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四個晚上
“聽說你和我同歲,剛剛才到及笄之年。毫無疑問,你注定會成為我第一位玩伴,第一位朋友,第一位妻子。那時,我覺得母後的目光隻是看自己孩子長大的欣慰的目光。那時,我懵懂而不自知,不懂如何對待妻子,隻知道你是我擁有的最珍貴的上天的恩賜。”
皇帝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節奏,仿佛在唱歌謠。
貴妃的秋水剪眸閃過波紋閃動,連所看的燈燭都跟著搖曳似的晃了晃。隨後又繼續淹沒在皇帝忽而轉變的有些悲涼的聲音中:
“雖然我知道,這僅僅隻是鞏固權利的家族聯姻。但我還是好感激母親,將你帶到了我身邊。因為你,我忘掉了母親聯合豆盧氏族的根本目的,隻單純以為她真的隻是誠心為自己孩子尋得一位好妻子。”
皇帝因為傾吐多年心聲而感到暢快無比,豪邁地扔掉酒杯舉起酒壺喝著酒。像跑馬貪玩的少年郎一般,擦了擦因豪飲滲岀嘴角的酒漬,繼續暢談:
“你的美無人能及,你的溫柔融化堅冰。你是所有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女人,循規蹈矩,堪稱典範。可是我很清楚,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入宮,更不想嫁給我。”酒釀甘甜醇香慢慢在口中變成苦澀,又轉變為失笑:
“所有人都說我瞎了眼睛,放著第一美人不去寵愛,反而避之如虎,能躲多遠躲多遠。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多麽渴望你能為我回眸,哪怕隻有一眼。”說著便扭頭看向軟榻上看燈的美人,可美人仍舊溫和毫無波瀾,仿佛一尊披著綠錦緞的麵塑人偶。
一絲失望神色如暗色深綠淹沒眼眶,卻又習以為常地眨眨眼掩蓋:“你從來都不來看我的,也從來不讓我碰你。但我不能去強迫,更不應該用皇權去威逼利誘。就如梨花釀,一切皆虛幻。”
這一回,看燈的女子回眸了。
萬籟俱寂。
杯盞磕碰的脆響,燈火搖曳的舞蹈,在這一瞬間凝滯。全都融化進二人對視中。
皇上端著楓葉紋金杯的手停在半空,早已被酒香麻痹聞不到味道,甚至恍惚覺得自己花了眼睛——那個穿綠著翠的美人真得是在看自己麽?
一切都那麽不真實,就如同美人頭上那從未出現但現在的確就有的紅色一般。
她現在的神色也如從未出現在她身上的那抹紅色一般稀有。
不同尋常。
今夜的一切都不同尋常。
人族至尊被妖緊鎖在寢殿之中,從未為自己流連過的綠衫美人此刻竟為自己回眸。
貴妃溫柔清淺的語聲從輕扣的唇齒裏流出:“陛下,你醉了。”
一切恍然一切夢境全都變為真實。
殘酷又絢麗的真實。
充滿血腥危機又夾雜迷離美好的真實。
盛世大唐長安城的大明宮裏,今夜正上演著又一出陰謀詭計與殺戮血腥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對母子,為了爭奪至尊權利的一對親母子。這場博弈的結論還隱藏在靜謐的夜色中,雖然對於這個結論,身為表麵至尊的皇帝已經全然知曉——他敗了。
刺殺失敗,行跡敗露,對方在深究在反擊。
李旦在猜測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麽結果——被流放,被暗殺,就像自己的哥哥們那樣。
那是果決狠辣權利至上的武媚娘,也就是如今的武太後常用的手段,即便麵對的是自己的至親,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也從未手軟。
不眠夜為了什麽——岌岌可危的皇位甚至生命。
反正自已也從未真正掌權當過一天真正的皇帝,沒什麽好留戀的。隻是對於眼前之人,李旦多麽希望她也從未是什麽豆盧貴妃,也許成為普通人,自己會少一分罪惡感。皇權、家族威壓脅迫她嫁給自己,難道她不該將這份罪過都算到自己頭上麽。可是矛盾隨之而來,那樣就再沒機會能碰到她了吧?
苦澀的笑爬上李旦的嘴角:“是呀,我醉了。”放下手中酒杯沉吟:“卻又從未如此清醒。”
綠衫美人撲哧一聲笑出聲:“你在說胡話了,還說自己清醒?”
像是自白又像是祈求,穿明黃衣衫的年輕男子充滿渴望地望著那個綠衣裳的女子:“今夜過後,我很可能就不是皇帝了,雖然我也從來沒擁有過皇帝該有的權利。但我的意思是,可能明日我就會死,或者發配荒涼再也無法見你了。我想和你說說話,不是作為皇帝和貴妃,就……就僅僅隻是不小心被關到一處的普通人罷了。”
綠衣裳的女子的確是看著明黃衣衫的男子,不過與男子認真的口氣不同,女子在輕鬆調笑:“若不是守門狗那麽厲害,普通人能被關到一塊兒?”
