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當初我勇敢

  這一路的我愛你都有美好結局

  有些情只一段,但可以讓人活一輩子

  她是個壞女人。這幾乎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認同的事實。壞到什麼程度呢?她16歲就早孕,然後被學校開除。因為有幾分姿色,她後來嫁給了一名司機。司機也老實,她便欺負他,後來她和別人私通。


  遇到他的時候,她已徐娘半老。不,這還不算完。她命硬,已經剋死了兩任丈夫,並且都給他們戴過綠帽子。而他則是一個未婚男人,因為家裡窮苦耽擱了,等到兄弟姐妹都成了家,他已經35歲了。


  她長他5歲,媒人來說媒時,提起她的過去,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說說。」


  他說:「我不介意。」他有什麼?一個修自行車的店鋪而已,人又生得難看。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而他的木訥也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會相信他會娶她,誰也不會相信她會嫁給他,但那年的臘月,鞭炮響了,他們結婚了。


  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男孩兒一女孩兒。他笑呵呵地說:「看我多幸福,還沒怎麼著就一兒一女了。」他並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她仍舊是懶、饞,愛打麻將,跑到左鄰右舍說是非,和男人眉來眼去,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她老了,沒人要了,可她還是去招惹男人。


  有人去告訴他,他皺著眉頭說她:「你要是沒事就在家裡待著唄。」他沒有惱,她先惱了:「你讓我待在家裡,還不悶死我?去串個門兒怎麼了?」他沒有再說下去,還是去剝瓜子,這是他最愛做的事——給她剝瓜子。


  她最愛的零食是瓜子,一邊吃著瓜子一邊罵:「以後你少管我,窩囊廢!」


  她愛罵人,他嘿嘿地笑著聽,並不還口,直到兒女都聽不下去了,嫌她罵得難聽。她說:「老娘混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嫁給個修車夫!」


  但他還是那樣疼她,即使進了門沒吃沒喝,他也不嫌,家裡有個女人總是好的。他做飯,揀她愛吃的做;做熟了,一遍遍到鄰居家去喊她吃飯。她總嫌他煩:「催死人了。還差兩圈!」兩圈打完了,菜涼了,他端下去熱,一邊熱一邊說:「別老去打牌了,打一小會兒就得了唄,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你看你的胃,又疼了吧?」


  她胃疼的時候,他灌個熱水袋放在她肚子上,左手拉著她的右手。有個女人真好,這身子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疼他,可到底是有女人了。


  她也有對他好的時候,罵他賤骨頭,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他就嘻嘻笑著:「我就是沒見過女人,沒見過這麼俊的女人。」


  這時候,女人就笑了,她去照鏡子,果然照著一張桃花臉,但卻是老桃花臉了。她已經40歲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打情罵俏,沒幹什麼正經事,到如今找了個知冷知熱的人,值了。


  前兩個男人,為了她的輕浮,打她罵她,她沒有改過來,結果第一個喝多撞死了,第二個去游泳掉到河裡淹死了。因為長期打打鬧鬧,他們死時,她只覺得少了個給她掙錢的,甚至沒哭沒鬧。人們都說她心硬,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她嗑著瓜子說:「哼,誰讓我長得美。」


  如今美人遲暮了,但她依舊是美。坐在巷子口跟人打牌聊天,大雨天,他推著自己的車子跑回家,有人說:「你男人回來了,快去燒壺熱水給他暖暖身子。」她卻嗑著瓜子說:「打完了這圈再說。」


  連一雙兒女都覺得她有些可恨了,可男人說:「讓你媽玩吧,她是心裡鬱悶。」她聽了,側過臉去,眼睛有些濕潤,知道這男人是真心疼她了。


  不久,男人覺得心口疼,一直疼到上氣不接下氣。去醫院查,心臟壞了,要做搭橋手術。她聽了,潑婦似的坐在地上罵:「挨千刀的啊,你怎麼得這個病,這不是要我死嗎?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這麼硬啊?」到現在,她想的還是她自己。


  錢是不夠的。她趁男人不在家,把修車鋪賣了,三萬多塊,還是不夠。她去找親戚借,因為名聲壞了,沒人借給她,怕她說謊話。她一狠心,重拾年輕時學的本事——唱大鼓。


  她怕人知道,於是買了火車票遠走,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唱。如果你在街頭看到一個唱大鼓的女人,那就是她了。她不年輕了,45歲了,濃妝艷抹,穿著廉價旗袍,一句一句地唱著《黛玉思春》《寶黛初會》,很艷情的大鼓,一塊錢一塊錢地掙。


  長到45歲,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掙錢,不,這不是掙錢,這是掙命呢!

  一年之後,她攢夠了做手術的錢。等她回來時,所有人都發現她黑了瘦了,很多人都以為她跟別的男人跑了。這樣的女人,看著自己的男人不行了就跟別人跑唄,很正常。


  很多人都這樣看她,只有他不這樣看她,他說:「她會回來的。」


  她真的回來了,帶著好多錢,跑到他跟前說:「做手術的錢咱有了,不是我和男人睡來的,是我給你掙來的。」


  這次哭的是他。他哽咽著,撫摸著她有了白髮的頭,說:「瘋丫頭,怎麼學會疼人了?」他一直把她當孩子,一個愛玩愛鬧的孩子,甚至她的輕薄他也不嫌棄,他相信自己會感動她的,會讓她愛上的。手術做得不成功,半年之後,他去了。臨走之前,他拉著她的手說:「下輩子,我還娶你,即使你看不上我,可誰讓我喜歡你呢?所以,我到前面等著你去了。」


  她撲到他身上大哭:「死鬼啊死鬼,你真忍心啊……」聲音如杜鵑啼血,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但他到底是去了。


  都以為她還會再嫁,都以為她還會再說再笑再招搖著打牌去,但所有的人都想錯了。從此,她清心寡欲,吃齋念佛,不再東家串西家串,把從前的修車鋪又開了張,自己做生意,供兩個孩子上學。


  她的心裡,從此就只有這個男人,他給了她一段情,一段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


  馬姑娘與張公子


  讀大學時我在校報社,經常寫點兒小文章。當時校報每期都看,有一個作者的名字最是記憶深刻,因為她寫得一手好文章,字字句句都討人喜歡。


  她就是馬姑娘,也是校報社的,後來被我特意勾搭來做朋友。


  讀書時,我有些不穿的衣服,馬姑娘偶爾拿去寄給家鄉的妹妹。我有些不好意思送,她卻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跟我講:「那件小棉服,妹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穿呢!」


  馬姑娘有個男朋友,高高瘦瘦,從我認識她時他們就在一起了,馬姑娘喊他「張公子」。


  校報社的老師都非常喜歡馬姑娘,但不喜歡張公子,而且是不講道理地不喜歡,簡單粗暴地總結說:「不行!」「配不上!」有位女老師總愛對馬姑娘說張公子壞話,一心要拆散他倆,再介紹更好的男生給馬姑娘,但馬姑娘每次都嘻嘻哈哈地替張公子辯護。


  馬姑娘生在冬天,有一次她過生日,喊我去他們租的房子吃飯。張公子買了鮮花,買了蛋糕,做了一鍋好吃的。馬姑娘切蛋糕,中途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我切切實實地看到,張公子的眼神瞬間無比恐慌,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即將滑倒的馬姑娘。馬姑娘愣了愣,然後繼續笑得沒心沒肺,反手將蛋糕一把抹在張公子臉上。


  雖然張公子只是個小小的眼神,我卻很有些吃驚。因為那種眼神,我只在有一次自己差點兒燙傷,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過。


  好像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非常羨慕馬姑娘了,覺得她和張公子特別般配。


  畢業后,馬姑娘跟隨張公子去了上海。兩個人各自找了工作,工資不高,在閔行租了間小小的房子,房間被馬姑娘收拾得一塵不染。馬姑娘和張公子的工作都不穩定,有時要派去出長差,有時要調動到外地,他們不想異地,於是輪流辭職。這次是馬姑娘辭職,下次是張公子辭職,然後重新找工作。


  只要不分開,便萬事大吉。


  馬姑娘不喜歡跟人聯繫,親戚朋友也不,手機總是關機,QQ一直隱身,也不愛接電話,只願意與張公子黏在一起。大家經常找不到她,就連馬姑娘的大姐打電話,也要打到張公子那裡,再轉給她。


  張公子給馬姑娘買了睡裙,以馬姑娘的明眼一看就知道買貴了,但她不告訴張公子,偷偷對我說:「我老公那個笨蛋……」轉眼又對睡裙喜歡得不得了。馬姑娘看到一部好電影,就必定叫張公子也看。張公子不看,馬姑娘就把電腦打開,電影下載好,然後從外面鎖上門,自己出去買菜,逼迫他看。


  馬姑娘第一次去張公子家,未來的婆婆看見她,悄悄把兒子拉到一邊,說:「她好像沒有一米六吧?」張公子當即反駁說:「電線杆子倒是高,我能給你娶回來當兒媳婦嗎?!」


  馬姑娘迷戀詩詞,愛聽戲唱曲,一背起詩詞來就不接地氣地神采飛揚。愛唱歌的人炒菜也唱歌,洗澡也唱歌。馬姑娘則炒菜也背詩,洗澡也背詩。但是,不要以為馬姑娘是林妹妹的類型,她曾經得意地大笑著告訴我:「老娘的願望就是將來做個包租婆,雙手掐腰頤指氣使,罵起人來伶牙俐齒一口氣噎死對方。」


  我很愛這樣的馬姑娘。


  當然,張公子更愛。馬姑娘喜歡看書,張公子就喜歡看書;馬姑娘喜歡吟詩,張公子就喜歡吟詩;馬姑娘開心,張公子就陪她開心;馬姑娘不開心,張公子就逗她開心。張公子曾經笑嘻嘻地說:「我聽別人說話時串上詩詞,總覺得酸溜溜的,特別矯情,怎麼一從老婆嘴裡說出來,就那麼自然動聽了呢!」


  這話也矯情,但是我聽得自然動聽。


  馬姑娘上班早,每次離家前張公子都還在睡覺,卻必定迷迷糊糊地說:「今天冷,多穿衣服。」「今天下雨,帶傘。」因此,馬姑娘一直對溫度沒什麼概念,也從不看天氣預報。馬姑娘有次喊張公子下班順路幫她買衛生棉,張公子去超市,恰好遇到兩個女同事也來買,聞說張公子買給女友,大讚體貼,並熱情介紹說「蘇菲」好。於是張公子就認定了,每次都買這個牌子。


  張公子對馬姑娘很大方,對別人很小氣,有誰說馬姑娘一個「不」字,他就要跟人家記仇。


  這般恩愛的馬姑娘和張公子,即使我認識至今從未曾闊綽,依然幸福過許多人。但是,兩個人小心呵護的這番美好,還是被抽去了一段時間。


  當然不是外遇、出軌、小三,但是也很嚴重。因為,不愛與人接觸的馬姑娘、喜歡讀詩聽戲的馬姑娘、被張公子寵愛無邊的馬姑娘,忽然之間瘋了。


  那是最黯淡的日子,所有人都手足無措,張公子片刻不離地守護在身邊。


  馬姑娘在大街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張公子緊緊拉著她的手,看著她一會兒淚流滿面,一會兒無端狂笑,一會兒打出出家人的手勢一遍遍地念阿彌陀佛,不停地說自己是上帝,指著花朵和小狗說只有它們的靈魂是清涼乾淨的……


  親人很快到了上海,緊緊抱住嘶喊的馬姑娘落下淚來。他們一起去精神病院、去超市、去馬姑娘的公司、去擠擁擠的地鐵……馬姑娘一會兒狂躁一會兒安靜。父親帶她回了老家治療。住院、打針、吃藥,連醫生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恢復,又或者,能不能恢復。


  但是這個時候,張公子卻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娶馬姑娘,現在就要和她結婚,就像是很害怕忽然有誰會把馬姑娘奪走似的。張公子對身邊人迫切地說,他堅信她一定會好。


  一向了解兒子的婆婆,是個內心善良的女人,坦然接受了她唯一的兒子此時要娶一個精神失常的女孩子這一現實。


  馬姑娘穿了婚紗同張公子照婚紗照,相片上她大笑,那笑容卻有些怪異。帶病的馬姑娘糊裡糊塗,或許根本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嫁給了這輩子最愛的人。


  過完年,馬姑娘堅持跟張公子回了上海,就算頭腦不清醒、不正常,她也知道,只有跟張公子在一起才踏實安全。到上海后給婆婆打電話報平安,婆婆在家哭,說馬姑娘走了之後就一直難受。馬姑娘不工作,每天在家看電視、睡覺、閑逛,心情極度悲觀抑鬱,一遍遍地問張公子:「你說過會永遠在一起的,是吧?」


  張公子每天下班后陪馬姑娘說話,把辦公室各種好笑的事說給她聽,誇她漂亮,誇她的各種優點。張公子每次都耐心地聽馬姑娘傾訴,告訴她他們會一輩子在一起,生活也一定會越來越好。


  其實,張公子從前是急性子,說話愛著急、翻臉,只是那段灰暗的時光,他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性子,相信馬姑娘會真的好起來。也是真正好起來之後,張公子才敢告訴馬姑娘,其實背地裡他一個人痛哭了好幾次。他不明白,活潑伶俐的老婆怎麼會變成這樣。


  馬姑娘的家人、婆婆、老公都對她表現出極度的耐心,終於令她一天天思維平穩下來,加之藥物維持,慢慢好轉,找了工作。只是不工作時思維經常空白,所以總是安靜不說話。


  那段時間天天都有家人給馬姑娘打電話,後來家人見她越來越正常,電話打得越來越少。馬姑娘自己卻悄悄改變著,開始經常給家人打電話。


  馬姑娘終於好了起來,想起那段時光,淚流滿面,覺得委屈了張公子。大病痊癒后的馬姑娘,依然喜愛讀詩聽戲,卻不再孤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試著主動聯繫從前的朋友,訴說近來讀的好書、收穫的道理。她開始讓自己不再看別人的缺點,而是去欣賞優點。她說,要做一個有缺點的俗人,親近這個世界。


  我也很愛這樣的馬姑娘。


  春天的時候,馬姑娘在計劃外懷孕了。剛開始很煩惱矛盾,不知道要不要這個小孩。因為藥物還沒有停,害怕孩子有問題。醫生反覆跟她說,後期用的葯都是B類葯,對孩子沒有影響,娘家、婆家都支持要這個孩子,老公也很強烈地想要這個孩子。


  就這樣惶恐又矛盾地決定生下這個孩子。開始的時候他們時常擔心,日日祈求健康平安。終於,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來到了他們家中。


  馬姑娘的婆婆一直待她很好,為馬姑娘燉雞、燉排骨,帶她買衣服,給寶寶洗尿布,給張公子發信息說馬姑娘是個好孩子,要好好待她。


  馬姑娘寫空間日記,都是些與張公子的瑣碎片段,於我看來卻很是動人:

  一天,老公跟我說:「我真是撿了一個大寶貝,我看老婆哪裡都好,漂亮,有內涵,討公婆喜歡,唯一的不好就是有點兒懶、不會照顧人、生氣時死倔……」


  我立馬喝止:「你到底是誇我,還是藉機發牢騷!」他訕訕地笑起來:「我本來是想誇你的。」


  下班,張公子給我買了個西瓜大小的柚子,一問價格,花了17塊多,我就念叨他:「幹嗎買這麼大、這麼好的?」張公子:「老婆值得吃最好的。」


  馬姑娘說:「並沒有人覺得我嫁得好,但是我心裡無限穩妥,什麼風花雪月、陽春白雪……我只想跟張公子朝夕相守,一天又一天,過日子,平淡、清歡、細水長流。我不要了卻塵緣,不要放下,不要不動心不起念,只求百年相守。如果還能有更多,就請菩薩在輪迴路上再讓我們遇見。」


  兩小無猜

  「我夢到,世界末日的時候,我們是會飛的。」


  收信人:青君

  地址:××省,××市,長安路,楓樹街213號


  在近十年裡,連郵遞員叔叔都察覺到了。在他騎摩托車穿街過巷的無數日子裡,有一個地方他會固定去,但說起來也不是最常去的那一個,一年中有四五次,但這十年裡,從未間斷過。有時候,他遞過去的是一封很薄的信;有時候是一張自然色彩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所有內容為收信人青君及其地址。


  使得郵遞員叔叔印象如此深刻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就是近幾年,由於經濟繁榮和社會建設,幾乎整條楓樹街都換了新面貌,像青君家那樣保留著的舊式房子已經所剩無幾。他家的小庭院里那棵生長了十幾年的楓樹,雖然會在經歷寒霜風雪時搖曳著紅的、黃的、枯的葉片,緩緩降落在地,卻不曾倒下。


  曾經有一次,郵遞員叔叔問青君:「冒昧地問一句,小伙兒,這寄件人應該不是你的遠房親戚吧?」青君尷尬地笑:「其實,我也一直不知道她是誰。」


  青君盯著手中的明信片,畫面是遼闊的大草原被一層柔和的紅色夕陽覆蓋著。青君看過寄信人的文字,字跡和文筆也都像夕陽般,柔柔的、暖暖的,還略帶點兒滄桑的韻味。青君堅信她是個姑娘,一個有靈氣的姑娘。


  這個神秘的姑娘,十年來的寄信人,剛剛把一張明信片投入信箱。她一路散步回去,踏著夕陽的餘暉,望著遠處未知的定點,帶著一臉的茫然和釋然,輕顰淺笑。想著這些年寄出去的信和明信片,他都收到了沒有。如果他收到了,他是怎樣的心情呢;如果他沒有收到,雖然失落,但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給他寄過去。這個習慣,已逐漸成了星珊的精神寄託。畢竟她無親無故,一個人活著太孤獨了,她希望有一個人跟她分享自己的多愁善感,而且那個人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心愛的人。


  一如往常,星珊在天黑之前回到小茶館。這是一座木製的閣樓,早上做茶市,下午休息,到了晚上,會有一些時間充裕且稍有消費能力的人來這裡閑坐、品咖啡、聊天。茶館較清閑的時候,星珊常常望著木桌邊人走茶涼,難免會陷入纏纏綿綿的感慨中,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勾勒出她所經歷的過往的畫面。就是在這樣一種滿懷傷感的情緒中,星珊握起筆在本子上寫出細膩的幾行字。這些一橫一豎躺在本子上的文字,只要看起來夠豁然,就有幸被星珊撕下、摺疊、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寄給青君。她總是避免把太悲傷的情緒寄給青君,因為青君是她最愛的人,她的愛總是那麼小心翼翼。


  後來,星珊接到一個陌生的來電。一個陌生的聲音說:「你好,我是青君。」


  星珊握住話筒,遲遲未說話,最後她以一聲「哦」開了口,聲音微微顫抖。顯然,在此之前,她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會有這一刻。星珊已經辨認不出青君的聲音了,十年裡,他的聲音變得渾厚了許多。其實,他的樣子也隨著歲月的推移變得成熟了許多,只不過星珊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


  她繼續聽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我一直都收到了你的來信,可是,請問……」青君無意識地拖長了「問」的尾音,卻不好意思接著問下去。在知道自己沒有猜錯對方是個姑娘的時候,青君已經有些許莫名的興奮,面對給自己寫了多年書信的姑娘,自己卻說不出她的名字,他想,姑娘肯定會很失落。又由於他那終究掩飾不住的好奇心,便脫口而出一句「請問」。電話的另一頭,星珊更是用力地握緊了聽筒,此時的她站在窗邊,燈光與黑夜如海洋般在她的眼裡閃成了一點一點朦朦朧朧的光暈。她盡量緩和著聲音,說:「嗯……我是星珊。」


  「星珊?」青君努力地回憶名字里有「星」字或「珊」字的朋友和親人。


  「小珊……你是小珊嗎?」


  「是的,我是小珊。你……記起我了嗎?」


  「嗯,我記得……」青君當然不會忘記,他永遠不會忘記十幾年前搬到他家隔壁的鄰居,他的青梅竹馬——星珊。


  童年時代的青君和星珊是鄰居,也是同學。那時候,星珊跟奶奶兩人一起生活,她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一年到頭與星珊的唯一聯繫只有寄錢。父母把錢寄回來給奶奶,供祖孫倆的生活以及星珊學業。為了讓星珊能與青君結伴去上學,星珊接受學校教育的時間比其他孩子提早了兩年,也就是說,青君比星珊大兩歲。


  青君還記得,他第一次問星珊「你叫什麼名字」時,星珊望著他時天真無邪的笑容,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乾淨甜美的嗓音。


  她說:「我叫小珊。」


  「小珊你好,我叫青君。」


  「小珊」是奶奶這樣喊星珊的,後來青君也這樣喊她。即便上學後知道了原來小珊的全名叫星珊,他也沒有改口喊她的全名。因為全世界只有他和奶奶喊她小珊,青君覺得這樣有親人的味道,而且是獨一無二。


  慈祥的奶奶很博學,她教星珊如何培土、種樹。有一次,青君和星珊在青君家刨了一個洞,種下了他們的第一棵小楓樹。奶奶讓他們不要經常給小樹苗澆水,不然它長得不強壯。那時的他們還只是小孩,哪裡管得了這些道理,每天放學后都要偷偷地給小楓樹澆上哪怕一點點水。他們享受這種栽培生命的樂趣,尤其是青君,他喜歡跟星珊在一起。每次看著眼前這個可愛開朗的女孩,他的心就像被含在嘴裡的棉花糖,溫熱到溶化。


  為了能爭取更多跟星珊膩在一起的時間,青君決定帶著星珊走過整條長長的楓樹街,到街上每一個可以遊玩的角落。街頭的石凳,街尾盡頭的小井,長著青苔的石階……他們走著,坐著,說著,笑著……夕陽剪出兩個孩子美美的剪影。但那時候的他們還不知道,夕陽能如此美。


  青君也依然清晰地記得,大概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每天放學后和星珊一起,準時守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的時光。


  他們最喜歡的一部動畫片叫《飄零雪》,講的是小女孩小蘭被送到大山裡,跟牧人爺爺一起生活的故事。在那座大山裡很少有樹,經常看到的是一大片綠草如茵。到了冬天,就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到處一片白色。青君和星珊都十分嚮往他們悠遊自在又充滿情趣的生活。無論是寒冬的早晨,爺爺用火炕給小蘭烤得熱烘烘、香噴噴的麵包,還是夜晚小蘭從小木房的窗口望見的充滿夢幻色彩的夜空;無論是小蘭與牧童阿郎一起躺著吹風又起來奔跑著追逐的草地,還是清晨夢醒后能夠聽到的清脆鳥聲……


  自由而不寂寞。寧靜孤獨而歡樂。


  在《飄零雪》大結局那年的春夏之際,青君與星珊去了野營。由於怕家人擔心,他們只去了離城裡很近的郊區。那裡有一片草坪,草坪中間有個小湖,湖邊長著一棵不知名的樹,他們就坐在樹蔭下。青君玩兒起了捏泥巴。星珊穿著一條白色的碎花裙,怕弄髒了,就沒有跟著捏泥巴,她四處採花,然後擺弄著他們的午餐——竹筒蒸飯。這是星珊奶奶的拿手菜,還有兩碗清湯,也是奶奶一大早起來準備的。星珊逐樣把它們從保溫盒裡捧出來,擺好。保溫盒的最底層,放著奶奶前一晚親手做的紅豆糕,這是青君自認識星珊后最愛吃的甜品。


  在午飯前,青君把剛剛捏好的作品展示給星珊看。


  「小珊,你看!我為你捏的城堡。」青君轉過身,一座「泥巴城」映入眼帘。城裡有宮殿,有花園,有大大的草地,城外還有高高的圍牆。


  「好嚴實的城堡呀,可是,為什麼送給我呢?」小珊又驚喜又疑惑。


  「這樣可以保護你。」青君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變得很深沉,他微微揚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些想法。星珊的父母不在她身邊,她在學校被人欺負,都是青君替她出頭。她曾告訴青君,晚上睡覺的時候,儘管握住奶奶的手,還是會做噩夢。夢見大灰狼闖進她的房間里,把奶奶吃掉了。它虎視眈眈,鋒利的牙齒上還滴著鮮紅的血。在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夜裡,星珊都全身冒汗,當她看到安詳地躺在身旁的奶奶並聽到她清晰的呼吸聲時,心跳才漸漸平靜下來。給星珊建一座城,就算外面有成群的狼都不怕了。青君是這樣想的。


  「我可以在裡面養小狗嗎?還有你平時最喜歡逗著玩兒的金魚,還有會唱歌的鳥兒和會跳舞的松鼠,還有……」星珊一邊細數著,一邊圍著「泥巴城」走了一圈,臉上露出和以往一樣天真無邪的笑容,神色里充滿了嚮往。青君幻想的念頭也被燃燒起來。他說:「還要在城裡種滿一整片的楓樹林,我們騎著馬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穿梭,跟小鹿賽跑!」


  「好,我會把我的小馬訓練得比你的快!」


  「好啊,等著看咯!哈哈……」多麼美好的城堡啊!青君再把目光投在小珊欣喜的臉上,青君心裡暗暗幻想著,如果真的可以當她的國王……


  野營的午飯過後,他們期待著「泥巴城」快點兒干透。小孩子就是喜歡為自己的小小成就而欣喜若狂,儘管最後他們什麼都不能帶走,但至少見證過兩個人最真的夢。


  青君說:「我帶了口琴,把《天空之城》吹給你聽。」


  小珊安靜地聽著,感受那吹動著的頭髮和裙擺的風。風又撫過了青君的臉,他認真的樣子很好看。青君也很陶醉,陶醉在自己的口琴聲中,陶醉在星珊的聆聽中。


  突如其來的雷雨打破了他們沉醉的氛圍,青君迅速地拉起星珊的手跑到不遠處,剛好那裡有一間舊房子,沒人住但關著門。他們並肩坐在門檐下,躲過這一場下得無奈的暴雨。


  玩兒了一上午的星珊大概太累了,很快就挨著青君的肩膀睡著了。青君還醒著,他側過臉來能聞到星珊的發香。他一邊輕輕抹去剛才在雨中奔跑時散落到星珊頭髮上的小水珠,望著前方正被大雨嘩啦啦沖毀的「泥巴城」,一邊在心裡默念:總有一天,我會為星珊建一座真正的城堡,一座陪伴她、守護她終生的城堡。


  兩個人快樂的時光一直延續著,直到星珊15歲。那是一個黃昏,放學后,星珊沒有跟青君一起回家。她預感家裡發生了不祥的事,想趕緊回家看看。


  然而天意弄人,她在回家的路上居然看見了青君,他牽著一個女生的手。他們走在前面,夕陽勾勒出他們優美的輪廓。星珊無暇欣賞眼前盡美的一幅畫面,她繞過另一條街,終於在天黑前回到家中。可惜沒來得及見奶奶最後一面。


  外面的天空還伴著夕陽餘暉,屋裡的天卻塌下來了,星珊心裡也暗下來了。她沒有去找青君,而是自己躲在房間角落裡哭了一夜,不知道是因為無力,還是無望……


  「後來呢?後來你去了哪裡呢?」剛剛聽說奶奶去世的青君追問著。


  「去了南方,去找我爸爸媽媽。爸爸以前的工友是個善良的叔叔,他告訴我,我的爸爸去當礦工很久了,不幸身亡。後來都是叔叔給我和奶奶寄的生活費,於是我就留在他那裡了。」


  星珊還告訴青君,有時候她在那個叔叔的小茶館里待得太久了,就拿著自己在茶館打工的積蓄出去旅遊一趟。她到過很多大草原,因為草原的遼闊更能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孤寂。她喜歡這種自然的真實感。旅途中有好看的風景,星珊都用相機記錄下來了。拍得特別有觸感的畫面,星珊就把它們做成明信片,都寄給了青君。


  星珊沒有告訴青君,她想跟他分享所有她喜歡的東西,因為青君是她最愛的人。


  那種感覺就像青君小時候想跟星珊天天黏在一起一樣。


  然而,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如果讓青君解釋那天為什麼沒有去找星珊放學,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因為那個女生要求青君送的生日禮物就是和她牽著手回家,青君答應那個女生的時候正是因為想起了星珊,才會心不在焉地說了句「好」。


  從星珊莫名消失的那一天起,青君就一直在等她回來,人海茫茫,他不知道去哪裡能找回那個曾經朝夕相處甚至心心相印的伴侶。抱著她一定不會一走了之、一定會回來的希望,青君等到了不能繼續等下去的那一天——他媽媽為了讓他正常地生活,給他選好了未婚妻,並安排好了婚禮。


  星珊說:「你知道嗎?我最近做了一個夢,他們都說世界不會進入2000年,1999年就是世界末日了。但我不害怕,因為我夢到世界末日的時候,我們是會飛的,我還見到了你哦。」


  「所以你給我寄了明信片,還第一次留下了你的手機號碼?」


  「是啊!我想親口告訴你我的夢。而且,我現在可以獨立生活了,想離開這裡。」


  「小珊果然還是以前那樣,總會記得我。如果我沒有結婚,娶到你真是福氣……」


  通話的最後,還是掛斷了。


  其實當聽著星珊講過去的事情時,青君就在電話那頭默默地落淚。在最早收到無寄件人姓名的明信片時,他猜想過是星珊寄來的,但他唯一不解的是,一個人的字跡竟然會隨著經歷的不同而改變那麼多。他壓著聲音,星珊沒有察覺。掛斷電話后,青君更是痛哭起來。他握緊拳頭,掙扎著,頸上暴露著條條清晰的青筋。最後,他索性躺在了地上,任由淚水揮灑。黑暗的房間里,只剩下他壓抑著的啜泣和輕微的呼吸交替的聲音。


  這一幕,似曾相識的一幕,星珊永遠不可能也不必要知道。


  兩顆曾經接近得不能再接近的心,兩個走不到一起的人,兩個註定孤獨的人。


  這是他們的宿命吧。


  其實,星珊的夢並不是真的,她在夢中看見的青君還是小孩模樣,兩顆兔牙,淺淺酒窩,笑起來很靦腆。現在的青君,怎麼還會是以前的樣子呢?

