景」的石雕板,郭大一路都在沉吟著紙船的折法。直到回了酒店,我昏昏沉沉地抱著枕頭趴著休息,郭大先生折了一個葫蘆,吹得鼓鼓的被我捧在手裡,到他把摺紙之後的廢料扔了滿地……全部都像做夢一樣,或許是我太睏倦的緣故。昨夜跟趙小姐聊起這件事,我說他終於想起怎麼折的時候,我是很為他開心的,「像一場小小的比賽,他終於跑贏了微不足道的對手」。


  無論是漫長的還是短暫的旅途中,這樣的一幕似乎都未必值得銘記在心,只能算作插曲。我卻覺得極其溫存。江邊,我問起下次出遊的行程和時間,郭大沒有給出真正意義上的答案,依舊是許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實現的諾言,即使這個諾言顯得那麼「非你莫屬」。我並沒有怪他的意思,隨口說:「等真的實現的時候,不知道我都多大歲數了。」郭大沒有看我,抬手把石子高高拋進江里,「多大歲數,你不也還是你嗎。」


  回酒店補充睡眠,被郭大的呼嚕聲震醒,一睜眼是晚上20:30。


  郭大睡覺要聽電視的聲音,還要開一盞燈;而我受不了雜音,且不喜光線。即使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極小,我還是睡不安穩。睜開眼回身,看見他正面對著我的方向睡得很沉。我就這樣看了他一會兒,希望時光既不要向前也不要後退,停在陌生的城市,我們只有對方的此刻。


  我本來頗躊躇是不是該叫醒他,因為他說過晚上要去看夜裡的松花江,再不起來的話,恐怕就有點兒晚了。我的起床氣很大,要是誰在這時候叫我,一定要看我的臭臉,推己及人,就有點兒不情願。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用手指碰碰他的鼻子,「起來啦,去看燈啊?」


  他居然極清醒似的很快就坐起來,「走吧。」


  夜裡的松花江風情旖旎。繞過了大橋,走到了黃昏時分我們遙望的彼岸,站在音樂噴泉下面。我喜歡有水的地方,無論江河湖海,有水的地方才顯得靈動。音樂噴泉下我像很小的小孩,奮力地仰起頭,感受水汽一陣陣灑下來,附著在我的每一寸心情上,好像那是滋潤生命的某種甘霖。


  走了一會兒實在太累,打的回酒店,結果弄錯了方向,繞了路。提了兩大聽藍帶啤酒回去,幾乎都是我喝的,昏昏沉沉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賴床不起。郭大在無數次叫我起床未果之後,只好無奈地自己去吃早餐,臨走前可憐兮兮地問我:「要不要幫你關燈?」我大吼:「要!」啪,燈滅了。他又問:「那我回來的時候你能起床嗎?」我抱著被子在床上氣急敗壞地大轉體:「我考慮一下!」


  細想起來,我賴床的嘴臉真正可憎,他居然並沒有生氣,面對我的潑皮破落樣兒,就那樣笑笑走掉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於是沒過多久就起來洗漱,把前晚他摺紙扔的滿地紙屑都撿起來扔掉,疊被子,把行李里的東西一一歸位……他走了很是有一陣兒,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兩個肉包子。出遊之前事先說好不許他在酒店房間里抽煙,他倒是十分遵守,一次次往返於樓上樓下去「散煙」——這也是他這兩天做的一件讓我頗為欽佩的事。


  吃完了包子,我又耍起賴來,說自己「不能走了,腳指頭都增生了」,這句話後來成了我的語錄,總在耍賴時被提起。最後不得不走,郭大先到樓下等我,活潑得很,一掃「老同志」的風格,簡直像塗了歐萊雅一樣宛若新生。再走在江邊,他揶揄我體力根本不行,說他自己剛才還走在江沿上,坐了好久。我問他坐在這兒多冷,幹嗎不回酒店。他說:「你不是要睡覺嗎,我怕我回去你又睡不好。」江風很迅猛地刮過來,我把一隻手搭在他露出來的肩膀上,心想,這男人溫柔起來還真是過分,讓人想狠狠咬他一口。


  接下來打的去了郭大計劃行程中的吉林烏喇主題園區,一路都是他在解說,我樂得清閑。作為此次行程的最後一站,可謂高潮迭起——旱鴨子的郭大居然同意了我坐腳蹬船的要求,兩人在30塊錢半小時的威脅下奮力向前,渡過蜿蜒水道,無數次撞在石頭上,又一度卡在低矮的橋墩中間……途中我把手機里的音樂放出聲音來,給主任先生聽麥當娜鼓舞士氣,正在我們倆一籌莫展的時刻,趙小姐突然致電來,問我「夕陽紅旅行團還愉快嗎」……我說,我們倆真是太愉快了,我們倆現在卡在橋洞子里了!趙小姐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沖我嚷嚷起來:「你聽起來好開心!我都被你感染了!」


  船終於靠岸,我們倆不像是花錢遊船,倒像是別人花錢雇我們蹬船一樣賣力。郭大上岸后一再自問:「這是圖啥呢?」並像前一天一樣說我「凈整危險的事兒」。而我則要笑死了,一路歡歌。


  園區里有雕塑一類,都是滿族民俗,郭大一一與之合影。有一幕是殺豬的,我逗他:「你去吧,就站在豬旁邊,很般配。」郭大久經沙場,極其淡定:「我現在不就是嗎?」然後他就遭到了我慘絕人寰的毆打。


  出了園區走了一會兒,郭大要找一個偽滿什麼什麼的舊址,未果。在街邊的便利店各買一瓶飲料,席地而坐喝了,他中了個「再來一瓶」,換了一瓶菠蘿汁,淫笑三聲,心情大好。


  在吉林市的最後一頓飯吃的是延吉燒烤,基本上所有的串都被我們倆烤煳了。


  返程,第一次用了自動售票機,感覺新鮮。排隊的時候郭大站在我的身前半步,排在我們前頭的一個女人對她的父母大聲呵斥。郭大沖我苦笑一下,幾步挪到我身後去,好像很厭惡那個女人似的。雙手搭在我肩膀上,「三兒,就要結束愉快的旅程了。」


  今兒早上一睜眼登錄手機QQ,看見郭大在,還發了個表情給我。我回了個表情,他說:「火箭般地賺一筆錢,我們再出去耍耍。」


  躺在床上笑了,衡量不出我有多麼熱愛跟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以至於再美的景緻都成了相框里微不足道的布景。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無論身在何處,我記得的,始終是你的溫柔。


  有些情只一段,但可以讓人活一輩子

  她是個壞女人。這幾乎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認同的事實。壞到什麼程度呢?她16歲就早孕,然後被學校開除。因為有幾分姿色,她後來嫁給了一名司機。司機也老實,她便欺負他,後來她和別人私通。


  遇到他的時候,她已徐娘半老。不,這還不算完。她命硬,已經剋死了兩任丈夫,並且都給他們戴過綠帽子。而他則是一個未婚男人,因為家裡窮苦耽擱了,等到兄弟姐妹都成了家,他已經35歲了。


  她長他5歲,媒人來說媒時,提起她的過去,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說說。」


  他說:「我不介意。」他有什麼?一個修自行車的店鋪而已,人又生得難看。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而他的木訥也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會相信他會娶她,誰也不會相信她會嫁給他,但那年的臘月,鞭炮響了,他們結婚了。


  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男孩兒一女孩兒。他笑呵呵地說:「看我多幸福,還沒怎麼著就一兒一女了。」他並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她仍舊是懶、饞,愛打麻將,跑到左鄰右舍說是非,和男人眉來眼去,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她老了,沒人要了,可她還是去招惹男人。


  有人去告訴他,他皺著眉頭說她:「你要是沒事就在家裡待著唄。」他沒有惱,她先惱了:「你讓我待在家裡,還不悶死我?去串個門兒怎麼了?」他沒有再說下去,還是去剝瓜子,這是他最愛做的事——給她剝瓜子。


  她最愛的零食是瓜子,一邊吃著瓜子一邊罵:「以後你少管我,窩囊廢!」


  她愛罵人,他嘿嘿地笑著聽,並不還口,直到兒女都聽不下去了,嫌她罵得難聽。她說:「老娘混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嫁給個修車夫!」


  但他還是那樣疼她,即使進了門沒吃沒喝,他也不嫌,家裡有個女人總是好的。他做飯,揀她愛吃的做;做熟了,一遍遍到鄰居家去喊她吃飯。她總嫌他煩:「催死人了。還差兩圈!」兩圈打完了,菜涼了,他端下去熱,一邊熱一邊說:「別老去打牌了,打一小會兒就得了唄,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你看你的胃,又疼了吧?」


  她胃疼的時候,他灌個熱水袋放在她肚子上,左手拉著她的右手。有個女人真好,這身子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疼他,可到底是有女人了。


  她也有對他好的時候,罵他賤骨頭,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他就嘻嘻笑著:「我就是沒見過女人,沒見過這麼俊的女人。」


  這時候,女人就笑了,她去照鏡子,果然照著一張桃花臉,但卻是老桃花臉了。她已經40歲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打情罵俏,沒幹什麼正經事,到如今找了個知冷知熱的人,值了。


  前兩個男人,為了她的輕浮,打她罵她,她沒有改過來,結果第一個喝多撞死了,第二個去游泳掉到河裡淹死了。因為長期打打鬧鬧,他們死時,她只覺得少了個給她掙錢的,甚至沒哭沒鬧。人們都說她心硬,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她嗑著瓜子說:「哼,誰讓我長得美。」


  如今美人遲暮了,但她依舊是美。坐在巷子口跟人打牌聊天,大雨天,他推著自己的車子跑回家,有人說:「你男人回來了,快去燒壺熱水給他暖暖身子。」她卻嗑著瓜子說:「打完了這圈再說。」


  連一雙兒女都覺得她有些可恨了,可男人說:「讓你媽玩吧,她是心裡鬱悶。」她聽了,側過臉去,眼睛有些濕潤,知道這男人是真心疼她了。


  不久,男人覺得心口疼,一直疼到上氣不接下氣。去醫院查,心臟壞了,要做搭橋手術。她聽了,潑婦似的坐在地上罵:「挨千刀的啊,你怎麼得這個病,這不是要我死嗎?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這麼硬啊?」到現在,她想的還是她自己。


  錢是不夠的。她趁男人不在家,把修車鋪賣了,三萬多塊,還是不夠。她去找親戚借,因為名聲壞了,沒人借給她,怕她說謊話。她一狠心,重拾年輕時學的本事——唱大鼓。


  她怕人知道,於是買了火車票遠走,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唱。如果你在街頭看到一個唱大鼓的女人,那就是她了。她不年輕了,45歲了,濃妝艷抹,穿著廉價旗袍,一句一句地唱著《黛玉思春》《寶黛初會》,很艷情的大鼓,一塊錢一塊錢地掙。


  長到45歲,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掙錢,不,這不是掙錢,這是掙命呢!

  一年之後,她攢夠了做手術的錢。等她回來時,所有人都發現她黑了瘦了,很多人都以為她跟別的男人跑了。這樣的女人,看著自己的男人不行了就跟別人跑唄,很正常。


  很多人都這樣看她,只有他不這樣看她,他說:「她會回來的。」


  她真的回來了,帶著好多錢,跑到他跟前說:「做手術的錢咱有了,不是我和男人睡來的,是我給你掙來的。」


  這次哭的是他。他哽咽著,撫摸著她有了白髮的頭,說:「瘋丫頭,怎麼學會疼人了?」他一直把她當孩子,一個愛玩愛鬧的孩子,甚至她的輕薄他也不嫌棄,他相信自己會感動她的,會讓她愛上的。手術做得不成功,半年之後,他去了。臨走之前,他拉著她的手說:「下輩子,我還娶你,即使你看不上我,可誰讓我喜歡你呢?所以,我到前面等著你去了。」


  她撲到他身上大哭:「死鬼啊死鬼,你真忍心啊……」聲音如杜鵑啼血,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但他到底是去了。


  都以為她還會再嫁,都以為她還會再說再笑再招搖著打牌去,但所有的人都想錯了。從此,她清心寡欲,吃齋念佛,不再東家串西家串,把從前的修車鋪又開了張,自己做生意,供兩個孩子上學。


  她的心裡,從此就只有這個男人,他給了她一段情,一段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


  思念是一場長途奔襲


  畢業之後,我發了個宏願。要走一百座城市,認識兩百個姑娘,寫一千首詩。後來沒有完成,只零零散散記住了幾百家飯館。它們藏在街頭巷尾,香氣氤氳,穿梭十年的時光,夾雜著歡聲笑語,和酒後孤單單的面孔。


  年華一派細水長流的模樣,繞著明亮的小鎮,喧囂的夜晚,像一條貪吃蛇,尋找路線前進,避免碰到落在身後的另外一個自己。


  南京文昌巷有家醬骨雞,開了很多年,曾經當作夜宵的固定地點。用沙沙的話說,因為來這裡點菜不用糾結,只有一道醬骨雞好吃的。


  沙沙非常神奇,她的至交是個黑人,祖籍剛果,在南大留學。這位剛果小黑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叫包大人,沒過多久覺得複姓很拉風,於是改名慕容煙雨。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是2007年夏初,彼時他名叫平平仄仄平平仄。他解釋最近研究古詩詞,覺得這個具備韻律感,彷彿在唱RAP。


  管他改來改去,大家只叫他小黑。


  小黑說得一口標準南京話,跟沙沙學的,沒事就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說:「老子還黑,老子還黑?屌的了,老子黑得一逼哎!」


  有次我們吃夜宵,小黑遲到,騎輛小電動跑過來,坐下來喊:「這麼多屌人啊,不能玩!」


  端菜過來的小妹嚇得手一抖,差點兒打翻。


  大家覺得吃喝玩樂夾雜個黑人,莫名其妙有種棒棒的感覺,每次都想拉上他。但小黑只聽沙沙的話,所以沙沙頓時走紅,儼然成為小黑的經紀人。


  沙沙戀愛了,和一個中年大叔。大叔是攝影師,正好三十了就開了家婚慶店。開業前,沙沙給朋友們下任務,要帶人捧場,每位起碼帶三個人,這樣營造熱鬧的氣氛。


  當天按沙沙的標準,我們都各自帶了三個人。管春帶了胡言、我、韓牛。我帶了管春、胡言、韓牛。胡言帶了管春、我、韓牛。韓牛帶了胡言、我、管春。


  沙沙顧不上呵斥我們,外面突然傳來喧囂。大家奔出去一看,小黑騎著電動車,恰好從街角拐彎過來。以為他是一個人,等他拐彎結束,「唰」的一下,後頭又拐過來十幾輛電動車,排好陣型,齊刷刷一群黑人,最後跟著一個十幾歲的黑人小姑娘,奮力踩著自行車。


  黑人團伙的電動車還架著小音箱,在放古惑仔的主題曲:「叱吒風雲我任意闖萬眾仰望,叱吒風雲我絕不需往後看(動詞答詞,動詞答詞)……」


  整條街都被震撼了。小黑下車,傻笑著說:「老子還擺啊,老子還擺啊?」


  當天大叔的店裡裝滿了黑人,門外擠滿了看黑人的群眾。老太太們連廣場舞都不跳了,貼著玻璃嗑瓜子,一陣感慨:「真黑呀!」


  小黑的存在,讓我們看好萊塢電影的時候,總覺得裡邊的黑人,隨時會蹦出一句南京話。


  2006年春節結束,我們坐在醬骨雞店吃夜宵。沙沙裹著羽絨服,縮縮脖子說:「我懷孕了。」


  我差點兒把雞骨頭活生生吞下肚子,腦海一片空白,恐慌地問:「什麼情況?」


  沙沙說:「本來打算跟大叔結婚的,還是分手了。我很認真地談這次戀愛啊,想這輩子應該可以定下來吧。我對自己說,要靠岸了,都無比接近碼頭了,可依舊分手。分手之後,發現自己懷孕了。」


  已經不必指責。


  由於愛得用力,才會失控不是嗎,擺放太滿,傾倒一片狼藉。


  說著她在飯館里就號啕大哭。我說:「你得找大叔。」


  沙沙抽泣著說:「找他幹嗎?」


  我氣得跳腳,說:「他不用負責了?」


  沙沙說:「我已經決定生下來。」


  我說:「我了個大×,那更加必須得找他。你一個人怎麼拉扯,起碼給幾十萬吧。」


  沙沙說:「他知道后,也想要這個孩子,說如果生下來,就給我一百萬。」


  我嘆口氣,說,唉:「錢的事情解決掉,至少活著有些保障。接下來得替你做心理建設,以後你要開始新形式的人生。」


  沙沙抽抽搭搭,說:「跟錢沒關係,我爸爸比他有錢一百倍。」


  我目瞪口呆,說:「你爸爸有多少錢?」


  沙沙說:「好幾個億。」


  我艱難地咽下雞腿,剋制住掀桌子的衝動,說:「那你還哭個屁!」


  沙沙說:「我哭不是因為錢,是因為我姓沙,感覺姓沙沒什麼好聽的名字。一旦姓沙,只能走諧星路線取勝。我想了好幾晚,想了個名字,叫沙吾凈。」


  吾凈。我又想哭又想笑。


  「沙吾凈你妹啊!你妹啊!以後念書會被同學喊三師弟的好嗎?姓沙怎麼就沒有好聽的名字了?沙溪浣多好聽啊!」


  沙沙收住眼淚,說:「咦?似乎是挺好聽的。」


  我說:「你哭是因為想不出名字?」


  沙沙點點頭,說:「我連莎拉·布萊曼都想過。沙溪浣不錯,我決定從古詩詞里找找。」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恨不得為你寫個故事,標題是『土豪的人生沒有坎坷』。」


  比我沉默更久的小黑說:「唉,歇逼。」


  然後下雪了。深夜趕路的人,墜落山谷,在水裡看星光都是冷的,再冷也要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啟程去遠方,風會吹乾的。


  沙沙不跟我們做無業游民了,據說去澳門她父親的公司。當時沒有朋友圈,連開心網都未出現,她把奢華照片全部貼在博客上。每次下邊的評論都是一片哀號:狗大戶!

  其間她打過一個電話給我,也許喝了點兒酒,說:「小黑怎麼樣?」


  我說:「他學期快結束,打算留下來創業。一會兒去酒吧冒充嘻哈歌手,一會兒去給老外當中文輔導,從來沒見過這麼勤奮的黑人。你跟他沒聯繫?」


  沙沙說:「我跟誰都沒聯繫。」


  我沒話找話:「小黑想在南京開個剛果餐廳。」


  沙沙笑了:「哈哈聽起來真二逼。」


  我也笑了:「是挺二逼,完全不想去吃吃看的樣子。」


  沙沙沉默一會兒,說:「我很想念大叔。」


  我說:「那你有沒有嘗試過複合?畢竟有孩子了。」


  她說:「我很想念他,但是我清楚,我們沒辦法在一起。」


  我說:「既然相愛,為什麼不繼續?」


  她說:「你說一個人什麼情況下會去自殺?」


  我說:「可能欠債五千萬之類的吧。」


  她說:「不啊,你看那些自殺的人,許多都是因為一些小小的事情。有的可能因為憂鬱症,有的甚至只因為早上和媽媽吵架了,或者老師抽了他耳光,或者老公找了小三,或者領導升了其他人的職。」


  我安靜地聽她講。一個在思念的人,心裡一定有太多委屈。


  她說:「所以兩個人為什麼沒辦法在一起,大多都不是因為沒有愛情,而是一些細碎的理由。大問題往往讓人同仇敵愾,反而不易分開,小事件才像玻璃上的縫隙,一旦布滿,會粉身碎骨的。」


  我說:「嗯,你很理智。」


  她說:「我清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但免不了痛苦。」


  她迷惘地說:「更糟糕的是,我不想喜歡別的人。」


  我說:「但你會好的。」


  她說:「嗯。」


  思念是一場長途奔襲。記憶做路牌,越貪心走得越遠,可是會找不到回來的路,然後把自己弄丟。所以別在夜裡耽擱了,因為日出我們就要復活。


  讓自己換個方式,只要不害怕,就來得及。


  半年後,她回趟南京,我們約了夜宵。


  誰都不用看菜單,因為只有一道菜好吃,其他都是隨便點了敷衍。沙沙說:「來這吃夜宵,我們都圖的是方便吧,一個選擇,不必糾結。」


  我哪裡有興趣跟她談哲學,結結巴巴地說:「你的肚子……扁塌塌……」


  沙沙說:「假的,我沒有懷孕。」


  我憤怒地說:「騙子!你他媽的肚子扁塌塌,居然好意思來面對我!」


  她說:「我胸又沒有扁塌塌,啦啦啦!騙你們是打算騙多些關心。事實證明,你們也沒多關心我。畜生。」


  我說:「畜生!」


  她喝了一杯啤酒,說:「分手后我很想他,我就騙他,讓他從此也會一直想我。現在我好多了,再說肚子沒變化,也騙不下去了。」


  我鬆口氣,突然覺得那個莫須有的小朋友,名叫沙吾凈,其實是沙沙傷心的自己。


  我很乾凈,如同雪開后的涼白,用絕望洗乾淨,然後找出希望來。


  我說:「小黑回國了。」


  沙沙問:「他的剛果餐廳呢?」


  我說:「他玩命做兼職掙的錢,還不夠房租,搞個屁餐廳。」


  沙沙說:「我可以借錢給他。」


  我搖搖頭:「小黑不肯借錢。他說掙不到開店的錢,說明開店也掙不到錢。你知道,他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要強得很。對了,他留了封信給你。」


  沙沙接過信封,裡頭有三張紙。


  沙沙打開,才看第一頁,眼淚就下來了。


  我早就偷看過。這封信一共三頁,剛果在中國的留學生小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


  他替莫須有的小朋友想的名字。姓沙的名字。幾乎濃縮了詩詞里一切帶沙的句子。一共一百四十七個。


  服務員把醬骨雞端上來。油香撲鼻,湯水紅潤,這家店只有這一道好吃,所以不必選擇。


  小黑不會選擇留下,因為跟希望無關。沙沙不會選擇複合,因為離幸福太遠。


  小黑很努力。沙沙很相愛。努力就可以成功,相愛就可以在一起,這是世界上兩個最大的謊言,支撐著我們年少時跌跌撞撞。


  後來發現,我們學會放棄,是為了重新出發。理智一點兒,你是必須走的,因為只有這一個選擇。


  理智,就是在無奈發生前,提前離開。


  勉強是一件勉強的事情。傷心是一件傷心的事情。快樂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痛苦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這些都屬於廢話,但你無法改變。


  再理智也無法改變。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


  管春是我認識的最偉大的路痴。


  他開一家小小的酒吧,但房子是在南京房價很低的時候買的,沒有租金,所以經營起來壓力不大。


  他和女朋友毛毛兩人經常吵架,有次勸架兼蹭飯,我跟他倆在一家餐廳吃飯。兩人怒目相對,我埋頭苦吃,管春一摔筷子,氣沖衝去上廁所,半小時都沒動靜。毛毛打電話,可他的手機就擱在飯桌,去廁所找也不見人。


  毛毛咬牙切齒,認為這狗東西逃跑了。結果他滿頭大汗地從餐廳大門奔進來,大家驚呆了。他小聲說,上完廁所想了會兒吵架用詞,想好以後一股勁兒往回跑,不知道怎麼穿越走廊就到了新華書店,人家指路他又走到了正洪街廣場。最後想了招狠的,索性打車。司機一路開又沒聽說過這家飯館,描繪半天已經開到了鼓樓,只好再換輛車,才找回來的。


  在新街口吃飯,上個廁所迷路迷到鼓樓。


  毛毛氣得笑了。


  他們經常吵架的原因是,酒吧生意不好,毛毛覺得不如索性轉手,買個房子準備結婚。管春認為酒吧生意再不好,也屬於自己的心血,不樂意賣。


  當時我大四,他們吵的東西離我太遙遠,插不進嘴。


  吵著吵著,兩人在2003年分手。毛毛找了個傢具商,常州人。這是我知道的所有訊息。


  而管春依舊守著那家小小的酒吧。


  管春說:「這婊子,虧我還跟她聊過結婚的事情。這婊子,留了堆破爛走了。這婊子,走了反而乾淨。這婊子,走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還算有良心。」


  我說:「婊子太難聽了。」


  管春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潑婦。」說完就哭了,說:「老子真想這潑婦啊。」


  我那年剛畢業,每天都在他那裡喝到支離破碎。有一天深夜,我喝高了,他沒沾一滴酒,攙扶著我進他的二手派力奧,說到他家陪我喝。早上醒來,車子停在國道邊的草叢,迎面是塊石碑,寫著安徽界。


  我大驚失色,酒意全無,劈頭問他什麼情況。管春揉揉眼睛說:「上錯高架口了。」我說:「那你下來呀。」他羞澀地說:「我下來了,又下錯高架口了。」


  我剎那覺得腦海一片空白。


  管春說:「我怎麼老是找不到路?」


  我努力平靜,說:「沒關係。」


  管春說:「我想通了,我自己找不到路,但是毛毛找到了。她告訴我,以前是愛我的,可愛情會改變,她現在愛那個老男人。我一直憤怒,這不就是變心嗎,怎麼還理直氣壯的?現在我想通了,變心這種事情,我跟她都不能控制。就算我大喊,你他媽不準變心!她就不變心了嗎?我×變心他大爺!」


  我說:「你沒發現跡象?有跡象的時候,就得縫縫補補的。」


  管春搖搖頭,突然暴跳:「縫蛋蛋!都過去了,我們還聊這個幹嗎?總之雖然我想通了,但別讓我碰到這婊……這潑婦!」


  我心想這不是你開的頭嗎!發了會兒呆,我問:「你身上有多少錢?」他回答四千。我數數自己有三千多,興緻勃勃地說:「我有條妙計,要不咱們就一路開下去吧,碰到路口就扔硬幣,正面往左,反面往右,沒心情扔就繼續直走。」


  一天天的,毫無目標。磕磕碰碰大呼小叫,忽然寂靜,忽然喧囂,忽而在小鎮啃燒雞,忽而在城裡泡酒吧,艱難地穿越江西,拐回浙江,斜斜插進福建。路經風光無限的油菜田,倚山而建的村莊,兩邊都是水泊的窄窄田道,沒有一盞路燈,月光打碎樹影的土路,很多次碰見寫著「此路不通」的木牌。


  快到龍岩車子拋錨,引擎蓋里隱約冒黑煙,搞得我倆不敢點火。管春嘆口氣,說:「正好沒錢了,這車也該壽終正寢,找個汽修廠能賣多少是多少,然後我們買火車票回南京。」


  最後賣了一千多塊。拖走前,管春打開後備廂,獃獃地說:「你看。」我一看,是毛毛留下的一堆物件:相冊、明信片、茶杯、毛毯,甚至還有牙刷。


  「砰」的一聲,管春重重蓋上後備廂,說:「拖走吧,爺從此不想看到她。就算相見,如無意外,也是一耳光。」


  我遲疑地說:「這些都不要了?」


  管春丟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我和毛毛認識的時候,她在上海讀大學。毛毛很喜歡你寫的一段話,抄在明信片上寄給我,說這是她對我的要求。狗屁要求,我沒做到,還給你。」


  我隨手塞進背包。


  拖車拖著一輛廢棄的派力奧和滿載的記憶,走了。


  管春在煙塵飛舞的國道邊,呆立了許久。


  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載著一車回憶,開到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然後將它們全部放棄?