一抹笑意浮上男子臉龐,笑中是從未有過的滿足神色:“從沒聽你說過這種俏皮話,我就當你同意了我的提議。”
綠衫美人沒有說話,隻是默認了提議。
“我一直想,卻從未如此做過,我可以叫你容兒麽?”仿佛說出了久違的心聲,李旦也不在意弄髒明黃衣衫的酒漬了,近乎哀求地低聲詢問對方意見。
雖然頗有些得寸進尺的意味,但畢竟是誠心的乞求,綠衫美人頓了一頓,最後還是同意:“隨你。”
笑意爬上眼角,那雙和當今太後極為相似的有著漆黑眼珠的眼睛,可是,這雙眼睛卻沒有武氏太後的盛氣淩人殺伐戾氣,反而溫柔多情:“容兒,假如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皇帝,沒有娶你為妃。你會為我回眸,多和我說句話麽?”
容兒沒有思考,直白地道出:“如果你不是皇家子嗣,如果我不是豆盧家女兒,隻怕……我們不會遇見吧?”
李旦還沒有放棄這個美好的預設:“如果遇見呢?”
容兒抬了抬眉毛,打破了這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會。”
李旦並沒有太多受打擊的感覺,仍舊真誠懷想另一種可能:“我就知道。其實那樣也好,起碼各自安好,你不會受脅迫,我也不會痛苦。生活普通卻恣意吧。”
也許是被李旦樂觀所感染,亦或是對那種各自安好美好生活的向往,容兒調侃:“當然,如果你還能認識那種橫衝直撞沒有禮貌的看門狗,你隻怕還會來惹我心煩。”
今夜,容兒數次提及了自己給安金嬰取的蔑稱,隻要是個能聽懂話的人都能聽出她對安金嬰的不滿。但那調笑嗔怪之中並沒有過多的責怪,反而隻是熟識之人所開的玩笑罷了。
李旦拿出了以往的謙讓風度,拱手賠禮:“哈哈哈哈,我承認能得安金嬰這般朋友是我的榮幸,你這般說話那還真是天大的意外之趣。我在此先替他向容兒賠罪了。”
一絲好奇染上了容兒秋水剪眸:“你怎麽會認識那討人厭的家夥的?”
沒有一絲防備,李旦就開始講訴自己和安金嬰的故事:“兒時隨父皇去禁苑狩獵。我力氣又弱,膽子又小,沒人願意帶著我,我便獨自遊玩,越走越遠碰到一顆快要枯死的樹木。看樹木高高大大有些年頭,能長成那般著實不易,我便把隨身攜帶的淨水都澆了樹……”忽然意識到自己所講之事不合常理,是非人類族與自己的秘密,李旦開始猶豫不知該如何說下去,畢竟要解釋妖存於世十分困難,更是擔憂驚嚇到麵前美人。正猶凝不決麵露難色,卻聽到對方直白打斷的聲音。
容兒沒有猶豫,沒有思索,都不用想便猜出了之後的故事:“然後那顆石榴樹活了過來,樹妖還要報恩。”
李旦驚訝非常,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眼前的女子風輕雲淡,不是談笑,不是猜測,而是切切實實說出了這段真實。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那些不多的點滴相處,那些似有若無的非同尋常,那些隱藏在諸多粉飾之下如亂線團一般的線索。
對於眼前男子看著自己發呆的眼神,容兒半合眼眸故作陰謀地提提嘴角。
李旦不太能看懂這個自己從未在容兒臉上見過的奇特表情,最後還是釋然地笑了笑,繼續講述這個有點久遠的故事:“安金嬰有很多名字和身份,讓人弄不清楚他怎麽回事。有一次他到我麵前向我訴說他報恩的來意,我嚇得睡不著覺。父皇常常頭風說不出話隻能摸摸我的腦袋安慰我一番,母後嚴厲斥責我滿嘴胡話還罰我禁閉。沒人相信我的話,都說這世上沒有妖怪,隻是我故事聽多了做了噩夢罷了。沒人理我,沒人管我,沒人想和我玩耍。”
停頓片刻,歎了口氣,李旦轉換了一種柔和溫暖的語調:
“安金嬰陪著我,聽我說話,和我玩耍。”
可旋即,語聲又變得略帶淒涼:
“後來,我們要去洛陽居住治療父皇頭風。安金嬰不能同行。因為樹無法離開他紮根的那片土地。”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已經長大成人,甚至坐到了皇帝寶座。因為時間太久,我都以為安金嬰隻是我兒時因為孤獨所做的夢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