  就算世界末日來臨,又有何恐懼?奶奶去世后的那些年月里,星珊已經足夠孤獨、足夠絕望了。


  她根本不用會飛,也不用等到世界末日的來臨。


  或許在另外一個時空里,有一個不孤獨的她。


  世界依舊是轉動的,楓葉也依舊是落下的,但再也沒有寄往青君家的信或明信片了。


  上帝叫我牽一隻蝸牛去散步

  我是個急性子,偏偏老公是個慢郎中,什麼事情都慢慢拖,說什麼「慢工出細活」。


  可是我老跟他說:「現在時間最寶貴,沒有什麼慢工出細活,趕快做完事還有時間趕快發現錯誤,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做事情太慢,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最近,因為公司改組產生一些人事紛爭,我的工作內容與形態因而有很大改變,我變得適應不良,每天拿著公事回來問他該怎麼辦。


  他靜靜地聽,慢慢地分析,叫我不要急,總是需要時間適應。


  可是接著一個星期內,我不但上吐下瀉,得了急性腸胃炎,還莫名其妙得了生平第一次的蕁麻疹,生病的指標不約而同指向壓力太大,太緊張。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公司上班,打開電子信箱,裡頭有100多封未處理的郵件,我驚訝地發現其中竟有老公的名字。先把他發的郵件打開來看,信的第一段寫著對我生病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道歉話。(我心裡卻想著:「這傢伙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情,覺得內疚?」)接著是一個他從網路上看到的故事:

  上帝給我一個任務,叫我牽一隻蝸牛去散步。我不能走得太快,蝸牛已經儘力爬,每次總是挪那麼一點點。


  我催它,我吼它,我責備它,蝸牛用抱歉的眼光看著我,彷彿說:「人家已經盡了全力!」我拉它,我扯它,我甚至想踢它。


  蝸牛受了傷,它流著汗,喘著氣,往前爬。真奇怪,為什麼上帝叫我牽一隻蝸牛去散步?「上帝啊!為什麼?」天上一片安靜。「唉,也許上帝去抓蝸牛了!」


  好吧,鬆手吧,反正上帝不管了,我還管什麼?任蝸牛往前爬,我在後面生悶氣。


  咦?我聞到花香,原來這邊有個花園。


  我感到微風吹來,原來夜裡的風這麼溫柔。


  慢著!我聽到鳥叫,我聽到蟲鳴,我看到滿天的星斗多亮麗!


  咦,以前怎麼沒有這些體會?


  我忽然想起來,莫非是我弄錯了?原來上帝叫蝸牛牽我去散步。


  重複看了這個故事三次,眼淚轉啊轉。淚能流下倒好,流不下的眼淚藏在心裡感到更難過。


  自從看了這個「蝸牛」故事,我慢慢學習在等公交車的時候不要心浮氣躁。我慢慢學習在等待上司反反覆復做決定時氣定神閑,動動腦筋想想決策的多種考慮與執行。


  我慢慢學習在原本不喜歡待著的廚房裡,找到煎出美麗荷包蛋的樂趣。


  至於我的老公,我也終於發現,他,原來是上帝派來牽我去散步的蝸牛。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他的時候,他卻裝著一臉哀怨地說:「反正你就是嫌我慢,想把我當成蝸牛一腳踩死……」


  油漆女工的愛情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在一所剛創立的培訓學校當英文老師。我們學校主打的不是文化課,而是跆拳道、乒乓球、鋼琴、舞蹈這樣一些技能課程,學生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


  老闆為了騰出更多的教室,安排長廊左邊上課、右邊裝修。當然,不是叮叮噹噹的那種,當時還有家長來「陪聽」課程,哪裡肯讓家長聽到敲敲打打的聲音?主要是粉刷,把灰溜溜、髒兮兮的牆壁粉刷一新,再擺上幾個花盆。好歹收學費的時候,能讓環境基本上對得起價錢。


  所以那段時間,我們上課的間隙,總有一幫油漆工來幹活。他們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我們經常會見到的那種,每天穿著工裝,戴著帽子,衣服上、身上常常沾染著油漆,白一塊綠一塊的,有時連頭髮上都有油漆,平時遇到估計誰也懶得多看他們一眼。


  那時候我每天要去給他們送鑰匙開門,因為其他同事都不屑於跟油漆工打交道,送鑰匙的任務就交給了我。我倒不覺得什麼,有時候反而會很享受地看著他們粉刷,像是在欣賞一門藝術。


  油漆工幾乎全部是男的,印象里只有那一個女人。我經常看見那個女的,不過30出頭,總是默默地在牆角粉刷,好像也不是非常能幹,有時候自己坐在一旁歇著。因為我每天都過去,她見了總會笑著打招呼,有時候還簡單地聊聊天,就像是普通朋友一樣。


  那天我過去的時候,她正在一旁坐著,也不是坐著,就是靠著牆,整個人蹲在那裡,感覺就要坐到地上去了。我嚇了一跳,忙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笑了笑說沒什麼,自己身體不好,經常會頭疼、肚子疼,干一會兒歇一會兒,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工人。


  這話我信。因為每次見她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蔫蔫的。我曾想,肯定是工作太辛苦,或者是生活不如意才如此沒精神吧。


  因為後面我正好沒有課,就陪她在那裡聊天。她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如實沮喪地回答,剛分手。她問原因,我說:「因為大學畢業,異地,他考上了家鄉的中學教師,而我還沒有合適的工作。他家裡希望我也過去考個老師,但是我不願意,最終大家妥協不到一起,就分開了。」


  她聽完想了想,說:「那算了,他不夠好,你們不合適。」然後她跟我講起她的故事。


  她說,我每天都見到的那個戴藍帽子的男人,就是她的老公,也是這個裝修隊的工頭,兩人結婚好多年了。


  她指指自己,笑道:「你看,我身體常年有病,相貌也很一般,脾氣還特別差,但是老公這麼多年一直對我非常好。」


  起初,老公是打算「養著她」的,不讓她出來幹活,在家裡看看電視、種種花草。但她自己不情願,非要出來和他一起工作。她覺得,每天工作八個小時、睡覺八個小時,如果不出來和他幹活,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就太少了。她說自己出來工作,不為其他的,就是願意兩個人多見會兒。


  她老公對她,說「溺愛」似乎也不算過分。兩個人幾乎沒怎麼吵過架,她脾氣差,老公就讓著她,每次因為一點兒小事她剛想發火,老公就嬉皮笑臉地來哄她了,氣都生不起來。而且,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說了算,他什麼都不讓她干,做飯、打掃衛生、洗衣服這些活兒老公結婚前就包辦了,拿她當個寶,生怕別人搶走了。


  事實上,還真有個第三者,也不能算是第三者吧,是一個跟她老公一起追她的人。


  當年,他們三個都是朋友,那個男人跟她的老公同時喜歡上了她。那段時間她一直舉棋不定,考慮不出到底要跟誰在一起,因為兩個人都對她非常好,而且知根知底。她現在的老公沒文化,腦子卻很靈活,當時「騙」她說:「你看,他學歷那麼高,將來你們在一起,他肯定得笑話你,說不定到最後他說什麼你也聽不懂,受欺負受騙了也不知道。我就不一樣了,咱倆都一樣,半個文盲,誰也不會瞧不起誰,在一起就是高高興興過日子。我想辦法賺錢給你買想吃的、愛穿的,不是很好嗎?」


  另一個男人學歷的確比他們都高,條件也好,但是老公那樣嚇唬了她幾句,她就信服了,覺得自己就是個文盲,找個粗人才能過得舒服,於是沒多久就表明了立場,選擇了他。但是,那個失意的男人並沒有因此放棄,對她說會一直等著他,而且一如既往地對她好,給她送吃的,提醒她天氣……那時候老公也沒有過多地干涉她和那個男人的接觸,說他們還沒結婚,他可以公平競爭,反正他愛她,也不怕輸給他。


  因為老公對自己一直很好,她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很長時間裡,三個人都非常平和地交往。


  後來,因為工作的原因,那個男人去了新疆,但是每周都會給她寫信,問她過得好不好,家裡發生的事情,也希望她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她很少回信,因為她過得非常好。


  再後來,她結婚了。結婚的時候,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不必再等自己了,她已經決定嫁給現在的老公了。她以為,那個男人可以因此放下她,但他沒有。


  男人還是堅持寫信給她,信里每次都會說,如果他對你不好,你離婚了,我還是等著你,不管什麼時候都等著你。


  有一天,那個男人寫的信件被她老公發現了,老公要來了對方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非常明確地對他說,他們兩人過得很好,不可能離婚,請他無論如何都要放下,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


  但是這招兒根本不管用,那個男人始終都沒有放下,一直到現在。他們結婚已經近十年了,男人還是堅持給她寫信,也沒有別的出格的事,就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好像從頭到尾,他們三個也沒有翻過臉,所有的事情擺在明面上,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除了那一次。


  因為那一次她病了,獨自在家難受。新疆的男人剛好打電話過來,得知她生病還是一個人在家,非常生氣,當即就打電話到了她老公那裡,劈頭蓋臉把她老公罵了一頓,將她老公喊回了家。


  老公回家也有幾分不高興,說你下次病了,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不要打給他!然後又細心地給她煲湯,打熱水洗腳。


  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少女一樣的表情,不是炫耀,也不是自戀,有點兒無奈,又有點兒自己也不相信的迷惑。她一直強調說,我長得一般,脾氣也壞,還是個病秧子,他們這樣對我,覺得跟做夢一樣。


  頓了頓,她又總結說:「小姑娘,我哪裡都不如你,可是我比你幸福,找到了真正對自己好的人。」我一聽,在心裡默默地哭了個稀里嘩啦。可其實我也知道,她口口聲聲說哪裡都不好的自己,身上一定有著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美好,才能得到兩個人的痴情。


  現在,她跟她的老公生活得很好,那個男人仍然獨身,關注著她是不是幸福。其實她特別希望那個男人能夠找到喜歡的人,結婚生子。畢竟,她沒有瓊瑤戲里那麼浪漫,在她看來,過日子更重要。如果是她,不會為一個男人一直傻等。她也沒那個能力等。


  我問她,是不是因為那個人的壓力,才讓老公時刻具有危機感並且格外明白珍惜。她想了會兒說,也可能吧。但無論如何,她覺得特別滿足,自己這輩子賺了,就算忽然得大病離世,都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沒怎麼注意過她所說的老公,那個個子不高的工頭。第二天,我偷偷仔細看了看他,人有些瘦弱,但是非常精神,氣宇軒昂地就走進來了,還哼著跑調的小曲兒,看上去心情不錯。看到他,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當年他對她說「咱倆都一樣,半個文盲,誰也不嫌棄誰」的狡猾、得意的樣子,忽然有些羨慕他們。


  那天臨走時,油漆女工安慰了我幾句大道理,諸如「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離開你的」那種話。我笑了笑,我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一份什麼樣的感情,也不願猜想。但那個下午,我真真切切地為油漆女工高興,她這一生,擁有了這樣一份「賺到」的滿足。


  相親對象是修手機的


  我的大學是在南京上的,畢業之後就理所當然地留在了南京,找了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開始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像前腳剛剛邁出了學校大門,後腳就自動彈出好幾桌親戚,捧著成打的適齡男青年來追著讓我去相親。


  因為老家在鹽城,離南京近,所以基本上有了假期就往家跑,可以預見的是,每個回家日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相親日。當時才步入社會,拿著微薄的工資,也捨不得買衣服,可能我也不是個愛打扮的姑娘吧,身上穿的來來回回都是數得過來的幾件。而且我還有個習慣,就是回家的時候會把自己不想穿了的衣服穿在身上帶回家,省得行李太多不好拿。


  所以,我每次回家的時候,基本上都是灰頭土臉的,穿著那些即將被淘汰掉的不合身的衣服,看起來就跟從垃圾堆里撈上來的一樣。連鄰居家大嬸有一次都忍不住來跟我說:「莉啊,女孩子還是要稍微打扮一下的,你看你這樣,哪像是在大城市混的樣子。」


  要知道,這可是三線城市裡城郊小鎮上一個50多歲的大嬸啊,她都非常明確地表示嫌棄我了。所以我一連相了若干個,都沒什麼下文。當然,也不全是沒看上我的,只是當時我對相親這件事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大概覺得自己還不是標準的「大齡剩女」吧,所以態度一直模稜兩可,叫我見面我就去見,每次見完便永不再見。


  後來,有一次「十一」放七天假,我明確地得到了要回去相親的指令,但還是跟同學跑去常州玩了一圈,10月2日才磨磨蹭蹭地回到家裡。而那個相親對象,因為有事要提前回南京,所以,我們只有2日上午這麼一個交集。


  對於相親對象的身份,家裡只給我說了幾個字,那就是:修手機的!

  好吧,修——手——機——的,這個工作讓我的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了丹鳳街門口的攤販。雖然覺得有點兒滑稽,猜測又沒戲,但最終還是答應了見面,看一眼嘛,又不會怎樣。


  那天我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穿了一套上周跟同學在上海買的新衣服,我清楚地記得是一件藍色的上衣和一條白色的裙子,還有一雙香檳色的高跟鞋,隆重得自己都有些詫異。到家時大概還不到9點,嫂子就把我拖進屋塗脂抹粉地一番捯飭。以前我都會反抗的,那天真的很邪門兒,我開心地接受了,還挺主動。或許心底根本沒抱任何希望,反而能夠輕鬆上陣吧。


  然後一堆相親的人就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我家,鎮子小,家家戶戶都認識,要來就是一大堆人,我第一眼看見那個男生就覺得很眼熟,一定是在哪裡見過的那種感覺,又覺得他長得很像我的小學同桌,但又絕對不是他。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沉浸在這個問題里不能自拔,也沒心情搭理他,他說的什麼也沒認真聽,就一個勁兒地低頭悶想這傢伙到底是誰。後來可算被我想到了,他就是我那個小學同桌的哥哥,親哥哥!我小時候就認識他,經常在放學路上遇見他,我還記得那時候他邋遢得很,整天髒兮兮的,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我們偶爾會在一起玩,相當偶爾啊,因為我那時候就嫌棄他臟。但沒想到的是,長大之後,他竟然變成了如此乾淨清爽的男生,說話禮貌親切,還有溫和的笑容。


  他的身份揭開,我們就都沒有那麼拘謹了,也終於知道了這個所謂的「修手機」的,原來是在中國聯通。看來聯通、移動、電信這三大運營商在我們老家的身份,都只是「修手機的」而已。


  我們聊得非常隨意,以至於我現在都記不清到底說了什麼,但時間還是一晃而過。當天下午他就回南京了,到了7日我回南京的時候,他給我發簡訊說:我去接你吧!

  後來,我們便開始了簡訊和QQ的聯繫,大概很多相親的男女都離不開這兩樣東西。他其實不是個會浪漫、會說甜言蜜語的人,甚至有些遲鈍。我們從認識開始到結婚這麼多年,他都沒有給我送過什麼像樣的禮物。唯一的一次,是他從哪裡旅行歸來,約我吃飯,當時還有個朋友也在,他帶回的紀念品里有一雙筷子。他倒也沒有說要送給我,但我那個朋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奪過來說:「哎呀,這個一定是送給莉的禮物吧,筷子好,成雙成對!」


  然後他就真的送給了我,當時我就傻眼了,一雙筷子啊,當時我們的關係還沒有完全確定,還處於那種很美好的朦朧期吧,有送處對象的姑娘筷子當禮物的嗎?現在想想,這真是一件神一樣的禮物啊!但因為這件意外的禮物,關係反而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又近了一層。


  我們倆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沒有大起大落,也沒有磕磕絆絆,相親,相處,結婚,好像早就被什麼人安排好了一樣。有時候想,自己應該算是相親的女孩里非常幸運的一個吧,沒有經歷過太多奇葩,相親能夠遇見小時候的玩伴,他還在時光的打磨中改掉了我最討厭的缺點,長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最終成為我的老公、孩子的爸爸。


  現在,我們的女兒已經上小學了,我在南京,他外調到上海,每個周末的高鐵成為我們之間最密切的聯繫。但是異地生活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不便,甚至連吵架都吵不起來,因為不知道有什麼可不高興的。我倆都是隨遇而安的性格,覺得很多事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何況南京離上海也非常近,我去上海時我們會一起逛淮海路、南京路,他回南京后我們一家三口就變著樣子做想吃的大餐。


  異地的生活會彼此想念,我也會隨時跟他分享女兒成長的一點一滴。即使他不在家,女兒也會用稚氣的聲音說:「不常在家的爸爸是我們家庭里最最重要的成員。」


  看著女兒純真的模樣,我回想起很多年前,那個10月2日的上午,心裡充滿了感激。那一天,大概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命中注定吧。


  這一路的我愛你都有美好結局

  愛情里的過錯,都是雙方各執一詞,給了對方不需要的需要抑或是把傷害強行施加給對方,自己自得其所。愛情也有錯過,大多是不夠勇敢,學不會嘗試,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放棄了不該放棄的。


  勇敢小姐有一種魄力,她看上的人、要走的路,沒有顧忌,不在乎後果。她說:「最壞的結果就是死,既然死不了,還有什麼好猶豫。」


  勇敢小姐是東北姑娘,典型白羊座,人群里嗓音最大,且永遠沖在最前面。朋友們用四個字完美詮釋了她的性格——原始獸性。


  她在北京上的大學,剛進校就因為大嗓門兒搶走了學姐的主持人位置,成了文藝骨幹。當室友還在適應高中到大學的過渡期時,她已經每天忙碌在各種外聯、會演和考證中了。僅靠幾次藝術節,她就以讓人瞠目結舌的浮誇主持風格贏得了享譽全校的知名度,同學們親切地在她乳名後面加了個「哥」字,彰顯其屹立不倒的江湖地位。


  大二的聯誼會上,勇敢小姐對一個男生一見鍾情,以至於整晚都異常亢奮,感覺自己一舉一動都映在別人眼裡,笑得格外歡脫。散會後一打聽,人家已經有了女朋友,而且那個女友還是某選秀節目的二十強,走在大馬路上都會被人堵著合影的那種。


  勇敢小姐當然不以為意,還為此展開了瘋狂的挖牆腳行動。因為那個女生跑商演時常不在校,她就每天準點出現在食堂,戳在男生旁邊,還安排低年級的學弟盯著對面宿舍樓的一舉一動,只要那個男生一出來,她就假裝路過偶遇,順帶打個招呼。要到他的手機號后,以打錯為由接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久而久之,兩人就混熟了。


  勇敢小姐不做拆人台、當小三的勾當,而是大大方方乘虛而入。在得知男生跟他女友漸行漸遠后,白天在他空間里留「心靈雞湯」,晚上去圖書館圍追堵截。故事的高潮是男生的女友跟圈內的男演員好上了,平安夜當晚,兩人在首都機場準備飛往泰國度假時,被男生逮個正著。最後當然只有男生痛了心,因為由始至終,他都被兩個助理大漢擋著,眼睜睜看著女友翻著白眼壓低了帽檐跟男演員一前一後進了頭等艙的安檢通道。


  那一刻,男生的世界熄了燈,經受著周遭旅客的指指點點,像個落單的孩子般踱步走出機場。門外,裹著紅色大衣外加綠色圍巾,像一棵聖誕樹一樣的勇敢小姐,正端著兩杯熱奶茶微笑地看著他。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畢業后男生去了一家日企,勇敢小姐在新聞頻道做主播,你儂我儂得每天都跟剛戀愛一樣。勇敢小姐的獸性在男生那裡退化成一隻野貓,恨不得隨時隨地都長在對方身上,無事撩逗一下,恩愛程度讓兩人成了眾人皆知的情侶楷模。


  男生經常日本、北京兩地跑,勇敢小姐也無半點兒怨言,只要對方要做什麼提前給她報備,晚上及時發來晚安信息,知道他的行蹤就好,所以「出軌」或者「出櫃」這種關鍵詞在勇敢小姐的三觀里根本不存在。


  即便後來男生一走一個多月,她也穩如泰山地在家裡候著他。在他回來前一天,連敷了半個月面膜的勇敢小姐頂著一臉「油田」去購置新衣,忍痛刷了幾筆大單,心滿意足地拎著大小包去滿記吃甜品。路過她一直捨不得吃的高檔西餐廳前,她看見自己的男朋友跟一個女生在靠窗的位子上吃飯。


  她默默撥通了男生的電話,聽嘟嘟聲已經回了國,接通后對方果然騙了她,跟電視劇的橋段一模一樣。但她沒有捂著嘴跑掉,而是大方進了那家餐廳,然後在他們旁邊的位子坐下,男生看見她臉都綠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勇敢小姐擺出闊太太的架勢把餐單上的牛排從頭到尾點了個遍,服務生不肯下單,她就故意扯著嗓子大喊:「什麼意思啊你們,誰規定一人只能吃一份牛排啊?我吃著嘴裡的想著外面的是我的自由!」然後故意撇過頭朝男生那邊反問道:「你說是吧。」


  最後服務生給她前前後後上了十份牛排。吃的時候,她故意陰陽怪氣地一邊嘮叨一邊把刀叉磕得砰砰響。女生有些不悅,便撒著嬌拉著男生走了,這期間男生始終埋著頭,全程用頭頂對著勇敢小姐。


  等到他們離開后,整個餐廳回歸安靜,聽清音樂時,才覺得一切傷感到死。勇敢小姐嘴裡包著一大口牛肉,吞不進去,乾嘔了一下,眼淚就全出來了。


  男友出軌沒有讓勇敢小姐意志消沉,而是給了她追回真愛的動力,因為她無法說服自己,那個每天說想念說愛她的人,怎麼會在頃刻間自我了斷所有的緣分,轉而投向一個跟他氣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女人的懷抱。


  跟蹤過他們幾次,掌握了男生的獨處時間,勇敢小姐再一次乘虛而入,頻繁出現在他新租的公寓、健身房,以及他公司樓下的星巴克,但都無濟於事,男生這次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給她單獨坐下來聊聊的機會。


  好像鐵了心要徹底結束一樣。


  勇敢小姐仍不放棄,硬的來不了她就來軟的。那個女生跳國標舞,喜歡穿長裙,一日只有早、中兩餐,說話溫柔,看人的時候眼睛都有光。猜測男生換了口味喜歡這種女神類型,於是勇敢小姐照葫蘆畫瓢報了國標舞的班,清空了衣櫃里的鉚釘豹紋,一天只吃一頓飯,餓得晚上睡不著在床上掐自己大腿。她還克制了嗓門兒,低八度跟別人交流,以至於再回電視台錄節目時,被主編訓說國家搞建設的大新聞報得跟奔喪一樣。


  兩個月瘦了二十斤,勇敢小姐連走路都晃悠。把自己弄成四不像后,男生竟然依舊淡漠。可以說是用盡了渾身解數,可就是挽不回這段戀情。勇敢小姐照著鏡子,開始徹底鄙視眼前這個怪物。


  一個攝影師朋友見她狀況不好,去她家問候,開門的勇敢小姐滿臉是淚,她捂著心口痛哭。這大概是攝影師第一次見她哭得這麼傷心,蹲下來連忙安慰她。只見她抽泣著從嘴裡冒出四個字:「老娘好餓。」


  不是說她真的不傷心,不難過,只是她心裡自覺還沒到頭,不願意放棄罷了。勇敢小姐常說:「人之所以會放棄,是因為只看見前方的路途遙遠,而忘記了自己是堅持了多久才走到這裡。」


  分手后的第四個月,聖誕節,北京提前下了雪。攝影師朋友組了一個名曰「醜媳婦終要見公婆」的局,帶他偷偷交往了幾個月的女友跟大家見面。等到女生一進來,勇敢小姐徹底傻了,因為她就是那個小三女神。


  故事說到這裡會有點兒狗血,但生活原本就幾多矯情。女生說她是個話劇演員,男生是她的好友,因為男生的媽媽突然有一天站不穩,走路保持不了平衡,跟他過世的外公當初情況一模一樣,才知道這是家族的遺傳病。他不想某天肌肉萎縮癱瘓在床連累勇敢小姐,所以才選擇用最笨的辦法逃避。


  勇敢小姐當晚就飛奔到男生的公寓,敲門對方不應,便站在大雪裡不停喊男生的名字,直到惹來住戶抗議,保安架著她往外趕時,男生才下了樓,滿面愁容地把她拉回了家。


  勇敢小姐一進家門就翻箱倒櫃把他藏好的相愛證據一件一件搜出來,電影票、公仔、CD,直到翻到衣櫃里那年平安夜她穿的紅色大衣和綠圍巾。兩人淚眼相看,她邊哭邊說:「如果你不喜歡我了,還留著這些幹什麼,如果你覺得騙我能讓我們都好過一點兒,能不能想點兒好的理由啊,你以為演電影呢啊,你人還站著,那就抱我,站不穩了,我就抱你。多大點兒事啊!」


  最後,他們又回歸同居生活了。


  醫生說這個遺傳病的基因有一半存在的可能性,是可以查出來的,只是要看當事人肯不肯。勇敢小姐說沒必要,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知道,愛情趕不走,時間也有限,與其長久折磨,不如過好現在最美的時光。


  後來,男生背著勇敢小姐去查了基因。


  診斷的結果他只給一個多年的好友說了,那個好友就是我。


  聽著他們的故事,梳理他們一路而來的愛情,結果好像並不重要了。因為每一段愛情故事裡,都會有一百個死心的瞬間,有一百個想要放棄的瞬間,有一百個被刺痛的瞬間,有一百個強忍不哭的瞬間,但都抵不過幾千幾萬次想要擁抱對方的瞬間。


  在所有人都等著他們何時被現實打敗的時候,勇敢小姐從未有任何放棄和猶豫的念頭,她說:「愛有多艱難,就有多燦爛。」


  故事的結點並不會落在誰的離開上,因為我相信,這一路上的我愛你都有美好結局。


  聖誕快樂。


  「臭流氓」的二十七年

  我1986年出生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中國第一個沐浴陽光的城市。我的故事,要從父親講起。


  父親是家裡的老疙瘩,東北話,就是最小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年少得寵,學習好,人聰明,又懂事。據奶奶說,大伯和二伯都穿壞了三套衣服,而父親一套衣服還嶄新如初。父親從小是鄰居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考試從沒出過前三名,又擅長體育,長跑、短跑、各種球都不在話下。高考時父親考了佳木斯市文科第三,是大家眼裡的明日之星。