  回南京,管春拚命打理酒吧,酒吧生意開始紅火,不用周末,每天也都是滿客。攢一年錢重買了輛帕薩特,酒吧生意已經非常穩定,就由他妹妹打理,自己沒事帶著狐朋狗友兜風。


  夏夜山頂,一起玩兒的朋友說,毛毛完蛋了。我瞄瞄管春,他面無表情,就壯膽問詳情。朋友說,毛毛的老公在河南買地做項目,碰到騙子,沒有土地證,千萬投資估計打水漂兒了,到處託人擺平這事兒。


  過段時間,我零星地了解到,毛毛的老公破產,銀行開始拍賣他們家的房子。


  管春冷笑,活該。


  有天我們經過那家公寓樓,管春一腳急剎車,指著前頭一輛緩緩靠邊的大切諾基說:「瞧,潑婦老公的車子,大概要被法院拖走了。」


  切諾基停好,毛毛下車,很慢很慢地走開。我似乎能聽見她抽泣的聲音。


  管春扭頭說:「安全帶。」


  我下意識扣好,管春嘿嘿一笑,怒吼一聲:「我×變心他大爺!」


  接著一腳油門,沖著切諾基撞了上去。


  兩人沒事,氣囊彈到臉上,砸得我眼鏡不知道飛哪兒去了。我心中一個聲音在瘋狂咆哮:這王八蛋!這王八蛋!這王八蛋!老子要是死了一定到你酒吧里去鬧鬼!

  行人紛紛圍上。我能看到幾十米開外毛毛嚇白的臉,和一米內管春猙獰的臉。


  圖一時痛快,管春只好賣酒吧。


  酒吧通過中介轉手,整一百萬,七十五萬賠給毛毛。他帶著剩下的二十多萬,和幾個搞音樂的朋友去各個城市開小型演唱會。據說都是當地文藝范兒的酒吧,開一場賠五千。


  看到這種傾家蕩產的節奏,我由衷讚歎,真牛×啊。


  我也離開南京,在北京上海各地晃悠。管春的手機永遠打不通,上QQ時,看見這貨偶爾在,只是簡單聊幾句。


  我心裡一直有疑問,終於憋不住問他:「你撞車就圖個爽嗎?」


  管春發個裝酷的表情,然後說:「她那車我知道,估計只能賣三十多萬。」


  我說:「你賠她七十五萬,是不是讓她好歹能留點兒錢自己過日子?」


  管春沒立即回復,又發個裝酷的表情,半天后說:「可能吧,反正老子撞得很爽。」


  說完這孫子就下線了,留個灰色的頭像。


  我突發奇想,從破破爛爛的背包里翻出那張明信片,上面寫著: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溫暖而不炙熱,覆蓋我所有肌膚。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我看著窗外的北京,下雪了。


  混不下去,我兩年後回南京。沒一個月,大概錢花光光,管春也回了,暫時住我租的破屋子。兩人看了幾天電視劇,突發奇想去那家酒吧看看。


  走進酒吧,基本沒客人,就一個姑娘在吧台里熟練地擦酒杯。


  管春猛地停下腳步。我仔細看看,原來那個姑娘是毛毛。


  毛毛抬頭,微笑著說:「怎麼有空來?」


  管春轉身就走,被我拉住。


  毛毛說:「你撞我車的時候,其實我已經分手了。他不肯跟我領結婚證,至於為什麼,我都不想問原因。分手后,他給我一輛開了幾年的大切諾基,我用你賠給我的錢,跟爸媽借了他們要替我買房子的錢,重新把這家酒吧買回來了。」


  毛毛說:「買回來也一年啦,就是沒客人了。」


  管春嘴巴一直無聲地開開合合,從他的口型看,我能認出是三個字在重複:「這潑婦……」


  毛毛放下杯子,眼淚掉下來,說:「我不會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娶我?」


  管春背對毛毛,身體僵硬,我害怕他衝過去打毛毛耳光,緊緊抓住他。


  管春點了點頭。


  這是我見過最隆重的點頭。一厘米一厘米下去,一厘米一厘米上來,再一厘米一厘米下去,緩慢而堅定。


  管春轉過身,滿臉是淚,說:「毛毛,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我可不可以娶你?」


  我知道旁人會無法理解。其實一段愛情,是不需要別人理解的。


  「我愛你」是三個字,三個字組成最複雜的一句話。


  有些人藏在心裡,有些人脫口而出。也許有人曾靜靜看著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說服自己,等我爬上懸崖,等我縫好胸腔來看你。


  可是全世界沒有人在等。是這樣的,一等,雨水將落滿單行道,找不到正確的路標。一等,生命將寫滿錯別字,看不見華美的封面。


  全世界都不知道誰在等誰。


  而管春在等毛毛。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這世界有人的愛情如山間清爽的風,有人的愛情如古城溫暖的陽光。但沒關係,最後是你就好。


  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所以管春點點頭。


  那,總會有人對你點點頭,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那些真相說到底不過是人之常情

  1

  我本科畢業去C城之前,問過幾個朋友的意見,其中就有CPB少女。


  CPB少女並沒有阻攔我,她還特地請我去她家,做了一桌好菜算是跟我告別,她說:「你總要試一試,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正還年輕,都來得及。」


  CPB少女之所以叫CPB少女,是因為她是我所認識的少女中,唯一使用CPB,準確地說是長期用得起CPB的人。


  CPB少女並非富二代出身,但是在大學的時候就開始用全套的CPB,她沒有傍大款,沒有找富二代男朋友,也沒有去做兼職模特。她學的專業是歷史,但是因為文筆好,給一些雜誌寫專欄,賺著並不多但是在她的安排下也能夠滿足各種小願望的稿費。


  CPB少女對我說:「其實傍大款對於我來說也不難,追我的富二代也有,但是我不能做這些事情,如果我真的靠出賣色相生活,就會強化我自己被貼上的標籤,你明白嗎?大家都在給漂亮姑娘貼標籤,覺得好看的人就應該利用這種資源,利用這種資源確實賺錢更輕鬆更容易,但我就是不想這麼做,就當是我清高好了。」


  我因為平時也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偶然認識了CPB少女,我們算是朋友,更準確地說,我是CPB少女的腦殘粉。儘管CPB少女不是什麼明星大腕兒,也不是什麼學術大牛,她只是一個少女,但她是我見過的最睿智的美少女。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CPB少女那樣的人,可以說,如果沒有CPB少女,我要在艾斯比階段多停留很久,甚至永遠停留下去。


  2

  我走的時候,CPB少女已經畢業四年了,並且在一年前找到了一個朝九晚五的編輯工作,還算穩定,每天都要上班。我剛到C城,她在QQ上跟我說,老家親戚組團來北京,要她接待。


  「我要上班啊。」CPB少女說,「但是他們好像什麼都不管。」


  「為什麼啊?」我問CPB少女,「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們,來了住哪兒啊?」


  「住賓館唄,」CPB少女說,「還得帶他們到處玩,又是一筆大錢啊。」


  「為什麼要你花錢啊?」我問。


  「老家的親戚都覺得我在北京賺大錢啊。」CPB少女說。


  「哦……」


  「換成你,你能拒絕嗎?」CPB少女問我。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不能。」


  「所以你看,這些事我們也就是說說而已。」CPB少女說,「儘管明白問題所在,但是完全沒有強勢的立場和理由。我一個親戚親口對我說:『你人長得這麼漂亮,在北京賺錢肯定很輕鬆。將來再嫁個大老闆,等發達了讓我孫子去投奔你,在北京也算有個靠山了。』」


  「……」


  「他們真的是那麼想的。」CPB少女說,「我跟他們說我只是一個編輯,他們都說我故意跟他們哭窮不地道,還說編輯也都很有錢。他們好像覺得北京遍地是黃金,到處能撿錢一樣。這種想法傻×吧?你我都知道很傻×,但是你能當著人家的面說嗎?」


  「不能。」我說。


  「所以啊……」CPB少女說。


  「讓他們來感受一下帝都的地鐵吧。」我說。「顯然不行啊,」CPB少女說,「我最近準備去租個車。」


  「帝都這交通,租車真心不如坐地鐵。」我說,「地鐵雖然難擠,但是至少一直在開啊,而且只要你們巧妙地避開高峰期,還是很不錯的,租個車給你堵在路上怎麼辦啊?」


  「你跟我說沒用啊。」CPB少女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們不覺得啊,回去跟我父母一說,我連車都沒有,我父母又要怪我沒給他們長臉了。」


  「不會吧……」


  「你要知道,從小到大,大家都羨慕我父母。」CPB少女說,「他們自己也很驕傲生了個漂亮女兒,要是這個漂亮女兒再碰巧有點兒出息,他們就更驕傲了。這麼多年來他們被捧慣了,根本下不來了。」


  CPB少女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接待她的親戚們,事後在QQ上跟我吐槽,雖然這個時候CPB少女又開始表現得很強勢,對什麼都一針見血,但是其實我知道,就算吐槽吐得再狠,她還是不忍心傷害一些並沒有太在乎她感受的人。


  她就是那種「內心柔軟」的人。


  3

  我認識CPB少女的時候,她剛剛大學畢業兩年,那個時候我大三,每天都在渾渾噩噩地過日子。CPB少女渾身閃耀著光芒,經過我的世界,刺瞎了我的狗眼。


  CPB少女身高一米七,大長腿,膚白,長發齊腰,明眸皓齒,且有一個筆挺的鼻子,真是無懈可擊的一個人。


  但是CPB少女對我說:「以前我覺得自己美得跟天仙似的,後來到北京,漂亮姑娘那麼多,我算什麼啊?」


  北京漂亮姑娘的確超級多,自恃漂亮的也多,而且還存在著一些明明不漂亮也自恃漂亮的姑娘,像CPB少女那樣明明令人驚為天人卻對自己的外貌輕描淡寫的姑娘,真是不多見。


  我當即向CPB少女表達了我的想法,CPB少女說:「沒什麼,人各有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把CPB少女當作人生的標杆和偶像,因為在她身上同時糅合了出世和入世兩種人生態度,而且她閱歷比我廣,經常給我提供一些指導。


  CPB少女雖然對自己的美貌不以為然,但是對身材和容貌的保養一點兒都不含糊,她曾經告訴我:「我大一的時候體重也逼近一百三,雖然我個子高,這樣的體重不算胖,但是看起來很壯。後來有段時間心情不好,莫名地就瘦到一百〇五斤。然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真的是美女好辦事。」


  CPB少女這段話說得誠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CPB少女說,儘管人們表面上都說不要以貌取人,但是兩個陌生的人見面,第一印象就是外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夠跟你熟悉到了解你的內在呢?買東西的時候面對的店員、辦理各種手續的時候遇到的行政人員、找工作的時候面對的面試官,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了解你的內心世界。


  這些真相,說到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而已。


  4

  那段時間CPB少女在找工作,雖然她當自由撰稿人足以養活自己,但是她的家人覺得,一定要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對外說起來才比較有面子。否則,別人問起「你家姑娘現在在哪裡」,回答「大學畢業待在家裡」,真是一點兒都不高端洋氣上檔次。


  CPB少女的朋友給CPB少女介紹了一家公司,讓她投了簡歷去面試。


  去之前CPB少女跟我說:「怎麼辦?我之前都沒有面試過。」


  我說:「你不要怕啊,肯定可以啊。」


  在我看來,CPB少女這麼美貌睿智,面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簡直是手到擒來並且令對方感覺蓬蓽生輝。


  沒想到CPB少女面試回來,恨恨地對我吐槽:「面試官腦子有病嗎?一直刁難我。」


  「怎麼了?」我問她。


  「那女的一上來就問我為什麼畢業兩年了都沒有工作經歷。」CPB少女說。


  「你就告訴她你做自由撰稿人啊。」我說。


  「我說了。」CPB少女說,「然後她就問我:『那你寫過什麼文章啊,出過幾本書啊?』我心想我要是出過幾本書還來你這兒面試啊,我就跟她說我沒出過書,結果那個人說:『你沒出過書還叫自由撰稿人啊?』」


  「這個……」


  「然後又問我英語水平怎麼樣,還好我英語六級過了,不然估計又要被羞辱。」CPB少女說,「之後又問我為什麼想去他們公司,問題一大堆。到最後我都懷疑我朋友介紹我過去是玩我的。」


  「哦……」


  「你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嗎?」CPB少女說,「那人後來竟然說我身上穿的衣服是這個牌子今年的最新款,問我是不是我家庭條件特別好,我說不是,她就反問我:『那你怎麼買的?』然後還用一種『你不說我也知道』的表情看著我。」


  「嗯……」我說,「這個問題有點兒不友好啊。」


  「我又不傻,」CPB少女對我說,「那個面試我的女人不就是想證明我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什麼都不會嗎?」


  「那個女的好看嗎?」我問CPB少女。


  「也就那樣吧。」CPB少女說,「那麼刻薄的人能好看嗎?而且歲數又大了,更顯得尖嘴猴腮,下巴能鑿冰。好像還是個小頭目什麼的,真是太噁心了。」


  「那你工作怎麼辦呢?」我問。


  「沒戲了我估計,」CPB少女說,「雖然我也沒跟她撕破臉,但是我態度也挺不客氣的,不過算了,本來我也不想工作,實在是家裡人逼得太急了,我也沒辦法。」


  我覺得很驚訝,以CPB少女的性格,完全不是那種會因為家長的強迫而做出讓步的人。當我向她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CPB少女說:「我也不想讓步,我也不相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樣的話,我也知道他們逼著我去找工作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


  「但是?」我弱弱地問。


  「但是我們生存於其中的這個社會有一套規則,這套規則運行得太久了,我們都沒有辦法打破。」CPB少女說,「想當然的人太多了,然後他們把天朝變成一個想當然的社會。我以前覺得我能夠對抗這種想當然,其實不能。」


  那天的最後,CPB少女對我說:「大家都覺得這個社會歧視長得丑的人,但是有幾個人想過,其實社會也在逆向歧視長得好看的人。」


  5

  CPB少女跟我也聊感情,但是很少給我意見。她對我說:「其他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說怎麼做,但是談戀愛這事不行,因為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失敗,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夠找到好的男朋友,而且,就算我給你意見,你也肯定不會聽。」我雖然沒有反駁CPB少女,但心裡是有異議的:你都沒有提建議,怎麼知道我不會聽?


  後來我慢慢領悟了,其他的人都給過我意見,包括左邊姑娘、Nana在內的我最信任的朋友都勸我跟當時的男朋友分手,甚至如果換成我旁觀別人那樣的經歷,也會提出同樣的勸告,但是我真的沒有聽他們的話,直到後來我自己走了出來。


  事後CPB少女對我說,她也經歷過類似的感情,旁人都不理解,她自己無法自拔。這種無法打破和改變的局面,只能通過一個人的變心來解決。一定要等到另一個人出現,強行把你們兩個人從這種狀態中拉出來,否則誰勸都沒有用。


  當時我覺得很吃驚,身為一個美女的CPB少女,理應備受寵愛和呵護,竟然也會經歷痛苦的愛情。果然生命這條長河千迴百轉,你有你的十八彎,我有我的九連環。


  我經常跟CPB少女說:「我要是男的,肯定玩命追你啊。」


  CPB少女調侃我說:「我看你主頁上很多姑娘也這麼說啊。」


  「如果不是你把我從傻×之河裡往外撈,我估計現在還停留在矮矬窮狀態啊。」我說,「你是真女神,我認真說的。」


  「因為你跟我熟,所以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CPB少女說,「你看那些陌生人,尤其是男生,看了我一個頭像,就覺得我一定是沒有腦子那種人,以前我還喜歡發點兒評論,後來我發現只要我一發評論就有人試圖來教育我,我難道把『沒文化』寫在臉上了嗎?他們哪裡來的底氣,覺得所有漂亮姑娘的心智都要比他們低一等?」


  「其實是因為只有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會來教育你,所以你才感覺自己遇到的都是這種人啊,」我說,「那些對你沒有偏見的人,因為沒有主動聯繫你,所以你也不知道吧,這其實是個悖論。」


  「我再告訴你一個悖論,」CPB少女說,「那些說著如果是男生一定會喜歡你追你的姑娘,等她們真的變成了男生,還是喜歡溫柔漂亮沒腦子的姑娘。」


  6

  我在C城安頓好之後想起來問候CPB少女,那個時候她剛剛送走去北京觀光遊覽的親戚們,CPB少女對我說家裡人又開始催她結婚了。


  我說:「那就結吧,反正你總是要結婚的。」


  CPB少女反問我:「你覺得結婚的意義是什麼?」


  我一時語塞,CPB少女說,如果是找個人過日子,她一個人也不是過不下去,如果是為了傳宗接代,她只是個女的,傳也不是傳她的,況且,人口那麼多,也不缺她出這份延續物種的綿薄之力。


  「最關鍵的是,」CPB少女說,「我覺得為了工作的事情我跟父母彆扭了那麼久,又跟這個社會彆扭了那麼久,這才消停多久,就又要馬不停蹄地彆扭了。而且可以預見,這次肯定更嚴重,就讓我拖一年是一年吧。」


  「拖太久也不好吧?」我說,「你要知道,社會對女人還是很苛刻的。」


  「但是一時半會兒跟誰結呢?」CPB少女說,「很煩啊,不管跟誰結婚都是問題。你嫁個有錢人,別人會說,果然漂亮姑娘就是愛錢;你嫁個沒錢人,別人又會說,長那麼漂亮有什麼用,還不是嫁個普通人。這些事都關他們屁事啊?但是你又不能直接一巴掌扇他們臉上說『關你屁事』。真是要命啊。我離家這麼遠,他們又不可能跑到北京來追著我說,但是我父母聽到他們議論就會追著我說啊。我其實巴不得他們跑到北京來追著我說,反正我又不在乎,但是父母不同啊。」


  CPB少女跟我的生活圈子基本上沒有什麼交集,因為工作關係,平時她有機會接觸到好多模特之類的漂亮姑娘。


  「真的是有很多姑娘,為了一個包就能跟人上床啊。」CPB少女有一次跟我感嘆,「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


  「覺得是豬一樣的隊友吧?」我說。


  CPB少女給我發了一個get√的表情,她說:「我有的時候覺得特別煩,這些女的為什麼這麼庸俗這麼不上路子還這麼好看?真是拉低了好看姑娘這個群體的智商水平,但是後來我想想,算了,反正她們都這麼好看了,就算庸俗點兒不上路子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她們不愁生計了,真是矛盾啊!」


  我說:「就跟美帝歧視金髮白人妹子一樣啊。這種東西由來已久,這個群體中的大多數都是這樣,然後少數人就被這個大多數吞噬掉了。」


  「都是這樣啊,」CPB少女說,「我工作之後發現越來越多的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習慣性地把人分類,然後給每一類貼標籤,之後遇到一個人就把這個人劃分到某個標籤項下面去,完全忽略了個體差異。」


  「這樣做省事啊。」我說,「因為了解一個人很難啊,就算朝夕相處都未必能夠了解對方的全部,貼標籤就省事多了,略去了了解的過程,節省很多時間。」


  「我知道。」CPB少女說,「所以我之前才跟你說想當然的人太多了。但是我現在發現這種想當然往往有一定的依據,就是某個群體中大部分人的行為。大家都說漂亮姑娘腦殘,我覺得這就是偏見,而且我出去找工作或者做別的什麼,都會被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困擾,但是好多漂亮姑娘真的是腦殘。」


  「所以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啊。」CPB少女最後總結。


  7

  在認識CPB少女之前,我對於很多事情並沒有什麼了解,以為世界就是自己所見的世界,CPB少女作為一個先於我離開校園走上社會的人,通過讓我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帶我重新建立了對世界的認知。


  這個社會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規則,這些規則雖然有著萬般的不合理,卻由來已久。以前我們想不通,覺得不能接受,但是後來發現,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人之常情。


  而我們是不能跟人之常情對抗的,這個世界需要的不是對抗。


  前幾天一個中國女留學生嫁給外國男生的照片在網上很紅。結婚這種本來應該被祝福的事情,卻因為女生相貌並不美麗而備受詬病。


  那些在評論中冷嘲熱諷的人,如果抽離出這個具體的事件,一定也會承認「以貌取人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是我們所有人一直接受並普遍認可的教育,是合乎道德準則的一個觀點。但是結合到具體的某一個人,這種抽象的規則就被完全忽略了。人們的第一反應大多是「我靠,這不科學」。


  抽象的道德所帶給我們每一個人的刺激,遠遠不如一張照片來得直觀,這種刺激直觀到讓很多人忘記了「不要以貌取人」這件事情。


  這就是人性的必然。人性的必然是一個事實判斷,而這種必然是好是壞是一個價值判斷。事實判斷可以證實或者證偽,價值判斷則不能。


  CPB少女說,最開始的時候她滿懷豪情,想要跟這種偏見死磕到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慢慢發現,這種偏見的存在有著無比複雜的背景和基礎。就像一棵樹木,露出地面的只是枝幹,在看不見的地下,早已延伸出了更龐大的根系。