  但就在發成績的第二天,父親和同學喝酒慶功,與當地流氓起了爭執,大打出手,隨後又被報復,被鐵砂槍打傷。爺爺奶奶帶著父親奔走於全國看病就醫,仍然沒能保住父親的右眼,落下了殘疾。要知道,當年大學入學非常嚴格,近視超過多少度都不要,更何況一個獨眼殘疾去念建築學院了。


  父親與大學失之交臂,性情大變,頹廢得像是換了個人。爺爺看不慣父親萎靡不振的樣子,對他破口大罵;父親忍受不了,身無分文便離家出走了,直到兩年後結婚時才回家。


  母親是讀書時認識父親的,那時父親還是學校的明星。父親出事後,一次在工地遇見了母親。母親當時是單位里開鏟車的女強人,而父親只是搬磚頭的臨時工,右眼還有殘疾。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沒多久就結婚了,後來就有了我。


  我從小生活貧苦,父親是工地的臨時工,只能靠賣力氣賺錢,每天到家都已繁星點點。母親稍好些,把鏟車開得很帥氣。不幸的是,我兩歲那年,一次意外事故,母親右小腿和踝關節骨折,左臂骨折,肋骨骨折兩根,在醫院躺了半年,接下來就是長達七年的休工傷。


  這七年裡,母親自己開小賣部、裁縫鋪、飯店,帶著傷殘的身體想盡辦法賺錢。父親非常要強,因為眼睛殘疾,很多老朋友幫他介紹工作,父親不願給人添麻煩都謝絕了。他一直自己打拚,做了多年的臨時工,搬磚頭、扛水泥,後來考了電工的證書,改做電工。


  因為父親為人正直,做事細心,單位有很多事情都放心地讓他去做。我上初中時,父親已經是佳木斯市房建辦(住房建設辦公室)裝修隊的材料員了,佳木斯市火車站的翻新,佳木斯游泳館、體育館的建築都有父親的參與。後來父親調去物業做經理,我上中學時家裡買了新房子,生活終於漸漸平穩,母親也重新回到單位做會計。


  看著父母一路坎坷走來,我卻非常不懂事。高中的時候打架、混社會、處對象,成了出名的小混混。因為我的不懂事,浪費了家裡很多錢。家裡最艱難的時候還堅持供我學畫,從我六歲開始一直不曾斷過,找最好的老師,去最好的美術班,紙筆顏料從不比別人少。對於那時的家庭,供一個美術生比買房子、買車都難……


  我從小對圖形的認知能力就比較好,三四歲時父親教我認字都是在物品上貼字條,然後把字條拿掉讓我說和寫。上到學前班,我的畫經常被表揚。六歲那年,老師找到母親,說我繪畫天賦很好,希望家裡培養。從此我就開始了漫長的學畫路。


  起初是在學校的第二課堂學習美術,小學三年級的周末去曙光美術學校學素描,四年級又改去一所美院學素描色彩,周六周日和寒暑假都泡在畫室。


  從我上小學起,直到大學畢業,從來沒有過過一個寒暑假。別人放假的時候,我就背著畫板橫穿佳木斯市去學畫畫。


  父母一直擔心我的文化課,因為別人補課的時間我都在學畫。但一直到初二,我還能考全班第三,自己也小小得意。可沒多久,我跟班花戀愛了。當時學校有個混子,追了班花好久,我戀愛后成了他仇視的對象,隔三岔五他就來找我麻煩。


  我沒那麼老實任人欺負,從開始被人打,到打別人;從之前聽課學習,到整天想著如何把面子找回來,叫大家服我,我完全變了個人。沒多久,我就在學校有了名氣,所有混子都不敢找我麻煩了,但我跟那個女生也分手了,因為我變成了十足的痞子,抽煙、曠課、替人出頭、拉幫結夥、跟老師作對。


  家人拿我沒辦法,父親沒少揍我,但是沒用。混日子的那幾年,我唯一沒敢放下的,就是畫畫。初三那年,我因「劣跡斑斑」被學校開除。轉學前,我拿了佳木斯市藝術節初中組繪畫比賽第一名,學校和老師都跟著受了獎勵,開除也沒有給我批評大會和檔案污點。


  進了高中,我越發地猖狂,開學不到兩個月就發起了100多人對11人的群毆,目的就是:不出名誓不罷休。那次事件學校開除了很多「頑劣分子」,我是其中之一。


  一向好強的父親低頭找人求情,最終保住了我的學籍。後來我以特長生的身份代表佳木斯市參加黑龍江省藝術節,在全省的高中美術生比賽中,我是唯一的高一生,雖然競爭者是200多名高三學生,我依然給佳木斯市捧了個第一名回來。當時還發了個文件,將我保送到哈工大藝術系。


  有了保送名額,我越發肆無忌憚,整個高中到處惹是生非。也是那時候,我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小黃。高二的運動會上,我開始追她。當時我在學校有四個兄弟,我們算是「五虎將」,沒人敢惹的高中一霸。我排老二,大家都喊我二哥。我不好意思說太肉麻的話,有一天就對小黃說:「明天我讓兄弟們喊你二嫂行嗎?」


  起初她沒聽懂,我又說了一遍,她說考慮兩天答覆我,我就轉身走了。剛走了沒兩步,小黃又把我叫了回來,說,等等,我考慮好了,可以。


  就這樣我又戀愛了。


  高三時,發生了一件對我影響很大的事。那一年忽然改了高考政策,所有保送名額全部取消,換成加分,5—20分不等,我瞬間傻眼了!這三年除了畫畫,我一個字兒沒學,書包都沒背過,更別說作業和考試!就算畫畫我也只是在美術班給老師當了三年助教,高二的時候給學長做過替考,亂到自己都想不起來究竟幹什麼去了。最終,文化課我只考了240分,本科一個也上不了,美術過了N多也白費。


  父親很惆悵,要花家底想辦法讓我進大學,說希望我能繼續學畫畫,不想耽誤我畫畫。


  我哭了,哭了好久,後來我選擇了天津一所大專院校,沒讓家裡多拿一分錢。想到父母這18年為我做的點點滴滴,我每天驕傲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以及即將到來的迷茫人生。我崩潰了,也或者說,終於清醒了。我自閉了一個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學繪畫軟體,如PS、PT、AI、FL等,拚命想把之前浪費的時光補回來。一個月里,我電話不接,房門不出,一句話都不肯說,餓了就自己找口剩飯。到上學前,身高1.83米的我只有115斤,瘦得像牙籤一樣。


  但這並不是最糟糕的。我一個月完全不與人交流,沒有說過話,再開口時,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結巴,而且非常嚴重。


  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恢復,一說話就有些結巴,很多朋友還以為我是天生的。


  步入大學生涯沒多久,我有些失望,覺得什麼都學不到,一個學期就崩潰了。我想出去學畫畫,於是幫老師做單子,想攢點兒錢報班進修。可惜老師很摳門兒,我沒賺到什麼錢,就打算拿生活費去報班,但生活費根本不夠。最後我跟家裡開口要了學費,在一家數字藝術培訓機構學習繪畫,並考了中級插畫師、高級插畫師以及平面設計師認證。我當時覺得很了不起,後來才發現根本沒用,好在,真的學到了東西。


  就是那時候,我又萌生了「闖江湖」的想法,打算外出賺錢。


  當時我偶然得到了一個在開發區畫壁畫的機會,整個人格外用心。沒等畫完,又有其他人來找我,我以比同行更低的價格、更好的質量,一連氣兒畫了好幾面牆,咖啡廳、酒吧、古董店、高爾夫俱樂部……賺了一點兒錢后,我為父母買了兩部電話,還剩下6000元錢。


  回到學校,我開始頻頻找老師,說好話,拿作品,終於辦了一個「免修不免考」的特赦。我可以提前出去實習了,課可以不上,但作業要交,考試要回來,還必須及格,然後用實習證明和各個老師的簽字加上所有科目成績,來換畢業證。


  就這樣,剛大二我便隻身跑到了上海。那時候心裡想的,就是要對得起父母、對得起這麼多年的付出,必須混出個樣子來。


  初來上海的時候很興奮,把一切想得簡單美好,做夢都是憧憬。很快,我找了家動畫公司上班,做人物設計,第一個月工資800元。從什麼都不會開始,我白天黑夜地跟著學,月底工作小結,我一個人完成了88個工作量,全公司最高,幾乎是我們組的一半,而且是組裡年齡最小的。第三個月我就升了組長,工資漲到2300元。結果公司發生變化,總導演帶著主力走人,新領導特別肆無忌憚,一個執行導演拉我創業,我沒想太多就答應了,幾個人一起做原創動畫項目。之後半年多的時間,每個月我只有1000元生活費,策劃、編劇、設計稿、原畫、動畫、人物場景、道具、後期等都是我一人兼著,網站也是自己做。每天8點起床就工作,干到凌晨2點才休息。兩個項目的樣品終於出來了,沒想到卻趕上了經濟危機,之前談好的投資不投了,我們的努力打了水漂。


  這半年裡,我數次回天津考試,為了畢業證奔波往返,每個月1000元的生活費基本剩不下。那時候我住公司,速食麵吃完了就餓著等發工資,別人吃東西我就跟著混一口。記得有一次,我從天津回來,兜里只有30元錢,十多天後,兜里還是30元錢,那幾個月多了一個毛病:只要餓了,手就抖,心就慌,偶爾還出虛汗。


  因為不到20歲就獨自在外地,家鄉的幾個兄弟非常照顧我,每年中秋、母親節、父親節,都會替我去給我父母送花、送禮物。我每次回家鄉,大家依然跟高中一樣胡吃海喝,那時候又感覺世界是我們的了。


  但是我知道,我丟了大本,不能丟人生。我不甘心被落在後面,所以提前跑出來工作,而且一定要干好。等同學們畢業開始為找工作發愁時,我已經做了幾年管理了。雖然這期間,無數次投資變卦,我也幾度崩潰,反反覆復一窮二白,胃病、肩周炎、營養不良……但是我的熱情和創業夢沒丟,只要朋友說要創業,我就能拋下一切往前沖,一次次重新開始。現在的我一邊做單子、一邊做策劃,雙管齊下,希望成功的概率能夠大一點兒。


  再過幾天,我和小黃在一起就整整十年了。去年,我們結婚了,沒房沒車也沒有鑽戒,但她還是笑盈盈地嫁了。我知道,吃苦遭罪暫時她是逃不了了,誰叫這姑娘傻乎乎的,非要對我這個臭流氓逼婚呢!

  不過,我相信,她想要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們再慘也比父母當年擁有的多,而且正一步步好起來。生活中有許多的不如意,前面二十幾年或許我已經比別人經歷了更多,至於日後的美好,我相信,今天的我依然可以帶著小黃,一如當年地往前沖,比別人更早地趕到。


  如果當初我勇敢


  一面之緣


  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她和我相鄰而坐。


  很隨意地聊了幾句,原想打完招呼睡個美容覺,卻沒想到越聊越多,最後竟是困意全無。


  她說再過幾天就整33歲了。我隨口問:「結婚了嗎?」


  她笑了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我有些好奇,卻不好意思唐突發問。她看我欲言又止,忽然笑了,認真地說:「妹妹,我和你聊得投機。有些事這麼多年從沒和任何人講過,但這輩子我跟你大概也就這一面之緣,所以對你說了也無妨。你就當個故事聽吧!」


  我一愣,忙點點頭。不知道她要講的是什麼秘密。


  她先是說到了自殺。她自殺過一次,沒死成,後來又產生過很多次自殺的念頭,最後都被另外一個念頭打消了。


  我問是什麼,她說:「你看,我還年輕,我活得不好死了不要緊,可是我的父母老了,他們雖然知道我性格有缺陷,但是對我很好。我死了最難過的是誰?白髮人送黑髮人。太殘忍了。」


  她繼續說:「所以我當時一遍遍勸自己,就算真的活不下去了,也要再熬幾年,儘儘孝,等到父母都走了,這個世界上再沒什麼人讓自己牽挂了,到時候再死也不會糾結。」


  我小心翼翼地問:「可是為什麼要自殺,活得不好是指什麼?」


  她想了想說:「我有抑鬱症,很多年了,一直沒治好。其實也不知道是抑鬱症還是其他什麼,我之前去看心理醫生,感覺他說得也不是特別對。」


  那一路幾乎都是她在講,我在聽,她偶爾情緒激動,講得很急切,像是憋了許久。


  事情要從很多年前說起。她是個農村姑娘,從小學習成績優異,人也活潑開朗,很是討老師喜歡,整個小學她都是老師用來給同學們樹立榜樣的模範人物。


  但在小學的最後一年,發生了一些事。


  他們的村子小,哪家人出點兒什麼事,全村大人小孩都知道。所以有段時間,村子里傳播最廣的一條新聞就是:老方家的大姑娘懷孕了,又流產了,出了好多血。


  老方家的大姑娘還不到20歲,也沒聽說有對象,所以她懷孕在當時大人的眼裡是件非常不好的事。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點的,說這丫頭如何如何。


  她聽得不是很明白,當然也不好意思問,只知道大家都笑話方姑娘,很丟人。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本來聽聽也就罷了。但與此相連的是,沒多久,她就來例假了。她當時根本不知道例假是什麼,母親從來沒和她說過,老師也沒說過,同學更沒有說過。似乎,她當時是班上很早來例假的女生吧。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進入五年級后,父母的關係忽然惡化,每天不停地吵架,連摔帶罵,罵的都是非常難聽的字眼,也沒心思管她。她很反感父母爭吵,經常獨自關在屋子裡聽廣播,盡量避免聽到他們的爭吵。所以來例假后,她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不跟母親說。


  她惶恐不安,沒想到「不停流血」這件事不是一會兒或者一天就結束,於是更傻眼了。焦急之下她一下子想起大人們說的「方家大姑娘……流了很多血」,於是就懷疑自己也和方家大姑娘一樣,懷孕了。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在心裡絕望地想:完了,自己也是大人們眼裡的「不好的姑娘」了吧!如果被別人知道是要被罵死了吧!


  那段時間,她整個人忽然消沉下來,不愛和同學說話,在班上回答問題都沒什麼底氣,彷彿藏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再也沒有心思學習。


  雖然,後來她終於弄清楚了這件事,但她的性格在同學的眼裡已經有些「古怪」了。連老師都不明白,這麼個尖子生,怎麼一下子像換了個人似的,每天無精打採的,連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曾經對她的喜愛也不復存在。


  而這之後,發生了另一件對她影響更大的事。他們當時上課都會記筆記,課下複習的時候大家經常互相借著看,查缺補漏。她也知道這段時間自己成績下滑了不少,打算試著趕上來,就借了一名學習好的女同學的筆記,認真看了一下午,當天就還給了那個女生。


  結果第二天,那個女生問她:「你借我的筆記呢,還給我吧。」


  她當時就呆住了,急急地說:「我已經還給你了啊,昨天就還給你了。」


  但是那個女生不相信,因為筆記根本找不到,怎麼找都找不到。


  當時就要畢業了,也快考試了,那個女生找不到筆記急哭了,求著她還給自己。可是她根本就沒有筆記,所以也不可能還給她,只是一味焦急地辯解。班上有很多同學看著那個女生哭得可憐,暗地裡都覺得是她偷了別人的筆記,生怕別人比她考得好。班上的同學開始悄悄傳言,說她如何如何過分,好像都確認了就是她偷的一樣,一個個都不再搭理她。那時候還小,大家不喜歡一個人的方式近似於直接告訴她:「我不跟你玩了!」


  於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一下子沒有了朋友。而父母,依舊打得天翻地覆。


  而且,直到畢業,那個女生的筆記也沒有找到,這直接影響了她最後的考試,那件事情經常被大家提起來,籠罩了畢業前的每一天,她在別人竊竊私語的謾罵中上課,性格越來越孤僻。


  那時候她才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可是忽然間經歷了那麼多,她感覺每一天都很糟糕,生活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難挨過,性格也越發敏感、憂鬱。


  從此之後,她就留下了「後遺症」。她舉例子說,中學住宿,有室友的鞋刷找不到了,在宿舍里無意地邊找邊嘀咕。她就會覺得:呀,她不會認為是我偷的吧?!她是不是在懷疑我啊?!如果同學上課前還沒有找到鞋刷,她會比那個同學更痛苦,一下午都聽不進課,一邊不停地祈求:老天啊,趕緊讓她找到鞋刷吧!一邊飛快地想著如何證明不是自己偷的鞋刷。如果自己有個不一樣的鞋刷,一定要趕緊拿出來用用,讓對方無意中看到。如果自己的鞋刷恰好和她的一樣,她肯定是要瘋了。


  她敏感、緊張,異於常人,從小學五年級她就知道了。所以到今天33歲了,她也沒有談過戀愛。她清楚自己的問題,不敢與人太過親近,擔心戀愛會害了別人,所以儘管曾經有不錯的男生喜歡過她,她卻始終不敢接受對方。


  她每一天都很痛苦,在焦躁中無法自拔。那次自殺未遂后,她一整天沒吃東西坐在床上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能去死。於是從此生活的重心就是:反覆告訴自己要活下去。她開始不停地打消自己的消極想法,儘可能地避開容易產生「誤會」的人和事,她看書、看韓劇、沉浸在無人對話的簡單世界里,心底漸漸有了一絲寧靜。


  父母已經生了白髮,不再吵架了,彷彿此時他們才忽然發現女兒性情的轉變,一把年紀還不結婚,很少笑,過分敏感,而且不知什麼時候變得自卑了。父母試著詢問她,怎麼和小時候不一樣,又試著開導她,給她做愛吃的東西,她卻唯有強顏歡笑。


  她早已不期待能像兒時幻想過的一樣實現什麼夢想,做個什麼厲害人物,只想好好地活下來,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可以與別人自然地相處。她真的覺得,自己應了網上流行的一句玩笑話:像她這樣的人,只要能活下來就算成功了。


  為了變得像個正常人,她去看心理醫生,而且不止一個;為了心情不再壓抑,她甚至看動畫片。她不喜歡複雜的世界。


  她哥哥家有個小孩,她非常喜歡,和孩子在一起時覺得非常放鬆,心情也漸漸好轉,經常被小孩子逗得大笑不止。她給我講小侄子的趣事。有一次參加考試,小侄子的媽媽對他說:「你考雙百就獎勵你。」小侄子認真地問:「好!媽媽,雙百是不是就是兩個200分啊!」


  哥嫂都對她很好,看她喜歡小孩,也希望她成家,但從不當面催,怕傷害她。雖然這個過程太漫長,但她還是一天天心裡溫暖起來,敏感度一點兒一點兒地下降著。


  她沖我揚了揚腕上的手錶,說:「這塊表是我哥送的,很貴呢!本來是對情侶表,哥哥說,另一塊等我有了愛人就送給他。」


  有個曾經被她拒絕過的男生,現在依然在等著她,也清楚她的問題。她說,如果自己真的過了這一關,能夠越來越正常,如果那個男生還在,就試著去接受他。


  我知道,今天她和我說這些,就說明這些事情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


  她一笑:「就像你剛才上飛機后不停地找東西,換成從前的我多疑病早就發作了,害怕你丟了東西懷疑我是小偷。但是現在,還能和你聊聊天,說一些秘密。這是幾年前那個每天要自殺的我從來沒想到的。」


  我嚇了一跳,才想起剛上飛機時身份證掉到座位下面去了,亂翻了半天。還好她已經不再是昨天的她,否則我這個舉動大概要害死她了。


  飛機緩緩下降,就要抵達上海。


  她長吸了口氣,說:「妹妹,你說你是寫故事的,那麼有一天,把我的故事寫出來吧!希望不要再有人重蹈我的覆轍了!」


  火車之戀

  火車站的時鐘,正指著三點零五分。


  我一個人拎著小行李箱,懷著極其忐忑的心情,踏上了「莒光」號列車。我不想問它來自哪裡,也不想問它將往何處去,因為,這均非我此行的目的。我只是徑自找到五號座位,然後坐了下來,等待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奇迹……


  那是來自一年前的記憶。


  我跟他在火車上相遇,擁有了一段只有七天的戀情。一路上,車窗外都是春天展露風情的身影,有滿山遍野的杜鵑,有姿態高傲的山櫻,在燦爛奪目的綻放里,誰會去計較凋零?正如彼時,我和他那段只顧盛開、不懂凋零的戀情……


  我永遠也忘不了與他相遇的那個春季。那段時間,我患上了嚴重的職業倦怠症,於是沒有理會總經理的臉色,請了七天年假,獨自買了張車票,想回南方老家散散心。


  由於不是假日,車上還不算擁擠,這讓我備感安適。就在我愉悅地欣賞窗外的景緻時,突然被人打斷了。


  「小姐,對不起,你好像坐了我的座位。」我的耳邊傳來一口很地道的日語,夾雜著些許的局促。


  我回過頭愣住了。因為我沒想到說話的是個頗為瀟洒的日本青年。他一頭齊耳的直發,穿著一身牛仔裝,背著相機,落落大方地站在我面前。他見我來不及反應過來,便又急忙地比畫了一番,還拼湊了些英文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對不起,我的位子是靠窗的那一個……」他指著窗戶,試圖讓我理解。


  「我知道,不過我以為這位子沒人呢!」我笑了笑,用還不差的日語來回應,打算起身讓位。


  「你懂日語?」他顯然很驚訝,甚至還有點兒興奮。


  「學過一陣子,不算很流利……」儘管如此,我心裡還是挺得意的。


  「我想,窗邊的位子適合你!」他示意我只要坐著就好。


  「這……好嗎?」我反倒客氣起來了,雖然我心裡有點兒高興,但是臉上仍然滿是狐疑的表情。他不是我印象中的日本男人,在我的印象中,日本男人要麼就是色眯眯的,要麼就是帶著明顯的大男子主義。


  「你對日本人有成見?」他出人意料地問出這一句。


  「啊?!」難道他會讀心術?我不禁心虛得連敷衍一下都忘了。


  「我知道大部分人對日本男人的風評。」他倒是一種無所謂的語氣。


  「不過,你是特例……」我不等他說完,便立即插嘴,想掩飾我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偏見。


  「這你倒是說對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也都說我是『特例』。」他徑自笑了起來。


  「嗯?」我滿頭霧水地盯著他,覺得他有點兒奇怪。


  「我是個拿相機的時間比拿聽診器的時間還要多的醫生。我叫伊藤俊彥。」


  他開始大方地介紹自己,親切中帶著誠懇,幽默中不乏謙虛。頓時讓我這個一直都患有嚴重社交疏離症的女子,體驗到了只有電影中才有的邂逅情景。


  一開始,我並沒有期待將會有如何浪漫的後續發展,畢竟我也不小了,早過了做夢的年紀。我根本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所以,對他不過只有做好「國民外交」的打算罷了。


  或許是旅行帶來的解脫和放鬆,向來嚴肅的我竟然也毫無防備地與他侃侃而談,一半用日語,一半用英文,再不懂就用手比畫。就這樣,我們從攝影談到了旅行,又從民俗風情談到了奇聞奇景。很難想象,兩個認識還不到三個鐘頭的男女,竟然可以聊得那麼開心,彷彿是前世的友誼,就等著見這一面來延續。


  「這麼說,這趟是你的收心之旅啰?」我問。


  原來,他答應了家裡的要求,在完成這趟攝影之旅以後,他就回去當個好醫生,並且完成父母期待已久的婚禮。


  「是啊!所以這次旅行對我來說,更是別具意義,很幸運能遇見你。」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我不太懂的神情。


  這時,火車上傳來報站的廣播,台中站到了。離我的目的地還有一大段距離。火車停了又開,而我則一直專心與他談話,像是著了魔,我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絕。我們沉浸在相互的交流里,欲罷不能。那時候的我們,並不知道這也是一種陷阱,讓我們的偶遇結上了不該結的蛛網,也讓分離有了牽絆,而擄獲的則是我和他誤闖入彼此的心。


  我開始有點兒遺憾,為什麼這趟火車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


  「你在哪一站下車?」我一問出口,就感到心中有些許難捨的感受。


  「台中。」他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我。


  「什麼?那你坐過頭了!」我幾乎跳起來。


  「我知道。」他像老僧入定般冷靜。


  「那你為什麼不下車?」


  「因為……我很想跟你繼續聊下去。」


  原來不舍的,不是我一人。


  火車還在往台灣南部疾駛,而我們的友誼已然萌芽。


  我原本以為,我下車的那個月台會是一切歸零的起點,我們在彼此微笑揮別後,終將走入不同的世界。然而,我忽略了春天的氣味會帶來的情思蠢動,它讓我在與他告別後,無法漠視心頭千迴百轉的滋味。


  終於,火車還是到站了,因為萍水相逢,除了一句「一路順風」之外,怎麼說彷彿都是造作,所以,我還是笑著走下車,然後佇立在月台上,靜靜看著火車載著他緩緩離去。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跳了起來,抓起隨身的行囊,以令我錯愕的速度朝著車門方向跑來。


  他要做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利落地跳下車,然後氣喘吁吁地跑向我,對我說:「能不能當我一日的導遊,陪我欣賞這裡的風景?」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一段交集。而我始終沒有退路,因為從他跳下車的一剎那,美麗的錯誤已然成形,而情不自禁則是我和他不變的契合……


  我們開始用一種曖昧不明、似有若無的方式來度過這趟春日之旅。


  不管在哪裡,他相機里的焦點都有我的參與,無論是赤崁樓,還是安平古堡。他說,這些風景里有我才有意義。


  「不行,我怕我會破壞風景……」我總是調皮地閃躲著他的相機,可是我越是閃躲,他照得越起勁。


  「誰說的,你可是天下第一大美女。」他的奉承話都令人不得不信以為真。


  「你對每個模特兒都這麼說吧!」我打趣地回應。


  不料,他出乎意外地沉寂,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正經八百地對我嚴正聲明:「我從來只照風景,除了你……」


  除了你。


  就為了他這一句話,我放棄了回老家的假期,主動提議陪他尋找各處的名勝古迹。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如果此刻我掉頭而去,將來肯定會為此懊惱不已。


  伊藤俊彥是個天生的藝術家,任何細微的事物都能在他的詮釋下突顯性情,即使是一塊碎片,在他的鏡頭下也散發出殘缺的美麗。


  「你喜歡這種表現形式?」我撿起碎片,覺得這預示著我日後的心情。


  「有時候,有點兒遺憾反而更容易令人終生難忘。」他說。


  「這理論可以成立,不過,一旦回歸現實生活,就無法像說的那麼無關要緊……」


  「你相信王子公主會美夢成真的那種故事嗎?」他略顯嚴肅地問道。


  「不相信,不過,那的確是我努力追求的夢想之一。」我也嚴肅地回應。


  「夢想?!」


  突然,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眼神也飄到了我看不到他心思的地方。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回日本后的情景。


  不過,體貼的他還是沒讓這樣的情緒影響心情。他說,我們時間不多,不該浪費在煩惱里,因此,我們結束兩天一夜的府城之旅,搭乘火車來到了中部。


  這天不知道是什麼好日子,從我們離開車站開始,敲鑼打鼓的車陣就一直不停。他非常好奇,於是沿街追著拍攝取景,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喂,伊藤俊彥,你要注意啊,不要隨便拍……」我好心提醒。


  「放心啦!反正我會說恭喜,客氣一點兒就沒關係啦!」他倒是滿滿自信。


  說著說著,一轉眼的工夫,他就不見了蹤影,我自然知道他又駐足在某個車陣中忙著拍攝。只不過,這一次他真的讓我差點兒嚇出心臟病,因為就在我專註於櫥窗的春裝時,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死命地抓我的手,就往路旁的巷口衝去。慌亂中,我看到後面追來的幾個人影。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隨著他跑個不停,一直到我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


  「發生什麼事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我也不清楚啊……」


  原來,他從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娶親,不但敲鑼,還吹喇叭、彈電子琴,於是想拍些相片回去,順便跟這家人說聲恭喜。誰知他們不但不領情,還追著他吼叫個不停。


  他一說完,我愣了幾秒,然後足足大笑了五分鐘。我這才想起,日本的傳統婚禮就是全白色系,他自然會對這種娶親的方式新奇不已。


  「你愛笑就笑吧!反正,能這樣牽著你的手,怎樣都行。」


  他突如其來的輕輕細語,才讓我驚覺,原來,我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這次慌亂中的牽手,像是一種無言的牽繫,註定牽過之後,彼此心心相印……


  這一晚,我和他之間的氣氛變得不同以往,帶著詭譎和曖昧,雖然和前幾天一樣,他每晚總會來到我的房間聊天、看電視,再討論著第二天要去的風景區。然而,這一晚,他顯得漫不經心,不是看我看得發獃,就是一個人躲在一旁偷笑。


  「好啦!你該回去睡覺了。」我將他推出了房門。


  「好,那晚安……」他一副不舍離去的神情。


  「晚安!」我讓他逗得害臊起來。


  「等等,我有話要告訴你!」他要我附耳過去。


  我才覺狐疑,就覺得臉頰一陣暖暖的氣息。是他的一個吻,輕輕淺淺的,瓦解了我僅有的圍籬。突然,我渴望用我的方式來表達對他的感情。縱然,我們的愛只有幾天;縱然,我不清楚這到底算不算一種紀念;縱然,日後他或許不會記得我們曾經共有過的這段情節……


  東奔西走不再被列入行程,我們打算去一個可以盡情享受二人世界的地方,好好愛一回。雪霸公園是見證我們這段戀情的地方,我們在觀霧的農場里過著分秒必爭的蜜月,滿山遍野的花卉則成了慶賀的嘉賓。我和他就在最愛的山櫻花前,許下此生都不能說出口的諾言……


  我們都愛看太陽升起時的壯烈,就像是我們一路走來的感覺。日升日落,循環不變,正如我們早在夕陽西下之前,編織著一場凄美的戀情。


  就這樣,我們謹守著約定。在飛往大阪的航班來臨的那一刻,我們依然從容地坐在機場咖啡廳里,喝著屬於彼此的最後一杯咖啡。


  「潔,謝謝你給了我這麼難忘的七天……」他的語調有些哽咽。


  「而你給我的,何止這些。」我微笑著說,入口的咖啡卻苦澀難咽。


  「如果有遺憾,那就是沒有時間好好疼你。」


  「可以了,我從來都不貪心。」


  我的感謝盡在眼底。只是這等瀟洒的話,為的是要他安心離去,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我多麼想問他:今後,我們是否能再相見?然而,這話始終如鯁在喉,我連淚都不敢流。


  登機的時間終究到了,催促乘客登機的廣播聲就像是專門拆散戀人的惡棍,看著別人的生離死別卻依然喧嚷不休。


  「潔,好好照顧你自己!」他的眼眶蓄滿了淚,顫抖的雙手溫柔地捧住我的臉。


  我再也無法剋制自己了,任由眼淚湧出眼眶,眼前頓時成了迷迷濛蒙的一片。我再一次深深地擁抱他,然後目送他一步步地走向登機門前。


  七天的戀愛如此短暫,他走的每一步、他的每一次回首,我都聽見了心在破碎時的清脆聲。而我,只剩遺憾,沒有埋怨……


  「潔……」他突然轉過身,大聲喊我,「一年後,如果我們還有緣,我會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你的出現……」


  「什麼?」我急急地想聽清楚。


  「不管去哪裡,都是三點過後的那一班『莒光』號列車……」


  這是一年前他給我的唯一承諾,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承諾有多少把握。不可否認的是,這成了我這一年來心底最深的牽挂,我幾乎每一天都盼著他能謹記這個約定,在下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刻,帶來與我重逢的喜悅。


  所以,我來了,搭上了和去年同一班次的列車,坐在靠窗的位子,心卻隨著火車的啟動漸漸下沉。這時,身旁的空位有了震動的聲息。我急切地轉過頭去,卻被一位中年婦女臃腫的軀體遮住了視線。


  我無法忍受這個結局,像是一種絕望的判決,宣判我這一年來的朝思暮想全成泡影。而他,伊藤俊彥,早成了別人的丈夫,在日本的溫柔繾綣里,早已忘了我的身影。。


  我無法剋制地掩面哭泣,顧不了車上乘客投來的異樣眼光。


  「抱歉,你坐錯位子了。」突然,有人說話了,像是對隔壁那位太太說的。


  「擦擦眼淚吧!」我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一塊手帕。


  我搖搖頭,因為傷心是怎麼都擦不去的……


  「怎麼哭了呢?我又沒跟你搶窗口的位子坐。」


  「別管我……」這話一出口,我頓時覺得他的話有蹊蹺。


  「別哭了,我帶你去雪霸公園走走。」


  我一抬頭,竟看見伊藤俊彥深情款款的眼神。


  「你?真的是你?」我以為是夢。


  「乖,還哭什麼?」說著,他的眼底也泛紅了。


  「可是,你剛剛說的是中文。」我糊塗了。


  「為了見你,我退了婚約,還學了一年的中文。」


  我們,竟真的在原地相逢。


  春天的火車載著希望的夢,而我和他在對號快車裡都有了位子坐。也許不會海枯石爛,也許不會天長地久,但是,我們知道,我們不會後悔這樣愛過……


  結婚五年,我又發現了一次愛情


  嫁給這個男人五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他。


  記得剛結婚的時候,每天早晨,我必定會在他的懷抱中醒來,我卻總是紅著臉不敢說一聲早,怕嘴裡的口氣弄皺了他的眉。


  漱口杯與牙刷堅持要和他用同款不同色,擺在一起看才有夫妻的感覺。我會幫他打點上班的衣物,什麼襯衫配什麼領帶,經過我的審美才准他穿上身。


  起床到餐桌上,為了他的健康,我每天變換不同花樣的早餐。晴天的話,可能是熏肉蛋加上烤吐司;雨天的話,或許來點小米粥配醬瓜鹹蛋;要是陰天,就吃些外面買來的燒餅油條和豆漿。早餐的式樣一直用到我變不出新把戲,可是,我樂此不疲。


  除了當一個賢惠的妻子,我亦毫不掩飾對他的熱情。「我愛你」是每天恭送他出門上班一定要說的話,然後附加一個親密的熱吻,即使他大多時候只是淺淺一笑,也足夠我高興大半天。


  但是,五年過去了。


  我相信,還不到「癢」的時候。可是,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我和他的互動?


  早晨起床,他的位置往往已空蕩蕩的,只能由皺褶的床單證實他確實存在過,即使他偶爾睡過了頭或者小賴一下床,也絕對是急急忙忙從床上跳起來,再匆匆忙忙地洗漱、換衣。


  我已經快忘了被他擁抱著迎接朝陽的感覺。


  盥洗室里的漱口杯,在幾年前被打破一個后,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了,而另一個因為掉到馬桶里,所以也換了新的。五年內,牙刷已不知道換了多少,甚至有時我們睡迷糊了,還會用同一把牙刷,什麼口氣問題都不需要再掩飾了。顏色和款式是否一樣,根本不重要。


  洗手台上,Hello Kitty和小叮噹圖案的兩個漱口杯左右對峙。小叮噹的杯里插著一支綠色牙刷,是我的。Hello Kitty的杯則是空的,因為他前一陣子已改用電動牙刷,擺在架子上。


  分屬兩個不同故事的漱口杯,以及位於兩個不同位置的牙刷,彷彿在嘲諷我們的夫妻關係,漸行漸遠。


  因為他出門的時間早,打點他的衣著已經不再是我的事,他自己會搞定。


  早餐?很久沒有一起吃了,我同樣不必費盡心思地去想菜單、查食譜,反正沒人賞光。


  「我愛你」這句話更不用說,還有熱情的早安吻,他無福消受,而且現在說起來也有些矯情。


  仔細想想,五年來,他沒有說過一次「我愛你」,一次也沒有。


  我和他相聚的時間,嚴格地來說是從晚上七點開始,也就是他下班回來之後。


  如果他加班的話,那時間可能要延到十點、十一點。


  剛結婚的時候,我為了他去學烹飪,「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我深信這條鐵律。所以,一些餐館名菜常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宮保雞丁、五更腸旺、蔥油雞、東坡肉……


  見他吃得高興,我也開心,雖然不全是我愛吃的,但是,他愛吃就好。


  飯後,我們會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我陪他看新聞,聽他評論時政、批判社會。他陪我看八點檔,聽我調侃劇情,大哭大笑。


  然而,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


  烹飪班的課程,我可以說是半途而廢。不知道從哪天起,他開始干涉我做菜的方法,宮保雞丁他不喜歡太多辣椒,五更腸旺他開始抵制,蔥油雞叫我別淋油,連東坡肉要放多少醬油,他都有話說。


  我做的菜漸漸變得簡單,烹飪班也不想去了,有時候一盤炒青菜、貢丸湯和皮蛋豆腐就打發掉他,他反而沒什麼意見。


  我想,我抓不住他的胃了。


  隨著他加班次數的增加,我們很少在一起看電視,我對於時政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而他,問都不用問,《台灣霹靂火》的男主角是誰,他絕對不可能知道。


  我們之間開始言不及義,他對我說的話大多是「不用等我」「早點睡」。我跟他說的話,也不外乎是「你回來了」「菜在鍋里熱著」。


  我們沒有相同的話題,沒有相同的興趣,除了「夫妻」名義上的聯繫,我們的交流空泛得可憐,比普通朋友還不如。


  多可笑的夫妻關係,不是嗎?


  結婚前,我們曾描繪未來的願景。他說要生兩個孩子,先男后女,哥哥可以保護妹妹。我卻認為應該先享受一段時間的二人世界,生孩子的事情並不急於一時,只是我不想壞了他的興緻,並沒有說出口。於是,我背著他吃避孕藥。


  那時,他還興沖沖地帶我到醫院探視一名女性朋友。她剛生完四公斤的巨嬰,神色萎靡地躺在病床上。


  我忘不了他隔著一塊玻璃看新生兒時眼中綻放出的神采,可是我更忘不了,那位女性朋友用虛弱的語氣告訴我,她整整痛了一天一夜,才求醫生由自然生產改為剖腹產。我更不敢生小孩了。


  五年後的今天,他似乎已經放棄了生小孩這回事,畢竟只有他一頭熱是沒用的。


  可是,待在他上班后空洞的房子里,我突然覺得生個孩子也不錯,至少屋子裡會熱鬧點,我的寂寞也會少一點。


  他早就在數年前就開始有避孕措施了,我不清楚是什麼讓他改變心意,不過這也讓我鬆了口氣,因為我似乎對避孕藥過敏,不論怎麼換用牌子,最後都會水腫。


  我猜他六百多度的近視加散光,應該看不出我水腫前和水腫後有什麼不一樣,重點是,他的避孕措施解決了我的一個大麻煩,同時又帶來另一個新煩惱。因為我現在想要一個孩子了,他卻似乎不想,我不知怎麼跟他開口。


  然而,他頻繁地加班,晚上常常累得一回來倒頭就睡,如果我再開口,似乎在變相增加他的壓力。


  我們兩個人之間,已經夠低潮了,不需要再增加一個會引起衝突的話題。


  在我們戀愛的時候,他很喜歡帶我到淡水,坐在河堤旁看落日,沿著碼頭走一遭,可以吃到不同口味的各式小吃。


  淡水的海產頗負盛名,他似乎是匹識途的老馬,總知道哪家是最地道的。


  有時候,他帶著我坐渡輪到對岸的八里。那裡只有一條路熱鬧,賣的全是孔雀蛤,兩個人吃掉一大盤,還覺得意猶未盡。


  他也會和我騎雙人腳踏車,沿著淡水老街騎到淡海,再從淡海騎回來。沿途的風景不算十分迷人,但有種質樸的味道,海風鹹鹹地吹在臉上,我很享受這種感覺。


  當然,坐在腳踏車後座的我,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踩兩下,他明知我偷懶,還是賣力地踩。


  我很懷念,真的。即使過了五年,那段回憶仍然歷歷在目。


  結婚後,我們到淡水的次數,除了新婚那陣子,可以說屈指可數,近兩三年一次都沒去過。


  每到假日,他不到中午不會起床,我見他這麼疲倦,當然也不會煩他帶我到處走走。


  照理說,假日我們應該可以有些交集,可是他累,我只能自己找事做,和朋友們出門逛逛街,聊聊是非,也順便埋怨一下他。


  至於在家睡覺的他,午飯和晚飯,自己解決吧!


  他不知道,在前幾個月,我耐不住無聊,自己坐地鐵到了淡水。果然,太久沒有去,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河堤旁的小吃攤不見了,全部集中在地鐵站附近,過去我和他看夕陽的地方被整修成了一道長堤,僅供遊客散步。


  路面變得乾淨整潔固然好,但是收藏我和他的美好記憶的地方,消失了。


  沒有他帶路,我找不到地道的海產店,找不到好吃的小吃,也騎不了雙人腳踏車。但我驚訝地發現,淡水多了一個漁人碼頭,可以坐公交車過去。


  漁人碼頭,他的腳步沒有踏上過,我先了他一步,這是沒有他,只有我自己的經驗。


  到了漁人碼頭邊,風景確實很美,卻有種人工雕砌的做作。


  我以為花了幾百元搭乘「藍色公路」可以到對岸八里,就像渡輪一般,但那失了古風的遊艇繞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原點。


  除了顛簸的船身搖得我頭暈目眩,我記不起來什麼美麗的風景,連孔雀蛤也沒撈到一粒。


  淡水變了,我和他的回憶,也變了。


  某個早上,我特地比他早起,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後,我遞出了離婚協議書。


  我們之間,沒有第三者,沒有爭吵。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震驚的表情,如果那天是愚人節,我想我成功了。


  可是,我不會開那種惡劣的玩笑,他知道我是認真的。


  他沒有像一般男人那樣暴跳如雷,開始數落女方的罪狀,也沒有哭哭啼啼,跪下哀求我留下。他只是極力讓自己的心緒冷靜,默不作聲地接下協議書,開門,上班,一如往常。


  他或許也察覺到我們的夫妻關係的瓶頸,打算仔細考慮離婚的可行性。對於他近幾年的疏離,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可是他這天的冷漠,幾乎傾盡我五年的淚水。


  我有些後悔,這後悔逐漸蔓延,以心臟為一個起點,通傳至我的頭頂及腳趾。


  但後悔又如何?不快刀斬亂麻,也只是拖著一個平淡如水的日子,兩個人乾耗。


  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還剩多少,更不清楚他對我的愛還剩多少。


  嫁給他之前,我就知道他沉默寡言;嫁給他之後,自以為能改變他的我,並沒有改變他多少。


  我的愛,還不足以改變他;他的愛,亦不足以為我改變,這大概是關鍵所在。


  柴米油鹽醬醋茶會摧毀愛情的甜蜜,我嘗到了,但這是用五年換來的教訓。


  趁現在,沒有孩子,沒有牽絆,我也不貪圖他什麼,該是離婚的最好時機吧?


  我抖著手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一直到他出去后好幾個小時了,我仍然在發抖。


  這是一種未知的惶恐。我等他給我一個結果。


  他冷淡了我五年後,又拖延了我七天。


  離婚協議書交到他手上之後的整整一個星期,他不和我說一句話,也睡了七天的沙發,每天仍然照常上下班,除了更加冷淡,我感覺不到他的喜怒哀樂。


  那張協議書,就算扔到垃圾桶里,也會有觸動垃圾袋的聲音。可是他,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懷疑他根本不當一回事,想一段時間不理會我,只是在看我會不會自己忘了離婚這回事。


  我受不了了,他到底要怎麼做?連離婚也要離得這麼漠然嗎?

  然而,七天後的他,嚇了我一跳。


  一大早,我聽到他在客廳起床的聲音,隔著門板聽不真切,我卻一直沒等到他出去上班的關門聲。


  一陣乒乒乓乓的金屬撞擊,取代了他一向安安靜靜的作息。我終於按捺不住起身察看,卻在開門后,聞到了一陣食物的香氣。


  「起床了?吃點兒蛋卷。」他笑著,如新婚時我吻他之後那種淺笑。


  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原以為古井不波的情緒,因他的體貼而起了絲絲漣漪。


  他還是那麼輕易地,可以撩動我的心。


  我不清楚他怎麼可以混到九點、十點還不去上班,他看到我的疑惑,也只是淡然一笑,身上簡單的服裝,一點兒上班的氣息都沒有。


  我想,他可能工作太累吧?也可能……他要宣判了,關於那張離婚協議書。


  看他神色自若的樣子,我默默地吃著早餐,想象著等一下他會說的話。他會幹脆地就離婚了?還是會在我面前撕了協議書?不可否認,我的心傾向後者。


  「我升上經理了。」他的第一句話出乎我的意料,下一句話馬上進入重點,轟得我措手不及,「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現在要好好處理家裡的事。」


  工作是排在家庭之前嗎?我苦笑。


  「工作安頓好,我才能給你安定的家。」他像在解釋我的疑惑,「所以,告訴我為什麼要離婚?」


  他終於問了,臉色變得嚴肅。他從來沒用過這種質疑的口氣和我說話,望著他難得的厲色,我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覺得我冷淡你了嗎?」轉眼,他的態度又變得自嘲,弄得我摸不著頭腦,「我就知道,你一個人在家老是胡思亂想……」


  我和他長談了一整天,數個小時的談話中,有五分之四的時間我在哭,因為我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彌天大錯。


  可是,有些事,如果沒有那張離婚協議書,我永遠不會知道。


  他說,五年來,他確實每天都是抱著我醒來,只是後來他工作忙,起床時間變早,而我仍睡著,不知道罷了,有時他還會親親我的臉,看著我貪懶的睡顏,他不忍心叫醒我。


  而擺在盥洗室的漱口杯,他根本搞不清楚小叮噹是他的,還是Hello Kitty才是他的,他以為粉紅色是女孩子的顏色。原來,我們一直在無形中有著親密的唇齒交流,可憐的Hello Kitty,擺在那兒沒人用,成了個裝飾品。


  早餐,他吃的都是7-11,他承認很想念我做的早餐,可是他不好意思央求我每天做給他,他知道我會絞盡腦汁變花樣,他捨不得看我太累。


  「我娶你,是希望你享福,不是要你來當女傭的。」從他這句話開始,我便止不住眼淚。


  提到他的衣著,他更是笑我傻。他看得出來我會為他添新衣服,按顏色、樣式在衣櫃里整整齊齊分類擺放。而新婚時,我常幫他搭配,時間久了他也知道我的喜好,什麼領帶配什麼衣服,他是為我而穿。


  至於熱情的早安吻,每天他早在我熟睡的時候就給我了,我卻兀自鑽牛角尖,認為他不需要我的吻。


  「你為什麼從不說你愛我呢?」我噙著淚水問他。


  「我以為你知道,否則我們為什麼結婚?」他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是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不然我不會嫁給他的。可是,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強求他說出來?

  女人都是需要一些愛語滋潤的,我想這就是理由,看著我控訴的眼光,我想他也知道理由了。


  「你做的大菜很好吃,可是那些菜費工夫,也不全是你喜歡的,所以我寧可你做些簡單的菜,最好是你也喜歡吃的。」


  他一句句地解釋,又讓我掉了一缸淚水。


  「你不喜歡吃辣,因此我要你少放辣椒;你不吃內臟,那我也不吃;你怕胖,所以料理時我希望油加少一點;醬油鹽高,吃多了腎臟負擔大,為了你我的健康著想,調味即可,不必加太多。」


  原來,只要是我煮的,他都喜歡。想想每次準備食物給他,他沒有一次不是吃光的,到底為什麼我會覺得抓不住他的胃?

  所以,我也抓住了他的心嗎?

  另一件令我驚訝的事,他真的知道《台灣霹靂火》的男主角是誰,即使猜得不完全正確。


  「是劉文聰嗎?還是那個李正賢?晚上在公司加班,同事都會開電視看,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他撫去我臉上的淚痕,笑問:「你也在看嗎?」


  「嗯。」我又想哭了,我真是小覷了那部電視劇的收視率。


  「當上經理后加班會比較少,那我們就一起看。」他說得輕鬆,我卻鼻頭一陣酸楚。


  我在意的,其實不是看什麼節目,沒有他在身邊,看什麼都索然無味。


  我發現,只要願意,兩個人什麼事都可以談,連我跟他講《台灣霹靂火》的劇情,一路聊到整容話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是我封閉了自己,以為他不願意聽我說、不願意跟我說話。


  他心疼我一個人在家裡,聊公司里的事又怕悶壞我,可是見我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樣子,他每天也就少言寡語。


  無論他跟我說什麼,我都是愛聽的,可是我現在才讓他知道,我們浪費了幾年的時間在這種誤解里打轉,他活該,我也活該。


  「我很少看新聞,都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的這句話似乎有些抱怨。


  「我以後每天當你的新聞台。」他溫柔地笑了。


  聊到生孩子的事,他一陣默然。


  「我想生一個孩子。」這時候,我有勇氣說出口了。


  「我以為你不想,剛結婚那陣子,你不是一直吃避孕藥嗎?」難得聽到他有些怪罪的語氣。原來,他一直知道我在吃藥。


  或許是我某次把葯隨便擱在化妝台上,被他看到了,他以為我根本不想要孩子。


  而他也知道,我吃完葯隔天會有水腫的現象,身子骨纖細的我,雙腿腫得跟象腿一樣,也只有我這種人的鴕鳥心態才會認為他不會發現。


  後來,我養成習慣,將葯好好地放在抽屜中。他以為我不再吃,怕身子水腫難受,所以,他開始採取避孕措施。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我。


  「你又水腫了嗎?一直哭個不停,是想把身體里的水逼出來?」他居然敢揶揄我?


  他還是想要孩子的,聽完我說想生孩子,他眼裡興奮的光芒大大地告訴了我這一點。只不過,那抹光芒在閃爍后隨即消失了。


  「你真的想生?」他又嚴肅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想啊,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


  「只是因為無聊?如果只是因為一個人在家無聊,你想出去學東西、去工作、和朋友去逛街,我都不會阻撓你。」


  「你不是也想嗎?」我生氣了,縱使淚眼婆娑沒什麼說服力。


  他開始說起那個四公斤的巨嬰,原來他那位女性朋友的經驗不僅嚇到我,也嚇到他了。


  他不希望我生孩子還要受極大的痛苦,什麼剖腹產、自然生產,他一點兒概念也沒有,只知道一定會很痛。他明白我怕痛,所以他捨棄了生孩子的想法。


  「我不管,我要生。」明白了他的想法后,我更希望替他生一個孩子,一個身體里流著我和他的血液的孩子。


  「那就生吧!」他悄悄地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令我臉紅的話。


  「你這麼有精力?不是上班很累嗎?」我懷疑他所說的真實性。


  經他解釋,我才恍然大悟,就算工作累,他偶爾也有慾望,有時晚上摟著我,又看我睡得香甜,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痛苦,他只能鬱郁地悶在自己心裡。


  面對他的心意,我真的無言了。


  在我像兩個水蜜桃似的雙眼略微消腫后,他催我換衣服,帶我出門。


  已經好久沒和他一起出遊了,在兩個人之間的冷淡破冰后,坐在他身邊竟也給了我當初戀愛時的感覺。


  我凝望著他專心駕駛的側臉,將他的動作和姿態深深刻在心裡,因為我差點兒忘了,我和他之間還橫著一個問題——那張離婚協議書。


  我要一輩子記住他的模樣,如果他最後仍是簽了名。


  可是,他應該不會簽吧?否則,他何必和我討論生孩子的事……


  「到了。」他停車,我也隨之下車。


  海風迎面吹來,是淡水。他也記得這個地方,這個在我們記憶里珍藏的地方。


  「我一直想帶你來,可是你在假日都和朋友出門,我只好蒙著棉被在家睡覺。」他如是說道。


  這是個什麼烏龍?我體諒他工作累,他體諒我和朋友出門,就這樣,我們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伴。


  「你以後想幹什麼,可以直接說。」我惱火地盯著他。


  「你也是。」他嚴肅地回視我,言下之意是要我別五十步笑百步。


  說來也好笑,我們一直認為自己是在為對方著想,以自己的方式去體貼對方,可這種自以為是導致了無數個陰差陽錯,一直到我開始懷疑自己不愛他、他也不愛我了,才驚覺這份愛並不是消逝,而是融入了生活中,自然得讓人忘了它的存在。


  愛情的表現,可以是黏膩、親熱、奉獻、祝福,甚至是退讓,每個人的方式不同,導致的結果也各異。


  我的方式是盲目付出,他的方式是全然關懷。乍一看,兩個人都沒錯,可是無論什麼方式,中間都少了一種叫「溝通」的元素,因而容易導致裂痕。


  我們的婚姻,就是建築在這種缺乏溝通的空中樓閣之上的。我嫁給這個男人五年了,我以為我漸漸地不再愛他,但只是一番簡單的剖白心意,我對他所有的愛便再度復活,甚而轉濃。


  女人會因為男人長久的冷落而對愛情失望,也會因為男人的一句話對愛情重新充滿希望。我不想和他離婚,一點兒也不想,當初硬著頭皮簽下名,或許只是賭氣,只是要他正眼看看我,可是……


  「那,那張離婚協議書……」我打算收回來。


  「在公司里。」他平靜地說,「公司的碎紙機里。」


  「你的意思是……」


  「你想離婚,等我成為你的亡夫時再說吧!」我估量不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不過他又騙到了我的淚水。


  原來,他真的很愛我……即使他沒有說過。


  我想,如果我堅持離婚,他會放我走的,他捨不得見我難過,就像他見我掉淚又趕快摟住我一樣。


  倘若,是他想離婚呢?