  「蚍蜉撼大樹,這不是自作孽嗎?」CPB姑娘說,「而這個社會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儘管在許多場合美女都受到歧視,但是她們確實又是相貌資源的既得利益者,許多人一邊覺得美女都是腦殘,一邊對美女大獻殷勤。最關鍵的是,有些時候,他們竟然是因為覺得美女是腦殘才對美女獻殷勤。」


  都是人性使然。


  「之前我覺得這種偏見就是不好的,」CPB少女說,「價值判斷太好做了,現在看看,沒那麼簡單啊,哪能用好跟不好來判斷一種社會現象?」


  在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還在為這個社會的正向相貌歧視而努力減肥努力美容以圖提升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時,CPB少女和那些跟她相似的睿智而美貌的姑娘一邊享受美貌的「福利」,一邊面對不可迴避的逆向歧視。


  更不要說以貌取人只是人性中的滄海一粟。


  生命還真是,大河彎彎。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樣,笑著面對生活的難。


  黛玉終究是要被辜負的

  1

  林黛玉坐在咖啡廳里,焦灼地等待著薛寶釵。自從收到薛寶釵的簡訊,她就一直處於一種腦子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狀態,到現在已經一天半了,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心心念念盤算著薛寶釵那條並不長的簡訊。


  「後天下午兩點,南國假日,我們談談。」


  林黛玉把這條簡訊翻來覆去地念,翻來覆去地想,但是薛寶釵這條簡訊透露的信息太少了,她完全猜不出薛寶釵給她發這條簡訊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這讓她覺得心慌。


  離兩點鐘還有十五分鐘,林黛玉掏出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粉底均勻,兩條眼線也畫得精確,眉毛是特地去修過的,整齊到甚至不需要再用眉粉,但是謹慎起見,她還是淡淡地掃了兩筆,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口紅的顏色是專門跟衣服搭配的。在林黛玉的世界觀里,輸什麼不能輸氣勢。從小到大,她都活得眾星捧月,長得好看,學習成績也不錯,工作之後更是順風順水,一輩子沒有受過什麼挫折。


  「這麼多年來我得到過多少榮譽啊,有多少人羨慕我啊,」林黛玉這樣想著,「憑你薛寶釵是誰,最多跟我打個平手,休想贏得了我。」


  她把在心裡打好的腹稿又溫習了一遍,等會兒見到薛寶釵的時候好從容應對。她模擬了無數遍,薛寶釵可能說什麼,她應該怎麼回答。儘管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儘管她跟薛寶釵從未見過面,但是她們兩個人已經在她腦海里交鋒了無數次。


  2

  薛寶釵在林黛玉對面坐下來,一邊微笑一邊說:「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讓你久等了。」她輕輕地把車鑰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她看到林黛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薛寶釵接過菜單,隨手翻了兩頁,又把菜單遞給林黛玉,說:「你隨便點。」又轉過頭溫和地對服務員說:「你給我們推薦一些特色吧。」


  服務員妹子果然指著菜單開始給林黛玉講解起來,林黛玉不得不勉強敷衍服務員,目光在菜單上游移著。


  薛寶釵就在這個時間段里,默默地把林黛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齊劉海梨花頭,戴了美瞳,化了妝,但是擋不住黑眼圈,粉餅的顆粒不夠細緻,以至於有一些浮在臉上,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眼皮有點兒腫,應該是哭過。口紅、衣服、鞋子的顏色都很搭,但是上衣和裙子的材質不一樣,從魚嘴鞋前面露出來的腳指甲沒有塗指甲油,有點兒發黃。


  薛寶釵緊繃著的後背有了一點兒放鬆,眼前這個林黛玉跟自己想象的差不多,追求外在的完美,有姿色,但是不夠大氣。畢竟,哪個大氣的姑娘會回頭拚命當前男友的小三兒呢?不過,男人大概都會喜歡這樣的姑娘,看著舒服,而且也好哄。


  如果不是林黛玉主動找她,薛寶釵是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的,賈寶玉從來沒有對她提起過林黛玉,就像從不認識這個人一樣,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郵件。


  前天那封郵件只有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卻石破天驚:「寶玉愛的是我,他對你沒有愛情,你還是退出吧。」


  薛寶釵愣了一下,關閉了頁面。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跟賈寶玉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兒,現在忽然想明白了,賈寶玉從來不提過往情史。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賈寶玉推門進來,問:「寶釵,想什麼呢?」


  「欸?沒什麼。」薛寶釵對賈寶玉露出一個微笑,「我試試剛才在網上看到的冥想教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神遊。」


  「你真是越來越高端了。」賈寶玉走過來,俯身從椅子背後環抱住她的脖子,「都開始冥想了,別哪天成仙了。」


  「我去當什麼仙?」薛寶釵笑著說,「慢半拍之仙,掌管天下所有慢半拍的少年嗎?」


  「你哪裡慢半拍了?」賈寶玉問,「明明這麼聰明。」


  「我一點兒都不聰明啊。」薛寶釵一邊摩挲賈寶玉的手,一邊說,「有好多事情啊,別人不提醒我,我就不知道。」


  3

  林黛玉根本沒聽進去服務員說什麼,相反,她有些討厭這個姑娘的喋喋不休讓她無暇他顧。等服務員終於介紹完了,她匆匆指著菜單上的某個名字,說:「就這個吧。」


  服務員低頭記下,又轉向薛寶釵:「請問您要點什麼?」


  「給我一杯冰拿鐵。」薛寶釵微笑著對服務員說,「謝謝你。」


  林黛玉這才有空打量薛寶釵,眼睛大大的,素顏,穿著也並不是很精心。切,她在心裡冷冷地笑了一聲,還以為賈寶玉找到了多麼天仙的一個寶貝,原來也不過如此。這樣一來,她焦灼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放鬆。薛寶釵看著她的眼睛。林黛玉率先開了口:「你想找我談什麼?」


  如果薛寶釵回答談談賈寶玉,她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談也沒有用,我跟他在一起五年的時間是你們這五個月所完全不能比的。」或者薛寶釵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發那封郵件,她同樣也可以自豪地告訴薛寶釵:「我就是賈寶玉最愛的那個女人,我想讓你知道你完全不能跟我對抗。」等等等等。


  她之所以先發制人,問薛寶釵要聊什麼,為的就是讓自己所擬的與薛寶釵的對話按照自己的設定進行下去。但是薛寶釵只是端坐著,不動聲色地對她說:「談什麼都可以,你隨意。」


  這樣一來,林黛玉反而傻了眼,她愣了一下,說:「我就是林黛玉,你應該聽賈寶玉說過吧?」


  「沒有。」薛寶釵說,「賈寶玉從來沒提起過你,還是他一個哥們兒告訴我的。」


  儘管這個開頭跟林黛玉設想的並不一樣,但是好歹她也可以接下去了:「哦,是×××嗎?我們關係很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賈寶玉在一起五年了。他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就跟他在一起,是我陪著他奮鬥和打拚的,他一直特別愛我,除了我,他不可能愛上別人。他對你根本不是愛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薛寶釵很淡定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並且反問了林黛玉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


  4

  薛寶釵跟賈寶玉是家裡介紹認識的。母親提到賈寶玉的時候,說的都是外化的條件,比自己小一歲,某公司的小頭目,家庭殷實,有車有房,是不錯的人選。


  薛寶釵自己也算是名校畢業,有車有房,雖然沒有進本專業的龍頭行業,但是在二級公司做得也很好。事業發展得差不多了,難免談婚論嫁,母親從小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自己已經這個歲數,實在不應該再讓她操心了。


  薛寶釵跟賈寶玉的相親地點就是南國假日,賈寶玉的確像母親描述的那樣一表人才,但是一點兒都不氣宇軒昂。


  「是個很聰明的人呢。」薛寶釵心裡想著,「這個男人對現實有著很清醒的認識,工作規劃也很明確。而且看得出來,他對文學和藝術也有一些涉獵。」


  當賈寶玉詢問薛寶釵「薛小姐我可以抽煙嗎」的時候,薛寶釵笑著點了點頭,但是心裡忽然想問:「這是誰教你的?」


  薛寶釵已經二十七歲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的這五年裡,賈寶玉就是跟眼前這樣一個姑娘在一起。就是這個姑娘教會了賈寶玉作為一個男朋友所應該具備的一切。


  但是如今賈寶玉跟她分手了,不僅分手了,還迅速地跟相親認識的自己在一起了,難怪這個姑娘這麼執著。這麼多年的付出與陪伴,搭上的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結果卻變成一場無疾而終。


  「如果換成我,會不會也像這個姑娘一樣?」薛寶釵問自己。


  5

  林黛玉被薛寶釵一句話噎住了,她有那麼多的故事可以講,他們在一起整整五年,但是薛寶釵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她就愣住了。


  說實話,她跟賈寶玉也不是第一次分手,過去這五年,他們兩個人分手的次數太多了,每一次都是賈寶玉低聲下氣地哄她開心,給她買花買好吃的買小禮物,給她鋪好台階等她高抬貴腿。她原本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的,像賈寶玉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離開她呢?更不要說剛跟她分手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啊。


  「就算我們分手了,他也不會愛你的。」林黛玉說。


  「你又不是賈寶玉,你怎麼知道他怎麼想?」薛寶釵繼續反問。


  「他對我說過的,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林黛玉有點兒著急,音量也提高了一些,服務員把她們各自的飲料端過來,放在桌上,顯然也聽到了她的這句話,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有點兒臉紅,但她還是恨恨地看著服務員。


  薛寶釵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林黛玉,等服務員妹子走了,才悠悠地說:「你都二十五歲了還相信男人說的情話呢?」


  「難道他是騙我的嗎?」林黛玉感覺到自己輸了頭陣,抿了一口飲料,問薛寶釵,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兒愚蠢,這明明是自己的情敵,為什麼要問她這種問題?


  「愛不愛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不重要啊。」薛寶釵淡定地說,「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哪有那麼多愛來愛去、海誓山盟的,那些都是小朋友過家家玩的東西。我要的只是陪伴。」


  林黛玉睜大了眼睛。顯然薛寶釵的話讓她覺得不能接受,今天這一次碰面超出了她的大腦思考能力之外。她過去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必須要有很深的愛情,就像她跟賈寶玉那樣,她也並不覺得她跟賈寶玉相處的模式有什麼問題。停了一會兒,她對著薛寶釵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說:「你這麼現實,根本不配談愛情。明明不愛還要在一起,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6

  薛寶釵一直冷靜地看著林黛玉,她覺得自己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妹妹,不願意對她怎麼樣。因為她覺得林黛玉就像過去的自己,直到林黛玉死不悔改地說出那句「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就連林黛玉這樣一個沉溺於愛情的高齡少女都一眼看出來了,她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但是尊嚴來自哪裡呢?這些年來,自己挑挑揀揀,想要找一個能夠與自己分享人生的伴侶,最後把自己剩下,讓母親面對鄰里們「你女兒什麼時候結婚」的尷尬問題,讓自己面對每一個情人節普天歡慶的時候獨自宅在家中看電視劇,每一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時候都難免暗自神傷,這樣的生活,就真的有尊嚴嗎?

  在跟賈寶玉相親的時候,薛寶釵不是沒有猶豫過,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並沒有能夠讓她甘心臣服的能力,但是如果要共度餘生,起碼也能夠讓她毫無怨言。好像過了二十五歲之後的這兩年,自己真的在不由自主地妥協了。當她妥協到某一個點的時候,賈寶玉又剛好抵達了這個點。


  那就這樣吧。


  「你看上賈寶玉,不過是因為他現在有房有車,而且工作也有上升空間。」林黛玉說,「但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他的。我們兩個人省錢交房租的日子,還有兩個人吃一份盒飯的日子,你都沒有經歷過。你是不可能進入賈寶玉的內心的。我捨不得賈寶玉,是因為捨不得我跟他之間的感情,你捨不得賈寶玉,只不過是捨不得他的錢和地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的女人。」


  薛寶釵瞄了一眼咖啡,冰塊還剩一半。她剛剛之所以點冰咖啡,就是因為萬一需要潑人的話,不必擔心燙傷給自己帶來治安或者刑事麻煩。薛寶釵把原本交叉疊放的腿放下來,把身子從沙發里往前挪了挪,湊近林黛玉,一字一頓地說:「你一個過了期的前女友跑回來當小三兒,你跟我說看不起我?」


  薛寶釵看著對面姑娘的臉色灰暗下去,她又回到之前那個舒服的姿勢:「你自我感覺也未免太好了吧?」


  林黛玉沒有說話,又喝了一口面前的果汁。


  「過去五年,你除了跟賈寶玉談戀愛之外一事無成,到現在都還只是個普通的小職員,交完房租之後剩下的錢,只能勉強維持生活,朋友同事結個婚什麼的你都要為份子錢懊惱半天。你這樣的人,有什麼底氣和資格追求真愛?」


  林黛玉沒有說話,繼續喝果汁。


  薛寶釵並不管林黛玉答不答話,她抬頭看著林黛玉:「你對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哪裡來的底氣?你自信心這麼膨脹,不怕出事嗎?」


  林黛玉似乎也被激怒了,她放下手中的飲料,恨恨地看著薛寶釵:「你能有多厲害,就你這副長相,誰看得上你啊?」


  薛寶釵當然生氣了,人的怒點很奇怪,最原始和最單純的攻擊方式,往往最能夠傷人。林黛玉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拚命地攻擊薛寶釵,薛寶釵則對一切了如指掌似的端凝如水。但是人性的複雜之處就在於,明明知道對方使用的是最低級最無腦的攻擊方式,還是會像炮仗一樣一點即燃。


  薛寶釵沒有回答林黛玉,只是順手端起面前的冰拿鐵照著林黛玉的衣服潑了過去。林黛玉愣了一秒,等她反應過來準備還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點的是像肯德基的可樂那種帶蓋子插吸管的果汁,而且已經在剛剛的唇槍舌劍中被自己喝得只剩下冰塊。


  薛寶釵看著林黛玉的表情從驚訝到懊惱,愉快地笑了。


  「希望你自重。」薛寶釵扔下這句話和大腦短路的林黛玉,拿起鑰匙拎著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7

  林黛玉想抓住薛寶釵,但是她穿了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對方卻穿著平底鞋健步如飛,連賬都沒有結就走了。


  吧台那邊的服務員雖然低著頭在忙,但是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往這邊瞥,林黛玉知道服務員一定在心裡給自己和薛寶釵做了各種各樣的設定,說不定已經腦補完成了一部家庭狗血倫理劇。


  林黛玉沒有辦法,低頭從包里翻出一包紙巾去擦胸前的咖啡。薛寶釵真是聰明,不潑臉,只潑衣服,自己挑了所有衣服裡面最貴的這一件,沾上這麼大的一塊咖啡漬,恐怕再也不能穿了。


  林黛玉又等了一會兒,衣服上的咖啡漬風乾了五成,她終於鼓起勇氣叫來服務員埋單。服務員妹子看著林黛玉衣服上的咖啡漬,全程似乎都在盡全力忍住不要看她。最後終於忍不住問:「小姐,我這裡有一件衣服,要不然先借給你換一下?」


  「不用!」林黛玉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她抓起包,匆匆地走出咖啡店,攔下一輛計程車,落荒而逃。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林黛玉揉了揉太陽穴,開始給賈寶玉打電話。電話響了三聲,對方接了起來:「喂?」


  「是我。」林黛玉才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哭起來。


  對面愣了一下,然後問:「怎麼了?」


  「你到底愛不愛我?」林黛玉問。


  「愛啊。」賈寶玉回答,「你怎麼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薛寶釵在一起?」林黛玉追問。


  「我跟你說過的啊,」賈寶玉說,「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薛寶釵更適合我。」


  「可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林黛玉說,「也根本沒有什麼被現實打敗這樣的話,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了你才對我說不合適,這五年裡也不是沒有別人追過我,我都一直跟著你,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你的,我嫌棄過你什麼?現在你有錢了發達了,嫌我跟你不合適了?」


  「我沒有嫌你,」賈寶玉說,「但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我跟薛寶釵在一起比較輕鬆和開心一些。」


  「那你為什麼說愛我?」林黛玉問,「你說愛我,卻不跟我在一起?」賈寶玉沒有說話。


  「好吧。」林黛玉說,「我知道了。」她停了一下,然後說:「我剛才跟薛寶釵見面了。」然後把電話掛了。


  8

  薛寶釵大步流星地從咖啡店走出來,一氣呵成地開車門,踩離合,掛擋,鬆手剎,踩油門。一直到開過兩個紅綠燈,後視鏡里再也看不到南國假日,薛寶釵才把車靠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


  這個時候賈寶玉的電話打過來,薛寶釵接起來。


  「你在哪裡?」賈寶玉問。


  「林黛玉給你打電話了?」薛寶釵問。


  「她那人脾氣不好。」賈寶玉說,「她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薛寶釵說。然後兩個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你別這樣啊。」賈寶玉說,「你跟我說說話,你說句話吧,你別這樣,我跟她真的不可能了,你不要相信她說的話啊。」


  「我沒事。」薛寶釵說,「真的沒事,你別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忙吧,等下班再說。」掛掉電話,薛寶釵用手抹了抹臉,笑了笑。這場兩個人的戰役,贏的人終究是她。儘管實際上,她們兩敗俱傷。


  薛寶釵從南國假日出來的時候還是下午,她開著車在城市裡兜了一圈又一圈,從夕陽西下兜到暮色四合。等她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整個黑了下來。薛寶釵摸黑打開家門,開燈,換上拖鞋,系好圍裙,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開始淘米、煮飯、炒菜。


  三十分鐘之後,她聽到房門響了一聲,是賈寶玉回來了。他像平常一樣走到廚房裡來,但是今天不同的是,他從後面抱住了薛寶釵。薛寶釵把他的手拿開,說:「別鬧,做飯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賈寶玉說。


  「我知道。」薛寶釵說。


  9

  林黛玉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家人介紹,相親認識。林黛玉把相親地點選在南國假日,恰好就是之前她跟薛寶釵坐過的那一桌。


  對方比她大五歲,也算是事業小有成就,林黛玉端坐在咖啡桌的對面,禮貌而又直接地跟對方討價還價:房子多大,車子怎麼樣,每個月工資多少,對未來的生活有什麼規劃和期待。


  來相親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著林黛玉的一系列問題,卻沒有逼問她什麼。還不錯啊,林黛玉想,條件也不比賈寶玉差,除了沒有自己付出過的那麼多年感情,跟賈寶玉不相上下。自己為什麼這麼愚蠢,明明輕易地就能夠找到一個跟現在的賈寶玉一樣的人,卻浪費了五年青春,把五年的時光耗費在吵架、和好、忍受貧窮這種事情上。


  最後不僅一無所有,還被薛寶釵潑了一杯咖啡。


  那一杯咖啡的恥辱永遠記在她心上,並且決意要找個機會討還回來。林黛玉準備跟現在的男朋友結婚的時候,特地給賈寶玉和薛寶釵發了請帖。


  林黛玉的幾個閨密聽說薛寶釵約她出去又潑她咖啡的事情之後,紛紛表示:「薛寶釵這個腹黑的小賤人,如果她膽敢跟賈寶玉一起來參加你的婚禮,姐妹們一定要她好看,給你報仇!」


  所有的人都對這場婚禮充滿了期待,更準確地說,是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交鋒充滿了期待。林黛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賈寶玉和薛寶釵得知她嫁了一個更好的男人之後的表情,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婚禮上給薛寶釵難堪,讓她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但是林黛玉和閨密們從婚禮開始,一直摩拳擦掌地等到婚禮結束,賈寶玉和薛寶釵始終沒有露面。


  和你在一起,我很高興。


  A小姐遇上B先生的時候剛失戀沒多久,而且還是最慘的那種——被劈腿。散夥兒這碼事,對於先提的那人叫分手,對於被甩的那個叫失戀。從這個用詞您就能讀出來是誰先不要誰了。


  A小姐能遇上B先生,是因為他是A小姐閨密的男朋友的朋友。閨密不忍心見A小姐過得灰頭土臉,想給她介紹個男人,好讓她意識到青春多可貴,且三條腿的蛤蟆雖不好找,可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四人晚餐發生在一家壽司店,A小姐對面坐著B先生,閨密的男朋友笑成了一朵花似的對A小姐說:「B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在××公司做。」戴著大眼鏡的A小姐抬頭正好撞上了B先生溫和得人畜無害的微笑,大腦一下子就短路了,所有的寒暄都卡殼成了一句小時候學的英語:「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認識你!)

  B先生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


  晚餐以後,兩個人互相留了手機號和QQ號。B先生很細緻,和A小姐的聊天也透露出了一種從容不迫、溫文爾雅的調兒。他還約A小姐吃了幾次飯,看了幾次電影。說實話,B先生口才不錯,總能逗得A小姐開開心心。


  那天,B先生約了A小姐看電影,A小姐在等B先生買票的時候,撞上了一對情侶——自己的冤家前男友C先生,他正牽著新女友也來看電影。三人見面難免有些尷尬,C先生正想打個招呼,新女友卻一扯他的衣服,拽著他趾高氣揚地走了。C先生離去的時候回頭望了A小姐一眼,有點兒說不出的歉意。A小姐苦笑了一下。想到家裡抽屜里一盒子的電影票根,曾經是她和C先生的見證,現在卻都成了垃圾。她不知道該用怎麼樣的感慨萬千來說明這些百轉千回的細節,卻也沒有憤怒和傷感,只是單純地覺得時間就這麼過去了,這就是人生。


  B先生買完票出來,發現A小姐正在目視遠方發著呆。他笑著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說道:「看什麼那麼出神。」


  A小姐收回了那些感慨的心思,平靜地說:「沒事,看到前男友了。」


  感謝A小姐的閨密,A小姐的故事B先生知道得不少。A小姐和C先生兩人青梅竹馬,都是彼此的初戀,大學時候好上的,談了四年,臨畢業兩個人分手了,好像是男方找到個家裡頗有背景的姑娘,為了前途就把A小姐給蹬了。你以為這種狗血的劇情只有小說里才有?錯了,現實生活比小說狗血多了。平心而論,B先生挺喜歡A小姐的,當初A小姐那句「Nice to meet you」讓他記住了這位看起來毛毛躁躁的姑娘,可是聊著聊著,他卻發現A小姐是個安穩的姑娘,偶爾有點兒孩子氣,卻挺可愛。


  B先生對A小姐挺心動的,卻不知道A小姐怎麼想,他試探了幾次,卻什麼都看不出來。A小姐對他挺熱情,但是B先生無法判斷這是她的禮貌,還是她對他也有好感。他約A小姐出來,本來是想趁著這次機會表白的,可是看這情況,B先生也一下子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了。


  「沒事,電影快開場了,我們進去吧。」B先生拍了拍A小姐的肩,和她一起走進了電影院。


  「我們在一起四年,差不多天天吵架。他對我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很不好。我總是糾結要不要分手,卻一次次對自己說算了。我開始不知道我是為了慣性在堅持,還是因為我還愛他。後來他告訴我他劈腿的時候,我意外地一下子輕鬆了,覺得終於解脫了。我沒有勇氣提分手,沒有勇氣說斷就斷,可是我過得很不高興,到最後我都不明白我究竟在堅持什麼,現在想起來,自己當初真是個傻子。」


  A小姐在昏暗的電影院里,一字一字,說給B先生聽。B先生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摟住了A小姐的肩。


  那天晚上,電影散場之後,B先生送A小姐回家,在A小姐住的小區門口,B先生還是決定表白,A小姐答應得很痛快。


  B先生一直都沒有問過A小姐為什麼喜歡他,也沒有和A小姐聊起C先生。有一次,他和A小姐旅遊歸來之後,給A小姐發了他拍的兩個人的合照。


  A小姐說:「你知道嗎?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每天都很快樂。」


  B先生說:「謝謝,你告訴了我我最想要的答案。」


  其實感情能有多複雜?能有多少的曲折離奇、悲歡離合?我們花了那麼久的時間去追去問,最後要的不過是一個最簡單的答案。或許也會有矛盾,但是希望不要有爭吵和傷心。或許未來也會有許多的困難,但是我們還都充滿一起走下去的勇氣。


  和一個人在一起,如果他給你的能量是讓你每天都能高興地起床,每夜都能安心地入睡,做每一件事都充滿了動力,對未來滿懷期待,那你就沒有愛錯人。


  最雋永的感情,永遠都不是以愛的名義互相折磨,而是彼此陪伴,成為對方的陽光。


  「和你在一起,我很高興。」這就是最動聽的情話了,沒有之一。


  了解一個男人,而不是愛上他

  小時候在外婆家的火炕上,看某個介紹電影的電視節目,張曼玉一身素衣走在深暗的走廊里,身後是對她指指戳戳的女人們——她是不應該有的那麼悲傷,那麼素凈。那些女人才是生活,而她是個魂魄,飄錯了時間和地點。


  突然,她啪一下轉過身來,試圖做一個狠狠回擊的眼神,或是說出一句能令她們赧顏的話。


  阮玲玉的故事——不得不說——其實並不悲情,充其量就是比較現實。放在其他女明星甚至女人身上,應該不至於死。從張達民出場開始,就是個很張恨水的故事——少爺看上老媽子的妙齡閨女,被家裡發現,老媽子和小美女被逐出家門,少爺情意綿綿地給母女倆找房子,給她們支付生活費、安家費……這一過程十分順暢,並且也看得出來,張達民對阿阮並非沒有真情。至於後來同居在一起,就更是順理成章,雖然這話不甚好聽,但邏輯成立——人家少爺是花了錢的。


  至於後來張達民沉迷於賭博,不再有錢供養阿阮母女,也在情理之中。所謂紈絝子弟,離了家裡的扶持,多半是爛泥一攤。


  當然,後來的種種,張達民的所作所為確實令人不齒。然而他的角色設定是個落難的少爺,過不了苦日子的。別人可以去拉洋車,他不行。別人可以去跑單幫,他不行。他既拉不下臉來,也沒那個頭腦,所以阿阮一紅,他就計上心來。在貧困線上掙扎的「精明」人多半都沒有什麼廉恥,可不到那個地步,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比張達民更勝三分。


  電影里有一出,是勒索了阿阮的張達民兀自在鐵軌上走來走去,天色漸暗。當年的吳啟華細胳膊細腿油頭一梳,的確十足的小開樣貌,但是清清瘦瘦也有些惹人憐。少爺當年是有真情的,但是人事無常,有時候人就是如此看見自己向更黑暗處駛去,無能為力。


  那些欣賞和提攜過阮玲玉的男人按下不表。之後是唐季珊登場。即使在今天,女明星跟富商的組合也是為世人所看好的。渡邊淳一的《失樂園》里,凜子去參加書法頒獎會的時候,久木坐在觀眾席上,望著盛裝雲鬢的愛人,看那些男人蜂擁在她身邊,心裡暗爽——因為只有他知道她最私密的模樣和心情。大抵男人對女明星的佔有慾,也可剪一剪邊角,歸入此類。


  有一句話經常被引用,「去了解一個男人,而不要愛上他;去愛一個女人,而不是試圖去了解她」。唐季珊是既有風度又有閱歷、錢大把大把揣在口袋裡的男人,他了解所有的女人——只要他想;但他不愛任何一個女人。唐季珊開始頻繁地帶阮玲玉出入舞池時,剛剛被唐始亂終棄的張織雲寫信給阿阮說:「你看到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明天。」但沉浸在新戀情里的阮玲玉顧不上這些,況且誰會在意一個舊人的話呢?


  阮玲玉搬進了唐季珊為她準備的大房子。


  按說唐季珊對阮玲玉算是有情有義——無論是她的住處,她母親的生活費用,還是阿阮養女小玉的教育費用,他都承擔下來。當然,當時的阮玲玉是全國男人的夢中情人,一蹙眉就能牽動多少男人屈膝來逗她一笑,所以唐季珊大概以為這真是又一樁成功的買賣。


  關於阮玲玉跟唐季珊在一起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不愉快,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的證實。只知道大概他不專一,或者對阿阮不夠用心。女人都應該知道,只要身邊的男人給足夠的支撐,再彪悍的前任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所以張達民蹦躂得再歡,也不至於讓阿阮尋短見。至於坊間又流傳說當時本來可以及時把阿阮搶救過來,但唐季珊為了顧及顏面封鎖消息,於是繞道去距離更遠的私人醫生處搶救,以至於貽誤了時機;又有人說那封著名的「人言可畏」根本就是唐季珊偽造的,因為真正的遺書中寫了好些他的不是……個中真偽,就不得而知了。


  電影里,阿阮在很絕望的時刻,曾求助於蔡楚生。這一幕像一個拐點,讓人以為是一線生機,但轉瞬就破滅了。有人要怪蔡楚生軟弱了,如果當初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哪怕暫時跟阮玲玉暗度陳倉,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然而女人很愛犯的錯誤,有兩個典型的。首先是哪怕自己相處下來也猶豫的,一旦大家都說不合適,她反倒激進起來,情比金堅地要與之在一起了——跟唐季珊的開始,對張織雲信里的警告嗤之以鼻的阮玲玉,就是犯了這個錯誤;再有,一旦在一種男人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馬上以為另一種男人一定能給自己幸福——現在很多姑娘一失戀就嚷嚷著「找個老實男人嫁了得了」,正是這一種。


  阮玲玉死後,不知是出於道義,還是出於愧慚,唐季珊為阮母養老送終,並始終資助其養女小玉完成學業。但又有說阮玲玉怨念極強,以至於唐季珊的生意逐漸敗落,而張達民更是惡疾慘死……我雖不說自己不信鬼神,但在當時的亂世,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也沒甚好驚詫。


  唐季珊的作為,後人自然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好,畢竟出了錢;也有人說他不好,不然阿阮也不會死……關於出錢這件事,是男女之間很是邁不過去的一個坎兒,從來就是筆糊塗賬——比如張愛玲和胡蘭成那一對,開始的時候,公務員胡蘭成看了張才女的文,就又是寫信又是登門,這其實很像網友見面,頗為不正式。第一次見面,張愛玲送胡蘭成下樓,說了那句著名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然而她終究沒有慈悲到底。


  在什麼書上看到,張愛玲或要逃去香港,或有別的急用錢的時刻,胡蘭成速速就提了一箱子鈔票來送她。但凡對兩人戀情有任何懷疑的女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一定是鐵了心要跟這男人一輩子的了——錢在這個時候,價值可以放大一萬倍。


  至於護士小周、房東太太和後來的這個那個,徹底讓張愛玲寒了心。她千里迢迢去探望胡蘭成,與他寒暄了一上午,直到胡當時的女人回來了,胡劈頭便與那女人說:我胃痛。張愛玲登時明白,他的心已不在自己這裡,她成了一個外人了。


  於是張愛玲也不再慈悲,而是直接要胡蘭成做個抉擇。但胡蘭成卻坦然不接這個燙手的山芋,認為並沒什麼可揀擇。這一折,用出世些的角度想,是胡蘭成的個性使然;然而站在張愛玲或一個女人的角度上,都會很想劈頭蓋臉暴打胡蘭成一頓……《滾滾紅塵》中的林青霞探了落難的男人回來,聽聞他把從前昵稱她的名字用在旁的女人身上了,就與閨密說:良心都讓狗吃了。


  在那個時候,我相信張愛玲是不稀罕那一箱子鈔票的。男人愛你的時候,沉默都是愛意;不愛你的時候,連鈔票都只是鈔票罷了。


  大學時,我買了胡蘭成的《禪是一枝花》,斷斷續續讀了很多年。《禪是一枝花》里解公案提到三祖僧璨大師的《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不知下筆到此處的時候,胡蘭成心裡在想些什麼。傷害其實都是互相的。


  傷害其實都是互相的


  最容易丟的東西

  最容易丟的東西:手機、錢包、鑰匙、傘。


  這四樣你不來回掉個幾輪,你的人生都不算完整。


  有次雨天打車,打不著,千辛萬苦攔到輛還有客人的,拼車走。當時我晚飯喝白酒喝暈,上車說了地點就睡著。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錢包掉腳底,剛想彎腰撿,司機冷冷地說:「不是你的,上個客人掉的。」


  我撿起來看了眼,他媽的就是我的啊。


  司機堅持說:「不是你的,你說說裡面多少錢,必須精確到幾元幾角,才能確鑿證明。」


  因為我丟錢包丟怕了,所以身份證不放裡頭,我也從來不記得自己到底裝了多少錢。司機咬緊不鬆口,就差停車靠邊從我手裡搶了。


  我大著舌頭,努力心平氣和地解釋,在司機冷漠的目光里,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想訛我。


  緊要關頭,後座傳來弱弱的女孩子的聲音:「我可以證明,這錢包就是他的,我親眼看著錢包從他褲子口袋滑出來的。」


  司機板著臉,猛按喇叭,腦袋探出車窗對前面喊:「想死別找我的車啊,大雨天騎什麼電動,趕著投胎換輛桑塔納是吧?」


  下車后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突然那女孩追過來,怯怯地說:「你的鑰匙、手機和傘。」


  我大驚:「怎麼在你那兒?」


  女孩說:「你落在車上的。」


  當時雨還在下著。女孩手裡有傘,但因為是我的,她沒撐。我也有傘,但在她手裡,我撐不著。所以兩個人都淋得像落湯雞。


  我說:「哈哈哈哈你不會是個騙子吧?」


  女孩小小的個子,在雨里瑟瑟發抖,說:「還給你。」


  我接過零碎,她立刻躲進公交站台的雨篷,大概因為她跟我目的地不同,要還我東西,所以提前下車了。


  我大聲喊:「這把傘送給你吧!」


  女孩搖搖頭。


  後來她變成了我的好朋友。她叫瑤集,我喊她幺雞。她經常參加我們一群朋友的聚會,但和大家格格不入,性格也內向。無論是KTV,還是酒吧,都縮在最角落的地方,雙手托著一杯檸檬水,眨巴著眼睛,聽所有人的胡吹亂侃。


  這群人里,毛毛就算在路邊攤吃燒烤,興緻來了也會蹦上馬路牙子跳一段民族舞,當時把幺雞震驚得手裡的烤肉串都掉下來了。


  這群人里,韓牛唱歌只會唱《爸爸的草鞋》,一進KTV就連點十遍,唱到痛哭流涕才安逸。有次他點了二十遍,第十九遍的時候,幺雞聽到活活吐了。


  這群人里,胡言說話不經過大腦。他見幺雞一個女孩很受冷落,大怒道:「你們能不能照顧下幺雞的感受!」幺雞剛手忙腳亂搖頭說:「我挺好的……」胡言說:「你跟我們在一起有沒有一種被輪姦的趕腳(感覺)?」


  我告訴幺雞:「你和大家說不上話,下次就別參加了。」


  幺雞搖搖頭:「沒關係,你們的生活方式我不理解,但我至少可以尊重。而且你們雖然亂七八糟,但沒有人會騙我,會不講道理。你們不羨慕別人,不攻擊別人,活自己想要的樣子。我做不到,但我喜歡你們。」


  我說:「幺雞你是好人。」


  幺雞說:「你是壞人。」


  我說:「我將來會好起來,好到嚇死你。」


  朋友們勸我,你租個大點兒的房子吧,以後我們就去你家喝酒看電影,還省了不少錢。我說好,就租了個大點兒的房子。大家歡呼雀躍,一起幫我搬家。東西整理好以後,每人塞個紅包給我,說,就當大家租的。


  幺雞滿臉通紅,說:「我上班還在試用期,只能貢獻八百。」


  我眉開眼笑,登時覺得自己突然有了存款。


  一群人扛了箱啤酒,還沒等我把東西整理好,已經胡吃海喝起來。


  幺雞趁大家不注意,雙手抱著一個水杯,偷偷摸摸到處亂竄。


  我狐疑地跟著她,問:「你幹嗎?」


  幺雞說:「噓,小聲點兒。你看我這個水杯好不好看?斑點狗的呢。」


  我說:「一般好看吧。」


  幺雞說:「大家都亂用杯子喝酒,這個是我專用的,我要把它藏起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不能用我的了。下次來,我就用這個。這是我專用的。」


  她仰起臉,得意地說:「我貢獻了八百塊呢,這屋子裡也該有我專用的東西啦。」


  說完她又開始抱著水杯到處亂竄。


  大家喝多了。東倒西歪,趴在沙發上,地板上,一個一個昏睡過去。


  我去陽台繼續喝著啤酒,看天上有星空閃爍,想起一些事情,心裡很難過。


  幺雞躡手躡腳地走近,說:「沒關係,都會過去的。」


  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幺雞說:「在想別人唄。」她指著我手裡,問:「這是別人寄給你的明信片嗎?」


  我說:「打算寄給別人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我說:「幺雞你會不會變成我女朋友?」


  幺雞翻個白眼,跑掉了。


  我也喝多了,趴在窗台上睡著了。聽見幺雞輕手輕腳地走近,給我披上毛毯。她說:「我走啦,都快十二點了。」


  我不想說話,就趴著裝睡。


  幺雞突然哭了,說:「其實我很喜歡你啊。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喜歡我,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總有一天也會離開我。我是個很傻的人,不懂你們的世界,所以我永遠沒有辦法走進你心裡。可我比誰都相信,你會好起來的,比以前還要好,好到嚇死我。」


  幺雞走了。我艱難坐起身,發現找不到那張明信片。可能幺雞帶走了吧。


  明信片是我想寄給別人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上面寫著:


  是在秋天認識你的。夏天就要過去,所以,你應該在十年前的這個地方等我。你是退潮帶來的月光,你是時間捲走的書籤,你是溪水托起的每一頁明亮。我希望秋天覆蓋軌道,所有的站牌都寫著八月未完。在季節的列車上,如果你要提前下車,請別推醒裝睡的我。這樣我可以沉睡到終點,假裝不知道你已經離開。


  我抬起頭,窗外夜深,樹的影子被風吹動。


  你如果想念一個人,就會變成微風,輕輕掠過他的身邊。就算他感覺不到,可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人生就是這樣子,每個人都變成各自想念的風。


  後來我離開南京。走前,大家又湊了筆錢,說給我付這裡的房租。我說沒人住,為什麼要租著。管春說:「你出去多久,我們就給你把這房子留多久。你老是丟東西,我們不想讓你把我們都丟了。」


  我到處遊盪,搭車去稻城。半路拋錨,只好徒步,走到日落時分,才有家旅館。可惜床位滿了,老闆給我條棉被。我裹著棉被,躺在走廊上,看見璀璨的星空。正喝著小二取暖,管春打電話給我,閑聊著,提到幺雞。


  管春說,幺雞去過酒吧,和她家裡介紹的一個公務員結婚了。


  我不知道她生活得如何,在瀘沽湖的一個深夜,我曾經接到過幺雞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抽泣,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一個女孩子傷心的聲音。


  我不知道她為何哭泣,可能那個公務員對她不好,也可能她只是喝多了。


  後來,她再未聯繫我。就算我打過去,也沒有人接。又過了兩個月,我打過去,就變成空號了。


  一年多后,我回到南京。房東告訴我,那間房子一直有人付房租,鑰匙都沒換,直接進去吧。


  一年多,我丟了很多東西,可這把鑰匙沒有丟。


  我回到家,裡面滿是灰塵。


  我一樣一樣整理,一樣一樣打掃。


  在收拾櫥櫃時,把所有的衣服翻出來。結果羽絨服中間夾著一個水杯。斑點狗的水杯。


  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幺雞的杯子在哪裡。


  原來在這裡。


  聽不到


  某姑娘與男友分手的時候,剛剛降格成前男友的某先生送給她一個相冊,相冊里是他們以前在一起傻笑的照片,一起打遊戲的截圖。某先生仔仔細細地裝訂好,託人送到了某姑娘手裡。


  某姑娘收到禮物的時候著實愣了很久,不知道哪個不知好歹的又在旁邊唱著「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裡」。這時,手機響起來,某先生的簡訊說:「親愛的,你能等等我嗎?」


  可是親愛的,對不起啊,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等了,等你長大、等你成熟、等你明白。人生這條路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們隨心所欲?

  某先生和某姑娘以前一起打遊戲,某先生是大牛,某姑娘是小白,某先生帶著某姑娘走遍了地圖上的每個角落,陪著她從一級到滿級,陪著她從第一個號練到第二個、第三個。某姑娘好強,總怕別人覺得她是個妹子所以遷就她,總怕丟了某先生的臉。她拚命地打木樁、看帖子、練手法。


  後來,某先生因為一些小事就離開遊戲了,漸漸地與某姑娘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兩個人的交流也越來越難了。某姑娘才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們兩個人的這些年不過是見面吃飯、看電影、逛街,不見面就一起打遊戲。某先生知道她在不打遊戲和不見面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嗎?而她又知道某先生些什麼呢?


  可見,最可怕的並不是不知道,而是連想知道的慾望都丟了。


  某先生後來上線了,在公會的頻道大家都和他打招呼,歡迎他的回歸。某先生默默地說,我回來是為了找回我的女朋友。某姑娘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說。某先生不在的時候,某姑娘已經從某姑娘1.0進化到了某姑娘2.0。或許某先生可以趕上進度、趕上裝備,可是心態呢?

  你們或許能明白,我要說的,又豈止遊戲那麼簡單。


  我的學長S先生保研成功,正在前往拿到碩士文憑的路上,他的女友Q小姐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大型企業。兩個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很穩定,以至於聽到Q小姐提分手的時候,我們是那麼的錯愕和驚訝。


  聽聞不久之後,Q小姐就和一位青年才俊談起了戀愛,我們不禁為S先生唏噓不已,幾年的感情就這樣變成泡影。


  S先生的朋友們都安慰他說,女人嘛,走了一個還有一大把。S先生不死心,便問Q小姐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和他分手,Q小姐說你太幼稚了。


  原來,當Q小姐下班回家累得半死想跟S先生說說話的時候,S先生總是在打遊戲或寫報告;當Q小姐遇到辦公室里的同事鉤心鬥角的時候,S先生一臉的「女人就是事多」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種種種種,都讓Q小姐對這份感情越發懷疑,直到失望。


  其實,兩個人在一起,不過就是為了互相陪伴和一起說說話。Q小姐的這些心理變化,S先生並沒有意識到,而等他意識到,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有人問S先生,你們為什麼分開?S先生卻說「畢業那天失戀」是逃不開的定律。


  可是你們誰都懂,這個故事,又怎麼可以用一句話就能解釋得清楚?

  當開始明白感情和人生沒有誰能夠停下來等誰的時候,與其去求人等,還不如自己去追。太多人的分手不過是因為世界那麼小,可你卻聽不到我。


  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除了交流還能有什麼?除了語言和文字的表達方式以外,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也是一種表達方式。但是無論什麼方式,都要建立在懂得的基礎上。你不懂他的時候,你的擁抱只是桎梏;你懂得以後,一個擁抱便勝過了萬語千言。


  何必去羨慕身邊的人總能長久?他們無非是一個願意說一個願意聽,他們無非是願意彼此扶持,願意把心放在一個頻率前進。


  願你拉著他的手,願你聽到她的心。


  謝謝你陪我這些天


  我的姑娘,曾經談過一次戀愛。


  她很喜歡那個男孩,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想以後的孩子叫什麼名字,想要怎麼布置將來的房間。那個男孩很瘦,也很窮,就像所有那個年紀的男孩一樣,有著旺盛的夢想、旺盛的激素。男孩羞澀地說,我現在沒有錢,沒有辦法讓你過上好日子。姑娘抱著他,拍著自己的胸脯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有我呢!我們一起掙。」


  有一天晚上,他們手牽手路過了街邊的小吃店。


  「我肚子餓了。」男孩說。姑娘買了一份鍋貼給他,放在了男孩的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吃。


  「你不吃嗎?」男孩問她。


  「不吃,我不餓。」姑娘笑嘻嘻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只剩五塊錢的口袋。這五塊錢,是姑娘接下來一周的生活費。她不好意思開口問家裡要錢,就買了一袋麵包放在宿舍,每天吃一片。別人問起來的時候,姑娘搪塞說自己在減肥。


  他們後來吵架了,發生爭執,為了小事,也為了一些註定難堪的夢想。姑娘知道,那些夢想很難實現,但是她願意去相信,因為是他的夢想啊。朋友對姑娘說,看不出那個男孩有多好。姑娘卻很認真地說:「有些人看不到哪裡好,卻是誰也替代不了的。」


  後來,他們在一家麥當勞分手的時候,男孩給姑娘買了一杯果汁。這是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他為她買的唯一一樣東西。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孩,他說他依舊沒有錢。他說他給不了姑娘想要的生活。他說對不起,再見。


  「這世上什麼愛情都會變,謝謝你陪我這些天,以後別再被別人騙。」


  後來,姑娘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很愛她的人。對方很照顧她,可是姑娘知道,她只是感動,她心裡沒有感覺。姑娘對他也很好,卻只是一種回報,就像欠了錢在還錢。有一天,姑娘帶著他走過那條街,街邊的那家鍋貼店還開著。


  「我餓了。」姑娘說。


  「我去買。」他讓姑娘坐下,買了鍋貼、牛肉湯、辣醬面,又像變魔術一樣從口袋裡掏出了布丁放在姑娘的面前。看著滿滿一桌的吃食,姑娘突然鼻子有點兒酸。他坐在她面前,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可以允許你心裡有別人,只要你記得現在是我在你的身邊。」


  姑娘搖搖頭說:「謝謝你,我的心裡沒有別人。」


  沒有那個男孩,卻也沒有他。一片荒蕪,所以才顯得亂七八糟。


  因為他的包容,他們磕磕碰碰地走過了好幾年。有一次,姑娘看上了一件很貴的首飾,是條細細小小的手鏈。她走過那個櫥窗很多次,看到手鏈都會不由自主地笑。他當下什麼都沒說,後來姑娘才知道,原來他為了一條鏈子,開始攢錢。


  他們最後還是分開了,沒有告別也沒有懷念。走了許多許多的路,他們都累了。姑娘開始明白,自己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愛上不愛的人。分開以後,他託人送給她一條鏈子,細細小小,比當初她看中的那條多了一個吊墜,輕輕按了一下,裡面是他和她的照片。


  這是姑娘兩個還不掉的東西之一,另一樣,是他付出的感情。


  「謝謝你陪我這些天。」


  以前有人對她說,人生總會遇到三個人,一個自己愛的;一個愛自己的;最後一個,是合適的。


  姑娘的第三個他,和她一樣有著自己的故事。姑娘沒有問他,他也沒有問姑娘。他們只是安靜地相處,頭靠著頭一起窩在有陽光的角落看書。他們都曾在自己的泥濘里摸爬滾打,弄得一身塵土與傷痕,他們都曾在自己的世界里哭喊著長大,最後卻微笑著走到了對方的身邊。如果說什麼算合適,那這大概就是。


  不用遷就,不用勉強,只有你,有我,在一起。不去問未來,只是想這麼走下去。我們所追求的安穩,無非靈魂安靜,亦無非內心穩妥。


  後來,她和第一個男孩一起吃過一頓飯,還是在麥當勞。他為自己買了套餐,她給自己買了橙汁。


  「那條街上的鍋貼店關門了。」他說。


  她默然道:「我知道。」


  「我和她分手了。」他說。


  「哦。」她喝了一口橙汁。


  「以前我對不起你。」他說。


  「沒事。」


  「你待會兒怎麼走?」他問她。


  「我男朋友來接我。」


  「一路小心。」


  「我會的。」


  時光殺死了所有的從前,我們也沒有必要再懷念。


  這個秋天冷得有點兒早,她迎著寒風坐上了他開好了暖氣的車。


  「吃飽了嗎?」男朋友問她。


  「剛才不餓,你今天忙嗎?」


  「還好吧,還想吃什麼不?」


  「八十歲的時候,你還會不會想起我的臉?」她突然問。


  「傻瓜,八十歲的時候,你還在我身邊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N和他的前女友是在麗江認識的,後來相戀,同居,一起在那座又小資又文藝的小城生活了五年。