  恕我自私,我是堅決不會放他走的,除非等我變成他的亡妻,我自信可以留住他。


  「整個淡水都變了,我都快不認識了。」哄完我,他連忙岔開話題。


  「我來過,我知道有什麼景點。」


  「那這次就要靠你帶路啰。」


  是啊,我們可以開創新的記憶,只要有我也有他,時間和地點都不是問題。


  結婚五年,我又發現了一次愛情。


  等待愛情永遠是徒勞的

  人這一生不過就是在蹉跎中等待,或者在等待中蹉跎。我們遇見過那麼一兩個「還好」的人,但或許為了等待那個「最好」,而白白浪費了緣分。


  在這點上,我們都是固執的人。


  固執小姐說:「我一直等著白馬王子出現,只是走在我前面的人根本不會停下來等我。」


  因為爸媽常年在外工作的緣故,固執小姐比同齡人更獨立和早熟。四年級就開始聽流行歌,並對Coco(李玟)有種痴迷的愛,於是在周遭同學還在看動畫片、讀四大名著的時候,她就已經宛如小野貓般遊走在時尚尖端。到後來,她活脫兒變成了第二個Coco:身材凹凸有致,跟誰說話都習慣性放電。於是在高中時,吸引來一個同是Coco腦殘粉的眼鏡男。兩人為了看Coco在廣西的演唱會,省下生活費相依為命吃了幾個月的白粥;為了互通偶像最新資訊,高中三年寫了幾十本交換日記;為了一起躲在天台聽Coco的新專輯,專門為對方如何逃課出謀劃策,於是兩人佔據了彼此青春回憶里最重要的位置。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固執小姐也懶得解釋,因為她心裡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白馬王子還在路上。


  上大學后,兩人分隔,一南一北。固執小姐在傳媒學校讀播音,剛進校就對一個大四的系草愛到深處無怨尤,從此他就成了她生活的圓心。雖說是系草,但放在現在的審美來看也不過是個痞子氣外露的非主流而已,倒是固執小姐憑著她對流行音樂的悟性和一身成熟的裝扮,在大一就建立了音樂社團,成了校園裡頗具個性的小明星。


  那個時候,固執小姐廣納音樂人才,大二時被學校特許創業,組了自己的工作室,每周有跑不完的演出。三年下來不光自己交了學費,還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生活費,只是最後這些錢,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畢業那年,工作室因人員畢業流動問題解散了,固執小姐開始籌謀去向。系草在市中心開了家香水店,小有成績后便琢磨著再開家服裝店,可惜資金不夠,第一個就想到了固執小姐。固執小姐完全沒有考慮便把所有的錢塞給了他。更荒唐的是,她拒絕了北京某唱片公司簽約出道的邀請,而是留在小城裡幫忙系草打理店鋪。


  她的偏執惹惱了眼鏡男,他從上海打飛的(飛機)過來罵她。在雙方一陣僵持后,固執小姐拋出一句「你是我的誰啊」試圖作為話題的終結。但眼鏡男直接把眼鏡往地上一撂,捧起她的臉就朝嘴巴親了下去,然後非常man(爺們兒)地吼了一嗓子:「老子喜歡了你七年,我不是你的誰,但我知道,你是我的誰。」


  劇情發展到這裡,應該是兩人抱頭痛哭然後美好地生活在一起之類的,但其實沒有,固執小姐賞了眼鏡男倆耳光,最後連朋友都沒得做,徹底淪落為路人。


  陪伴系草的這一兩年,固執小姐一心一意地對他好,偶爾也有幾次自覺不值得的時候,但轉瞬又被他意外的關心打消了念頭。她覺得曖昧或許能修成正果,安靜地等待才能得到最好的他。


  因為系草三番五次地在她面前說自己喜歡獨立、成熟、有自己事業的女生,於是在他的店鋪第二年開始贏利的時候,固執小姐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翻唱的歌投給一些小公司,試圖做個網路歌手。但簡歷丟出去都石沉大海了。一次看到某衛視辦了個關於主持人的選秀,於是她偷偷在網上報了名,然後過五關斬六將,拿到了分賽區冠軍。準備去上海進行決賽之前,她終於忍不住,跑去服裝店跟系草分享這個消息。


  可是遠遠地,她就看見他跟一個女生抱在一起。系草有了女朋友,之前他對固執小姐的一切情愫都歸零,還霸道地在她面前宣稱,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幾乎為了他背叛了全世界,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固執小姐不甘心,試圖以一個正牌女友的身份去阻止他們,可真跟系草較起勁兒來,又失去了立場。是啊,當初甩給眼鏡男的那句,你是我的誰啊,如今也被系草以同樣的口吻說出。這個世界上,每當單戀上一個人就是一次畫地為牢的過程。


  那段時間,她整個人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被時間推著走。偶爾跟在系草和他女友的身後,看他們一起去電影院,一起坐旋轉木馬,想起以前自己和他關係如此好,他卻也從未講過「我喜歡你」這樣的情話。有時候甚至還很嚴厲:他不喜歡將跟她的合影發到網上,很少在她QQ簽名下評論,他的性格很好強好像誰都無法改變。但現在,他可以如此溫柔地對待一個人,他竟然也會收起不可一世的架子改變自己。她發現原來他也可以發合照,也可以在博客上記錄那些我愛你我想你的細節。


  那一刻,固執小姐才恍然,不是他不喜歡你,他只是不夠愛你;不是他不想改變,只是你還不夠他為你改變。


  收拾好情傷,固執小姐發誓再也不輕易戀愛了。


  她如約去上海參加了主持人選拔的總決賽,看著別的選手上場台下親友團的陣陣歡呼有些落寞,來不及適應陌生城市的一切,就必須像一個主人一般自信地站在台上。上台前,主持人報完她的名字后,台下卻響起了尖叫聲和掌聲,寫有她名字的燈牌和橫幅被高高舉起,這如大牌駕到的高規格讓台上所有人傻了眼,她莫名興奮又疑惑地表演完自己的環節,退場時才看清,眾人背後,那個默默看著她的眼鏡男。


  她沒忍住眼淚,躲到後台哭花了妝。


  她沒拿到冠軍,但留在了上海。


  她因為那次比賽進了娛樂圈,現在拍一些小成本電影,在沿海城市跑一些話劇巡演。這一切,都是眼鏡男托朋友關係帶給她的。兩個單身貴族一起在浦東租了個高級公寓,討論新電影、圈內的八卦,以及每天放著Coco的經典好歌。一下子,彷彿回到了高中那三年。


  眼鏡男有次非常自省地對固執小姐說:「很多男生肯跟女生曖昧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沒那麼喜歡你,你只是他排解寂寞的人肉聊天工具而已。他們的潛意識裡一直都在尋找自己最愛的人,一旦遇見了,就能以還是單身漢的身份正式追求她。」


  這番言論讓固執小姐拍手叫好,興奮地叫了幾瓶酒上來,喝著喝著就倒在眼鏡男懷裡痛哭。對當初扇他耳光道歉,然後把對系草的埋怨又聲情並茂地講了一遍。


  從此之後,兩人關係更近一步。固執小姐發現眼鏡男非常孝順,有才氣,且是個正能量滿滿的人,對生活,對未來的人生觀、價值觀竟然與她如此相似。那一刻,她有些動心,但在心底又默默告訴自己和他是不可能的。


  不知道為什麼。


  2010年,眼鏡男被公司調去了美國,後來聽說找了個老外,於是固執小姐也慢慢跟他淡了聯繫。對於愛情,她表面心如止水,可是心裡卻波濤暗涌。她感覺自己還困在被系草傷害后一定要等到最好的人才戀愛的怪圈裡,但又不知如何脫身。她也想念眼鏡男,只是這份想念,還來不及成為寄託,就被海洋和陸地阻隔,倏爾消失了。


  時間一晃三年過去,Coco帶著新專輯回歸,固執小姐早已經把對她的喜歡變成習慣,原打算不去簽售會湊熱鬧了,但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特別想去,於是早早就到了簽售會現場擠在人堆里。簽售開始,隊伍慢慢行進,Coco看見她的時候,異常興奮地說:「WOW,寶貝,我們長得好像哦!」這句話讓固執小姐亂了方寸,興奮過了頭把專輯忘在台上轉身便走,被後面的一個男生叫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男生把專輯遞給她,固執小姐掀起帽檐,看見了沒有戴眼鏡的眼鏡男。


  兩人相視一笑,重新認識。


  等待愛情永遠是徒勞的,你要主動去尋找。


  這是眼鏡男的人生信條。所以在他高一第一次看見固執小姐時就決定主動找她,哪怕他那個時候,並不喜歡Coco。


  我們都期待喜歡的人給予回應,與其把時間消磨在一個聽不見你聲音的人身上,不如把那些蜜語甜言說給懂的人聽。


  人生這條路,無論你走到哪裡,身後有人追趕你,遠方有人回頭找你,已是最大的福分。


  他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卻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這個世界上的寂寞單身男女,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長得丑,還嫌別人長得丑;一種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必須得跟自己的標準相符。總之,愛情這場大浪淘沙,讓該戀愛的都愛上了,愛不上的就越來越作。


  白開水小姐和可樂先生是在七夕認識的,他們在某交友網站「讓我們做一日情侶吧!」的活動頁面互相看順了眼,約在世貿天階的巨大LED顯示屏下面碰面,充當一日情侶。


  這兩個黃金單身貴族都是奇葩。白開水小姐是個「老清新」,二十六歲高齡還喜歡文青那一套,穿的衣服是淘寶幾十塊一件的素色森女款,愛看封面花里胡哨、書名十個字以上的愛情小說。微博的關注列表裡都是那些二十歲出頭、長劉海兒、臉蛋兒比女孩還俊俏的花美男。待她長發及腰,那些少年能來娶了她,那真真兒是極好的。可樂先生是一個裝×大戶,發微博朋友圈的照片必須帶上奢侈品包包的邊邊角角,而那些包,要麼是朋友的,要麼是淘寶買來的A貨。逢人必說自己的人際關係網有多龐大,某某明星是他哥們兒。可樂先生把自己吹噓得彷彿腰纏萬貫,實則兜比臉乾淨,跟女人吃飯都要對方埋單。


  一日情侶的活動頁面上,可樂先生傳了一張自己穿白襯衣側臉對著鹿角的文藝照,白開水小姐的則是一張穿著嫩色襯衫靠在朋友的MCM(歐洲著名奢侈時裝品牌)包上的自拍。於是雙方碰巧正中對方下懷,可一見面立刻見光死。白開水小姐無法想象照片里那個清新少年會穿著一身豹紋外加一雙捆著巨大泰迪熊腦袋的鞋,當然可樂先生也無法忍受對面這個滿身碎花的素顏路人。


  兩人彆扭地互看對方一分鐘,彼此都在琢磨如何開口說「再見好走不送」。等到第十七對情侶從他們身邊經過後,可樂先生突然開口了,他說:「來都來了,別輸給他們。」


  兩人彼此不順眼到什麼程度呢,那天他們全程沒說什麼話,上午坐在巴黎貝甜玩手機,下午坐在星巴克繼續玩手機。終於熬不住準備走的時候,碰見一對情侶,男的是可樂先生的鄰居,女的是白開水小姐的同事。只見那女的抓住白開水小姐的手一個勁兒嚷嚷「戀愛了都不跟我們說」,男的則用一根手指不斷地戳可樂先生的肩膀,恭喜他終於脫單。最後二人一拍即合:「那不如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吧!」


  於是他們被這對情侶帶到建國門外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白開水小姐看到菜單就嚇得想回家了,被可樂先生一把按住,瞥了一眼旁邊的情侶,然後故作聲勢地說:「想吃什麼點就是了。」等到結賬時服務員說兩人消費1800,他們就傻了,眼睜睜看著旁邊情侶那桌,男方大方刷卡付了錢。可樂先生埋頭低聲說:「錢你付了,咱們好聚好散。」白開水小姐瘋了:「蛇精病(神經病)啊,我哪有那麼多錢!」可樂先生壓低聲:「你有多少?咱們AA。」白開水小姐拍了拍自己的小挎包,說:「200,而且沒帶卡。」


  「靠!200塊就想約會啊你!」當然,這句話可樂先生沒說出口,因為情侶朋友正殷切地望著他們。於是他鎮定自若地拿出信用卡,招呼服務生刷卡,盡情地刷!晚飯後,可樂先生還沒從消費簡訊的夢魘中醒來,朋友又提議去三里屯喝酒,兩人連忙拒絕,說要回去做愛做的事。被情侶朋友連誇你們真恩愛之後,一日情侶至此結束。


  王家衛的電影說:「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認識得太早或者太晚,結果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或空間先認識她,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可能不一樣。」


  白開水小姐在大四談過一場無疾而終的網戀,對方說自己是個飛行員,愛寫博客,筆名叫「空中列車司機」,文筆酸到不行,背景音樂就一直在雷光夏、陳綺貞等人的歌單里輪換。白開水小姐很愛他,可最後,人家飛來飛去就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可樂先生的愛情史,可謂灌滿碳酸超級刺激。他是個典型的吃軟飯主義者,但北京的名媛都看不上他,於是靠自己的少年外表,專攻土豪坯子,要麼是女博士,要麼是女碼農(女程序員),三年談了十幾個妹子。他就像家客棧,專門收留進京趕考的書生,和每個人私訂終身,心想這麼多總有一個會高中狀元。但時間不等人,至今在愛情領域沒有半點兒收穫。


  一日情侶這事沒過多久,白開水小姐和可樂先生就成了室友。


  事情是這樣的,七夕之後的某天,白開水小姐在上班路上突然被圍堵,地鐵站里幾個年輕人追著喊她「碎花姑娘」求合影,到了公司也惹來眾人側目。等她打開微博之後,徹底驚呆了,一夜之間自己漲了幾萬粉絲,@和評論全是五位數。她看見轉發大多加了#最萌情侶走紅#的話題標籤,於是隨手點開,然後就受到了驚嚇,因為她看見那張被瘋狂轉發的照片上,穿著一身碎花的自己正深情地望著比她高兩個頭的豹紋可樂先生。


  他們被偷拍了,重點是這麼看來,真的很萌。


  噩夢沒有結束,走紅后是隨之而來的媒體採訪和電視節目邀請,連某某製片都發來私信,要為他們量身打造一部電影。白開水小姐昏了頭,理智告訴她應該發條微博澄清,但當她看見微博關注的幾個橙V明星都跟她互粉之後,她選擇性失明,默認了一切。


  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可樂先生什麼時候出現。下班后,白開水小姐就成了箭靶,被無數目光掃射,最後被逼退到麵包店裡,看見了共患難的可樂先生。可樂先生房子到期,交不出房租,於是白開水小姐硬著頭皮訂下協議,以打折價讓他搬到自己家來,一來互相利用,二來互相利用。


  兩個人住在一起后,插曲唱得更加歡脫(歡喜洒脫)。別看可樂先生沒錢,但他窮講究,上了廁所必須洗澡,見不得家裡一絲一毫的凌亂,還把白開水小姐滿屋的少女擺件挪到一邊,把自己的簡易沙發床和茶几放到另一邊,聲稱交了房租自己就有客廳一半的歸屬權。晚上白開水小姐在房間看書的時候,隔壁就放起歐美R&B(節奏布魯斯);點開香薰燈準備睡覺時,廚房卻飄來可樂先生做夜宵的油煙味兒。


  兩人開著爭吵模式相處,但總因為要隨時在微博更新合影,出門要演情侶而不得不重歸於好。於是他們的一日情侶變成了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長。


  這對最萌情侶越來越紅,賺得也越來越多。後來真的有那麼幾個土豪女對可樂先生投懷送抱,當然他絕不可能錯過,時常把白開水小姐丟一邊自己消失了。有那麼幾次,白開水小姐回家看著靜悄悄的屋子竟然有些想念他,但馬上又自行了斷這個瘋狂的念頭。


  有一次可樂先生喝醉了,給白開水小姐打電話讓她去接他。她第一次擠在三里屯最熱鬧的酒吧里,被光線刺疼了眼睛,儘管忍受不了空氣中的酒腥味兒,但還是把癱倒的可樂先生從一個大胸美女身邊拽了出來。


  周六的街道擠滿了計程車,卻沒有一輛能載他們回去,白開水小姐就這麼吃力地扛著他,蹣跚地向前走。可樂先生滿嘴胡話,他說:「剛剛打你電話,一個女人接的,她連說了好幾個打錯了,那個時候,我突然害怕你有一天也會這麼跟我說:『打錯了,再見。』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帶我回家,是吧?」


  是的。


  於是在這晚之後,就像很多故事的結局一樣,他們好上了。


  沒有電光火石,沒有山高水長,只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就像某個人停在自動販售機前,按下了一瓶可樂和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它們,最後糖分和白水合歸一處。


  你為未來對象設下許多標準,但最後與你牽手的往往是標準之外的那個。遇見他時,那些長相、體重、有沒有身騎白馬、是不是才高八斗都不重要了。因為,他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卻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某天,白開水小姐窩在床上,用可樂先生的電腦看劇,一時興起想去看看以前常逛的博客網站。打開后自動顯示之前登錄人的首頁,她看見頭像下的昵稱「空中列車司機」,最後一篇更新是在六天前。


  她扣上筆記本電腦,深吸了一口氣。


  王家衛還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如果當初我勇敢


  遼寧北部有一座中等城市:鐵嶺。在鐵嶺工人路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滷水豆腐!豆腐咧——」那聲音是我的。那個老頭兒,是我爸爸。爸爸是個啞巴,我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裡搖了幾十年的銅鈴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有一個啞巴爸爸是多麼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當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揍那孩子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一聲不吭,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個啞巴。因此,儘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還是堅持不讓爸爸給我扎小辮兒。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只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照片。爸爸被我冷落的時候,就翻看媽媽的照片,直看到必須做活了,才默默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畫一個圈,往中間吐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巴的最惡毒的表示了。


  我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裡的活兒,獃獃地看了我好久,淚水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我很少看到他哭,但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由於爸爸的眼淚,我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後的日子裡,我經常跑到他跟前去罵他,然後自顧自走開,剩下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後來他已不再流淚,只是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桿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我當時的最大願望。我沒留意過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沒留意過爸爸的豆腐坊里又換了幾根新磨桿,沒留意過冬來夏至那磨光了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的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製的藍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裡哇啦哇啦地不停「說」著,我則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伙兒的面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爸爸聽不到,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的高粱酒大口喝下,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麼紅,腰板兒那麼直,手語打得那麼瀟洒!要知道,18年啊,18年,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老家40里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裡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計程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裡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

  過路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用他的腿撐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裡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裡,然後不停地畫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有力量!

  在認真地幫我清理傷口之後,醫生建議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畫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爸爸「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錢,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地揚揚手,再做著種地、餵豬、割草、推磨的姿勢,然後翻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再伸出兩隻手反反正正地比畫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餵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4000塊錢。」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4000塊錢遠遠不夠。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


  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面。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潸然淚下!


  醫生又說:「即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萬一下不來手術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們儘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我被推上了手術台。


  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不安地在走廊里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里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做出拜佛、祈求上天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


  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但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反應。面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爸爸在等你喝新出鍋的豆漿!」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當,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儘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但面對如此質樸而真誠的表達,他們都輕輕地接過去。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對他們比畫著說:「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足以讓他的女兒越過生死線的支持,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用記豆腐賬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兒,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滿頭白髮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髮的爸爸,半個月就老去20年!

  我剃光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麼奢侈啊。等到半年後我的頭髮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我就扎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用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勢,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捻手指表示在點錢,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隔著手指縫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這個遊戲,一直玩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


  現在,除了偶爾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爸爸也搬到城裡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勞了一生,實在閑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作為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喇叭,儘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知道,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對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記恨,以至於我都不忍向他懺悔了。


  我常想,人間充滿了愛的交響,我們傾聽、表達、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啞巴父親讓我懂得,大音希聲,大愛無形。那是不可懷疑的力量,他把我對愛的理解送到高處。


  一把傘送給這天

  我是一名大學剛畢業的老師,第一次帶班級,帶的是低年級小朋友,每次看到那些小朋友的笑容,我就把所有的煩惱都給忘了。不過當他們調皮時,我也真是抓狂,班裡總共有36個小鬼頭,個個都讓我又愛又恨。


  我很熱愛自己的工作,但也會有灰心和無奈的時候。這些負面的感受大多來自班上的一位同學,他叫阿偉,個性孤僻,每次作業都拖很久,成績也是最後一名,各科考試都在20分以下。這讓我很擔心,才小學一年級功課就這麼差,以後怎麼辦呢?常聽人家說小學老師是孩子啟蒙的重要角色,對他以後的影響很大。因此,我更覺得自己有責任把他教好,但是處罰他沒用,罵他也沒改善,輔導他的話也只會聽見他說:「是的,老師。」過後仍是作業照樣拖,考試照樣不準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進步。


  有一天,我布置的家庭作業是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家庭」。放學時,我叫住剛背起書包的阿偉。


  「老師,什麼事?」稚氣的臉蛋上,他睜著大大的眼睛問我。


  「明天記得交作文,還有上次畫畫課的作業也只剩下你沒交了!快補交吧!」


  「是的,老師。」又是這句,他已經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了,可是沒有一次兌現。他臉上總是帶著那麼認真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保證,實現的概率好小好小……


  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裡微微地嘆氣,這樣一個有禮貌的孩子,做事卻這麼散漫,真希望他這次能說到做到。


  隔天一早,班長收作業,果然阿偉又沒有交。


  「老師昨天不是還特別叮囑過你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抿著嘴巴。


  「你到後面罰站一節課,好好反省一下。」


  「是的,老師。」不管我處罰他或是罵他,他都不會生氣地跺腳或噘嘴,仍是一副有禮貌的樣子。


  那天放學,忽然下起傾盆大雨。這場雨來得很突然,沒幾個人帶雨具。因此,當我經過走廊時,看到許多小朋友在公共電話前排起長長的隊,我想大概都是要打電話叫家長來接的。


  我看到阿偉也在其中,還差一個就輪到他了。輪到他時,他走向前去,投了錢,拿起話筒,卻連撥都還沒撥,就掛上了電話,然後垂頭喪氣地離開,獨自一人走進大雨中。


  怎麼會這樣呢?我撐開傘,追上前去。


  「阿偉,你怎麼了,為什麼不叫爸爸或媽媽來接你?」我蹲下身跟他說話。


  「不用了,老師,我自己可以回家。」


  「可是雨很大,你這樣會感冒的,老師送你回家好了。」


  「沒關係,我家在學校對面。一下子就到了!」


  「是嗎?老師開車不用傘,這個先借你。要趕快回家啊!」我把傘移向他一些。


  「謝謝老師。」他接過傘,然後又對我笑一笑。我摸摸他有點兒微濕的頭髮,開車回家。


  離開學校一段路后,我突然想到我把手機忘在辦公室了,於是我又折回去拿。坐在車內,雨刷不停地來回揮動,雨還是很大。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阿偉!他走到一間房子門前,拿出鑰匙,開門進去。


  「他家在這兒?」我低聲自言自語。怪了,他不是說他家在學校對面嗎?可是這裡距離學校都快四里路了,一個7歲的孩子獨自走四里路回家,實在令人心疼。不過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騙我,說他家在學校對面。是怕我嗎?還是不好意思讓我送他?綠燈亮了,後面的車按住喇叭催我走,我只好暫時拋開這個疑問,踩下油門。


  第二天,阿偉把傘還給我。我不禁在想:為什麼他會記得還我傘,卻沒有一次記得交作業呢?這孩子真是的!不過看他還傘的樣子,讓我有一種欣慰的感覺。


  我問他:「阿偉,你家真的住在學校對面嗎?」


  他安靜了好久也沒有回答我,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昨天是在說謊。


  「老師,對不起!」他滿懷歉意地說。


  「可以告訴老師為什麼要說謊嗎?」


  「因為我不想麻煩老師,我自己可以回家。」聽到回答,我很驚訝一個7歲的孩子能說出這麼懂事的話。


  「阿偉,老師送你回家不會很麻煩,知道嗎?」


  「嗯!」


  「以後不要騙老師呀!」


  「好!」


  「好了,回教室去吧!對了,要記得交作業。」


  「遵命!」他敬了個禮,轉身走出去。


  我暗想,這孩子如果能改掉那些缺點,一定會非常完美。


  「老師!老師!」阿偉邊跑邊叫,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嗯?」我回過頭,看著他漲紅的小臉蛋。


  「老師,我要交作文。」他攤開一張折小的作文紙。


  「阿偉好乖,終於交了。來,這個給你當獎勵,以後也都要交作業啊!」我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果給他。


  「好,謝謝老師!」他拿過糖果,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臉上掛著開心的微笑。其實我更高興,他現在拖作業的時間明顯變短了,這樣的進步讓我感到很欣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我看了他的作文,歪歪扭扭的鉛筆筆跡,寫在一張似乎擦過很多次的稿紙上。內容很簡短,也很可愛。他寫道:


  我的家庭

  我家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我的爸爸很帥,媽媽很漂亮。爸爸每天出門辛苦地工作,我每天也要辛苦地去上學。只有媽媽最幸福,每天只要輕鬆地待在家裡等我和爸爸回家就可以了。有時候我好羨慕媽媽!聽同學說自己的父母會吵架,不過我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很好,從來不吵架,所以我家很和諧,很快樂。放假時,我最喜歡跟爸爸媽媽一起看電視了。雖然爸爸工作很忙,沒辦法常常帶我們出去玩,不過沒關係,因為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我愛我爸爸和我媽媽

  看完之後,我笑了,覺得阿偉真是個可愛的孩子,竟然說自己上學很辛苦,媽媽在家很輕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告訴他,當家庭主婦可不輕鬆呢!


  他的文章中流露出純真,也能讓人看出他家庭的美滿和快樂,他爸媽在家裡一定很疼他。


  不過,我還沒為阿偉開心多久,班長就急忙跑到辦公室說:「老師,班上有男生在打架!」


  我的天哪,打架?我最怕孩子們打架了!要是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我要跟家長解釋半天。我趕到教室,制止他們:「阿偉、小光,你們兩個在幹什麼?」我一喊,那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孩子馬上停止了動作。


  「為什麼打架?」


  「他先打我的!」小光先開了口。


  「阿偉,你為什麼打他?」


  「因為……他搶了老師給我的糖果。我叫他還我,他不聽。」阿偉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打人。還有你,別人的東西不可以亂拿,你們兩個都有錯。互相道歉,然後握手!」


  我面無表情地說著,但是心裡頓了一下,只是一顆小小的糖果,就讓平常孤僻、不愛與人爭搶的阿偉動手打人,看來他很看重那顆糖果。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孩子帶著倔強道歉,與對方握手言和。


  放學時,我又看到阿偉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阿偉,在等誰啊?」


  「我爸爸說今天有空,可以來接我!」


  「對了,老師前幾天發的家長座談會的回執你還沒交,明天交的話,老師送你一整包糖!」


  我想起他今天為了糖果和同學打架的事,於是和他這麼商量著。


  「真的嗎?」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當然是真的!來勾勾手。」我伸出小指牽著他的小指,然後兩人在一起蓋上拇指印。


  「一言為定!老師先走了。」


  第二天,我搖著手上的那包糖說:「阿偉,你看,老師糖果都買來了,你有沒有帶回執?」


  「老師,對不起,我忘了帶。」他很懊惱地說。


  「那你不能吃糖了。不過只要你明天能補交作業的話,老師還會給你糖果吃,知道了嗎?」


  看他一臉不能吃糖的懊惱樣子,我有些於心不忍。


  「以後我交作業,都會有糖吃嗎?」他喜出望外地問我。


  「對啊!但要把缺的都補上,以後新的作業也要準時交!」我叮囑他。


  走到辦公室,我忽然想起來,那個家長座談會今天就要確定人數,剛剛也忘了問阿偉的家長會不會來。咦,記得他作文上寫的,媽媽都在家。那打電話問問看好了,順便跟他媽媽聊一下阿偉的事。


  「嘟——嘟——」等了好久,電話還是沒人接。


  可能出去了吧!算了,回頭問阿偉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能感覺到阿偉都在盡量交作業。我很高興他有這樣的進步,除了糖果幫上很大的忙以外,我覺得稱讚好像也是一大動力。每次我稱讚他時,他的表情都那麼歡愉,那麼得意。


  有一次我在和班上的幾位小朋友聊天時,其中一個女生像發現新大陸般地說:「老師,我跟你說,阿偉很奇怪!」


  「奇怪?不會啊。他怎麼了?」我不解地問。


  「就是啊,上次我看到他在走廊上打電話給他媽媽。」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小朋友通常都很黏媽媽,打電話給媽媽有什麼好怪的。


  「可是老師,內容很怪啊,我聽到他跟他媽媽說:『媽,今天我交了作業,老師獎勵給我糖果呢!』哪有人打電話回去跟媽媽講這些啊,回家再講就好了啊!」那個女生一口氣說完。


  「真的嗎?好無聊,打電話說這個。」


  「啊,我之前也聽見過。」其他的孩子也馬上發表意見,都認為阿偉的這個行為很怪。


  「還好吧,可能他想趕快讓他媽媽知道。不要想太多,阿偉是個很有禮貌的小孩,雖然他功課不好,作業都會拖,不過他還是有很多優點。你們要學習他好的地方,順便也要幫助他改正壞的習慣。」我對那些孩子說,希望他們不要因為這些小事就覺得阿偉是個怪孩子,這樣只會讓孤僻的阿偉變得更不願與人往來。而且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讓他稍微有點兒進步,我可不想他和同學的相處又出什麼問題。小朋友們聽完后,也就不再討論這件事。


  轉眼就是教師節,那天下課時,小朋友們忽然一擁而上。


  「老師,教師節快樂!」班上一個女孩兒邊說邊遞上一張卡片。


  「哇!這是你自己畫的?好漂亮啊!謝謝,老師很喜歡。」


  我看著那張用彩色筆描繪出的女生,我猜她是在畫我,裡面用拼音寫著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好感動。


  「老師,這個送你!」


  「包裝這麼漂亮,是什麼啊?」我好奇地問。


  「老師你自己猜!」


  「老師還有我的!」


  「老師,這邊啊!」


  當我離開教室要回辦公室整理東西時,手上已經提滿大包小包的禮物了。我坐在辦公室里,邊笑著拆禮物邊紅著眼眶,覺得自己無論再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走到車庫,忽然聽到小朋友們打架的聲音。又是阿偉!他看起來很生氣,這次是在跟峰仔打。我上前去勸阻,任憑怎麼喊也沒用。於是,我拉開他們問:「是誰先動手的?」


  「他!」峰仔指著阿偉。


  「又是你,你為什麼總是喜歡打人呢?」阿偉讓我好失望。


  他仍舊低著頭不說話。


  「說啊!為什麼打人?」我很生氣地吼他。


  他照樣低著頭,連看都不看我。我氣極了,用比剛才更大的音量說:「阿偉,抬起頭!告訴老師為什麼打人?」


  「因為他偷聽我跟我媽媽講電話!」他邊哭邊吼,我從沒見過他哭,不管是被我罰,被我罵,還是被我打,他都沒哭過。我被他這樣的反應嚇到了。


  他的淚水一顆一顆地落在面頰上。


  「偷聽你講電話你就要打人?需要這樣嗎?而且在走廊上打電話,旁邊人那麼多,怎麼算偷聽?」我覺得他打人的理由太不理智了。


  他沒有回答,但眼淚越掉越多。我覺得我有必要跟阿偉好好溝通,縱使被偷聽電話的感覺很不好,可也犯不著打人吧?