  就在N回到上海準備開公司,打算2011年結婚的時候,對方卻突然提出了分手。


  他昨日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好的。


  幾年前的一天,她說胸口疼,他陪她去麗江人民醫院檢查,CT結果出來以後,發現胸口長了一個直徑五厘米的東西。


  麗江的醫院太小,沒有辦法確診。他帶著她去了昆明。醫生檢查出來是血管瘤,離心臟很近,很容易破裂。


  他陪她回麗江,和她的家人商量,他堅持要做手術,可是她家拿不出那麼多錢。


  無奈之下,他盤掉了經營不錯的店面,陪著她去昆明做了手術。


  N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手術的過程。


  只有他一個人陪著她,在手術室門口從早上八點一直等到晚上七點。


  下午三點的時候,醫生走出了手術室,說腫瘤已經取出。四點的時候她大出血,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讓他簽字。


  直到晚上七點,她才被推了出來,手術刀從腋下開了一個十厘米的口子,取掉了一根肋骨。


  我說:「然後呢?」


  「她現在已經痊癒了。」


  N沉默了一會兒。今年二月她結婚了,給他發的請柬。他沒有去,但送了一個紅包。


  然後他問我:「你說,她那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也許,她只是不願意你忘了她。」


  N給我發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男人的一輩子繞不開的無非是三件事:錢,女,友。


  似乎比起堅決地離開,所有的女人都要比男人顯得更為拖泥帶水,也更喜歡藕斷絲連。


  哪怕知道自己一定要走,但是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幾眼。直到自己真的死心了,淡忘了,或者真的又幸福了。


  這並非是她還有多愛他,只是她們都希望自己被人記得。


  「你可以不再愛我,你也可以放下我,但是請你不要忘記我。」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前女友是所有現女友公敵的原因之一。


  那種若有似無的牽連,有意無意的聯繫,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卻總是逃不開自私兩個字。


  有些無奈,讓人無法去愛,卻也沒有辦法恨得自私。


  對於很多前女友來說,她們怕的不是「你不再愛我」,而是「你沒有愛過我」。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半夜接到的哭訴電話,女孩難過的不是分手這事,而是男生沒有去挽留。


  你要折磨一個人,背叛比分開更傷痛,冷漠比爭吵更會讓人痛楚。


  你不想再糾纏,就不要和她好好談,不要和她講道理,而是什麼都不解釋,直接掛斷電話。


  終究一段感情所不斷重複的,無非就是提問,提問,再提問,得到回答,證明自己的存在感,然後又重複。


  在一起的時候,每日追問你是不是愛我,分開以後你是不是愛過我。


  都一樣,是誰都逃不開的一個結。


  就像之前人人網上的那個去問前任三遍你愛過我嗎的帖子我身邊的很多姑娘,就真的這麼去做了。


  其實你再仔細問自己一句,你這麼問,又有什麼意思嗎?或許你就會放棄了那個念頭。


  但是她們更注重的,是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證明自己存在過、重要過的答案。


  這些看起來很傻的事情,卻難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


  雖然,我們都明白,即使曾經相愛,如今也是不愛了;即使還有感情,但是也早就沒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疲累也好,唏噓也好,我們不難發現,當初我們以為不會分開的人,後來卻踏上了各自的旅程。


  我們曾經覺得溫馨和美麗的故事,最後也難逃脫那個悲傷的結局。


  也許只能說,那些年,我們都曾遇上過一個人,我們都以為,對方是對的那個人。


  而那些年,向來情深,卻敵不過奈何緣淺。


  有人問,你還記得你的前任嗎?你還愛你的前任嗎?


  我想,如果真的愛過,是不會忘記的。只能說,很感謝他陪我走過那些年。


  但是現在,已經談不上愛或者不愛了,畢竟,愛過恨過,傷過痛過,最後都淡了。


  那個人就像是我們在路上曾經撞到過的一根電線杆,當初的痛如今已經忘記了,而那根電線杆,卻一直都在。


  我不會去問我的前男友,你還愛不愛我,你還記不記得我。


  不論答案是什麼,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殘忍。既然已經分開,就不用再去拆開時光縫上的線。


  我想,這也是一種尊重吧。愛或者不愛,記得或者不記得,都在我們的心裡。


  只希望從今以後,你可以好好過,我也可以好好過。


  我會忘了你,你也會忘了我。


  忘記不是不再記得,而是放下。


  至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無人等候


  1

  9月的某一個周五,上海大雨傾盆,第二天又是司法考試,這是我的朋友左邊姑娘第三次去考這場試。


  我在QQ上對她說:「贈你一萬斤人品,必過無疑。」


  左邊姑娘回復我:「那必須的,我現在全身都是人品。」


  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品源。」


  左邊姑娘說:「是因為剛被甩嗎?」


  我說:「是的是的。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但是,是的。」


  左邊姑娘給我發來一個既interesting又I don』t care的表情。


  左邊姑娘是我的高中同學。


  我十三歲的時候就聽說了以英語成績好而聞名於整個年級的左邊姑娘,十五歲的時候和左邊姑娘成為同班同學,她坐在我的前桌,我們兩個人在長期的上課傳小紙條行為中積累了深厚的友誼。


  到如今已經有八年了,這是一整場抗日戰爭的時間。


  高中畢業之後我去了北京上大學,左邊姑娘則去了南京,我們兩個人相距甚遠,很少見面,最多在QQ上吐槽一下彼此的生活。左邊姑娘無疑是我最信任的人,因為我可以信任的人很少。但是左邊姑娘的朋友很多,因為她的確是一個性格很好的姑娘,愛好又廣泛,對生活充滿取之不盡的熱情。


  不像我,總是對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著莫名其妙的偏執,並且總是讓這種偏執把自己和別人雙雙逼到牆角。


  2

  說到左邊姑娘被甩這件事情,我們兩個人都唏噓不已。


  左邊姑娘的前男友趙先生比她大三歲,是個典型的東北人,人高馬大,單純勇猛一根筋。


  左邊姑娘在遇到趙先生之前有過兩段感情,第一段是在大一的時候,對方是左邊姑娘的高中同學,兩個人同班三年,大學又恰好是校友,兩個人又恰好志趣相投,那男生又恰好喜歡她。


  這樣的恰好,讓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


  但是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跟男朋友分手了,理由是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在一起。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左邊姑娘和男朋友是同校,兩個人每天一起吃飯,雙休日一起逛街,有球賽就一起看球賽,諸如此類……但是對於左邊姑娘來說,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每天也一樣要吃飯,雙休日一樣要逛街,有球賽也一樣要看球賽。


  那麼,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左邊姑娘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更要命的是,這個問題想得越多,左邊姑娘就越覺得完全不必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


  後來左邊姑娘跟男朋友慢慢地冷淡了,不再一起吃飯,也不再一起逛街,甚至有時候連球賽也不一起看了。


  最後兩個人和平分手,也不再做朋友。


  左邊姑娘在空窗了半年之後,有了第二任男朋友,是隔壁學校的男生。兩個人在從朋友往戀人這個方向上過渡的那段時間,是左邊姑娘覺得最有意思的時間。


  她問過好多朋友:「他喜不喜歡我?他會不會和我在一起?」


  她和所有陷入愛情中的姑娘一樣,事無巨細地和女朋友們討論分析,試圖得到與那個少年相關的蛛絲馬跡。直到最後少年終於表白,與左邊姑娘正式成為情侶。


  又是一個喜聞樂見的結局。


  但是同樣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又開始向我還有其他的朋友求助:「怎麼辦,我又開始覺得沒意思了,我想跟他分手,怎麼辦?」


  圍觀的群眾有勸左邊姑娘不要衝動的,也有罵她沒事作妖的,但是沒有人攔得住一意孤行的左邊姑娘。


  左邊姑娘跟第二任男朋友的分手場景異常殘酷,在左邊姑娘整整一個星期對男朋友愛答不理之後,男朋友給她發來圖片詢問:「情人節送你這個手辦可以嗎?」


  左邊姑娘回復:「我還以為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男生沉默了很久,發來一長串的話,其中有一句是:「抱歉,打擾了你這麼久。」


  左邊姑娘看著那句話痛哭失聲,她還沒有來得及道歉,對方就已經替她鋪好了全部的台階,甚至連一個認錯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毫無來由地用最簡單和粗暴的方式把這樣一個溫和的男生從自己身邊推走了。


  3

  除了無法長久地維持一段戀情之外,左邊姑娘是個沒有缺點的姑娘。


  左邊姑娘從高中開始熱愛足球和搖滾,跟那些每四年打一次雞血圍觀世界盃帥哥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對球隊和球星了如指掌。同樣,與那些迷戀艾薇兒和五月天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聽重金屬和死黑。


  就在如此特立獨行的同時,左邊姑娘性格溫和,從沒跟任何人鬧過矛盾。


  那兩段短暫而又結束得莫名其妙的戀情,對左邊姑娘造成的傷害並不比那兩個男生小。


  我們都曾經無比討厭小說或者電視劇中那些始亂終棄的人,直到我們親手給自己貼上不負責任的標籤,才知道在那些表面的絕情之下,有著怎樣的內心。


  左邊姑娘不斷地反省自己,最後說:「像我這種愛無能的人,最好還是不要禍害別人了。」當時她大二,從那以後,左邊姑娘真的拒絕了所有追求她的人。


  「這樣對我和別人都好。」每一次我都煽動她,這次乾脆接受算了,她都會這樣回答我,免得再傷及無辜。


  左邊姑娘真的就這樣自得其樂地過了兩年,她的愛好太多,精力又旺盛,總是不斷地尋找新的遊戲新的美食,她了解城市中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店鋪,還有與那些店鋪和街道有關的隱秘故事,她帶給自己的樂趣太多,以至於完全不必依賴任何男生。


  就像《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說的那樣:「我自己已然如此有趣,以至於我完全不需要尋找一個伴侶。」


  4

  直到左邊姑娘遇到趙先生。


  左邊姑娘在香港念LLM的時候認識了趙先生,兩個人相處了一段時間,趙先生向左邊姑娘表白了。


  這一次左邊姑娘沒有拒絕,在單身兩年半之後,左邊姑娘相信自己的閱歷已經足夠支持自己投入一段嚴肅的感情,更相信自己已經了解如何維持一段感情。


  左邊姑娘是臨畢業的時候認識的趙先生,那恰好也是趙先生去香港出差的最後兩個月,於是這兩個人剛剛成為男女朋友,就變成了異地。


  左邊姑娘結束學業回到江蘇,趙先生工作完成回到東北。


  沒有經歷過異地戀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異地戀的辛酸和艱難的。因為無法見面,情侶們只能夠通過手機或者網路,通過我們身邊那些無影無蹤的電波傳遞感情。


  電波是多麼無情的一種東西啊,人的表情那麼多,語氣也那麼多,更不要提那些千迴百轉的心情。然而這一切,經過電波的傳遞,到達對方那裡的時候,就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或者無跡可尋的聲波。


  文字再優美,聲音再動聽,都無法填補不能見面的遺憾。


  即使如此艱難,左邊姑娘也從未放棄過這段感情,她說:「我真的很喜歡趙××。」


  5

  趙先生也真的很喜歡左邊姑娘。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人這一生,能夠遇到多少像左邊這樣有意思的姑娘呢?她既沉靜獨立又熱情大方,有一個那麼漂亮的學歷,還有一副那麼隨和的性格。扮得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看得了芭蕾舞吃得了大排檔。


  趙先生遇見過的姑娘並不少,他甚至已經修鍊到可以在一頓飯的時間裡看清一個姑娘的本質,當得知左邊這樣的姑娘竟然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他迅速地展開了攻勢。


  可能做金融的人都有這樣一種令人震驚的行動力吧。


  趙先生是一個很模範的男朋友,對左邊姑娘千依百順。左邊姑娘玩網游,趙先生就註冊一個賬號陪著左邊姑娘;左邊姑娘喜歡足球,趙先生就開始鍛煉身體準備參加單位的球隊;左邊姑娘要參加司法考試,趙先生甚至買了教材跟左邊姑娘一起學習。


  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到第四個月的時候,左邊姑娘歡天喜地地告訴大家:「已經第四個月了,但是我還想要跟他在一起,哇哦!」


  但是就當我們都覺得左邊姑娘跨過了自己的障礙的時候,趙先生首先提出了分手。


  6

  我給趙先生打電話,問發生了什麼。


  趙先生說:「我想要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但是我不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啊。不能見面,也不能一起吃飯看電影,做不到那些正常情侶都能夠做的事情,這種感情註定是有缺陷的。既然這樣,那就不要在一起了吧。」


  我好言好語但又綿里藏針地訓了趙先生一頓:「你覺得左邊這樣的姑娘在乎你陪她吃頓飯看個電影?在乎天天膩歪在你身邊?她要是在乎這些她當初就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了,你現在這樣,也未免太看不起左邊姑娘了。」


  趙先生如夢初醒般地去找左邊姑娘,兩個人和好如初。


  但是左邊姑娘無法如初了。


  左邊姑娘無法忘記趙先生曾經主動提出要放棄這段感情,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這都讓她原本滿格的安全感瞬間只剩下百分之十。


  左邊姑娘開始考慮跟趙先生的未來,考慮他們之間一千多公里的距離,考慮趙先生已經工作了五年而她才剛剛拿到碩士證書還沒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考慮趙先生未必能來南方而她絕不可能拋下父母去北方。


  最糟糕的是,不僅左邊姑娘,趙先生也開始考慮這些實際問題了。每當左邊姑娘對這段感情提出質疑,趙先生從不反駁,也不提出解決方案。


  越是這樣,左邊姑娘就越沒有安全感,越是沒有安全感,她就越是看趙先生不順眼要挑趙先生的刺兒。兩人爭吵,冷戰,和好,再爭吵,再冷戰。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7

  左邊姑娘與趙先生這段感情,終於在為時兩個月的彼此折磨中落下了帷幕。


  趙先生再次提出分手,理由跟上次一樣,但這次加了一條:看不到未來。


  左邊姑娘喪失理智喪失了一個星期,她用盡辦法去挽回這段感情,有她自己想的辦法、我提供的辦法,還有三流小說和電視劇裡面女主角慣用的方法。


  就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過了一個星期,趙先生絲毫不為所動。左邊姑娘終於也感到了疲憊。


  「我放棄了,這樣真沒意思。」左邊姑娘對我說。


  我說:「也行,我快開學了,請你吃個飯吧。」


  那天我和左邊姑娘喝了點兒酒,量非常少,晚上還要回家的我們並不敢一醉方休。


  我們相對而坐,先是罵趙××是個大傻×,然後放地圖炮,罵×城的人都是大傻×,再後來,××星座的都是大傻×,××年出生的都是大傻×。


  後來我們乾脆把全中國的男人都罵了一遍。左邊姑娘笑得趴在桌上對我說:「哈哈哈,我們兩個人真逗比啊。」她停了一下,說:「逗比這個詞,還是跟趙××學的呢。」


  「那以後不說了。」我說。


  「沒關係啊,說!」左邊姑娘笑嘻嘻地對我說。


  「嗯。」我說,「左邊,你知道嗎,趙××一定會後悔莫及的。」


  「那又怎麼樣呢?」左邊姑娘說,「後悔了也不能怎麼樣啊,難道我會跟他和好嗎?」


  那天飯後,我跟左邊姑娘去了我們那兒一座著名的大橋,河風陣陣,橋燈昏暗,學生黨三五成群,情侶們摟摟抱抱。左邊姑娘和我坐在橋欄邊,我看著灰暗的河面,遠處的船隻沒有形狀,只能看到閃爍的紅綠色燈光,等船到橋下,變成朦朧的灰色影子,無聲地從我們腳下經過。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對我說了很多話。


  如前所述,左邊姑娘是個感性的人,但也不乏理智,在終於明白這段感情無法挽回之後,她開始進行自我反思,打掃內心一片狼藉的戰場。


  左邊姑娘忽然明白自己對趙先生持續的熱情以及自己對這段感情持續的堅持來自哪裡。


  他們兩個人相識於香港,在那樣一個充滿小資情調的地方,趙先生的每一次追求舉動,都被加了額外的分數,以至於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都覺得充滿浪漫和溫情。此後兩個人匆匆分開,相隔兩地,藉以度日的只剩下回憶,而回憶那麼美好,這種美好的回憶又給趙先生加了額外的分。


  就這樣,實際上左邊姑娘所愛著的,不過是回憶里那個被許多客觀因素加了分的趙先生,直到趙先生第一次提出分手,像一記悶棍把她敲醒,她明白趙先生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愛她。


  8

  趙先生愛著的,其實也不過是他回憶里的左邊姑娘。


  趙先生與左邊姑娘分手之後一個星期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左邊姑娘看著他們在網路空間秀恩愛的照片,竟然感到十分平靜。


  趙先生的新女朋友是他的同事,看起來他終於能夠給對方一段朝夕相處、能夠「一起吃飯看電影」的「完美」感情了。


  左邊姑娘忽然意識到,趙先生所說的不能夠給她完美的感情,實際上是在說她不能夠給趙先生完美的感情。左邊姑娘明明從來沒有抱怨過兩個人這種異地的關係,也沒有對趙先生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表示出任何不滿,趙先生說出那句話,原來只不過是種遮掩。


  與此同時,左邊姑娘發現,自己在得知趙先生有了新女友之後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怨恨他找了新歡,而是不爽他竟然在自己之前找到了新歡。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麼愛他,怪只怪異地將情緒放大了。如果上天能夠早一點兒給自己一個比趙先生優秀的追求者,大概先變心的就是她自己了吧。


  誰都不是無辜的人啊。


  想明白這一點,左邊姑娘輕鬆愉快乾凈利落地刪掉了趙先生所有的聯繫方式。原來成熟的人之間的感情,是這樣勢均力敵。左邊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前男友,那個被自己冷暴力之後,給自己發來大段文字,並且說抱歉的男生。


  左邊姑娘掏出手機,找了好久才找出那條信息,她又認真地讀了一遍。


  簡訊上的時間是2010年1月30號,三年多過去了,左邊姑娘像三年前一樣痛哭失聲。


  三年前的左邊姑娘哭,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三年之後,左邊姑娘終於明白,是與少年相處太安逸太安心不用擔心失去對方的那段時間,讓自己忘記了最開始時愛上他的理由,忘記了那些最初的心情。她的愛情,竟然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左邊姑娘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明白,自己並不是愛無能的人,她能夠和趙××談這麼久的戀愛,卻再也回不去三年前,去愛那個付出了真心的少年。


  9

  左邊姑娘跟趙先生分手的第二個月,趙先生找她複合。理由是新歡不如舊愛,像左邊這樣的好姑娘,失去一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左邊姑娘看著那一串手機號碼,從簡訊的語氣揣測出對方是趙先生無疑,左邊姑娘覺得有些困惑,為什麼成年人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竟然可以如此反覆無常?她並沒有質問趙先生的移情別戀,也沒有嘲諷趙先生回頭已晚。一向脾氣很好的左邊姑娘只是淡淡地回復了一句:「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趙先生並不愚蠢,從此沒有再聯繫過左邊姑娘。


  趙先生其實也給我打過電話,手機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看到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再亮起……


  我不知道該跟趙先生說什麼,以前他跟左邊姑娘有矛盾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會跟他說:「姑娘嘛,都是要哄的,你哄一哄就沒事了。」


  但是現在說什麼呢?雖然我有一大堆想要教訓他的話,但是說了他也未必能夠明白,就算他能夠明白,左邊姑娘自己都沒有開口戳穿,我又有什麼立場去說呢?


  我的手機就那樣明明滅滅了十分鐘,終於徹底地暗了下去。


  沒有人會真的站在回憶里等待誰,左邊姑娘的少年男友在跟左邊姑娘分手一年後有了新的女朋友,趙先生再求複合失敗之後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被趙先生甩掉的同事新歡在兩個月之後相親成功開始備婚。


  人是必須向前走的,左邊姑娘在最近的一次反思中總結,只有不斷往前走的人,才會明白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走出校園的左邊姑娘終於進入了真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未來。


  一直都那樣

  某先生在眾多少女眼裡,是個男神級別的人物,標標準準的高富帥。從高中開始,我就一直聽到有妹子對我說,那個誰誰好帥好帥,然後一臉桃花。男神人很好,大方不計較,性格也溫和,腦子也夠用。對文藝系的少女最具有殺傷力的一點是,他拍得一手好照片。背上相機,感覺就像是關公挎上了青龍偃月刀,趙子龍騎上了白馬提上亮銀槍,豈是一個玉樹臨風了得。


  而某先生在我們這些朋友眼裡,不過是個傻子而已。我們的每頓飯局,用他的話來說,叫鬥智斗勇。為了報復我常在日誌里黑他,他從沒在QQ聊天的時候把我的名字打對過。上次一起吃壽喜鍋,男神一下子沒在嘴仗里佔上風,怒極賣萌:「杜崧炫,小夥伴還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我舉杯回敬他:「兄弟,今朝同飲慶功酒,明朝樹倒猢猻散。」


  可是在許多許多個日子裡,男神某先生都是最講義氣的兄弟,是說得再狠都不會離開你的朋友。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人會說甜言蜜語,可是卻不會互交真心,摟著你的肩膀叫你親愛的,卻不敢看著你的眼睛讓你發現他的秘密。在別人眼裡,或許那群深夜裡在操場、在門口燒烤店笑鬧的人是一群神經病,但是在最好的年紀,有人陪著你一起用真心發瘋,那一句毒舌比任何一句甜言都要幸福,你還有什麼奢求?