  於是我先對峰仔說:「峰仔你也不應該偷聽人家說話,你先跟阿偉說句對不起。然後,你先回家。」


  「對不起!」峰仔對阿偉敬了個禮,就收拾好剛剛打架散落的書和外套,走出校門。


  現在只剩下我和阿偉,我想好好地跟他聊一聊,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孩子,只是他常常做出讓我覺得「怎麼會這樣的事情」。我正想開口說話,他從地上撿起一張用橡皮筋捆住的圖畫紙交給我,然後用哽咽的聲音說:「圖畫……作業。」


  他交作業了,我是何等開心,不過現在不是表揚他的時候。


  「老師很高興你今天交了作業,老師也一直很喜歡你,不過有時候你讓老師好失望,因為你有時候很不乖,但是老師知道你很懂事。今天你為了這些小事打人,老師覺得——」我話才說到一半,他抹著眼淚大喊說:「他笑我!」


  「笑你?峰仔笑你?他笑你什麼?」


  「他笑我和我媽媽說的話!」他的眼淚沒有停過,抽噎著說。


  「你跟你媽媽說什麼了?可以跟老師說嗎?」


  我不懂,和媽媽說的話能有什麼可以取笑的地方?


  他又低著頭了,好像不太想說。


  「沒關係,老師不會笑你,跟老師說。」


  過了一會兒,他像錄音機一樣重新播放了他對他媽媽說的話:「喂!媽媽,我跟你說啊,最近我都交作業了,老師都表揚我了呢!老師對我很好,都會給我糖果吃,今天我還準備了畫畫的作業要交給老師,這個作業我拖了好久好久,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畫你。對啊,題目就是『我的媽媽』,真的好難畫!都怪你,媽媽我跟你說,我好想你呀!我真的好想你呀!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才肯睜開眼睛來看我?還有,今天是教師節,我看爸爸每天都拿兩朵玫瑰花插在你照片前的花瓶里,我想老師跟你一樣是女生,應該也會喜歡花吧!所以我叫爸爸多買兩朵給我,我要帶到學校來送老師,你不要生氣。再見。」


  他說完以後拿出書包里被壓得稍微變形的玫瑰花,走到我面前對我說:「老師,教師節快樂!」


  我說不出話來,就抱著他一直哭。


  「老師,峰仔笑我是瘋子。他說我媽媽已經死了,怎麼還假裝在跟她講電話。老師,對不起,我不會再打人了。」


  我哭得好傷心,我好心疼。心疼這麼一個孩子,沒有母親的照顧,父親工作沒空管教,他卻能這麼懂事。我不禁想象他當作自己媽媽還活著跟他通電話時的那種心情,像他寫作文描寫媽媽的地方,多麼讓人揪心。尤其當同學識破他的時候喊出來的那句話,好殘忍,真的好殘忍。


  「對不起!」我對他說。


  我感到很抱歉,我是他的老師,卻沒有好好了解這個孩子。


  我一直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不知道這麼抱著他哭了多久。


  晚上,我打開阿偉的畫,我的淚又停不住了。他畫的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前面放著兩個小花瓶,裡面插著紅紅的玫瑰花。


  我在右下角用紅筆打上了100分!

  靈魂里的胖女孩


  窗外的陽光落在我手中的文件上,輪到里仁給客戶做簡報,他正滔滔不絕地說話。


  我們做同事已經半年了,一開始,兩人完全不對付。有一次,我剛坐到座位上,里仁就靠到我身邊:「咦……原來你這麼年輕,前幾天看你面試時穿的那身套裝真夠老氣,我還想今後要跟『歐巴桑』共事了呢!」


  才第一次見面就說這樣的話,懂不懂禮貌嘛!我有些不高興。


  忽然,角落裡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你別介意呀!里仁就是這樣口無遮攔,一開口,全天下的人恨不得都被他得罪光了。」


  女孩不理會裡仁的抗議,徑直往我這裡走來。看著她勻稱的骨架與身材,我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讚歎。


  「我叫蜜蜜,公關部的。」她友善地伸出手。


  「我是子美。」我握住蜜蜜的手,慶幸除了里仁,這公司還有個正常人。


  里仁在上面越說越起勁,客戶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滿意的神情。他悄悄地對我眨了一下眼。


  看來,他也覺得這個案子是成交了。只是,我沒有絲毫的喜悅。


  看著窗子里反射出自己的樣子,臉形、肩頸、擠在一起的腰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渾圓的線條,我感到十分沮喪。


  從大樓走出來,正好是午餐時間,我魂不守舍地跟著里仁走進餐廳。


  「幹嗎,發什麼呆?」里仁推了我一下。


  「沒事。」我看著盤子里的食物,一點兒胃口都沒有,我叉起整塊牛排,「這個給你好不好?」


  「那你吃什麼?」里仁好奇地看著我。


  情緒低落的我,乾脆放下刀叉,說:「我不餓,喝水就好了。」


  我拿起水杯湊到嘴邊,就被裡仁一把搶了過去,他皺起了眉:「早餐不吃,喝什麼水?」


  「少管閑事。」我搶回水杯,眼眶裡忽然一陣潮濕。少一根筋的里仁還在一旁嚷嚷,說我態度很差。可是我沒心情聽他數落,只是轉過頭去,望著外面的陽光,晾乾差點兒掉下來的眼淚。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變胖。因為一個簡單的彎腰穿鞋的動作,我的手腳都彷彿要經過千山萬水,才能遇到彼此。曾經很利索地就能穿上的牛仔褲,老是剛好卡在膝蓋上,就再也拉不上去。還有一個無所不用其極、明示加暗示我要再瘦一點兒的男友。


  「有哪個男生會希望女友的體重和自己一樣?抱都抱不動。」為了讓我覺悟,男友不惜用這樣的話來刺激我。


  「怎麼不說是自己太瘦了?哪個女生會想和『骷髏』一起逛街的,我也希望有個強壯的男友呀!」我反駁道。可是想到自己突然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我覺得好難受。


  胖女孩和瘦男孩的戀情,難道只能擁有彼此的訕笑?我緊緊地捧著水杯,沉默在昨晚兩人吵架的情境中。


  「喂!別告訴我你想學那些趕潮流的女孩一樣,減什麼肥?」里仁的話突然清晰起來,刺進我的耳朵里。


  我愣愣地看著他,一臉茫然:「你覺得呢?你覺得我需要嗎?」


  聽我這麼一說,里仁停住手裡揮舞的刀叉,裝出認真的表情,將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嗯……你的確不算瘦,肉肉的。」他伸手捏我的臉頰,以為自己很幽默。


  我甩開里仁的手,十分惱怒:「所以,你也這麼認為了!」


  「哎!」里仁頓了一下,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覺得……有什麼好減的,我呢……我最討厭人家減肥了。人哪,心好最重要……我覺得你這樣就很好呀!」


  真令人感到意外。難得的一次,里仁說出了這樣的話。我是胖女孩。我終於這麼告訴自己。


  那天晚上,男友跟我提出分手,他說:「是我的錯,我太虛榮了。只是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壓抑自己的渴望,想要有個好身材的女友,我是真的喜歡,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整個晚上,我蜷縮在窗旁,茫然地望著天空,反覆思索著這句話,直到天亮。


  前一晚就該流下來的眼淚,此刻才落下來。他喜歡的是以前的我。那麼……現在的我呢?不再喜歡了嗎?我趴在地上,找出床下的體重秤。有一年沒用了吧!我心想。


  我恍恍惚惚地站上去,低頭看向迅速爬升的指針,心底震動了一下——足足多了十五公斤!因為這十五公斤,我失去了愛情。


  無意識中,我將指針越過零的刻度,往前調,像調回過去的時光,再次站上去……指針穩穩地指向五十,我微笑起來,這是當初被愛時的重量。


  「愛情果然是斤斤計較的。」我嘲笑自己。


  一想到這裡,我緩緩蹲下來將臉埋在膝蓋間,然後,聽到自己發出失望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在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里,似乎有什麼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我腫著眼抬頭看了看,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機鈴聲。


  「喂……」我整理了一下情緒,聲音仍然微微顫抖。


  「睡死啦!」電話里傳來里仁的大嗓門兒,「你已經遲到了,知不知道。」


  「嗯,睡過頭了。」我虛弱地回答。


  電話那頭的里仁沉默了一會兒,像發現了什麼:「怎麼了,聽起來鼻音好重,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我馬上就到,幫我跟經理說一聲,好嗎?」我簡單地回應他。


  「那……動作快點兒喔。」


  剛走進辦公室,我和正要出門的蜜蜜撞了個滿懷。蜜蜜看著我,二話不說便拉著我到門外,說:「你剛剛哭過啦?」


  蜜蜜的敏銳讓我無所遁形,我抱著她再度掉下眼淚,告訴她發生的事。沒發覺里仁已走了出來。


  「怎麼了?」他突然出聲。


  我擦擦眼淚,不知該怎麼回答。


  「沒事,我們只是在討論昨晚的電視劇,唉!那劇情太令人感傷了。」還是蜜蜜機靈,隨便編出個理由打發走了一臉狐疑的里仁。


  從那天后,我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減肥。為的不是追回男友,而是要減去那被羞辱的感覺。


  「我以前用的這個方法挺有效的。」唯一知情的蜜蜜,給了我一份食譜。


  「還有……」她提了一大袋減肥書,悄悄放在我的桌子底下。


  「喂!蜜蜜……」


  看到我們竊竊私語,里仁忽然開口:「你不要教子美那些有的沒的。」


  「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沒搞清楚狀況,別亂說話。」蜜蜜得意地回嘴。


  「每餐都只吃一點點,老是喊餓喊暈的人,還敢教人減肥,用健康一點兒的方法吧。」原來里仁全都聽到了,他將手枕在頭上,一臉輕鬆地說,「其實也不用那麼麻煩,胖久了就會習慣。」


  我和蜜蜜不約而同地盯著他,露出怨恨的表情。


  除了蜜蜜提供的數據協助,我自己也發狠砸錢加入了健身房,每天下班后準時報到。當踩在跑步機上,我感覺到身體在滴水,便幻想著體重也在跟著滑落……


  有一天接近深夜,我從健身房出來,遇到了里仁。


  「幹嗎這麼晚了還不回家?」里仁問我。


  「我在樓上運動,整個晚上。」我抬頭指著上面,里仁也跟著我往上看。


  忽然,里仁問我:「幹嗎,最近有心事啊?」


  我搖搖頭往前走,並不准備讓他知道我的事。


  晚上的風很涼,路上的車子也少了許多。里仁走在我身旁,安靜了一段時間才又開口:「還沒吃晚餐吧。」


  「剛運動完不能吃東西,會胖得更快。」我轉身,笑著回答他。


  「胖、胖、胖……你怎麼現在滿口都是這個字。」里仁忽然一臉嚴肅,「難道你沒有別的事關心嗎?」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我對他發的脾氣感到莫名其妙,直直地看著他。


  此時我們正好站在一個小夜市的入口,叫賣聲、人潮的喧嘩聲,更增加了我們彼此的敵對氣氛。


  「你自己看……」里仁隨手指向一個女孩,大聲說,「瘦就一定好嗎?像她,那雙細得要命的鳥腿,不只難看,不小心跌倒還怕骨折。」


  我氣呼呼地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見那個女孩正被她男友萬分疼愛地緊緊擁住。突然,我感到頭皮發麻,視線一片模糊,擁著女孩的那個男孩,不就是……我的前男友嗎?瘦男孩終於找到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了。我一時無法面對這樣的場景,只能紅著眼抓住里仁說:「我們走好不好,拜託。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我試圖強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但還是失敗了。我趴在里仁胸前,哭得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只知道當我再度抬頭時,我和里仁已經在一個小公園裡了。此時,他異常沉默。


  「他是你的男朋友?」里仁比我想象中聰明。


  「已經不是了,因為……你認為難看的細鳥腿,一直是他想追求的最愛。」我捂著臉,覺得頭好痛。


  里仁拍拍我,低頭問道:「所以你才希望自己能瘦下來?」


  他這麼一說,我更是百感交集,我像個孩子一樣,又抿著嘴哭起來。


  「那女孩比不上你,他會後悔的。」里仁摟著我,安慰道。


  「真的嗎?」我看著他。


  里仁點點頭。


  深夜的公園裡,只剩下我們兩個在搖椅上晃著,我感覺到心情漸趨平靜。


  「對了,你下個星期不是要到日本出差嗎?」我不想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情緒里,便開始問里仁工作上的事。


  「是呀!三個月,好像有點兒久。」看來他並不是那麼想去。


  「別這麼想,這是個好機會。不如,出差前我們找蜜蜜一起聚聚,替你送行。」我提議道。


  「又不是不回來,別搞得太誇張。」他開朗地笑著。


  「那就一起去看電影好了,規模夠小了吧?」我聳聳肩。


  「什麼……連一口吃的都沒有,未免太小氣了!」里仁抗議。


  我面露難色:「你知道的嘛!我現在,是非常時期,能少吃就盡量……」


  里仁皺著眉,萬分無奈地說:「你這樣不行啦,總有一天身體會出問題的。」


  我捂著耳朵,耍賴地對他傻笑,對於里仁所有的訓示,我完全不予回應。


  第二天,當我和蜜蜜狼狽地跑到電影院時,里仁的臉已經氣得鐵青。


  「到底有沒有誠意呀!說要請客送行,現在電影都開演五分鐘了,你們才趕到。」他扯著喉嚨叫道。


  里仁盯著我手上的購物袋,沒好氣地問:「可惡,你們是不是shopping(購物)忘了時間?」


  「才不是……」我辯解道,「前幾天買的衣服太肥了,今天去換小一點兒的。」


  他打量著我,說:「瘦啦?」


  「嗯!有點兒進展。」我開心地點頭:「不過,麻煩的事來了,以前光靠目測就可以買衣服的功力,現在已經不管用了,老出差錯。可能是那個胖女孩還住在我的靈魂里。不過,她很快就會搬走了。」


  「好了,快……」蜜蜜拿了三張電影票跑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硬將我們推進電影院。黑暗中,里仁就坐在我身邊,大屏幕反射出的亮光,映在我們臉上。那是一部談飲食與愛情的電影,畫面上出現了一道道美味的料理。我眼睜睜地看著廚師將大塊羊肉放入鍋里熬煮,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沒吃晚餐的我餓了。廚師撒上香料,低頭聞了起來。我也跟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頭暈暈的,窒息的感覺向我整個人襲來。里仁似乎發現了我不對勁,便搖了我一下。我忽然覺得眼前一黑……


  當我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已經在電影院外的長椅上了。


  「醒了,醒了。」一個好像電影院里工作人員的人在一旁嚷嚷,「還好,剛才護理站的人說只是一時血糖過低。」


  我爬起來,蜜蜜說要去買水給我喝,叫里仁看著我。見我沒事,所有的人都漸漸離去,我感覺到里仁的怒意,便說:「不好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出事了吧!」他終究還是開罵了。


  而我因為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只能盡量忍著。


  「有點兒志氣好不好,幹嗎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搞成這樣。」他再度刺中我的痛處。


  我終於火大了,管不了他先前幫過我多少忙。我憤怒地喊著:「你懂什麼,你又不是我,你從來不用擔心自己會變胖,我也不想這樣呀!不然你老實說,像你這種瘦瘦的男生,會喜歡像我這樣的女朋友嗎?」


  我豁出去了,把自己多日來的委屈全部拋出,不管會不會被人嘲笑。


  「誰說不會!」里仁脫口而出,「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他一樣,如果你問我,我會告訴你,我就喜歡肉肉的女生,像你這樣的女生。」


  我愣住了,正好走過來的蜜蜜也愣住了。


  「你才不會。」我忍住眼淚,「如果有這麼一天,一個胖女生和你走在一起,顯得越來越不搭調時,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又羞又氣地轉頭跑開,留下蜜蜜和里仁。


  第二天上班時,里仁已經上了前往日本的飛機。


  「子美,我們換別的方法吧,我覺得那個減肥食譜不保險。」蜜蜜表情沉重地靠近我,好像她犯了錯。


  「不是你的問題。」我感到很內疚。為了幫我,身邊的朋友像捲入了一場是非。


  「子美。」蜜蜜似乎有話要說:

  「我昨天跟里仁談了很久……我覺得,如果你有空可以給他打電話,或許,你們該好好聊聊了。」


  我對蜜蜜尷尬地笑笑,感到心裡有些沉重。


  里仁不在的日子裡,我依然每天運動,只是不再刻意節食。每隔一個星期,我都可以將體重秤再調回來一點兒,只是站上去的重量保持五十。雖然離歸零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我知道,一切只是時間問題。終於,在里仁離開的第三個月,我打了個電話到日本。


  「對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把氣出在你身上的。」我終於道歉。


  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我喊了里仁一聲,他才有回應,里仁的語氣變得有些猶豫:「你記得我那天說的話嗎?我……我是說真的。」


  「等你回來再說,好不好?」我還沒整理好自己的思緒,無法這麼直接面對,只能打斷他的話。


  我們都掛上了電話,回到各自的心事里。


  終於,我在體重秤歸零的時候站上去,指針停在了五十。看著自己又回到當初被愛時的重量,我的心情異常激動。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被遺棄的胖女孩了。


  一早上班,蜜蜜便笑盈盈地拉著我:「子美,我又替你找到一種新的秘方,讓你從此不會擔心害怕,就算復胖也不用煩惱了。」


  「我想,我暫時不需要。」我婉拒了蜜蜜的好意,害怕電影院事件再度發生。


  「預防勝於治療嘛!反正一點兒副作用也沒有,好啦,就這樣說定了……」


  蜜蜜賣著關子,對門外喊了一聲:「喂!可以出來了。」


  我看著從外面慢慢走進來一個人,詫異地張大了嘴,是里仁,只是……他比當初離開時壯碩了許多,完全不是那個瘦削的男生了。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辦法……」里仁走到我面前,「其實你不用變瘦的,只要我比你重許多,重到讓你很難超越我,一切就都沒問題了。」


  「你……」我說不出一句話,眼淚哽在喉頭。


  「你現在很美,但是我還是想問……」里仁看著我,「住在你靈魂里的那個胖女孩還在嗎?如果可以,能不能請她不要搬走。」


  「為什麼?」我驚詫地問道。


  「因為……我喜歡她的時候,她就是那個樣子了。」里仁肯定地說。


  我看著他,滿心感慨,原來這麼久的時間,我始終沒看清自己被愛時的重量……


  不要吝嗇「我愛你」


  筒子樓里的「惡」房東


  我從第一眼起就不喜歡他。板著個臉,一副傲氣的神情,價錢一分也不肯給我降,而且越說越固執,還凶神惡煞般瞪著我。彷彿除了他,我根本再也租不到一間房子。


  沒錯,他就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房東。2010年的秋天,我剛到北京,迫切需要租一間便宜的房間。因為對北京完全不熟悉,我跟著老同學豆子來到了這個人面前。


  他姓魏,40歲左右,豆子喊他老魏。老魏「財大氣粗」,擁有一處破舊的筒子樓,整個二層小樓都是他多年前建起來的。如今他不工作,靠著給豆子和別人收房租過日子。當然,因為北京橫行全世界的房價,他的日子想必是很愜意的,要不然也不會這麼橫。


  豆子和男朋友租住老魏的房子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搬,一是因為便宜,二是因為懶。我見到老魏的時候,他整個人得意揚揚,眼睛往上看,一一詢問了我的背景、職業,才悠悠地報給我價錢,並說:「最後一間了,你的運氣不錯。」


  最先吃驚的是豆子和她男朋友,反問老魏,為什麼一樣的房間,價格比他們的貴?

  老魏眼睛都沒眨一下,很自然地說,十一剛漲了價錢,你們是老租客,所以就沒忍心漲,新來的當然沒這個優惠,如果不信就去門口瞧瞧,剛貼上的通告。


  我轉身就去門口看了看,通告的語句像煞有介事,一看就是他的風格。豆子和男朋友還在討價還價,我早就看出來他骨子裡的執拗,一臉不悅地交了定金,讓他幫忙留下。


  但老魏還不安心,第二天就發簡訊來催促我,說是因為租金便宜,定金又少,如果我跑了,耽誤了他生意怎麼辦,叫我儘快確定下來。我很討厭他催促鬼似的樣子,又怕萬一他真的租給別人,我連同學都沒得靠了,只好氣鼓鼓地租下了他的破房子。看樣子,他這種人,我交了定金也是一天都不打算給我留的!

  所以,我對他一點兒好印象都沒有。


  老魏算是個勤快的人,每天6點多起床,打掃自己的二層小樓,拖拖地,到處轉轉,然後再去菜市溜一圈,買點兒菜回來扔給妻子。自己則上上網、看看電視,看看我們租住的房子給他碰壞沒有……我暗想,果然是個閑人!

  那時候,他住在樓頂單獨設計的房間里,室內一塵不染,跟雇了保潔的一樣。我們每天都會在樓道與他打照面,很多人笑著和他打招呼,我則是連客氣也不會,有時候見面,噘著嘴視而不見地就過去了。他也不惱,反正我是交了房租的,何況他自己也是一張苦瓜臉。


  他的妻子則溫順許多,也很熱情,每天笑嘻嘻的,沖著我們咿咿呀呀地比畫。


  閑人都有一個特點:喜歡沒事找事。老魏每天在樓道溜達來溜達去,倒不是要刻意給我們挑刺兒,而是因為一個奇葩愛好——他總喜歡雙手背在身後,跟領導一樣對我們「視察慰問」。他的筒子樓一共兩層半,頂層他住,一樓二樓各有兩排,每層樓十來間房,每個租客他都熟悉得很。二三十個租戶,姓名、籍貫、工作他都能張口道來,別人回家鄉也要跟他打個招呼,芝麻大點兒事他也要關心一下。


  我記得,當時我怕他賴賬,特意跑去詢問能不能在牆上貼畫、貼布。老魏想也不想,故作大方地說:「隨便你折騰,越好看我越樂意啊!」


  我一想也對,不就是個筒子樓嘛,有什麼嬌貴!於是我就去搞了一堆海報,貼了半屋子,但是依然不能掩蓋它的「陋室」本質。買不起掛毯,我又去買了幾塊好看的布,自己設計著往牆上掛。當時我開著門,他正好路過,自作主張地闖了進來,拿起布跟我探討怎麼掛,也不管我樂不樂意。他拿起我最貴的一塊布不屑道:「我看你買的這些布啊,也就這一塊還能入我眼,其他都質量太差,你眼光不行!」


  我被他氣得不行,他卻彷彿沒看見,毫無自知之明地在那兒指指點點,然後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又抱來一堆周杰倫、蔡依林的百事可樂海報,拿到我面前,說:「你看看你這些海報,沒檔次,給你,把這些貼上,比你那些好多了!」


  我有點兒無語,他卻跟立了大功一樣,轉身得意地走了。


  他似乎從來不會講好聽的話。記得剛搬家那天,我風塵僕僕、灰頭土臉,他一邊湊熱鬧一邊說:「哎呀,這個也值得帶來!」「你看看這電腦髒的,是女生用的嗎?!」


  我懶得搭理他,兀自收拾東西,他轉悠了近20分鐘才肯離開,一直在那裡自言自語地叨叨,也不覺得尷尬。


  我對豆子說討厭這個惡房東。豆子笑著勸我,其實他就是嘮叨、固執、龜毛,人倒不差。豆子講起他們剛來北京時,找不到工作,有次硬是拖了一個月才交的房租,他也沒說什麼。如果換成房產中介或是其他房東,拖一天都要罰款、趕人呢!


  我有些意外,但立馬又忽略了這件事情,這絲毫不能扭轉我對他的惡劣印象,自大鬼!

  初到北京,我過得並不如意,因為當時一面上學,一面還在廣告公司兼職賺生活費,每天忙得半死不活。而且因為之前找房、趕稿,我有兩夜沒休息,加之水土不服,吃東西偏又壞了肚子。因此,租到房的第一個周末,出門辦事的我半路頭疼、肚痛、嘔吐不止,繼而眼睜睜地看著手機停機,進退兩難地坐在馬路旁。


  那個下午,明明半小時可以回家的路程,我走走停停折騰了三小時,去肯德基買杯熱牛奶都吐了出來,差點兒以為要死在路上。許久我才找到一個公共電話,打給廣告公司說稿子可能做不完,被老闆訓了一頓。然後我打電話給豆子,叫他們晚飯不要等我。因為我暈車,當時的情況只能坐地鐵,直到傍晚才終於能走幾步路,勉強回到家。


  才北漂了幾天,一連串的不順讓我特別委屈。豆子還在加班,手機停機的我跑去朝房東借電話,手裡拿著兩元錢,說:「就打個市話,兩分鐘。」


  他正在打掃衛生,見我臉色不好,趕緊把電話給了我。電話接通,那頭豆子剛餵了一句,我便稀里嘩啦忍不住哭了,積壓已久的情緒都在一剎那爆發出來,也顧不上身後還站著看傻眼的惡房東。


  掛完電話,擦乾眼淚,給房東錢。他支支吾吾地說一個電話而已,算了算了。我沒工夫理他,倔強地扔下錢準備走。他似乎有些慌亂,也許是沒見過女孩子哭,叫住我說:「我給你煮碗面吧,一天沒吃東西怎麼能行。」


  我一愣,面無表情地說不必。我本來就不喜歡房東,更不需要他這個時候的憐憫,轉身騰騰騰地下樓了。


  只是那件事之後,他對我的態度莫名地好了許多。第二周有我的包裹寄來,因為只能用他的地址去郵局取,我去向他借身份證。


  他手裡握著身份證,問我打算怎麼去。我說打車,他很不屑地說:「打車?那麼遠打車去太貴了,不值當啊!」


  他想了想,說:「我跟你去吧,坐公交車!」我不同意,告訴他我的包裹是過冬的行李和專業書,有個大大的編織袋,坐公交車我們根本扛不動。但是他死較真兒的脾氣犯了,說:「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麼扛不動的,你剛來北京就這麼花錢餓死活該!」


  最終,我拗不過他,一起坐公交車去了。我心裡想著,到時候你見了包裹就該哭了,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自大狂!