  我認識學霸已經多年,初中時我和他打架,把他的書包從教學樓四樓扔到了操場上,砸壞了學校台階上的一塊磚。他對風油精過敏,我就在他的茶杯里倒風油精,害得他浪費了一個杯子。我和他幾乎經常吵架,他總有各種辦法惹得我大吼大叫。我們在前不久的時候下飛行棋,遇到對方的棋子都會毫不留情地吃掉。他總是和我談他的人生、他的理想、他的未來、他的績點、他能不能保研,最後我忍無可忍地吼他,他又一臉委屈地看著我說,人家又沒說什麼嘛。


  可是初中時候開始,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就成了最好的朋友。雖然我是個壞人,他是個賤人。在歡樂的時候互相打壓,在悲傷的時候相互扶助。他說等到以後,我們都老了,他要把當初我扔了他書包的故事告訴給我的孩子聽:「喏,舅舅告訴你哦,你媽媽讀初中的時候不要太兇殘哦。」大概那時候,我還是會一記栗暴,沖他大吼:「少來黑我!」


  他是初三時候那個坐在空蕩教室的課桌上,對我說加油的小胖子。他是大一時候陪著我在天橋上,看著往來的車輛大哭的少年。他是嘮里嘮叨,比我爸媽還喜歡說你要好好學英語的眼鏡男。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他,不管你是年級第一還是最後一名,你在復旦還是在孵蛋,別人眼裡你是花花公子還是其他,其實你在我的眼裡,從未改變過。


  或許你會失望,為什麼你得到榮譽的那一刻,最激動的並不是你最好的朋友?為什麼那些其他的人的祝福和恭喜來得比他們更快更甜?可是,你要明白,一個人真正關心另一個人的時候,只會記得他是開心或者不開心,過得幸福還是不幸福。他是被世人誇讚或者被抹黑,都不曾在自己的眼裡。對自己來說,記著他喜歡吃什麼比記著他又得了幾等獎學金更重要;他有沒有被好好愛著,比他又發表了什麼論文更牽動心情。


  我想,你會感覺到,什麼是惡毒的貶低,什麼是朋友間愛人間的笑鬧,我想你分得清。


  這一路上,無論是朋友、戀人,還是家人。只有在愛你的人眼裡,你是乞丐還是高富帥;你是逃兵還是元帥;你是白丁還是鴻儒……你都是那樣。被剝光了所有毀譽,赤條條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美或丑,是胖或瘦,都如初見。你人前光鮮,你高談闊論,讓世界明白你是誰你在想什麼。可在他們面前,你安靜即可,他們只需知你手掌的溫度,便會懂得你。


  願相識始終如舊,願相知不曾忘卻初心。


  明白

  十歲那年選中隊委員,你的票數明明高過了那個鼻子翹翹的小女孩,可是老師最後還是選了她而不選你,只因為她是老師平時偏愛的小女孩。你紅著眼睛瞪著老師和那個姑娘的笑臉,眼淚在眼眶旁邊不停地打轉。好朋友拉拉你的手,給你遞過來一塊手絹擦臉。


  你很想去和老師理論,但是還是沒有這個膽量。在家裡的飯桌上,你悶悶不樂了好久,奶奶用乾燥而溫暖的手撫摸著你的額頭,問你:「囡囡啊,你是不是生病了?怎麼今天都不跟奶奶說話呀?」你把頭窩進奶奶的懷抱,終於忍不住,所有的委屈化作眼淚傾盆而下。


  最後這件事依舊沒有結果,因為爸爸媽媽說為了這事得罪老師不好,奶奶在校門口的小攤上給你買了一塊兩條杠的塑料牌,你放進了抽屜里卻再也不肯看它一眼。鮮紅的顏色像是刺痛了你的眼睛,從此以後你不再熱心任何的選舉。突然在那一年,你好像懂得了什麼叫成長。


  十四歲那年,你喜歡上了一個總是穿著白色襯衣的男孩,他有著好看的嘴唇和漂亮的側面,那一年的你還不懂什麼叫作暗戀。那一年你開始迷上了星座,自己的星座和他的星座有多少緣分指數成了你最關心的話題。上課的時候,你偷偷看著他的側臉,期望他也能很認真地看你一眼。


  後來有一次,老師把你們的座位調到了一起,你們變成同桌,你激動地一晚上沒睡著,想著明天要怎麼和他打招呼才能看起來漂漂亮亮。你打聽他的愛好,學著他寫字的樣子,買他最喜歡的漫畫。你的日記裡面寫滿了他的名字,和朋友聊天的時候總是不經意提起他。同學起鬨說你們兩個是一對兒,你紅著臉急忙否定,卻在心裡一陣欣喜。


  他最後還是沒有和你在一起,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你看著他牽著隔壁班的漂亮女孩,她總是穿著漂亮的裙子,就好像公主一樣高貴美麗,兩個人說說笑笑美好得就像一幅畫。你手裡的棒冰掉在了地上,看著街邊櫥窗里的自己,就像是一個不起眼的醜小鴨,你多麼想追上去告訴他在那些年裡你是多麼愛他,可是你最終沒有這麼做。


  你回到家裡蓋上被子,沒日沒夜地睡了一整天,沒有人知道那時候的你經歷了怎樣的改變,你告訴自己愛過一個人就不後悔,似乎是那個時候,你開始覺得自己也明白了愛情。


  十七歲的時候你開始發胖,為了減肥,你戒了零食只靠吃蘋果過日子。你有一個死黨,天天怎麼吃都不胖。她拉著你去吃炸雞排,但是你看著只能流口水。有一天你在樓梯的拐角處聽到兩個同班的女生議論你臭美,長得那麼胖還減什麼肥,怎麼減也減不下去。


  你的眼淚差一點兒就要流下來,你想到了體育課你怎麼也跑不快的時候老師那善意的微笑似乎都含著一絲嘲諷的味道;你想到了過年的時候親戚來你家從沒誇過你漂亮只是說你結實;你也想到了過年的時候爸爸帶你走遍了商場的女裝專櫃,可就是沒有找到一件能把你裝進去的衣服。


  你想到了很多很多,你開始妒忌為什麼有人可以怎麼吃都吃不胖。當你終於努力甩掉了一身的肉,在街上與從前的同學相遇,他們都認不出你。你一直都以為自己那麼做是為了別人眼裡的你更美麗,後來你才明白其實你只不過是要證明自己。


  十八歲的時候你上了大學,遇到了許許多多的好朋友,開始了豐富的生活。有一個男孩告訴你他對你有好感,他沒有你十四歲就喜歡的那個男孩長得帥,但是乾乾淨淨也很討人喜歡,恰好那時候的你也期待愛情,你們就牽手走在了一起。你們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你覺得他怎麼長得那麼帥。


  你們在學校里遊盪,看著這片葉子和那片葉子的不同形狀,他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吻了你的臉,然後害羞地沖著你傻笑。你覺得那一天的月光都是粉紅色的。可惜後來你們漸漸有了爭吵,他不記得你們的紀念日總是讓你生氣不已,你說他不會關心人,他說你太依賴他,讓他感覺沒有自由。


  後來你們終於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告訴你,他愛上了別人,你放開手讓他走,和朋友一起去喝了個昏天黑地。你靠放縱來麻痹自己,終於被一個好朋友的耳光狠狠扇醒,她說你何必那麼傻。你抱著她哭了一個晚上,好像從來都沒有那麼傷心過。


  第二天你腫著眼睛去上課,告訴自己傷心的事情從此絕口不提。在食堂的時候,你看到了他和他的新女友,你努力咧開嘴角露出了一個寬容的微笑,卻還是忍不住匆匆跑回宿舍大哭了一場。


  你學著告訴自己要去祝福和寬容,你學著告訴自己要去成長和放開。你試了一次又一次,那個夏天,你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奶奶的懷抱,然後你給自己擦乾眼睛,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要堅強、要靠自己。


  最後你遇上了那麼一個他,不算好也不算壞,不算丑也不算帥。他在你難過的時候給你肩膀,在你失意的時候給你懷抱。你們都經歷過一些事情,所以開始學會收起自己的任性彼此珍惜,你們偶爾也會爭吵,但是總在鬧得不可收拾之前握緊了對方的手。別人說你們這樣的愛情就很好,你笑了笑說,其實明白才最好。


  他不是你的羅密歐,你也不是他的朱麗葉。你想你明白了「最好的愛情不是依賴,而是陪伴」這句話的深刻含義。那些轟轟烈烈的離別你們已經承擔不起,只是想靜靜地彼此依靠。


  我們總是在長大,有著太多的委屈從說不得到不必說。


  後來一次同學聚會,你又遇上了那個你曾經暗戀得死去活來的小男孩,如今他也已經長大,嘴唇和側臉依然是那樣的好看。他沒有和公主走到現在,身邊來來去去了好幾個女孩。同學們鬧著要玩兒真心話大冒險,恰好抽中了你。一個男生問你當年有沒有喜歡過那個男孩,你笑著說喜歡了很多年。大家一陣起鬨,他也笑眯眯地看著你。


  你曾經以為有些事,不說是個結,說開了便是個疤,可是當你解開了那個結的時候,你才發現那裡早已經開出了一朵花。


  你笑了笑對自己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這也就是生活。


  如今的你還是學不會主動地去爭去搶,你也還是不喜歡那些嘩眾取寵的人,但是你也開始學著為了自己和自己愛的人去爭取。有人在路上撞了你奶奶還不道歉的時候,你會生氣、會理論。你仍然努力地去愛,去奮鬥,哪怕頭破血流也不害怕。


  你的心裡一直活著那個沉默的小女孩,她是你,也不是你,她提醒著你的失去,也裝著你這些年來的明白。


  明白II

  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一位數學老師S,是一位老太太,她對我總是很和善,還很耐心地給我講題。她教我的預備班,但是在我初一的時候,她被調到了別的班級,讓我遺憾了很久很久。後來初一的數學一直都不好,越來越自暴自棄,沒有信心。一次期中考試,我覺得考砸了,於是我哭著想跑出學校的大門,不想再參加接下去的考試。我總是覺得自己有著懦弱逃避的個性,有時候在家裡做聽力,如果沒有做出來就會馬上切換一套新題。


  初二的時候,新的數學老師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L。我說不上對她有多喜歡或者多不喜歡,她對我大概也一樣。那時候我風雨無阻地每周六在以前的數學老師S家補課,S老師的家很小,是上海的石庫門老房子。我很討厭補課,但是每次去她家裡,我都會覺得很開心。現在想起她,還有她沖著我笑嘻嘻,溫柔地給我說題目的樣子,心裡都會覺得很溫暖。


  初三的那個寒假,L老師說期末考試沒有考到90分的不能領一套類似衝刺題的卷子。那次我失手考砸,大概離90分就差了一點兒。其實那套卷子並不是L老師所說的那麼嚴格發放,很多沒到90分的人也拿到了。我去找L老師,想問她要卷子,L老師沖著我說,你在別人家裡補課補得很開心啊。


  我當時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來繼續這個話題。L老師冷嘲熱諷地把我好一頓教訓,我好說歹說,她才把卷子給了我。回家以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爸。我爸問我,要不你別去S老師家,去L老師家補課吧?我堅持說不要。後來這事情也不了了之了。畢業之際,才從關係要好的老師那邊聽說,其實L老師和S老師的矛盾,也不是單純的補課費的事情,而是L老師不喜歡的J老師,恰好和S老師關係不錯,因此被連帶了進去。


  這是一件陳年舊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作為一名學生,說老師的是非總是不好,但是L老師對我一直不冷不熱,我也一直就這麼不溫不火地熬到了畢業。其實我們永遠都無法面面俱到。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吧,S老師是我們一直想要的,L老師是堅硬的冰涼的現實。但是怎麼選,全在自己。


  曾經為一個不熟的姑娘出過頭,結果卻被老師和朋友誤會。連最好的朋友都不理解,你幹嗎那麼傻替她出頭?最諷刺的是,那個姑娘也並不覺得我為她做了什麼,反而讓我覺得,雖然我明明做了好人,可實際上就像是一個大傻子。


  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做過這樣愚蠢行為的正直者。只能說,如果你嘗試過,一開始就註定會後悔。可是過了很久以後,你便意識到,你做的不過是你內心所認為正確的事情,所以你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如果當初你沒有伸出手,那麼可能你會內疚一輩子。後來你明白,其實做人最重要的,不過就是為了活個問心無愧。


  我曾經拒絕過一個很好的朋友的暗示。當時對他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吧,不適合在一起。他卻很執拗地說,那我把你都刪了。我很無奈,只能問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他說,我就是這樣啊,如果我喜歡你可又不能和你在一起,那我們只好做敵人了。


  後來我不知道怎麼說,便沒有繼續聊下去。在我想來,這種想法未免也太極端了。可是過了幾天後,發現他刪了我的QQ、戰網實名以及一切聯繫方式。我不能接受這種思維,但是我可以理解。這個世界上總有太多的人,和你的思維模式並不相同。你開始明白,你不能要求別人和你接受一樣的事物。如果彼此不能妥協,那麼最後剩下的也只有祝福和告別。


  這些年來,有的朋友越走越遠,有的朋友一直在身邊,原因也無非如此。大家長大了、成熟了,開始明白道不同不相為謀。就像大一時候的某一天,某個以為會相處很久的朋友對我說,渡渡,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喜歡你了。我難過了很久,一個人躲在學校里發獃。後來卻發現,其實那時候我不理解她,她不過是為了保護我們最後不去承擔那不得不分道揚鑣的苦難。再怎麼也好,人就這一輩子,來世誰都不再認識,那麼就盡量讓自己少一點兒遺憾吧。


  你不會被每個人都喜歡,你不會被每個人都理解。你想要做的太多,你想要迎合的太多,最後的結局只會不倫不類地丟了自己。你說你窮,別人罵你卑微。你說你不太窮,別人說你炫富。你想為了成績好好學習,有人說你學霸、嘲笑你是書獃子,你說算了吧和大家一起眾樂樂,打遊戲、荒廢學業,有人笑你不過是渣渣;你不化妝,有人說你不懂修飾,你化了妝,有人說你臭美。


  你做得比人好的時候有人嫉妒你,你做得不好的時候有人嘲笑你;你說道理的時候有人說你幼稚,你開始沉默的時候有人嘲笑你什麼都不懂,所以說都說不出來。你說你的朋友好棒,別人說你秀優越,你說你的朋友渣渣,又有人開始說你這個人太傲不會對人真心。打《魔獸》的時候,你的裝備比人差打不過人家,別人說妹子還是回去玩連連看吧。等你裝備比別人好、打得比別人好,別人說妹子就是有人照顧,裝備都有人給。


  你和誰去說道理呢?那些說你的人,誰看過你一遍遍發帖子問每一個小細節,誰又看過你在雙月殿外面的木樁那兒一打就一個小時?

  你最後明白,活在這個眾說紛紜的世界,實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你覺得絕望,你覺得不被理解,你覺得不公平,你覺得很委屈。可是難道就這麼去死嗎?難道你就因為一兩個人的話就要放棄生活?難道要去學被嫌棄的松子那樣,留下一張字條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你開始明白,所有的不理解,不過都在督促你活得更好;所有的嘲笑,都讓你變得堅忍。這世上的任何事情,如果不能打敗你,都會讓你變強。


  這些年裡,開始學會理解別人的難處,也開始接受自己不被人懂得。而世上很多事,明白你的人,你不用解釋。不明白你的人,你解釋了也沒有用。誰能金剛不壞,誰能百毒不侵,誰沒有過撕心裂肺的經歷?所謂人生,所謂成長,大致不過如此。


  不只是路過


  初中沒事去打遊戲,街霸前頭排得人山人海,我每次都讓黃豆去排,自己在旁邊猛干賭博機。黃豆個子矮矮,其他沒印象。一旦輪到位置,他就瘋狂地喊:「快快快!」


  我撒腿跑過去,投幣,發各種絕技。黃豆把腦袋擠在一側,目不轉睛,主要任務是加油叫好。


  銅板打完了,伸手問他要,他會準備好兩三枚,依依不捨地交給我。


  後來學校流行踢足球,從日薄西山踢到伸手不見五指,過了六七點,拼的不是技術而是眼力,黑乎乎的球在黑乎乎的夜裡,一群人大呼小叫:「球呢球呢,我×不能踢輕點兒啊,估計又踢到溝里去了。」


  沒人願意帶黃豆玩,他莫名其妙地被所有人嫌棄。這樣的同學每個班都有,家境糟糕,衣服髒兮兮,強項是得零分,幹什麼都落最後,說話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常常剛開口對方就避之不及走人了。


  他也想去踢球,放學后漲紅了臉,問我能不能帶他去。我猶豫了一下,看到其他男同學嫌棄的表情,咬咬牙說:「走開走開。」


  後來他慢慢沉默寡言,跟我說話變少。但他原本就沒啥存在感,我也沒注意到這個趨勢。


  過年的時候,天冷外加湊不齊球隊,我跑回了街機廳。街機廳里空空蕩蕩,街霸那個遊戲機前站著個小個子,我湊過去一看,是黃豆。


  他手邊疊著高高一摞銅板,笨拙地操縱人物,然而屁的絕技也發不出來,基本上第一關立刻掛。


  我說:「給我玩玩。」


  他漲紅了臉,不吭聲,也不讓位。


  我討個沒趣,隨便玩玩別的,身上錢不多,不到半小時打光積蓄。我心癢難耐,這太不過癮了,又湊到黃豆邊上,說:「給我銅板。」


  他不吭聲。


  我鄙夷地說:「小氣。」


  這時候他突然哭了,眼淚嘩啦啦,掛在臉上。


  我大驚,趕緊溜走,一邊跑回家一邊想:他哭什麼,莫非輸得太慘?太他媽不夠意思了,滾蛋,老子也不要理你。


  到家吃酒釀,突然想起來,那天我說「走開走開」的時候,他的眼神很絕望。


  開學他沒出現,據說家裡覺得他讀書沒搞頭,零分堆積,還不如早點兒退學做生意。然後,他從此消失在我的人生里,一直到長相模糊,只剩在我耳邊加油叫好的喊聲,以及那絕望的眼神。


  高考碰到世界盃,考砸了,只能復讀。沒繼續在市中,家裡把我搞到一個小鎮的高三班,因為父親是小鎮的鎮長,寄希望老師能對我盡職一些。


  對這個變化我很興奮,認為能在小鎮作威作福,比如調戲良家婦女,踢翻小販攤位什麼的,帶著一群小夥伴橫行霸道。


  這群小夥伴里,有個叫作蛤蟆。蛤蟆長得滿臉憨厚,眼睛小而猥瑣。本來相安無事,偏偏他有個毛病,明明每次都不及格,做題目的時候卻喜歡哼歌。


  比如:sin不該讓cos流淚,至少我儘力而為……我的眼裡只有你,只有S極指向N極……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我無法把CO2變成H2O……


  日復一日,在模擬考試中,終於,我在「加50毫升____水」中的空格里,填了「忘情水」。


  他媽的。


  我們一群小夥伴,每天吃吃喝喝,騎著摩托車去城區泡吧,穿越在兩側布滿稻田的馬路上,穿越在青春的清晨和深夜裡。


  我們輪流請吃飯,輪到蛤蟆的那天,他沒來上課,我說算了我請。


  又轉了一輪,輪到蛤蟆的那天,他沒來上課,我說算了我請。


  再轉一輪,輪到蛤蟆的那天前,我怒氣衝天,問他:「還要不要做小夥伴了?」


  結果次日他依舊沒來,據說又是家裡覺得他讀書沒搞頭,與其不及格,還不如早點兒回去做生意。


  唉,農村學生真慘烈。


  99年高考,考完最後一科,我暈頭轉向地走出教室,有人衝過來,我一看是蛤蟆。


  他大概在考場外等了很久,欲言又止,交給我一封信,就離開了。


  他的信語法不通,一塌糊塗。我記得曾經有次考試,作文命題是余光中的一首詩,寫讀後感。


  蛤蟆苦思冥想,寫下作文題目:真是一首好詩!

  他的全文格式如下,抄一句詩,後面跟一句「真好」。再抄一句詩,後面跟一句「真棒」。如此反覆。


  他居然還寫信。


  這封信我保留至今,信里寫:


  我家裡很窮,我很想請大家吃一頓好的,可是我家裡真的很窮,學費還欠著一些,爸爸說等麥子熟了,留幾袋,再殺一頭豬,就能還清學費。我說,爸爸,都不去學校了,幹嗎還要還學費。爸爸說,這個是欠的,就算書不念,欠的就得還。張嘉佳,我特別想請你吃一頓好的,特別好的那種,哪怕是肯德基,貴成那樣我還是會請你。我不是壞逼,無論我請不請你吃,你將來一定會很優秀,成為偉大的作家。等麥子熟了,我會偷偷留一袋,賣掉請你吃飯。


  我保留這封信,可是他也消失在我的人生里。我去過那座小鎮,但無法聯繫上他。估計去外省打工了吧。


  這些人,原本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把他們弄丟在路上。


  我快記不清楚他們的模樣。


  我學會珍惜了。


  這些年,我參加摯友的婚禮。奔波到外地,看他或者她滿面幸福,在眾人注視中走過紅毯,我都忍不住想掉眼淚。


  無論遙遠或者艱難,我也要努力在現場。


  每個清晨你都必須醒來,坐上地鐵,路過他們的世界,人來人往,堅定地去屬於自己的地方。


  我們坐著地鐵,到了各自站台,得去換乘屬於自己的那一列。


  可是人生重要的日子就幾個,我將儘力去到那特殊的幾站,在你的視線里,對著你揮揮手大聲喊:「他媽的太棒啦,你要過得很好啊你這個王八蛋!」


  除了你的愛人和父母,還有一些人,因為你歡樂而笑開懷,因為你難過而掉眼淚。


  我的時間很多,可是就算少一天,我還是會捨不得。我的朋友很多,可是就算少一個,我還是會捨不得。


  我們,永遠永遠不夠好


  某次考試我沒有通過,很沮喪地坐車回家。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你真是弱爆了。我永遠都覺得,自己唱歌唱得沒人家好聽;沒有樂感,彈不來琴、跳不來舞;跑步總是勉勉強強才八百米及格;我數學沒人家好;英語發音沒人家標準;每次考試都是混混日子,而且性格還不夠溫柔,有些暴躁、四肢不協調。


  我開始反思自己這短短的二十年,忽然想到了我那麼多好朋友每天的分享,以及他們每天的狀態,無疑都在傳達一種信息——我還不夠好,我還要努力,我還要去做得更完美。我們,在自己的眼裡,永遠永遠都不夠好,哪怕在其他人的眼裡,其實我們已經足夠優秀。


  也許在小學就輟學的人的眼裡,你很好,你很厲害,能考上大學。可是你看看你那些上清華的同學、哈佛的同學、劍橋的同學,你覺得自己好差、好笨、好沒用。也許在那些很胖很胖,總被人笑話的人的眼裡,你已經很瘦了。可是你看著畫報上、屏幕上的那些演員、模特,你覺得自己永遠都沒有人家的身材好。也許有人誇讚你的眼睛,你卻覺得自己鼻子不夠高;也許有人讚揚你的文字,你卻覺得自己數學不夠好。


  我們總是覺得自己,永遠永遠不夠好。


  過去的二十年人生里,總是和這個人比,和那個人比。我們習慣了賽跑。就像那句總是被各種專家提起,被各位家長奉為金句的「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也就像我曾經很喜歡的兔斯基說的那樣:「當停下休息的時候,別忘了別人還在奔跑。」我以前的一個同學總是諄諄教導:「我的路,跪著走,也要走完。」


  我們總是在對自己暗示,雖然我背後已經有了很多很多人,但是我前面還是有好幾個人啊!我們從小就被灌輸了一種概念:考試考得不好是可恥的,別人會的你不會就是卑微的。如果真的停下來回頭看看,其實我們的背後,已經有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我們都不會回頭看,我們永遠都以為,自己是這條跑道上跑得最慢的一個。最後哪怕口吐白沫倒在路邊,還要用手指摳著泥土繼續往前蠕動,這,就是我們。


  我們所有的知足常樂後面,總是跟著一句怎麼可能。


  我們永遠永遠都不夠好。可是那個夠好的終點站,又在哪裡呢?

  跑道的盡頭,會不會有鮮花和掌聲,誰又知道?我們都是在跑一條環形的路,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我們永遠都在羨慕自己沒有的東西,但是常常會忘了現在羨慕的正是我們曾經扔掉過的、自己放棄過的。的確,不應該自滿而怠惰。的確,不應該懶散而墮落。


  我們都要獲得一些什麼,而非去貪圖一些什麼。足夠,就好了。太多的錢,你也花不掉。太多的愛,你也負擔不了。不要總是想著,你還要什麼,你還有什麼什麼要去得到。問問自己,你想去拼了命爭取的東西,真的能讓你更快樂嗎?

  它對於你個人品質和思想的提升,真的有益處嗎?它是否會讓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不要因為別人有了你沒有的好東西,就要求自己一定也要有。卻應該保證——我努力獲取的,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我一定要努力去獲取。就像很優秀卻不能用的遊戲裝備那樣,你貪婪了就綁定了。結果,除了摧毀否則根本就賣不掉,放著只是占背包的空間。


  我們永遠永遠不夠好,是因為我們的心永遠永遠都不滿足。誰都不曾辜負了自己的青春,可是為什麼你會卻覺得沒別人活得那麼快樂呢?不是你得到得太少,只是你不懂珍惜已有的,你的眼裡,只看得到其他人,卻忽略了自己。


  盲目的需求,不如扔了吧。盲目奔跑的自己,不如停下吧。


  比愛更貴的


  1

  王熙鳳找到尤二姐的時候,費了老大勁兒才把房門敲開。尤二姐前一晚出去通宵唱歌,剛回來睡了沒幾個小時,頭髮亂亂地就來開門,看到王熙鳳和平兒的時候,尤二姐下意識地就要關門:「你們找錯了吧?」但是王熙鳳眼疾手快地推住房門:「是尤小姐嗎?」


  「你才是小姐!」尤二姐還沒來得及答話,坐在屋裡的妹妹尤三姐先開了口,「會不會說話,信不信姐姐削你!」


  王熙鳳欠著身子往屋裡張望了一眼,看見一個跟尤二姐長得有三分像的姑娘,還穿著高中生的校服,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呃……」尤二姐有些尷尬,賠了個笑臉,問王熙鳳:「請問您找誰?」


  王熙鳳順勢把尤二姐家的門推開:「我呢,就是賈璉的太太。」


  趁著尤二姐還沒反應過來,王熙鳳鞋也不換,大步流星地走進屋裡,坐到了沙發上尤三姐的旁邊,但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尤二姐的臉:「這是你妹妹?小妹妹夠厲害的啊。」


  尤二姐匆匆關上房門,轉身面對著王熙鳳,但是她顯然還沒有想好要說什麼,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這個傳說中的母老虎。王熙鳳笑得倒是一團和氣。「妹妹怎麼不跟我說話呢?是不是賈璉跟你講我壞話了?」見尤二姐還是不答話,王熙鳳笑得更真誠了,「他是不是跟你說我特別凶特別不講理啊,還說我管他管得特別死,不給他錢花?是不是還說跟我根本沒什麼共同語言?」


  尤二姐這才露出一點兒驚訝的神色。


  2

  王熙鳳是聽賈璉的助理透的口風,說是總經理在外頭包了個小姑娘。王熙鳳本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男人嘛,難免逢場作戲拈花惹草,況且賈璉有錢有貌,三十齣頭就已經事業有成,正是那些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心尖兒上的人,就算他自己不動歪心思,也有成群的狂蜂浪蝶往賈璉身上撲,何況賈總本身就不是個省油的燈。


  但王熙鳳還是讓自己的助理平兒抽空去查了查賈璉這次搞了哪裡的小姑娘,以防將來出了事還得自己出面替他料理。這一查不要緊,平兒忽然就查出來賈璉已經包養了尤二姐三年,三年裡差不多在尤二姐身上花了一百萬。


  一百萬啊。王熙鳳忽然就不淡定了,這三年來賈璉給她和女兒買的東西寥寥無幾,家裡的大件電器也都是用她的薪水添置的,尤二姐一個還在上大學的小姑娘,三年裡就花了他們家一百萬。王熙鳳揉了揉太陽穴,給李紈打了個電話。


  李紈是王熙鳳的堂嫂,賈璉堂哥早年忽然得急病去世,王熙鳳看李紈一個人帶孩子可憐,時常接濟一下她,兩個人關係還算不錯。「嫂子,你說這個事情怎麼辦?」王熙鳳問。


  「這能怎麼辦啊?」雖然隔著電話,王熙鳳也能想象出李紈滿臉愁容的樣子。


  「你說這事要不要跟媽說?」王熙鳳拿不定主意,婆婆本來就不喜歡她,這件事情要不要鬧大她自己也不知道。


  「這……」李紈的聲音和往常一樣懦弱而又溫柔,「我也不好說,這事你確定了嗎?可別冤枉了賈璉啊,他們做生意難免要接觸些小姑娘,你也是女強人,知道應酬上有些東西是少不了的,夫妻生活啊,還是要相互體諒,我跟你哥哥過了也就那麼點兒時光,好多事情等我明白了,他人都不在了,你啊,還年輕,又有事業,日子過得這麼好,可不能……」


  「嗯嗯。」王熙鳳有點兒不耐煩地打斷李紈,她根本沒有工夫聽李紈說什麼,就在剛剛的一瞬間,她已經做了兩個決定。


  首先,她得去見見尤二姐;然後,她得給自己找個律師。


  3

  尤二姐還有一個月才大學畢業,但是已經在高級公寓裡面住了快三年,房子是賈璉租的,月租四千,並不算特別高檔的房子,但是夠她和尤三姐兩個人住了。


  其實尤二姐在認識賈璉的時候是有男朋友的,尤二姐的前男友叫張華。兩個人是鄰居,從小青梅竹馬,高中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上了大學之後尤二姐考到了南京,張華留在了本地,兩個人變成了異地戀,張華家境又貧寒,買不起車票來看尤二姐,兩個人只在大一的寒假見了一面。尤二姐知道張華跟自己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了。


  進入大學之後,有許多人追尤二姐,條件好的男生比比皆是,她也換過幾個男朋友,但是她都覺得不滿意,直到大一下學期的時候遇到賈璉。尤二姐長這麼大,什麼時候見過賈璉這樣的人啊?三十歲出頭,英俊瀟洒,而且還有一家即將上市的公司,還在尤二姐的學校設立了獎學金。


  那天尤二姐的學校辦活動,賈璉作為贊助商代表參加,尤二姐是禮儀小姐,她就那麼看了賈璉一眼,賈璉也那麼看了她一眼。


  尤二姐終於知道這麼久以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是誰了。


  剛開始的時候,尤二姐只是喜歡賈璉帥氣多金,後來聽賈璉跟她說家裡老婆蠻橫不講理,又陰險刻薄冷漠無情,根本不懂得任何生活情調。


  「唉……」賈璉如是嘆氣,「我們家那位,整天就知道錢錢錢,鑽進錢眼兒里去了,現在的女人太勢利了,我多少年沒有碰見過你這麼清純得像水一樣的女人了。」


  尤二姐的第一次給了張華,但是現在賈璉誇她清純得像水一樣,她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一個懂得欣賞自己和疼愛自己的人了。


  這就是真愛。


  直到某個周末的上午,她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看到一身套裝精神幹練的王熙鳳。


  4

  王熙鳳正襟危坐,平兒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和一個記事本。


  田律師坐在王熙鳳對面,神情嚴肅,城市雖然不小,但是賈璉跟王熙鳳的名聲太大,他想不知道也難。現在這對傳奇夫婦中的一個就坐在他對面,這讓他覺得既興奮又緊張。


  「我想離婚。」王熙鳳說,「你幫我看看贏面。」


  「離婚不太容易啊。」田律師說,「雖然你現在說對方存在非法同居的關係,不過,拿到法庭上的證據有沒有證明力就難說了。」


  「我可以弄到賈璉的支付記錄。」王熙鳳說,「需要什麼證據你告訴我,我都能弄到。」她一邊說一邊回頭叮囑平兒:「你認真記下來。」


  「您要不要再考慮考慮?」田律師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離婚對於您來說並沒有什麼好處啊,特別是分割財產的時候。但是不離婚,您對夫妻共同財產是有支配權的。」


  「我又不圖他賈家的錢,」王熙鳳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把我們王家的地縫掃一掃,就夠他們賈家吃一年了,我要他的錢幹什麼?」


  「話是這麼說,」田律師微笑著提醒她,「不過您要是就這麼離了,豈不是太虧了?您也是高級職業經理人,有的道理,您比我清楚。從職業角度出發,我建議您最好不要離婚。現在離婚,如果您丈夫不同意離,那一審法院是不會判決離婚的,判決不準離,到第二次起訴離婚,還有很長時間,您跟平常的家庭婦女不一樣,您真的拖得起嗎?」


  「但是我不能就這麼忍了。」王熙鳳說。


  「我的建議是,您還是忍一忍,畢竟您丈夫現在事業處在上升期,要是真鬧出醜聞,對他和對家庭都不好,特別是您還得替女兒考慮不是嗎?」田律師扶了扶眼鏡,「您聽說過杜十娘嗎?怒沉百寶箱那個,有骨氣是有骨氣了,但是寶貝都沒了,她自己命也沒了,圖什麼呢?」


  王熙鳳坐著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微笑著跟田律師打招呼:「那就先這樣吧,麻煩您了。這件事情還請您務必幫我保密。」


  「那是當然。」田律師也微笑著,跟王熙鳳握了握手,客氣地將她送走。王熙鳳前腳剛走,田律師後腳就撥通了賈璉的電話:「賈總,您這回可玩大了。」


  5

  尤二姐收到法院傳票的時候愣了一下,原告王熙鳳起訴她,讓她還款?尤二姐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撥通了賈璉的電話。賈璉似乎也吃了一驚,上次田律師給他打電話,明明說已經把王熙鳳擺平了啊,怎麼忽然又起訴了尤二姐?就算王熙鳳要離婚,也應該起訴自己啊,為什麼起訴尤二姐?話雖這樣講,賈璉還是胸有成竹地安撫尤二姐:「不要怕,有我呢。」


  王熙鳳在開庭的時候見到田律師和尤二姐一起,似乎並沒有太驚訝,她嘴角微微上揚,對他們兩個人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然後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原告席上。王熙鳳一直是一個事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人,這一次她卻像玩兒戲一樣,沒有給自己請一個代理律師。


  輪到原告發表意見的時候,王熙鳳不緊不慢地說,賈璉用來包養尤二姐的錢屬於他們夫妻的共同財產,賈璉的處分並不是為了夫妻的共同生活,所以屬於無權處分,她王熙鳳現在要求受贈人尤二姐退回這筆錢。尤二姐覺得王熙鳳不可理喻:「錢都給我了,是賈璉給我的,你憑什麼要回去?」


  王熙鳳笑了笑:「我承認你們之間的贈予關係,不過你們的贈予關係是基於同居關係,如果承認你們的贈予合同有效,那就違背了公序良俗。你又不是善意第三人,法律不會保護你的。」


  尤二姐還是不服氣:「你說是你們的共同財產,你有證據嗎?明明就是賈璉自己的收入。」


  王熙鳳輕描淡寫地說:「你在剛才的舉證環節是不是沒有認真聽啊,我向法庭提交了賈璉的一份說明,內容是說他給你的錢是我們的共同財產,同意我向你追回這九十九萬三千塊錢。」


  尤二姐轉過頭看著田律師,田律師沒有說話。「你跟賈璉合夥騙我呢?」尤二姐說。田律師還是沒有說話。


  6

  平兒敲門給王熙鳳送判決書的時候,王熙鳳正在看文件。「王總,法院的判決書。」平兒把判決書遞給王熙鳳。王熙鳳接過平兒手中的文件袋,隨手投進旁邊的碎紙機,然後繼續看文件。


  「王總……」平兒欲言又止。


  「哦,你覺得我真的在乎這個判決?」王熙鳳頭也不抬地說。


  「可是……」


  「我不是學法律的。」王熙鳳說,「但我知道《婚姻法》根本保護不了我。之所以走這個程序,只不過是給《婚姻法》一個面子。」


  「那……」


  王熙鳳抬起頭來看著平兒:「我跟賈璉結婚不過是家裡人的意思,你以為我真的有多喜歡他?但是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你知道的,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跟我搶東西,撿我扔掉的都不行。」


  王熙鳳拿過一張報紙,指著民生板塊的一個小新聞給平兒看:「你看她心理素質多差,多大點兒事就要跳樓。我只不過找人宣傳了一下她被包養還被告上法庭這件事,她就受不了了,連判決書都等不及了。」平兒定睛一看,雖然報紙沒有透露姓名,但是隱隱猜到是尤二姐自殺了,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同情她?」王熙鳳問平兒。平兒沒有說話。


  「是啊,不諳世事的女大學生,被渣男騙了三年,又被渣男原配告上法庭,弄得身敗名裂,不堪社會壓力選擇跳樓。」王熙鳳說,「渣男騙她該死,渣男的老婆明知道老公包二奶,只敢拿小姑娘撒氣,隱忍不跟渣男老公離婚,更該死。」


  「不是的。」平兒說,「您是為了賈總公司上市的事情,如果您要離婚,申請保全,賈總的財產被凍結了對他們公司上市有影響,您還是重感情的。」


  「感情算什麼啊?」王熙鳳說,她把桌上那疊為了打官司而列印出來的《婚姻法》法條也順手扔進了碎紙機,「我不相信感情,我相信錢,相信公章,相信白紙黑字的合同。」她在手上文件的落款處簽上名字,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敲了兩下,「我連法院的判決書都不信,感情是什麼?我怎麼可能相信感情?」


  平兒還想說點兒什麼,王熙鳳對她揮了揮手:「你先出去吧。」


  7

  當尤三姐站在王熙鳳面前的時候,王熙鳳還是愣了一下,不過她很快笑了:「替你姐姐討個說法?」


  尤三姐殺氣騰騰地看著王熙鳳:「賤人!」


  「你姐姐當二奶,你在外面坐台,你現在說我是賤人?」王熙鳳反問尤三姐。


  「我們靠自己的身體賺錢,沒有害過別人!」尤三姐仍然殺氣騰騰。


  「那我靠腦子賺錢,怎麼我就變成賤人了?」王熙鳳說,「我可沒有害過你姐姐,我走的是正當程序,法院那兒有記錄的。至於這事怎麼傳出去的,我也不知道,收到法律文件要妥善保管,不能外泄的。」


  「我要替我姐姐報仇。」尤三姐恨恨地說完就向王熙鳳撲過來。


  王熙鳳一把抓住尤三姐的手把她往前一拉,自己側過身子,只用了兩招就把尤三姐摁在了地下:「報仇這事,你一個人怕是不行。姐姐好歹也是練過的。這裡是我們公司的車庫,你也敢來挑事。」


  「王總?」平兒剛好路過,看到王熙鳳跪在尤三姐身上,趕緊跑過來,勸開王熙鳳。尤三姐恨恨地站起來,眼中猶有恨意。


  「你說你跟你姐姐靠身體賺錢是誠實勞動?」王熙鳳冷笑了一聲,「等以後哪一天,你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了,你去告訴他,你是個坐台的小姐,你靠身體誠實勞動賺錢,你看他會不會被你的誠實感動愛上你。」王熙鳳說完輕快地掏出車鑰匙,坐進車裡,對著尤三姐摁了兩聲喇叭,開著車呼嘯而出。


  8

  夜晚的城市華燈初上,音響中傳來莫文蔚的聲音:「我原諒你,你原諒她,那誰來原諒我啊?」


  王熙鳳雙手握著方向盤,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用手隨便抹了一下眼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誰都不是無辜的人啊


  1

  傍晚的清華東路行人和騎自行車的人很多,這個時候正是下班高峰,五道口的車一堵就是一個小時,如果不是別無選擇,沒有人會選擇坐438或者355,反正沒有什麼比擠在悶熱的車廂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車窗外的行人超過去更痛苦的事情了。所以林曉他們選擇了步行,她跟男友剛在華清嘉園附近吃了晚飯,正好走回學校消消食。


  兩個人沒走多遠就被一對老人攔下了。


  「姑娘,」老太太先開口,「姑娘,能不能給我們點兒吃的?」


  林曉愣了一下,老太太繼續說:「姑娘,我們倆跟兒媳婦兒吵架,被趕出來了,想來北京打工,結果迷路了,我們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姑娘。」


  林曉看了看老夫妻倆,穿著粗布衣服,頭髮亂糟糟的,臉也髒兮兮的,千溝萬壑的皺紋里還隱約可以看見污垢。林曉想了想,翻出錢包給了他們二十塊錢。


  老人千恩萬謝地向她道別,說著「姑娘你好人有好報大吉大利」這樣的話,目送著林曉和男友離開。


  「剛才那兩個人是騙子吧?」等走出一段距離之後,男友問林曉。「我知道啊。」林曉說。「那你還給他們錢?」男友說。


  「畢竟他們都那麼大歲數了。」林曉說,「但凡有退休金或者子女靠得住的,也不至於跑到大街上來行騙,二十塊錢也不算太多,算了吧。」


  「你這樣會縱容他們吧?」男友說,「咱們不是在網上看到過嗎,這種人專門騙大學生,手段都差不多,你今天給他們錢,他們就還有希望,就會一直留在這裡騙人。你這樣心軟會害了其他人的。」


  「我知道騙人是不對的。」林曉說,「那我們分手吧。」


  2

  陳秀蓮夫婦回到地下室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半了。他們住在東王莊小區的一間地下室里,同住的還有其他來北京打工的老鄉。


  華聯超市九點關門,他們在13號線地鐵口又逗留了一陣子,眼看著周圍的大學生都回學校去了,他們一天的「工作」也結束了。


  今天一共的收入只有二十。陳秀蓮把揣在兜里的錢掏出來數了數,老伴兒去燒開水了,近來景況越來越難了,就是這二十,那姑娘掏錢的時候,身邊的小子還一直扯她的袖子。


  學院路上大學多,華聯這一帶常有學生出沒,早兩年自己跟老伴兒剛來的時候,隨便攔住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對方都會給他們十塊二十塊錢,一天下來也有個百十來塊的收入。甚至有一次一個姑娘翻了翻錢包沒有零錢,乾脆給了他們一張一百的。


  但是現在不行了,陳秀蓮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好像就在一夜之間,學生們都變聰明了,聽到她說迷路,有人直接就要帶他們去東升鄉派出所,還有的人聽說他們好幾天沒吃飯,直接就去附近的店裡買麵包給他們。後來當他們再去攔人的時候,對方就像根本沒看到一樣徑直走開。


  這可怎麼辦呢?陳秀蓮的老伴兒燒好開水,泡好泡麵,用兩個碗分別盛好,兩個人蹲在地上沉默地吃完今天的最後一頓飯。他們並不知道網路的力量,也不知道反騙術的帖子在網上傳播起來有多快。


  吃完飯之後,陳秀蓮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塊手帕包成的包裹,把錢放進去,再小心地包好,放回枕頭下面。「囡囡帶信來,說錢不夠花了。」老伴兒說。


  「曉得。」陳秀蓮回答,「明天大虎回老家,讓他帶五百給囡囡。」


  「等再過兩年,囡囡就要上大學了。」老伴兒憂心忡忡地說,「這可怎麼辦呢?」陳秀蓮沒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在腰酸背痛中,逐漸進入了睡眠。


  3

  秋天已經來了,但是網吧里由於人多,空氣不流通,仍然跟夏天一樣悶熱,李珊珊坐在角落裡,戴著耳機,忘情地玩遊戲。就在她敲空格鍵敲得起勁兒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李珊珊不耐煩地轉過頭去,看到來人,立刻露出一個笑臉:「大虎哥?」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遊戲。」被稱為「大虎哥」的人賞了李珊珊一記輕輕的爆栗,「你爺爺奶奶讓我給你捎錢回來了。」說著,大虎從兜里掏出錢包,數了三張給李珊珊。


  「才這麼點兒啊?」李珊珊皺起眉頭。


  「你個小丫頭片子,這麼沒良心。」大虎又打了一下李珊珊的腦袋,「也不問問爺爺奶奶身體怎麼樣,就知道嫌錢少,你爺爺奶奶要是知道你不上學天天上網吧,非得氣死不可。」


  「他們又不曉得上學多辛苦。」李珊珊一邊把錢收起來揣進兜里,一邊翻了個白眼兒,「一天到晚就知道讓我學習,你看看人家網上這些大老闆,有幾個是大學畢業的?美國那個微軟公司你知道不?做電腦的,老闆那麼有錢,人家都是從大學退學的,上學有個球用!」


  「我看你將來怎麼發大財!」大虎沒好氣地說,轉身走了,臨走之前沖李珊珊的背影喊了一聲:「早點兒回家,別老在外頭混!聽到沒?」


  李珊珊雙手沒有離開鍵盤,眼睛也沒有離開電腦顯示屏,最後一個空格鍵按下去,自己是全場最高分。李珊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在對話框里打下一行字:「老公,我厲害吧?」對方回復:「那當然咯,我家寶貝最厲害了。讓老公親一口。」李珊珊發過去一個親吻的表情。


  4

  見到「天使之淚」的時候,王剛心中不由得竊喜,聽說某遊戲裡面的姑娘好上手,自己特地去勾搭了一個,本來以為對方只是個腦殘非主流少女,沒想到還有三分姿色。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跟對方打招呼:「嘿,老婆。」少女也熱情地跟王剛打招呼,兩個人一見如故。


  「吃點兒什麼?」王剛問少女。


  「我要吃肯德基。」少女撒嬌。


  「好的啊。」王剛一口答應。少女就是少女,比自己之前約過的幾個熟女好糊弄多了。之前幾個,一問去哪裡吃飯,開口就要去吃西餐,自己好說歹說勸對方跟自己去吃肯德基,結果吃了幾口就借口有事先走了,之後就音信全無,娘的。


  王剛帶著少女坐在肯德基的角落裡,少女問他:「你不是富二代嗎?怎麼沒有開車來?」


  「前天出去不知道讓誰給刮花了。」王剛說,「送到4S店去了,現在這個社會,仇富的人太多,沒辦法。」


  「就是。」少女也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我最討厭這些人了,自己沒有還嫉妒別人,真是醜惡。」


  「唉,算了算了。」王剛咬了一口田園堡說,「想想他們活得也挺悲慘的,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了,要不然我哥們兒公安局的,直接調我們小區的監控錄像,分分鐘把那個人抓起來坐牢。」


  少女露出一個驚嘆的表情,問:「那……老公,一會兒我們去哪裡逛呢?」


  「逛街多累啊。」王剛說,「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5

  晚上十點,吳剛跟哥們兒在大排檔吃烤串喝啤酒,哥們兒的手機一直響,吳剛看著對方接連按掉了幾個電話,忍不住吐槽:「哥們兒,我說嫂子管得也太嚴了吧?跟兄弟吃個飯都查崗查這麼緊。」


  「哪是你嫂子啊。」對方拿起一個啤酒瓶,跟吳剛面前還剩半瓶啤酒的酒瓶碰了一下,「前幾天把的一個妞兒,上了兩次,現在追著我要iPhone 5呢。」


  「哎喲我靠,」吳剛說,「這妞兒瞎啊,沒看到你自己用的都是諾基亞?」


  「少女嘛,腦子都不好使。從小父母雙亡,爺爺奶奶在外地打工,沒人管她,好幾年前就輟學了,成天上網玩遊戲。」


  「你這算是乘人之危啊。」吳剛拿起酒瓶,打了哥們兒一拳,「也不怕遭報應。」


  「你情我願的事情嘛,」哥們兒滿不在乎地喝了一口啤酒,「欸,我跟你說正事,上次那個事,錢也花了不少了,到底妥了沒有?」


  「這個你放心啊。」吳剛拍拍胸口,「咱倆高中就是同學,班上就咱們兩個剛,這麼多年了,兄弟我什麼時候坑過你?我跟周老闆那是鐵板的關係,我都跟他談好了,等他這個工程拿下來,肯定少不了你的。」


  就連吳剛自己都不記得,同樣的話自己已經對多少人說過了,多少次在各種夜市、飯店甚至酒店裡,跟各種職業、各種年紀的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買賣不成有仁義,四海之內皆兄弟。


  6

  周生豪氣急敗壞地把判決書摔到法務的臉上:「誰他媽跟我說萬無一失的?老子他媽的掏那麼多錢去給你們搞法官,你們最後就拿這個破東西來給我看?」


  兩個法務噤若寒蟬,倒是秘書看不下去了:「周總,這個事情鬧得有點兒大,那幫人整天去法院門口靜坐,微博上也鬧得沸沸揚揚,林法官最後這樣判決,也有他的苦衷。」


  「苦衷個屁!」周生豪怒氣沖沖地吼秘書,「老子就沒有苦衷了?我們做得好好的工程,還有三個月就竣工了,媽的一張判決書就要拆,老子的工程款找誰要?上訴!」


  「周總,這個案子是村民訴村集體跟開發商,當時我們跟您說作為第三人參與訴訟,您說不想摻和進官司,只要打點好法官就行了。」法務終於開口說話了,「開發商當初拿這塊地就有程序瑕疵,現在法院判開發商的合同無效,咱們的承包合同又是跟開發商簽的,只有找開發商索賠,但是開發商早就把錢卷跑了,找不到開發商,咱們就是去法院打官司,法院也沒辦法給我們立案啊。」


  「你不要跟老子說這些沒用的!」周生豪敲著桌面,「你們怎麼操作老子不管,現在開發商跑了,老子要的就是先把這個工程搞起來,再把工程賣了抵開發商欠老子的錢,明白不?」


  法務不再開口說話,老闆此時正在氣頭上,估計說什麼都聽不進去,這個案子最近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有十幾家媒體來採訪過了,法官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的這個判決,之前收的錢都一分不少地退回來了,哪兒還有轉圜的餘地。這個啞巴虧,公司吃定了。


  正在氣氛尷尬的時候,周生豪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恨恨地罵了一句:「娘的,就知道整天跟老子要分包,死拉皮條的。」他把手機遞給秘書:「給我把這個姓吳的拉黑了,別讓他再來找我。」