  郵局的人半天才把我的包裹拖出來,一副累得不輕的樣子。包裹是個碩大的編織袋,笨重無比,比想象中還重,距離公交站也有一段路途,並不是一出門就能搭到車的。


  我看著他,有些看笑話似的說:「怎麼樣,打車吧?」


  我本以為他會頹喪,結果他的表情根本沒什麼變化,說:「打什麼車,打車多貴,我來背就行了,你不要管!」


  我一愣,他已經吃力地背上了那個包裹,我要去幫忙,他讓我靠邊站,不要搗亂。我只好在旁邊跟著,生怕他不小心摔倒,或是把包裹扔出去,或者被來往的車撞著。


  我看著他笨拙的樣子,每走一步自己都有些揪心,幾次在路上焦急地說:「算了算了,我去打車!」他卻固執地不肯放下包裹,說:「沒問題,不要浪費錢,以後可以租好一點兒的房子,不必再住我這破筒子樓啦!」


  到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說笑。我苦笑了兩下,心裡很不好受,曾經對他所有的排斥也都煙消雲散。那個巨大的包裹就這樣被他一步步地拖到了公交站,高一下低一下的,那個畫面我一直忘不掉,心裡非常愧疚和難受。


  因為,他腿不好。


  在公交車上,我很俗氣地說:「待會兒請你吃晚飯,好嗎?你喜歡吃什麼水果,我去給你買點兒?」他坐在前面的位子懶得搭理我,只是揮揮手說:「不必假惺惺地客氣,不就是個包裹嘛。」


  我很焦急,不知道如何表達心底的不安和愧疚。他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堅持不肯給我一絲表達感謝的機會。


  那個包裹他一直幫我拖回出租屋裡,然後和從前一樣,趾高氣揚地走掉了。


  我坐在床邊望著那個包裹發獃,心裡想著,其實他真的如豆子所說,嘮叨、固執、龜毛,人卻一點兒也不差。而他之所以那麼絮叨,沒事找事地跟我們聊天,大概是因為實在太悶了吧。


  因為,他那個熱情善良,總是沖我們比比畫畫的妻子,是個啞巴。


  那之後,再碰到他時,我開始和他打招呼、開玩笑。遺憾的是,接近年關的時候,我搬離了他的房子——因為他的筒子樓要拆遷了。


  這些年裡,我又租了幾次房子,見過形形色色的房東、中介,越發明白了當初豆子為他辯解的話。這樣的房東我再也沒有碰到過,沒有人允許你拖一個月的房租,沒有人和你討論哪張海報比較漂亮,沒有人為你打掃樓道,更沒有人固執地跟你坐一個小時公交車去取包裹……


  其實我一直明白,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那棟筒子樓的。遺憾的只是,像他這樣一個絮叨固執的自大鬼,再也做不了房東,對於租房人來說,實在是非常非常可惜的事。


  給予過溫暖的陌生人


  (一)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公交車去市中心逛街。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看到有家大型書店在搞活動,外面擺了許多書,折扣很多的樣子,我匆匆忙忙就在那站下了車。


  那家書店我非常熟悉,因為在我們家鄉那種小城市,書目較為齊全、更新及時且品位不錯的書店屈指可數,所以,那是一家我從前就常常去的書店。而這次的不同在於,它帶著一種「揮淚大甩賣」的表情,價格也相當誘人。


  我一眼看見,裡面有一套圖書,是我尋覓了好久的。那時候買書還沒有亞馬遜、噹噹、京東這麼便捷的途徑,一本書往往就是在書店找,不停地問老闆有沒有貨。因此我看見那套書的時候,眼睛都亮起來了。


  但是,我卻沒帶足夠的錢。而且,翻遍全身還是差了兩元錢。


  我試著跟老闆討價還價,覺得今天必須把那套書扛回家。可老闆也很擰巴,任我怎麼說都不為所動,甚至到最後乾脆不再搭理我這個窮學生,去招呼別的顧客了。


  我沮喪地站在那裡,沒錢買,也捨不得走,悻悻地假意翻著其他書。半天,我厚起臉皮跟老闆最後問了一遍能否便宜,被老闆一句「不可能」打發回來。我像個戰敗的士兵,垂頭喪氣地在原地發獃。最終,我嘆了口氣,準備離開人群。


  可就在這時,忽然有張十元鈔票飛到我面前。


  我順著那隻手看去,是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他說:「不夠的錢我幫你付吧。」


  我嚇了一跳,雖然我很想接過那十元錢,但是理智告訴我不行,而且當時我的第一念頭居然是:他不會是壞人吧?這不會是什麼陷阱吧?再說我只是差兩元錢而已啊!給這麼多我怎麼收啊!


  所以我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肯收下他遞來的十元錢。他也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但是他剛走,我就後悔了,心裡默念:傻瓜,這套書泡湯了吧!我失落地看了書最後一眼,打算轉身離開,但沒想到的是,這時候,年輕人又折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瓶純凈水。


  原來,他沒有零錢,拿十元錢去買了瓶水找零,然後,他將兩張一元錢放到我面前的書上,說了一句:「拿著吧,沒關係,也有人這樣幫過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轉身走了,也不管身後我瞠目結舌的表情。只是那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背影好酷。


  我如願以償地捧回了書。一路上,還特別積極地給一位奶奶讓了座位。


  很多年後,我一直記得那句話。偶爾我順手幫了別人,別人說感謝時,我只是笑笑,卻會在心裡得意地說:沒關係,也曾有人這樣幫過我。


  (二)


  去年,我去天津大港看望一位親戚。由於初來乍到,下錯了車,一個人提著行李怎麼都找不到親戚所說的位置。那條街上人不多,我放眼望去十分鐘里只有那一個男人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我怕他不久也走掉,於是急忙過去,抓住人家問個不休。


  親戚那會兒手機一直佔線,我也說不清要去的地方,跟他嘀咕了半天,才終於確認,絕對不是這裡。他隱約知道我要找的地方,但是非常不熟悉,於是開始打電話,打了兩三通電話,終於問明白了,轉頭耐心告訴我怎麼走、要注意什麼。


  我感激涕零地跟他告別,但是剛走開,他又追上來了。說這裡不好打車,而且這邊偏僻,打車不打表,你一個外地姑娘容易被騙,我幫你打完車再走吧。


  我忙說好,跟他站在那裡等車,好半天,才終於有一輛車經過。他用天津話跟那個人講價錢,談好了價錢,又特意裝作去看車牌號碼的樣子,「嚇唬」那個司機說:「我可記下你車牌號了,給我好好把她送到了啊!」那個司機笑嘻嘻的,忙說放心放心。


  臨走,他又湊到車前面對司機說:「師傅你開穩一點兒,她剛坐完長途車。」然後轉頭對我繼續「演戲」道:「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電話啊!」我樂呵呵地答應著,揮手道別。


  車剛開,司機就笑著問我:「他是你哥哥,還是你男朋友?對你那麼好?」我一愣,笑著回答:「是我哥哥。」司機點了點頭,又說,到了別忘記給他打個電話。


  我輕聲答應。司機當然不會想到,他眼裡那個對我很好的人,不過是認識了十分鐘的陌生人而已,而那通要打的電話,可惜,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電話號碼了。


  (三)


  畢業那年少不更事,我獨自去北京謀生。但是,一無所長的自己很快敗下陣來。有兩天的時間,我只能拿三包泡麵充饑。那一刻忽然覺得,即使某天餓死在這樣一間廉價的出租房裡,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自己吧。


  那種感覺令我感到恐慌,於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從棲身之地打車去火車站,踏上了返鄉路途。


  計程車只能停在外緣,離候車廳的距離大概幾百米。單薄的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左手提著一個大編織袋,裡面是被子和褥子,大概有二三十斤;右手提著另一個大編織袋,裡面是零碎的生活用品,大概也有二三十斤;身上還提著一個包,胳膊上又挎著一個小編織袋,感覺渾身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被佔滿了。


  我蹚著水,每一件行李都盡量高高提起,一口氣提到候車廳下的屋檐,這樣總不至於淋雨。想想那時80多斤的我提著和我體重差不多的行李該有多麼吃力!到了候車廳我整個人都累趴下了,形象估計狼狽不堪,但我根本沒精力理會這些,只想著如何半死不活地將行李拖上車才好。


  排隊檢票的時候,我幾乎是拖拉著這些行李往前挪,也實在沒有力氣再將其提離地面了。我一面笨重地一步步往前挪,一面擔心過會兒我究竟該怎樣爬上火車。


  就在這時,身後隔著幾個人的一位年輕男子走上來,說:「我來幫你提吧。」在我詫異的目光里,他問清我在幾號車廂,之後沒再說過一句話,直接拎著我的大小包裹,把我送進火車的車廂里。


  落穩行李,我滿心感激,想要留下他的電話號碼。他笑笑說,沒事,別放心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了。


  我知道,他或許早已忘了這件小事。而對於當時落魄的我,那卻是離開北京前得到的最後一點兒溫暖。遺憾的是,我已經忘了他的模樣,只記得他高瘦的樣子,身上背著兩個包。


  (四)


  研究生畢業那年,我被北京一家單位聘用,從南方坐火車來京工作。


  前兩天我寄居在朋友的出租房中,因為空間狹小,我的到來使房間更為擁擠。為此,我在網上匆匆忙忙就租了房間。當時公司在朝陽門,我在離它只有兩站的崇文門租了間陽隔。所謂陽隔,就是帶陽台的隔斷間。正常房間的客廳加陽台,被不怎麼厚實的牆從中間生生隔成兩間往外出租,我租下的便是這樣一間長條小卧室。


  當時朋友說我太衝動,剛畢業租房沒必要「一步打到市中心」。雖說是隔斷,因為地理位置好,價錢也不便宜。但我醒悟得為時已晚,好在租期只有半年,因為我是續租別人轉租的房間。正常租期是一年,別人住了半年,將剩下的半年再轉租。初次租房,我生怕房子不合適,所以乾脆找了間半年到期的,心想萬一不行就忍上半年再搬家。


  我是從中介手裡找到房子的,當天要和前任租客交接合同。我從朋友家拎了個重重的大編織袋,身上背了最貴重的財產——筆記本電腦,又拎了個包,一步步地往地鐵挪。地鐵上雖然擁擠,但至少能把包裹扔下,而下了地鐵到出租房的距離才是最痛苦的,一兩千米的路程,到最後我兩步一停,手換來換去,左右手指都被勒得通紅麻木。


  前任租客早早地到了,在中介辦公室等著我。大老遠看見我,門外的中介轉頭向屋內說了聲:「來了!」然後我看見一個清瘦的姑娘跑了出來,她看了我一眼,就跑下了台階,幫我拎過手中的包裹。


  她就是房間前半年的主人。那個姑娘比我大不過兩三歲,對我說第一句時竟然眼睛紅了。她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去年自己提著行李來這裡的樣子,也是一個人,背著電腦、提著編織袋,一模一樣。」我那時剛來北京,諸事不順,路上又走得筋疲力盡,聽她這麼一說,心裡一酸,居然也差點兒哭了。


  中介收錢不怎麼厚道,轉讓租房還要交一項費用,問我們誰來交,又說似乎應該是「下家」來交。那個女孩一聽,忙說:「算了算了,我交吧,她剛畢業哪有什麼錢。」


  女孩幫我把行李提到了樓上,又問我還有多少行李,要去幫我搬家。我愣住了,這怎麼行呢?但是女孩說她今天請了假,閑著也是閑著,覺得和我有緣,一定要幫我搬家。


  一路上,她問我行李多不多,我說有點兒多。她想了想,說:「沒事,我跟你搬完再走。」到了朋友家,她一看我的行李忽然撲哧樂了,說:「嘿,你這點兒東西也叫行李啊?!」然後三下五除二幫我重新捆紮了一下,和我一起提下樓。在我想象中原本浩大艱巨的工程,因為她的出現,忽然輕鬆起來。


  她招手打了輛出租。本來,我交完房租身上幾乎沒什麼錢了,所以之前才坐地鐵的,但總不能叫她跟著自己一起擠地鐵,所以我狠狠心,覺得出租就出租吧。結果到家時,她居然搶著付了賬,我給她錢她怎麼都不要。


  我很過意不去,當時已是正午,於是堅持要請她吃飯。她也餓了,推脫不過,我們進了間普通的小飯店,任我怎麼說,她也只點了一份番茄炒蛋蓋飯。


  臨走時,她又把電話留給我,說我一個人北漂不容易,有什麼困難可以聯繫她。


  她離開后,有段時間我很想給她打電話,可是沒什麼好的借口,也擔心她忙碌,終於還是沒能撥下那個號碼,於是漸漸失去了聯繫。


  只是,因為那個從未撥過的電話號碼,北漂開始的日子,我心底生出更多的勇氣。我一直想,一年之後,自己也要和她一樣硬氣,看著那些行李不屑地說:嘿,這點兒東西也算行李啊!於是,那些排著隊撲來的困難和初來北漂的難挨時光,終於因為一個陌生人無意的話語,而令我不再恐懼。


  如果有聖誕老人

  大學畢業那年我不滿22歲,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里當毛手毛腳的小編輯。初來北京的半個月,不爭氣的我每天都哭,因為一個很滑稽的理由:我嚴重路痴,剛租了房子,每天下班都找不到家在哪裡。


  但是我的北漂生活很快就結束了。23歲那年,我告別剛剛開啟的圖書編輯生涯,滿懷好奇地奔赴英國留學。這是個隨時能讓我在心底發出感嘆的國度,無論是辯論的議員,還是談論亨利王子裸照的街頭男女,都用一種歌劇家的喉嚨、吟詩般的語調在說話。


  不過,我的班級並不是典型的「英國課堂」,班級里大部分是亞洲人,中國人尤其多。我想要了解當地的文化,就刻意避開了國人的圈子去混社團。英國的社團每周一次,結束后誰都不記得誰。因此,來英國半年,我始終是可憐巴巴的一個人。一個人煮意麵、一個人去超市、一個人逛博物館。


  聖誕節即將來臨,街道上的彩燈和裝飾一天天多起來,節日的氛圍撲面而來,我獨自走在熱鬧的街頭,感覺凄凄慘慘戚戚。想象著不久之後的聖誕節,我一個人為自己唱聖誕歌的冷清畫面,我在心底一遍遍地說NO(不)。終於,在一個漫長黑夜,我邊在Host UK(英國一個民間非盈利組織為留英學生免費安排當地誌願家庭進行文化交流)網上申請去英國寄宿家庭短住,邊祈求著,如果有聖誕老人,請一定給我一個美好的聖誕節吧!

  沒多久,一封郵件就躺在了我的郵箱里,像是聖誕老人提前送了我禮物:有一家來自Brixham(布里克瑟姆)小鎮的爺爺奶奶決定「收留我」去他們家過聖誕了!奶奶還特意發郵件來說,他們幾年前才結婚,兩邊子女非常多,孫子孫女就有13個,是個非常大的家庭。


  我拿著一張Brixham的火車票,懷著小小的忐忑踏上了旅程。但沒想到,路途中遇到洪水,火車走走停停蜿蜒前行,八小時后,才終於在Brixham的火車站停了下來。


  天已經全黑,渾身感覺冷颼颼的。但大家看上去心情似乎都不錯,大概因為要到聖誕節了,一個個衝出火車站就跑了起來,唯有我迷茫地打量著這個小鎮。


  很快,我發現了一個銀白頭髮、戴著圓片眼鏡、穿著紅色衣服的爺爺,看上去有七八十歲,個子高高的,背也非常直。他穿過人群徑直向我走來,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哇,好像一個聖誕老爺爺。


  他笑眯眯地說:「你是Kia嗎?」我清醒過來,說:「是呀,你就是Tony(托尼)吧!」他笑了,邊點頭邊接過我手上的行李。


  爺爺的太太Sue(蘇)就等在車旁,她圓胖的身子裹著碎花連衣裙,眼睛也是圓圓的,整個人神采奕奕,特別活潑,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說話。


  我坐著爺爺奶奶的車回家,車一直神奇地在山上跑,另一側是黑漆漆的大海。奶奶把車開得飛快,大概過了半個小時,終於停在了山頂的一座紅磚二層小樓前。


  那是我第一次住傳統的英式家庭,感覺像是穿越到了影視劇里。進門就看到哈利·波特住的那種壁櫥上掛滿的蓋著世界各地郵戳的聖誕卡片,左側門通往客廳,客廳里有墨綠的棉布沙發、厚厚的灰羊毛地毯、黑銅雕花壁爐、老式電視機,鑲扣紅棕皮躺椅、整面牆的落地窗下擺滿CD和書的柜子以及聖誕樹下堆著的禮物,讓我有一種「這才是英國」的真切感受。


  奶奶風一般從廚房端出早已準備好的雞肉派、糯米布丁、烤麵包,在叮叮噹噹的刀叉盆罐聲中,她給我說起他們的故事。


  那時我才知道,雖然七八年前才結婚,他們卻是從年輕時就相愛了。


  兩個老人的故事,像是BBC的午間劇場,要追溯到50多年前。當時Tony和Sue還是一對普通的情侶,相處甜蜜,談婚論嫁。但是,當時的北愛爾蘭總有些大大小小的戰爭,兩人在戰爭中失散了,再也找不到彼此的消息。很多年後,爺爺娶了妻子,奶奶也嫁了人。


  而就在幾年前,奶奶居然在電視台一檔地方節目上看到了爺爺。而且時隔多年,奶奶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那時候,奶奶已經離婚多年,爺爺的妻子已經過世。奶奶看著電視上的爺爺,很快給他寫了封信去,第一句話就是:嘿,托尼,你還記得我嗎?


  就這樣,隔了幾十年之後,爺爺奶奶終於再見面了。他們發現,彼此都沒有忘記對方,而且和當年一樣有著說不完的話。沒多久,爺爺賣掉了在約克的房子,在Brixham這個海濱小鎮和奶奶重新組建了家庭。


  結婚那天,74歲的Sue戴著孔雀尾小禮帽,和80歲身著禮服的Tony很相稱。雙方的7個孩子和13個孫子孫女加上親戚朋友把小鎮教堂塞得滿滿當當的!

  和這對非凡的老夫婦一起生活樂趣十足。早晨醒來,和廚房忙碌的奶奶打招呼,會遇到松鼠從院子外的森林中,踩著樹頂小徑蹦躂到院子里,在爺爺特意為它們製作的鞦韆上玩耍一番。午飯後,幫忙做家務時,爺爺還會耐心地對我講洗碗機的運作方式。


  爺爺的家外面是懸崖,懸崖底下就是大西洋。吃完飯,爺爺會很紳士地提議說:「不如我們去散步吧?」他就領著我和另一個寄宿的土耳其女孩,走幾步轉個彎,踏上了懸崖旁邊的林蔭路。吹著大西洋刮來的風,看著浪濤拍岸,我在心裡感嘆,這真是「高規格」的散步啊。


  住了幾天,慢慢摸清了爺爺的習慣,比如他的作息十分規律,每日中午必在院中的陽光房打個盹兒,醒來便慢條斯理地煮咖啡,因為「天大的事,也不如來杯咖啡吧」。再比如他的腦子裡總是能蹦出一串新主意,無論是幾十年前為了娶妻自己組裝的汽車,還是世界旅行。他嘲諷自己總是:「Do it, see what happens。」


  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日子過得飛快,平安夜到來了。我按捺不住想給他們一個驚喜,連夜畫了六幅畫。有家鄉廈門的風景,也有這個海邊小鎮,我將畫拼成一個多面體,包裝好悄悄放在了聖誕樹下。而第二天早晨,我竟然發現床邊多了一雙縫著我名字的聖誕節靴子,裡面鼓鼓囊囊地塞著十幾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物,是奶奶親手縫製的!


  一大早我飛奔到廚房擁抱感謝奶奶,她穿著鮮紫色的禮服開心地說:「今天你的任務是當郵差!」


  奶奶又一陣風似的飆起車,載著我在山上的社區里來回地轉著圈。每到一家,我便敲開主人的門,送上聖誕卡片和祝福。在養老院和獨居老人的家,奶奶把親手織的畫和各種小玩意兒送給老人,並邀請她們聖誕節到家中玩。


  上午10點,教堂鐘聲響起。奶奶把我放進一群穿著天使、牧人服裝的孩子中,便急急地去做禮拜的準備。我還在和孩子們鬧,沒想到一個阿姨急急地抓住我問,你能頂替一個未到場的人來參加聖誕吟頌嗎?於是,在爺爺奶奶驚訝的目光中,我登上演講台,大聲朗誦著臨時抱佛腳向小妹妹學來的聖誕故事篇章,心底無限快活。


  禮拜后剛回到家,大大小小送祝福的朋友就都來了,比在家鄉過年還熱鬧,還有聖誕老人打扮的鄰居。他們驅車從耶路撒冷采來火種,放在油燈里,在聖誕節的早晨分送到各家各戶(取自《聖經》中將耶穌比作「腳前的燈,路上的光」之意)。


  聖誕的夜晚,爺爺拿出一個錄像帶,錄著一部著名的聖誕動畫《雪人》。我們坐在沙發上,挑選好最舒服的位置,奶奶端來了香氣四溢的咖啡甜點。看完動畫片,奶奶又放了一部紀錄片,講阿富汗發生戰爭時,阿富汗軍嫂組織了一個合唱班的故事。合唱班唱了許多溫暖動人的歌曲,其中有一首最為特別,軍嫂們每人說一句最想對老公講的話,這些話拼起來就成了那首歌的歌詞,音樂老師譜上曲,那首歌也成了當年聖誕節最受歡迎的曲子。


  其實和爺爺奶奶度過的聖誕節很平淡,但這種平淡里的溫暖卻是我在英國很長時間裡最大的慰藉。無論走到哪裡,我心裡都在惦記著:那個英國西南角的小鎮,一片大海、一處懸崖、一片森林,還有松鼠的陪伴和咖啡香氣中那對恩愛的老夫婦。


  聖誕后回到校園,我一直念念不忘小鎮的爺爺奶奶,為了將Tony和Sue的故事說給別人,我特意參加了「生命寫作課」,和一群六七十歲的奶奶們一起寫、讀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們個個經歷曲折,有人從阿富汗戰場死裡逃生、有人跨越幾個國度,也有人是身患癌症的巴西心理學家,我是最小的學員,與他們相比,我才23年的人生毫不豐富和曲折。但是我有著一個和英國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聖誕節,這是我留學生涯里最溫暖美好的一頁。


  差等生的峰迴路轉

  九歲之前,我在農村。


  那時候的性格與現在截然不同:抄作業,爬牆爬樹,跟男生打架,玩到深夜才溜回家。父親一直在城裡打工,母親獨自在鄉下帶著我和哥哥。田裡的那塊地快要荒了,所以只要沒有惹下大禍,她就騰不出工夫管我們,我有足夠的時間自由玩鬧。


  令我得意的是,我雖然貪玩,成績卻是相當不差,每次考試都當仁不讓地排在前面。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班主任格外喜歡我。


  班主任姓秦,教語文,短髮,微胖,是城裡來的女老師,說話聲音很好聽。


  小學二年級,有一次課間,我忽然流鼻血,不知所措。有個同學大喊,快找老師去!我和同學一聽,想也不想就真的去找老師了。在去的路上,身邊走過兩個高年級的同學,不屑地隨口說:「找老師有什麼用,難道讓老師幫你洗嗎?!」


  我也愣住了。對啊,找老師有用嗎?

  這時候秦老師已經找來了,她二話不說,把我領到水龍頭前,叫我舉起另一隻胳膊,開始幫我洗鼻血。那時候,我第一次隱隱感覺到,老師和老師是不一樣的。


  秦老師雖然在農村教書,但她覺得農村的孩子不能什麼都不知道,於是不時地給我們講些有意思的見聞,還帶著城裡的女兒來教我們跳舞。


  因此,我九歲之前的童年,可以用無憂無慮來形容,反正沒什麼痛苦的記憶。但之後的小生活一路顛簸,腦海里連「不幸」的細節都清清楚楚,這大概就是開始「記仇」了吧。


  九歲那年,全家要隨父親遷到城裡。我要轉學了。


  知道我要走,秦老師似乎很難過。那時候有一些感情我還不能夠完全體會,之前奶奶去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還笑著招呼在門口看熱鬧的同學。現在想起來,心底很是悲傷。最偏袒我的奶奶永遠不會再把柿子藏起來留給我了,我還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沖別人可恥地笑。


  轉學前幾天,秦老師特意到家裡來看我,說了什麼話我都忘記了,當時只是在想,老師怎麼跑到我家裡來了?

  父親知道秦老師對我好,轉學當天,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回學校同她告別。秦老師一直送我到學校門口,臨走,還抱了我。我一直懷疑自己記憶有誤差,因為我記得,秦老師居然哭了。


  我當時並不能夠明白,我轉學,我沒有哭,可是秦老師哭了,還抱了我。農村裡是沒有臨別擁抱這一說的,因此那個擁抱,我當時還不太適應,甚至沒說出一句有點兒煽情的話,就那麼木木獃獃地被她抱完了,然後愣愣地坐上了父親的自行車,看著秦老師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圓點。


  轉學之後的生活算是跌宕起伏。我所在的城市雖然不大,但是極其重視素質教育。音樂、書法、美術、舞蹈都非常正規,我非常自卑地記得,小學三年級的同班同學,看著五線譜可以唱出歌來。後來音樂課上老師放給我們聽的,似乎也是《藍色多瑙河》《胡桃夾子》這樣一些世界經典作品,叫我們閉上眼睛感受。但在我轉學之前,音樂課就是秦老師教我們唱歌,《粉刷匠》《勞動最光榮》……五線譜簡譜是什麼,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當然,在音樂上的自卑是後面的事情。轉學第一天,語文老師批評了我。當時要寫作文,我似乎沒聽清楚,寫錯了。


  老師用滿是粉筆的手用力點著我的腦袋說:「你這腦子剛才幹什麼去了,給狗吃了嗎,現在還掛著腦袋幹嗎!」


  我當時就受不了了。聽錯了就罵我聽錯了好了,為什麼這個老師非要罵我腦袋給狗吃了呢,而且,真的戳得好疼啊!我頭髮上印了許多粉筆的印跡,我強忍著,走回自己的課桌,才偷偷哭起來。秦老師不批評人,就算生氣,也不會打比方罵人。或許因為自己之前太順利,所以太嬌氣,被這麼一罵,從此厭倦了語文課。


  轉學沒兩天,數學老師也批評了我。數學老師是班主任,南方人,說話我聽不太懂,而且我轉學之前還沒有學到珠算,他們已經學完了。所以轉學之後立馬到來的數學考試,我考得一塌糊塗,我記得好像是29名,或者39名?數學老師罵我:「學習不行就說不行,還說什麼之前學習好,還是三好學生,狗屁三好學生!」


  那是轉學的時候父親對老師說的,希望能給他們留下好印象。但是,第一次考試結束,我因為這些話被罵得很慘,所有同學似乎都在看我,彷彿在說,這個農村來的小騙子!


  可是,我之前的確是三好學生啊!我考第一的啊!


  不久后的家長會,班主任對父親說:「你做好準備,雖然她之前可能學習不錯,但你們村子里的教學水平實在太差了!三好學生這種事情,她在這兒就沒什麼希望了。」


  父親非常沮喪,很多年後才敢告訴我這些話。


  我那時不知道,否則可能連學數學的動力也沒了。三年級的題目並不難,我因為討厭她罵我「狗屁三好學生」,發狠補了一下數學,很快提了上去。再次考完試,我的成績排名還不錯。數學老師又說:「不愧是三好學生啊!一下子就趕上來了!」


  我當時心底非常不屑,做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好歹也對之前的話負一下責好不好?這麼快就轉變立場,打起仗來應該很容易投降吧。


  因此,我不喜歡這個新學校。雖然這個學校的好多玩意兒我都沒見過,孩子們花花綠綠的衣服閃亮了我的眼睛,但我在心底鄭重地宣布:我,非常不喜歡這裡!那時我在大家眼裡是小村姑一個,不懂打扮,穿衣土氣,第一次做眼保健操就被檢查出來指甲不夠乾淨,差點兒給班級扣分,而且當時我水土不服急火攻心嘴角長泡,因此也沒什麼同學樂意與我玩。同學、老師都不待見我,我也不愛學習,個子矮矮的卻被分在最後一排,連性格都變得沉默起來。三好學生這樣的字眼從此徹底與我絕緣了。我只想做個被忽略的人,只要不被老師隨時拎起來就行。因此成績始終不上不下的,徘徊在二三十名。


  我以為自己大好的燦爛人生從此就這麼黯淡無光了,沒想到還有峰迴路轉的一天。


  轉學前,秦老師曾經叮囑我,去了新學校要經常給她寫信,對她說說近況。我還算聽話,寫了不少信給秦老師。後來聽同學說秦老師經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我寫的信。我有一點兒不高興,幹嗎讀給他們聽。


  每次回老家,我有空就會回母校轉轉。有一次回去,趕上秦老師在上音樂課。她看見我后一下子就把我拉到教室里,讓我教大家唱歌,還堅持要我指揮。我之前哪裡有這種待遇,雖然學了不少歌,但在音樂上小自卑的我瞬間成了指揮和教導,一下子傻了,一首歌也想不起來,最後十分不開眼地唱了一首校歌。這真是一個傻到可以去跳河的舉動,我的老同學們居然還認認真真地跟著我唱。秦老師聽出是校歌,也沒有因我的犯二舉動生氣,只是讓我把學校名稱換了一下接著唱。


  終於下課了。秦老師把我拉到教室外的長凳上,微風裡,她一一詳細過問我的情況。前面說的什麼我都忘了,只記得她後來問:「在新學校成績怎麼樣,肯定很棒吧!我就知道你到哪裡都差不了,是不是前三名?」


  秦老師問得那麼自信,彷彿根本沒想到還有「不是」這一說。我也傻了眼,覺得辜負了她的厚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她又笑著猜:「前五名?」我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她愣了一下,依然笑著說:「前十名?」


  天啊,還是給個牆讓我撞過去吧。我怎麼可以再搖頭呢?於是,我很卑鄙地點了點頭。


  真是卑鄙極了。九歲的自己心裡難過得要死,我撒謊了。但是秦老師似乎還不是太滿意,很認真地幫我分析:「可能是剛轉學還不太適應,所以才只考了前十名。以你的能力,在哪裡都可以到前五名的。回去繼續加油!」


  我點了點頭。那一天,我非常狼狽地離開了學校,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對秦老師撒的謊。


  其實,我是非常受寵若驚的。以前被寵愛時沒有比較,不知道珍惜。後來被罵習慣了,一旦誇起來,沒有興奮,只是火辣辣的,覺得好對不起秦老師。


  大概小孩子是非常容易分清誰是真正對你好的。這麼好的秦老師,我不想騙她。撒了一個謊,回城后一周心裡不踏實,不開心,氣自己。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把謊話給落實了,良心才過得去。因此,回城不久后我暗下決心:向前十名邁進!