  7

  林法官回到家中,打開電腦,習慣性地打開微博,今日頭條就是自己判的這個案子。承辦這個案子的這段時間,媒體各種腥風血雨,網路上罵聲一片,特別是幾個帶「律師」名號的大V,動不動就@林法官一下,弄得他十分尷尬。但是這個時候又不能註銷微博,風口浪尖,自己這麼做無異於授人口實。


  其實今年剛接到這個案子的時候,林法官本身是傾向於保護豪傑建築公司的,儘管開發商這邊有問題,豪傑公司算是善意第三人,該辦的手續也都辦妥了。豪傑公司這邊也跟自己打了招呼,總之按照慣例,這個案子算是簡單好判的。但是忽然有一天,林法官剛到單位,書記員小夏就跟他說:「林老師,咱們剛承辦的那個案子忽然火了。」


  「什麼火了?」林法官一下子沒聽懂。


  「就是豪傑公司他們那個工程,你快上微博去看看,有媒體報道了。」


  林法官打開微博,看到好幾家有名的媒體都報道了這件事情,還配上了老弱村民舉著的「還我家園」的大橫幅。「這是怎麼回事?」林法官一時糊塗了。


  「我也不知道,」小夏說,「我也是今天刷微博剛看到的,好奇怪,還有好多公知大V都在轉這個微博,這下日子不好過了。」


  「先看看情況吧。」林法官到底有多年的辦案經驗,比小夏沉得住氣,「小夏,你注意不要透露案件的細節,不要回復他們,注意影響。媒體都是一陣風,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


  隔了幾天,忽然有記者打電話採訪林法官,想讓他談談對這個案件的看法。林法官表示:「作為主審法官,我不方便對外透露細節。」


  第二天,微博上就充滿了「強佔村民土地,案主審法官含糊其詞,表示案件背後有黑幕,不方便透露」這樣的新聞,還配上了林法官的一張照片。林法官對著照片看了很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還有過這樣一張看起來這麼威猛嚴肅的照片。


  當天下午,審判委員會找林法官談話,了解情況,林法官再三強調自己沒有對記者說這個案子背後有黑幕,並且想藉此機會提出迴避。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隔了一天記者又打電話過來,林法官這次老實交代,審委會跟自己討論過這個案件了。結果當天就出現了「審判委員會制度是否是對司法獨立的干涉」這樣的大標題。


  8

  許編輯滿意地看著《××周報》的粉絲又漲了一萬,自從捅出官商勾結侵犯村集體土地的新聞之後,《××周報》官方微博的粉絲每天都要增加一萬左右。真是要感謝提供這條線索的爆料人,也要感謝在微博上積極轉發的公知大V們,還有那些腦子裡不知道是什麼的明星。


  誰都沒想過村集體裡頭到底誰有資格稱得上是個「官兒」,看到弱勢群體的利益受到侵犯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沖在前面的人真是太可愛了。


  許編輯嘆了口氣,不過這個案子早晚要塵埃落定,他已經著手準備判決公布之後的照片和評論稿了,報社最近新招進來幾個大學生,平時都是喜歡寫網路評論的,語言很犀利,邏輯也清晰,科班出身,腦子又靈活,比報社現在的這些編輯都好用。最關鍵的是,不管交給他們一個什麼立場,這些大學生都能夠洋洋洒洒寫出幾千字的評論。


  法官的判決出來之前三天,許編輯就已經準備好了兩手材料,不管怎麼判決,都能夠保證《××周報》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這就是一個新聞人所必須具備的素質。許編輯接過稿件的時候教育著手下的實習記者。現在傳媒這麼發達,所有的新聞都在變成舊聞,時間就是發行量。


  許編輯並不是科班出身,卻有經商頭腦,知道怎樣製造新聞、製造爭議,更知道怎樣吸引大眾的眼球,挑動公眾的情緒。投身傳媒這行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許編輯主編的《××周報》像一匹黑馬,在紙媒日漸衰落的今天,發行量一路攀升,讓許多科班出身的業內人士刮目相看。


  9

  實習最後一天,孫峰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三個月來,自己當牛做馬,寫了好幾萬字的新聞,但是許編輯從第一個月就開始剋扣他的工資。


  每一篇新聞稿,許編輯都提前至少三天讓孫峰寫出稿件,然後在剩下的三天里,讓孫峰反覆地修改,直到許編輯滿意為止。到後來孫峰摸清了許編輯的特點,只要把事實陳述改為價值判斷,就是許編輯喜歡的新聞。


  孫峰曾經向許編輯指出,作為記者,應該更多地關注事件本身,而不是用煽情的筆觸去對客觀的事實進行主觀的描述。許編輯很不高興,說孫峰太清高,又孤傲,不尊重社會的需求,就不能當合格的媒體人。那一天孫峰跟許編輯發生了很嚴重的爭執,許編輯不僅停了孫峰的一篇稿子,還扣了他當天的工資。


  當天《××周報》首頁上的新聞換成了另一個實習生寫的一篇報道,許編輯用實際行動提醒孫峰:不要以為全世界會編新聞的只有你一個人。


  《××周報》的新聞稿,有人喜歡就有人罵,孫峰自從進入《××周報》實習,就不敢再用真名做微博賬號。但是許編輯很開心,新聞客觀不客觀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別人罵不罵孫峰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只要能引起關注,提高發行量和知名度就夠了。


  孫峰打開電腦,認真地檢查了一遍許編輯跟自己的聊天記錄。複製粘貼到文本框,然後撥通了另一家報社的電話。許編輯這些天來私底下對公知的冷嘲熱諷以及對支持村民的網民們的不屑一顧,一定夠這個著名編輯喝一壺了吧?

  許編輯看著滿屏幕的爆料,忍不住笑起來,又增加曝光率了,自己正愁下一個大新聞沒找到呢,孫峰這小子,雖然沒良心,但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啊。那些曾經捧著自己的公知紛紛跳出來指責自己沒有底線和操守。


  真是可笑啊。許編輯冷冷地笑起來,這幫人自己在微博上演來演去,動不動就消費別人的不幸賺取關注,為自己寫的書、賣的東西或者演的電視做廣告。現在反而指責他為了發行量和點擊率沒有廉恥。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做過營銷一樣。


  10

  「爸爸,最近還好嗎?」林曉給家裡打著電話。


  「好啊。你呢?」


  「我當然還不錯啊,就是北京最近降溫了,有點兒冷,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你跟媽媽關節都不好,要注意保重啊。」


  「咳,沒事沒事。」林爸爸在電話那邊說,「我跟你媽媽都挺好的。北京降溫了你就多穿點兒衣服,不要感冒了,萬一感冒了就買點兒葯吃。」


  「爸爸……」林曉猶豫了一下,想說點兒什麼,但還是欲言又止。


  「怎麼了?」林爸爸聽出來女兒有心事。


  「沒什麼。」林曉掩飾。


  「是不是錢不夠花了啊?」林爸爸問。


  「嗯……」林曉支支吾吾起來。


  「我就知道。」林爸爸笑起來,「我說林曉今天怎麼主動打電話回來,原來是沒錢了啊,這才開學多久啊,閨女你平時專門吃人民幣啊?」


  「哎呀,爸!」林曉在電話里跟爸爸撒嬌,「北京消費水平很高的嘛!」


  「好。」林爸爸笑著答應,「爸爸明天去給你匯錢,你省著點兒花啊。」


  「嗯,好。」林曉掛掉了電話。愣了一會兒,關掉面前的筆記本電腦,關機之前的頁面停留在微博熱門話題,某市村委會跟開發商串通侵佔集體土地案件一審結束。這幾天爸爸的照片在微博上瘋傳,原本以為審判結果偏向村集體之後輿論會平息一些,沒想到爸爸還是被那些法律專業人士揪住了,一個一個學者教授,還有律師們,紛紛發表評論,說爸爸膽小怕事,被輿論影響了司法公正。


  林曉當然知道這件事是《××周報》捅出來的,《××周報》的每一篇相關的新聞稿她都看到了。林曉看完所有的評論,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奇怪的是,原本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了。


  關掉電腦,林曉給男朋友打了個電話:「孫峰,你最近在跟的那個案子結束了,明天一起吃晚飯吧,華清嘉園那邊有一家,是你最喜歡吃的迴轉壽司。」


  傷害其實都是互相的


  我的人生觀、價值觀里一直認為,流言蜚語和困頓都不至於傷害我們,能真正傷害我們的,只有自己。


  我有一朋友,一路都在做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事,姑且叫他受傷先生吧。


  他說:「我有種能死在愛情里的魄力,即使知道明天你會離開,昨天的我,也還是會選擇毫不猶豫地遇見你。」


  他的兩段感情,都以被對方甩掉而告終。


  2010年的夏末秋初,受傷先生在朋友的飯局上認識初戀,對方是廣州人,長著一雙特做作的丹鳳眼,抱著一盒甜甜圈坐在最裡面的位置。那晚他們沒說上幾句話,僅僅靠上廁所借過的空當兒眼神交流了幾次。


  不知道是朋友有意撮合還是無心插柳,接下來的幾天,看電影、玩桌游、唱歌,幾乎每個局那個女生都會出現,而且每次都會拎著一盒甜甜圈。他們相遇的第四天,受傷先生借著酒勁兒主動調侃她:「為什麼每次都帶著甜甜圈?」對方說:「喜歡啊。」「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啊?」受傷先生知道自己醉了。「感覺對了就好。」對方答。「那什麼才是感覺對了呢?」女生愣了一下,然後拍了拍甜甜圈的包裝盒,只是笑著,沉默不語。


  那次之後,受傷先生好像嘗到了初戀的甜頭,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找朋友要了她的號碼,開始一段刺激又甜蜜的「攻擊」。他會大晚上溜到女生的住處只為送一杯酸奶;吃麻辣鍋會考慮到女生的口味,貼心地微辣、中辣、超辣每種都來一份;到了酒吧更是在女生面前變成擋酒鐵金剛,一邊吐一邊吵著賣玫瑰的妹妹來一枝花送給她。


  他簡單粗暴地對一個人好,認為對方就會簡單粗暴地愛著他。


  說也慚愧,最後他們還真簡單粗暴地在一起了。簡單是因為女生回了廣州工作,他們硬生生變成異地戀,每天維持著基本的電話和簡訊;粗暴是因為女生總是以「每次當我半夜醒來,發現自己是一個人就會覺得特別難過」為理由使兩人一次次陷入戰爭。


  受傷先生習慣哄著她,用微笑化解對方的抱怨,背後卻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小計劃。說起來,受傷先生也算半個富二代,父母是本地某豆漿機品牌的西南代理,自然從小到大就沒吃過什麼苦頭,畢業后這一年,工作也很穩定,所以當他提出要辭職去廣州發展時,媽媽還一度接受不了跟他慪氣。


  當然誰也阻擋不了他降落廣州白雲機場的決心。他沒跟女生說,偷拎著笨重的行李箱去她租的房子給她驚喜。按下門鈴后,裡面傳來打鬧的男女聲,他愣住了,安慰自己,生活沒那麼多狗血的劇情,於是捏緊行李箱的手柄又按了門鈴。直到聽見喊著「老公快去開門呀」的熟悉女聲時,他才倉皇抱著行李箱逃到樓上。門開了,是個很帥的男孩子,只見他四處看了看,然後把門合上了。


  受傷先生坐在樓梯上,抹好髮膠的頭髮被抓得凌亂。他恍然大悟,當初她拍著甜甜圈包裝盒的意義,原來是不斷尋找最好的人陪在她身邊的謎底。


  回家之後他不顧爸媽的問詢,把自己鎖在屋裡,手機屏幕亮著,畫面停在女孩的通訊錄上,卻沒忍心撥出去。後來,就一直沒撥出去。


  第一段感情結束后,受傷先生並沒有因此而消沉,而是很快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就從小組長升職為主管。英語專業的他還跟幾個朋友合夥開了個小型培訓班,給初中孩子當家教,《中國合伙人》上映的時候,我開玩笑說他這勢頭是要超越新東方的節奏啊。


  事業生活一切順利,他對愛情又有點兒念想了。


  認識第二個女友的時候,他剛在市中心買了自己的房子,自己拿了三十萬,父母給了剩下的一大半。那個女生是微博上的紅人,面容清麗,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別的女生都還在微博上「哈哈哈」和「老娘」,她卻穿著一身白色流蘇裙寫著毛筆字;別的女生都努力放自己各種瘦臉美膚的自拍,她卻不停地拍山水馬駒。受傷先生以一個純粉絲的心態在下面回了句評論,結果那女神回復了,因為受傷先生的評論是用英文寫的,女神說她對英語好的男生沒有抵抗力。


  受傷先生和她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市中心一家高檔的日料店裡。落入凡間的女神失掉了那種超凡脫俗,只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姑娘,舉手投足間看得出有些恃寵而驕。席間聊到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紐約,這跟她在微博里分享的旅行地全然不同。女生說,微博讓大家看到的,只是她想讓別人看到的自己而已,其實真正的自己是一團火。


  那團火後來越燒越大。


  女生沒有固定工作,靠接一些微博廣告賺錢,跟受傷先生確定了戀愛關係后,便直接搬到了他新買的房子里,每天養尊處優得像個公主。她脾氣很怪,每天要把衣櫃里的衣服都擺在床上,試不出一身好看的她就會生一天的氣,所以受傷先生就只能不停地給她買新衣服。晚上吃飯要麼在家點外賣,只要出門了絕對不去人多的餐廳,因為她說自己有偶像包袱。受傷先生去上海出差想帶著她,她也會以「遠離裝×城市」為借口拒絕,但她卻又矛盾地嚮往紐約。


  兩人磕磕絆絆在一起快一年,有一天,女生突然提出她想去美國進修,朋友聯繫好了學校,只要托福通過就行。她不願受傷先生教他,非要去最貴的英語機構上小班課。受傷先生硬著頭皮花了錢,結果幾個月後第一次考試,女生收到成績單就放棄了,她說還是先去美國學一年語言吧。走到這一步,兩人徹底因為錢談崩了。女生拿不出積蓄,只能找受傷先生要,他向她解釋,自己的錢全部拿來買了房子,但女生不顧,天生自傲的脾氣讓她丟出一句「你爸媽不是有錢嗎,找他們要啊」,也是這句話,讓這段荒誕的愛情開始邁向終結。


  受傷先生搬出去睡了一個月的酒店,等到再回自己家時,發現家裡像剛被洗劫過一樣,卧室里高檔的化妝品和衣服全被清空了,連新買的電視也被搬走了。看著眼前一片狼藉,受傷先生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後邊笑邊哭了出來。


  直到現在他偶爾還是會去看那個女生的微博,她全然沒提出國的事,仍然遊盪在山林綠水間,像個弱勢又懵懂的神明。只是他一眼便能看穿,這些粉飾背後的真相。


  有時候不要對自己太有信心,有些人早就看盡了你的心思,只是不忍拆穿罷了。


  畢業后這一年多,我在北京一切都好,受傷先生偶爾也會北上跟我敘敘舊,聊聊近況,兩段感情后他似乎成熟了很多,但奇怪的是,他非常願意把他的情史分享給別人,神色安穩的樣子好像這些事跟他無關。他說:「以前這些傷都藏著,生怕別人看見,但後來想想,有人分享也好,提醒自己不能忘,在那幾年,做過的傻事。」痛過總歸是好的,至少今後不會再病了。


  後來聽他說,第一個廣州的女友,跟那個有錢的帥哥結了婚,但男方出軌無數次,其間還找過他試圖複合。至於那個微博上的女神,我從朋友那裡得知,她簽了個影視公司,卻得罪了女老闆被無限期雪藏。你看啊,傷害其實都是互相的,不要以為誰可以自得其所,當初你讓誰受了傷結了疤,在平行時空里你應該也受到過大大小小的懲罰。


  受傷先生說:「過去沒那麼差。」


  我想了想,那些傷害他的人也是這樣覺得吧。


  等待愛情永遠是徒勞的

  人這一生不過就是在蹉跎中等待,或者在等待中蹉跎。我們遇見過那麼一兩個「還好」的人,但或許為了等待那個「最好」,而白白浪費了緣分。


  在這點上,我們都是固執的人。


  固執小姐說:「我一直等著白馬王子出現,只是走在我前面的人根本不會停下來等我。」


  因為爸媽常年在外工作的緣故,固執小姐比同齡人更獨立和早熟。四年級就開始聽流行歌,並對Coco(李玟)有種痴迷的愛,於是在周遭同學還在看動畫片、讀四大名著的時候,她就已經宛如小野貓般遊走在時尚尖端。到後來,她活脫兒變成了第二個Coco:身材凹凸有致,跟誰說話都習慣性放電。於是在高中時,吸引來一個同是Coco腦殘粉的眼鏡男。兩人為了看Coco在廣西的演唱會,省下生活費相依為命吃了幾個月的白粥;為了互通偶像最新資訊,高中三年寫了幾十本交換日記;為了一起躲在天台聽Coco的新專輯,專門為對方如何逃課出謀劃策,於是兩人佔據了彼此青春回憶里最重要的位置。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固執小姐也懶得解釋,因為她心裡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白馬王子還在路上。


  上大學后,兩人分隔,一南一北。固執小姐在傳媒學校讀播音,剛進校就對一個大四的系草愛到深處無怨尤,從此他就成了她生活的圓心。雖說是系草,但放在現在的審美來看也不過是個痞子氣外露的非主流而已,倒是固執小姐憑著她對流行音樂的悟性和一身成熟的裝扮,在大一就建立了音樂社團,成了校園裡頗具個性的小明星。


  那個時候,固執小姐廣納音樂人才,大二時被學校特許創業,組了自己的工作室,每周有跑不完的演出。三年下來不光自己交了學費,還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生活費,只是最後這些錢,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畢業那年,工作室因人員畢業流動問題解散了,固執小姐開始籌謀去向。系草在市中心開了家香水店,小有成績后便琢磨著再開家服裝店,可惜資金不夠,第一個就想到了固執小姐。固執小姐完全沒有考慮便把所有的錢塞給了他。更荒唐的是,她拒絕了北京某唱片公司簽約出道的邀請,而是留在小城裡幫忙系草打理店鋪。


  她的偏執惹惱了眼鏡男,他從上海打飛的(飛機)過來罵她。在雙方一陣僵持后,固執小姐拋出一句「你是我的誰啊」試圖作為話題的終結。但眼鏡男直接把眼鏡往地上一撂,捧起她的臉就朝嘴巴親了下去,然後非常man(爺們兒)地吼了一嗓子:「老子喜歡了你七年,我不是你的誰,但我知道,你是我的誰。」


  劇情發展到這裡,應該是兩人抱頭痛哭然後美好地生活在一起之類的,但其實沒有,固執小姐賞了眼鏡男倆耳光,最後連朋友都沒得做,徹底淪落為路人。


  陪伴系草的這一兩年,固執小姐一心一意地對他好,偶爾也有幾次自覺不值得的時候,但轉瞬又被他意外的關心打消了念頭。她覺得曖昧或許能修成正果,安靜地等待才能得到最好的他。


  因為系草三番五次地在她面前說自己喜歡獨立、成熟、有自己事業的女生,於是在他的店鋪第二年開始贏利的時候,固執小姐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翻唱的歌投給一些小公司,試圖做個網路歌手。但簡歷丟出去都石沉大海了。一次看到某衛視辦了個關於主持人的選秀,於是她偷偷在網上報了名,然後過五關斬六將,拿到了分賽區冠軍。準備去上海進行決賽之前,她終於忍不住,跑去服裝店跟系草分享這個消息。


  可是遠遠地,她就看見他跟一個女生抱在一起。系草有了女朋友,之前他對固執小姐的一切情愫都歸零,還霸道地在她面前宣稱,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幾乎為了他背叛了全世界,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固執小姐不甘心,試圖以一個正牌女友的身份去阻止他們,可真跟系草較起勁兒來,又失去了立場。是啊,當初甩給眼鏡男的那句,你是我的誰啊,如今也被系草以同樣的口吻說出。這個世界上,每當單戀上一個人就是一次畫地為牢的過程。


  那段時間,她整個人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被時間推著走。偶爾跟在系草和他女友的身後,看他們一起去電影院,一起坐旋轉木馬,想起以前自己和他關係如此好,他卻也從未講過「我喜歡你」這樣的情話。有時候甚至還很嚴厲:他不喜歡將跟她的合影發到網上,很少在她QQ簽名下評論,他的性格很好強好像誰都無法改變。但現在,他可以如此溫柔地對待一個人,他竟然也會收起不可一世的架子改變自己。她發現原來他也可以發合照,也可以在博客上記錄那些我愛你我想你的細節。


  那一刻,固執小姐才恍然,不是他不喜歡你,他只是不夠愛你;不是他不想改變,只是你還不夠他為你改變。


  收拾好情傷,固執小姐發誓再也不輕易戀愛了。


  她如約去上海參加了主持人選拔的總決賽,看著別的選手上場台下親友團的陣陣歡呼有些落寞,來不及適應陌生城市的一切,就必須像一個主人一般自信地站在台上。上台前,主持人報完她的名字后,台下卻響起了尖叫聲和掌聲,寫有她名字的燈牌和橫幅被高高舉起,這如大牌駕到的高規格讓台上所有人傻了眼,她莫名興奮又疑惑地表演完自己的環節,退場時才看清,眾人背後,那個默默看著她的眼鏡男。


  她沒忍住眼淚,躲到後台哭花了妝。


  她沒拿到冠軍,但留在了上海。


  她因為那次比賽進了娛樂圈,現在拍一些小成本電影,在沿海城市跑一些話劇巡演。這一切,都是眼鏡男托朋友關係帶給她的。兩個單身貴族一起在浦東租了個高級公寓,討論新電影、圈內的八卦,以及每天放著Coco的經典好歌。一下子,彷彿回到了高中那三年。


  眼鏡男有次非常自省地對固執小姐說:「很多男生肯跟女生曖昧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沒那麼喜歡你,你只是他排解寂寞的人肉聊天工具而已。他們的潛意識裡一直都在尋找自己最愛的人,一旦遇見了,就能以還是單身漢的身份正式追求她。」


  這番言論讓固執小姐拍手叫好,興奮地叫了幾瓶酒上來,喝著喝著就倒在眼鏡男懷裡痛哭。對當初扇他耳光道歉,然後把對系草的埋怨又聲情並茂地講了一遍。


  從此之後,兩人關係更近一步。固執小姐發現眼鏡男非常孝順,有才氣,且是個正能量滿滿的人,對生活,對未來的人生觀、價值觀竟然與她如此相似。那一刻,她有些動心,但在心底又默默告訴自己和他是不可能的。


  不知道為什麼。


  2010年,眼鏡男被公司調去了美國,後來聽說找了個老外,於是固執小姐也慢慢跟他淡了聯繫。對於愛情,她表面心如止水,可是心裡卻波濤暗涌。她感覺自己還困在被系草傷害后一定要等到最好的人才戀愛的怪圈裡,但又不知如何脫身。她也想念眼鏡男,只是這份想念,還來不及成為寄託,就被海洋和陸地阻隔,倏爾消失了。


  時間一晃三年過去,Coco帶著新專輯回歸,固執小姐早已經把對她的喜歡變成習慣,原打算不去簽售會湊熱鬧了,但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特別想去,於是早早就到了簽售會現場擠在人堆里。簽售開始,隊伍慢慢行進,Coco看見她的時候,異常興奮地說:「WOW,寶貝,我們長得好像哦!」這句話讓固執小姐亂了方寸,興奮過了頭把專輯忘在台上轉身便走,被後面的一個男生叫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男生把專輯遞給她,固執小姐掀起帽檐,看見了沒有戴眼鏡的眼鏡男。


  兩人相視一笑,重新認識。


  等待愛情永遠是徒勞的,你要主動去尋找。


  這是眼鏡男的人生信條。所以在他高一第一次看見固執小姐時就決定主動找她,哪怕他那個時候,並不喜歡Coco。


  我們都期待喜歡的人給予回應,與其把時間消磨在一個聽不見你聲音的人身上,不如把那些蜜語甜言說給懂的人聽。


  人生這條路,無論你走到哪裡,身後有人追趕你,遠方有人回頭找你,已是最大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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