  於是就猛學了一陣。具體怎麼學的也忘了,只記得期末考試,我很驕傲地考了第六名!第六名哎!這之前,咱可是20名都進不去的「差同學」!

  此舉震驚了全班師生,老師和同學都傻眼了。我很開心。也不該說是開心,是終於有點兒安心。秦老師,我之前對你,就不算撒謊了吧!


  那之後,也沒什麼特別的,成績上去了,居然也沒有再下來。因為我很擔心,擔心萬一下次沒考好,又要被罵狗屁三好學生。我實在不愛聽,而且我也擔心他們懷疑我是抄的,更擔心會對秦老師再次良心不安。


  所以,那之後一直因為害怕落後而認真學習,成績居然漸漸穩定了,徘徊在三四五六名。小學畢業的時候,又領到了一個「三好學生」的證書。


  遺憾的是,後來我回家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學校也拆了,移了。秦老師後來退休了。我再也不知道往哪裡寄信了。


  她不會看到這個故事。


  可是小時候我欠著她的感情,終於在長大後補了回來。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她在水龍頭前幫我洗鼻血的樣子、她來我家看我的樣子、她在學校門口抱我的樣子、她在長凳上問我第幾名的樣子。


  年少的記憶並不多,秦老師是最留戀的一章。


  天地原來可以如此寬廣,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

  1

  有位老朋友出車禍,整個車頭都撞壞了,好在人還平安,除了受到點兒驚嚇。他回家一進門就向老母親說起了這個意外。


  「孩子,你真走運。」80多歲的老母親說,「幸虧你開的是那輛舊車,要是新買的賓士,那損失可就大了。」


  「媽媽,您說錯了,」我這老朋友大叫,「我今天就是開那輛新車出去的。」


  「那你也真走運,」他老母親又一笑,「要是你開舊車出去,只怕早沒命了。」


  「咦?您怎麼左也對,右也對呢?」我這老朋友疑惑地問。


  「當然左也對,右也對。只要我兒子保住一條命,就什麼都對。」


  2

  有個老同學,不久前剛捐了一大筆錢給慈善團體,最近卻諸事不順。


  「你會不會後悔捐了那麼多?」有人問他。


  「為什麼後悔?」他有些不悅地一瞪眼,「你知道我女兒出生時是臍帶繞頸嗎?連醫生看了都嚇一跳,幸虧沒在產道里耽擱,要不然就出毛病了。所以每當我看見腦麻痹的孩子都好同情,同時又對女兒的健康好慶幸。」


  他又說:「你知道我有一次在上海差點兒死掉嗎?那天,我已經打算要過馬路了,抬頭看見有家藥店,當時正在犯『香港腳』,於是進去問有沒有治腳氣的葯,才開口,就聽見外面一聲巨響,對面工地好幾層樓的鷹架全垮掉了,算算時間,如果我不進藥店,就正好被砸在下面。」


  他看看四周,很鄭重地說:「我們不能因為行善就等著善報,而要想我們已經得到太多上天的關懷,更應該把上天賜予的愛與別人分享。」


  3

  有一天,在電梯里遇見樓下的鄰居。


  「真對不起,」我說,「我家餐廳是石頭地面,椅子又重,我們用餐時移動椅子常會吵到你。」


  「哪兒的話,沒有啊,」鄰居一笑,「你比以前那家好很多了,而且我也會吵到我樓下的鄰居;和你比起來,只怕我的動作更重,聽你這麼說,我自己還要檢討呢。」


  4

  一次,我到朋友家做客。


  「家有二老,如有二寶。」朋友指著同住的岳父母說。


  「他說得好聽,哪裡是二寶?」老太太一笑,「是『二包』,兩個大包袱。」


  「不,當然是二寶,」朋友說,「我有一個夢想,是將來跟女兒女婿一塊兒住,讓他們把我也當寶,既然我這麼盼望,就應該先把岳父母當寶。」


  他13歲的女兒突然大叫:「我將來不要結婚!」


  「那就更是了,我越不能成為你的寶,就越要把你媽媽的父母當成寶。」


  5

  劉俠過世了,報上刊登了她的最後一篇作品:《如鷹展翅》。


  在文章里,劉俠說她20年前擬了一個「對子」——「天地無限廣,歲月不愁長」,請名書法家題寫,掛在客廳。


  有一天,劉俠的弟弟打趣道:「姐,你連路都走不動,翻身都得人家幫忙,怎麼還說天地無限廣?」


  劉俠一笑:「你看到的只是我外在的形體,卻沒看到我的內心。沒錯,雖然我這一生被拘禁在斗室里和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鷹展翅,在廣袤的天地間翱翔,自由自在。」


  她甚至在文章中表達對「漸凍人」陳宏的關懷和對《潛水鐘與蝴蝶》作者尚?多明尼克?鮑比的佩服,自覺與那些軀體完全不能移動的人相比,她還算是幸運的。


  6

  一天,和女兒看捷克影片《深藍世界》,這部電影是描寫「二戰」期間,一批捷克飛行員在德國入侵之後,加入英軍,投身戰場的故事。當戰爭結束時,歷經百戰的男主角回到故鄉,直奔未婚妻的家。寄養在未婚妻那兒的愛犬看到男主角,叫著跑出與其相見,在狗的吠叫聲中,正在晾衣服的未婚妻也看到了他。


  此時的未婚妻已為人婦,見到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掩面哭了,說聽說他早就死在了戰場。聽到這話,男主角立刻全明白了,安慰了她幾句,提著箱子轉身離開,在院門口,有個小女孩兒坐在籬笆旁。


  當男主角的愛犬跟著離開的時候,小女孩兒喊:「芭查是我的狗!」


  男主角愣住了,對那小女孩兒說:「真的?」看著那小女孩兒天真無邪的眼神,男主角對愛犬說:「芭查,留下。」


  電影結束了,坐在一旁的女兒問:「他為什麼不把狗帶走?他已經沒了未婚妻,狗是他的,他為什麼這樣做?」


  「他自己失去了,他不想那小女孩兒也和他一樣。」我拍拍女兒,「而且,他能活著回到故鄉,已經是上天保佑,謝天的時候就不應該再怨人。」


  女兒一臉懵懂的樣子。


  我笑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天地原來可以如此寬廣,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


  親愛的寶貝兒,我只是離開你一年零六個月

  我的妻子愛珍是在冬天去世的,她患有白血病,只在醫院裡挨過了短短的三個星期。


  我帶她回家過了最後一個元旦,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指給我看放證券和身份證的地方,還帶走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後來,她把手袋拿在手裡,要和女兒分手了,一歲半的雯雯吃驚地抬起頭望著母親問:「媽媽,你要到哪兒去?」


  「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兒,」愛珍跪在地上,把女兒摟住,「再跟媽媽親親,媽媽要出國了。」


  她們母女倆臉貼著臉,愛珍的臉頰上流下兩行淚水。


  一坐進計程車,妻子便號啕大哭起來,身子在車座上匍匐、滑動。我一面吩咐司機開車,一面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嘴裡喊著她的名字,等她從絕望中清醒過來。但我心裡明白,沒有任何女人能夠做得比她堅強。


  妻子辭別人世二十多天後,從「海外」寄來了她的第一封家書,信封上貼著郵票,不加郵戳,只有背面註明日期。我按照這個日期把信拆開,念給我們的雯雯聽:

  「心愛的寶貝兒,我的小雯雯,你想媽媽了嗎?媽媽也想雯雯,每天都想。媽媽是在國外給雯雯寫信,還要過好長時間才能回家。我不在的時候,雯雯聽爸爸的話了嗎?聽阿姨的話了嗎?」


  最後一句是:「媽媽抱雯雯。」


  這些信整整齊齊地包在一方香水手帕里,共有十七封,每隔幾個星期就可以「收到」其中的一封。信里愛珍交代我們按季節換衣服,交代換煤氣的地點,以及如何根據孩子的發育補充營養等。讀著它們,我的眼眶總是一陣陣地發潮。


  當孩子想媽媽想得厲害時,愛珍的溫柔話語往往能使雯雯安安靜靜地坐上半個小時。逐漸地,我和孩子一樣產生了幻覺,覺得妻子真是遠在日本,並且習慣了等候她的來信。


  第九封信,愛珍勸我考慮為雯雯找一個新媽媽,一個能夠代替她的人。「你再結一次婚,我也還是你的妻子。」她寫道。


  一年之後,有人介紹我認識了現在的妻子雅麗。她離過婚,氣質和相貌上都與愛珍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她從未生育,而且對孩子毫無經驗。我喜歡她的天真和活潑,唯有這種性格才能沖淡一直籠罩在我心頭的陰影。我和她談了雯雯的情況,還有她母親的遺願。


  「我想試試看,」雅麗輕鬆地回答,「你領我去見見她,看她是不是喜歡我。」


  我卻深懷疑慮,斟酌再三。


  四月底,我給雯雯念了她媽媽寫來的最後一封信,拿出這封信的時間距離上一封信相隔六個月之久。


  「親愛的小乖乖: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媽媽的學習已經結束了,就要回國了,我又可以見到你爸爸和我的寶貝兒了!你高興嗎?這麼長時間了,雯雯都快讓媽媽認不出來了吧?……」


  我注意著雯雯的表情,使我忐忑不安的是,她仍然在一心一意地為玩具狗熊洗澡,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


  我欲言又止。忽然想起雯雯已經快三歲了,她漸漸地懂事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日,我陪著雅麗來到家裡。


  「雯雯,」此刻我能感覺到自己聲音的顫抖,「還不快看看是不是媽媽回來了?」


  雯雯獃獃地盯著雅麗,尚在猶豫。謝天謝地,雅麗放下皮箱,迅速走到床邊,抱住了雯雯:「雯雯,不認識媽媽了?」


  雯雯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由驚愕轉向恐懼。我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接著,發生了一件我們沒有預料到的事。孩子丟下畫報,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滿面通紅,她用小手拚命捶打著雅麗的肩膀,終於喊出聲來:「你為什麼那麼久才回來呀?」


  雅麗把她抱在懷裡,孩子的胳膊緊緊攬住她的脖子,全身幾乎痙攣。雅麗看了看我,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寶貝兒……」她親著孩子的臉頰說,「媽媽再也不走了。」


  這一切,都是孩子的母親一年半前掙扎在病床上為我們安排的。


  不要吝嗇「我愛你」


  我為成人大學上課時,曾經給全班布置過一個家庭作業,內容是:「在下周以前去找你愛的人,告訴他們你愛他(她)。那些人必須是你從沒對他(她)說過這句話的人。」


  這個作業聽起來並不難,但是你得明白,這群人中大部分超過35歲,他們從不輕易表露情感。他們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既不會在別人面前落淚,也不會表露情感,他們認為成熟的人就應該那樣,所以對某些人而言,這真是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家庭作業。


  下一堂課開始前,我問是否有人願意分享自己的「作業」。有個男人舉起了手,他看來深受感動,而且有些緊張害怕。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老師,上星期你給我們布置這個家庭作業時,我非常生氣。我並不感覺我要對什麼人說這些話。還有,你是什麼人,竟敢讓我去做這種私人的事?但是當我開車回家時,我的意識開始對我說話——它告訴我,我確實知道我必須向誰說『我愛你』。自打五年前父親與我交惡,這事一直沒有真正解決。我們避免遇見對方,除非在聖誕節或家庭聚會非見面不可。


  「即使見面,我們也幾乎不交談。所以,上周二我回家時,我跟自己說,我要告訴父親我愛他。說來也怪,做出這個決定后,壓在我胸口的重量似乎就減輕了。我一回到家,就衝進卧室告訴太太我要做的事。她已經睡著了,但我還是叫醒了她。當我把這一決定告訴她時,她緊緊抱著我。自從我們結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哭。


  「我們聊天、喝咖啡到半夜,感覺真棒!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起床了。我太興奮了,幾乎整夜未眠,很早就趕到辦公室,兩小時內做的事比從前一天做得還要多。上午九點,我打電話給父親。他接電話時,我只是說:『爸,今天我可以過去嗎?有些事我想告訴你。』父親用暴躁的聲音回答:『又是什麼事?』我向他保證不會花很長時間,他終於同意了。


  「下午五點半,我到了父母家,按門鈴,祈禱父親會出來開門。我怕是母親來開門,而我會因此怯懦,乾脆告訴她代替算了。幸運的是,父親來開了門。我沒有浪費一丁點兒時間,一踏進門就說:『爸,我只是來告訴你,我愛你。』父親似乎變了一個人,他的臉變得柔和了,皺紋消失了。他開始哭了,伸手擁抱我說:『我也愛你,兒子!而我竟沒能對你這麼說!這一刻如此珍貴,我一點兒也不想離開。』


  「父親和我又擁抱了一會兒,長久以來,我很少感覺這麼好過。但這不是我發言的重點。兩天後,從沒告訴我他有心臟病的父親忽然發病,在醫院裡結束了他的一生。我並不知道他會如此,所以我要告訴全班同學的是,你知道必須做的,就不要遲疑。如果我遲疑著沒有告訴父親,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把時間拿來做你該做的,現在就做!」


  母親的禮物


  父親母親都是20世紀50年代生人,母親18周歲那年,和16歲的父親訂了婚。訂婚之前兩人互不認識,還在讀書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到媒人處遠遠地望了母親一眼,母親也看到了父親,彼此算是見過面了。然後父親飛快地騎車離開,誰也不好意思說一句話。


  父親18歲,城裡的事業單位來招臨時工,把唯一符合條件的他招了去。未曾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的母親,於是一直等,等到六年之後結婚,等到有了我哥,又有了我。這麼多年裡,父親都是每個月末騎上四五十公里,回家和我們團聚。


  七八十年代,父親當時的月工資是30元錢。因為回家少,每次都會為我準備禮物。母親則恰恰相反,她沒什麼錢,每天種地、做飯、看孩子,早已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心思想禮物這種東西。所以,父親的到來就顯得格外令人期待。周末,我時常搬著小板凳,到村東口父親來的方向去等他。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翻父親的黑色手提包,搜一下這次又帶回了什麼寶貝。


  有時候是本小人書,有時候是一把糖,有時候是簡單的玩具。我還記得,父親送我的第一本圖畫書是《三個好朋友》。


  可惜,母親不識字。我認字之後,開始為母親講書上的故事。母親說,那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從地里忙一天回到家,抱起我,聽著我嘟嘟囔囔,再累都不覺得了。


  母親最不喜歡傍晚,家家戶戶的人都從地里回來,點燈吃飯,這種最簡單的溫馨,母親羨慕了十幾年。因為每到晚飯,她總是一個人,一手抱著我,一手托著菜盤,一趟趟地搬。等吃過了,又一趟趟地把飯碗端回廚房,單手刷碗。那麼簡單的事情,對於她卻做得比別人都難。很長時間裡,母親做什麼都要抱著我,把我放下,我就大哭,而且,我當時小,她怕地上的蠍子傷到我。


  我想,很多年後,母親還是會覺得委屈吧。因為她常常提起來,有一次自己想上廁所,急得不行,卻放不下我。她抱著我團團轉,終於在大門口看見鄰居經過,才忙讓對方幫忙接過我,自己跑去廁所。


  母親說,上個廁所都難。


  哥哥也委屈。因為他讀小學時,每逢下雨,別的同學都有家長來接。只有他,飛快地衝到雨里,飛快地跑回家,每次都被淋成一個落湯雞。


  母親從來不接他,也接不了他,因為我還在母親懷裡哭鬧。


  父親也委屈。家裡還種著地,母親照看不過來,地總是種得比別人家差。趕上農忙,父親就請假回家幫著種,有一次晚上9點多,父親才回到村莊,可是家裡沒有工具,於是跑去向鄰居家借。鄰居家有隻大狗,上去就把父親咬了,血呼啦啦地流。


  父親的褲腿直流血,卻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因為請不到單位的假,只有一晚上的時間回來幹活。當天晚上,父親帶著傷一瘸一拐地跑去地里把活幹完,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鞋子、褲子里滿是血,可實在太困了,就隨它去流。第二天還要早起騎著自行車趕去上班,他只想趕緊睡一覺。


  可即使如此,父親還是因為請假次數過多,差點兒被單位開除。


  因為父親常年不在家,家裡種的地總是村子里最少的,收成也向來不好。有一次,母親騎自行車背著農藥去地里,但葯太沉,路又崎嶇,母親不小心摔下來,膝蓋破了,兩個葯桶也破了。還有一年,母親只種了大半畝花生,但剛到收穫的時候,就在一夜間被人偷光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多年,直到我讀小學時,我、哥哥和母親,終於搬到了城裡,和父親團圓。搬家的時候,母親還以為只是去城裡住一段,還會回農村,然而卻再也沒有回去。


  而我也有委屈。


  那時候我已經見了「世面」,發現了城裡的種種不同,看到班上同學穿得花花綠綠的,連玩具都很新奇,說是爸爸媽媽從哪裡哪裡給買的。


  可是,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我一件禮物。


  因為母親沒有錢。母親根本不拿錢,錢都交給父親。父親有時候給她一點兒零花的錢,她也不花。我一點兒也不怪母親,只是覺得,如果母親能送我一件禮物,什麼都行,我一定會好好留著。我很想珍惜它。


  也許有時候,就是會想什麼來什麼吧。小學五年級那年,我終於得到了母親的一件小小的禮物。


  但是很有些遺憾,記不清為什麼,我上午跑出去叫人把頭髮剪了,從一個打小愛扎馬尾的姑娘變成了鍋蓋頭。中午,母親就興沖沖地回家,手裡拿著根彩色的頭繩,說是路上看見覺得好看,買給我戴的。可是她看見我就傻眼了。我看見頭繩也傻眼了。


  那根頭繩,我從來沒有用過,但是我從母親手裡接過來,還是誇了好看,說過兩年還可以用,從此一直收了起來。


  母親只是愣了愣,很快恢復了表情。大概失望與失落經歷得太多,母親的表情總是淡淡的。


  但其實那天我難過了好久。我沒有告訴她,終於得到了一件母親的禮物,卻變成了無用之物。我很委屈,也很後悔,幹嗎發神經跑去剪掉了頭髮!

  好在,沒有多久。母親又送了我一件真正的禮物。


  那天是周末,和母親一起逛街。就是那種像菜市場一樣的大棚,裡面有些賣雜貨的。我路過一家賣小玩意兒的,忍不住停下,看見一把木梳很順眼,於是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看完又放下,跟著母親和鄰居阿姨往前走。我知道,母親沒有錢,也不會買東西給我,所以連要求買點兒什麼的想法都從來沒產生過。


  小時候的我,哪怕饞死了雪糕,也從來沒開口要過一次。


  可是母親回頭望著趕來的我,忽然頓了頓,拉著我回去,拿起我剛才看的那把木梳,問店主多少錢。老闆說:「一元錢。」母親摸著梳子說:「還挺好的呢,給你買下來吧。」


  我一愣,那把梳子就成我的了。


  從此,它成了我的寶貝。


  我不捨得經常用。只是在心裡想,馬上就讀中學了,就是大人了,或許,這是母親送的唯一一件禮物了吧。我得一直留著。


  於是就一直留著它,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它一直放在我的寶貝盒裡,高興的時候就拿出來翻翻。


  可是,有一次拿出來看時,我不小心把梳子摔到地下,摔成了兩半。


  真的形容不出自己當時的心情,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撿起地上的梳子,心想,這是母親送我的唯一的寶貝啊,怎麼就摔成兩半了?!拿著梳子發了半天呆,我還是心有不甘。最終把透明膠翻出來,把兩半梳子重新粘在了一起,很傻,但是,終於又是一把梳子了,我把它重新放回盒子,它依然是我的寶貝。


  後來,我讀大學,畢業,工作。


  那把梳子,仍然是我的寶貝,並且,真的成了母親送給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前年的時候,我收拾東西,母親看到了那把用透明膠粘著的梳子,哈哈大笑,說:「你哪裡淘來這麼個破梳子,都成兩半了還用透明膠粘著,這怎麼用,快扔了吧,笑死人了!」


  我也跟著笑,但是才不會扔呢!母親啊,你忘了它,我可捨不得忘。


  上個月,哥哥終於開車載著父母來北京看我。因為母親總是擔心我來北京是不是很辛苦、租了什麼樣的房子、小區里安不安全、吃飯方不方便。


  母親60多歲了。她說,自己在家沒事,就會想起我,覺得必須來看看,否則覺都睡不踏實。


  母親來了北京,進到我租的房子里后就長舒了口氣,說:「原來你的房頂這麼高啊!」我一愣,她接著興奮道,「我聽鄰居老田說,北漂擠的房子可小啦,伸手就能夠到房頂!」母親一下子情緒好起來,說,「這我們就滿足了,放心了,你過得好就行。」


  母親跟我去逛故宮,出門前要梳頭,嫌棄自己頭髮亂。我把牛角梳拿給她,她說:「哎呀,你這個梳子咋這麼高級,真舒服!」


  我一愣,趕緊說:「這是牛角梳,對頭髮最好了,你拿回家用吧。」


  母親不肯要,說:「這麼好的梳子你自己留著吧,我用你哥哥從賓館捎回來的塑料梳子就行了,也梳不了幾次。」


  我哈哈大笑,說:「賓館免費送的那種梳子怎麼行,這個給你了,我還有呢!」


  說完,我又拿出一把牛角梳給她看。她也一愣,笑著說:「就一個腦袋買那麼多梳子幹嗎!」


  我沒說什麼。因為不好告訴她,自從小學五年級那年,她買了一把梳子送給我,從此我就對梳子有了特殊的感情,甚至,有點兒梳子控。送別人禮物,有時候也是送梳子,木梳、牛角梳、造型奇特的梳子。甚至有一次送男朋友禮物,也送了把梳子,他摸著板兒寸委屈地對我說:「你這個禮物——很實用,哈哈……」


  我相信,每個人對一件事物的鐘愛,背後或許都有一個故事。而我的故事,和當年一把一元錢的梳子有關。


  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老媽的第一個聖誕節

  老媽生我時在她那個年代屬於晚婚晚育,所以我不到30的時候,她已經快60了。我們老家在鄉下,靠種地為生,她近60年的人生,都是在農村度過的。老媽跟所有農民一樣,節儉,純樸,不管生活富裕還是窮困,都習慣按照最節約的方式過日子。


  到了今年年初,因為老媽身體不太好,我把她接到了上海跟我一起生活,這種巨大的反差對於她來說是極不適應的。首先是不認路,我工作的城市對於老媽的確是個「大上海」,看著二十幾層的高樓眼都要暈了。來了將近一年,老媽還是只敢在方圓500米以內活動,平常不敢獨自坐公交車,更不會坐地鐵,從來不肯一個人出遠門。即使偶爾我帶著她出門,老媽也必定緊緊握著我的手,片刻都不肯鬆開,生怕把自己給弄丟了。


  當然,如果乘坐這些交通工具都不用給錢的話,也許她也會多認識一些地方。


  就是這樣一個老太太,當瘋傳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的時候,倒是淡定得很。看大家都去買蠟燭,她問我要不要買,我說不買了,如果到時候大家都得死,還買了幹嗎,也沒什麼機會點。老家的親戚那天也打電話來問,說家裡亂成一片,好多大人都去接小孩回家了,你媽害怕嗎?原本我也確實以為她會心慌意亂,跟平常一樣啰唆,哪知道反而沒有。問她為什麼,她說反正我現在跟你在一起,也沒有別的牽挂,沒什麼好怕的。


  對,在她眼中,我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確實沒什麼好怕的。


  末日的傳說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她從菜場回來問我,什麼是聖誕節?我說怎麼了?她說菜場賣菜的人說要過聖誕節了,所以菜要漲價,什麼是聖誕節?


  在我們老家,年輕人可能知道聖誕節,但是像老媽這個年紀的,誰知道聖誕節是個什麼玩意兒?況且,農村沒有哪戶人家會掛個聖誕樹什麼的。不像城市,那些商家生怕錯過一個宰人的機會,到處是溫馨美好的聖誕氛圍。


  我告訴她,聖誕節差不多就是外國人的春節。她恍然大悟的樣子。


  轉眼就到了平安夜那天,我想不如帶老媽出去轉轉吧,讓她也親自感受一下聖誕節的氛圍,於是拖著她上街了。大街上果然一片節日氣象,到處閃爍著大紅大綠。我指著那些街景告訴她什麼是聖誕樹,聖誕樹是幹什麼用的,什麼是聖誕老人——聖誕老人有麋鹿拉的車,車上裝滿禮物,晚上會從煙囪爬進屋子裡,將禮物放在小朋友床邊的長筒襪里。


  老媽聽著,突然天真地問:「是真的嗎?」


  我只好說:「傳說嘛。」


  她又問:「那你怎麼知道的呢,是從網上看來的嗎?」


  我說:「這是常識啊,人人都知道的。」


  她又說:「那我怎麼不知道這樣的常識?」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了。對啊,這是她近60年來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在她之前的世界里,不知道什麼是聖誕節。雖然這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洋節,跟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我們多少都有感知。而對於老媽來說,才是真正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的。


  我心裡突然有些難過。


  她來上海的這一年,經歷了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吃自助餐,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吃韓國料理,第一次知道生魚片和芥末,第一次看到壽司,第一次看到巧克力塔,第一次吃比薩,第一次見到自動售貨機,第一次坐地鐵,第一次見到聖誕老人,第一次看到LED顯示屏日夜不停地播放廣告,第一次看到地下通道的廣告燈箱可以自動輪換畫面……


  很多很多的第一次,在我們看來,或許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事物,每天都視而不見地路過,可在老媽眼裡,都是神奇的存在,是她幾十年的生命里從不曾感知過的另一種人生。老媽從農村來到城市,聽我給她講這些那些,好奇得像個孩子,又笨拙又膽怯,又想嘗試又害怕花錢,一面對這些未知充滿好奇,一面又對這些未知本能地充滿恐懼。這是她從未企及的世界,她從未想過不一樣的地方會有那麼多不同。


  老媽近60年來的第一個聖誕節,雖然來得晚了些,但總算是有了。我想,大概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很多跟老媽一樣的母親吧。她們在把自己所有的光陰都奉獻給了子女、丈夫、家庭、莊稼的同時,卻錯過了這世間太多太多的精彩。


  也許,只有我們能夠帶她們去認識這些。但問題是我們常常沒空,即使有時間,也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不能夠體會一個偌大的地下車庫,都能給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帶來巨大的詫異和驚喜。


  老媽像個孩子一樣感受著這些不同,小心翼翼地了解、接受這個新奇的世界。老媽的上一輩人還不曾經歷今天的巨大變化,會在老媽年輕的時候教育她:「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都多。」然而今天終究不再是老媽的年代,我曾在街頭聽到過一位00后的小朋友對老人說:「奶奶,你怎麼什麼都不懂啊!」


  我的老媽也有很多很多不懂,可是我想,如果她願意,我至少還可以讓她知道得再多一點點。


  如果你的母親也跟我老媽一樣,不知道什麼是聖誕節,從來沒看過一場3D電影,未曾嘗試過各種料理,甚至從來沒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如果有空,不妨帶她出門去轉一轉吧,再給她講一講那些美好的傳說和古老的故事。不為別的,只因為在我們這個年紀,她們可以跟我們一起活蹦亂跳度過的節日已經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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