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酒神醉後是茶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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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到這兒,我得停一停。
這是為啥?我是頗有點不安呢。因為可能會有讀者嘲笑說,你這兒的李白,已經完全不像是中國讀者熟悉的李白了。人們印象中的李白,是個啥樣的人?那可是個飛揚跋扈如酒神一樣的詩仙啊。
是的,李白就是個酒神。就如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所說: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由此可見,李白的一生,與酒確實有、而且是非比尋常的不解之緣。
曆來說李白偉大的固然很多,但也有人說他玩世不恭。宋人詆李之說尤盛。比如說他,“狂醉於花月之間”,“十首九說婦人與酒”,甚至把他的死也說成酒醉捉月而亡。李白臨終前一年,還有一首詩是說他和酒的關係的。其詩曰,“紀叟黃泉下,不應釀老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誰人?”嗜酒如此、堪稱空前絕後。
可是如果把李白僅僅當作一個特例、一個嗜酒成性的酒徒看待,那就錯了。
唐代社會縱橫酒場的詩人,比比皆是,並非就此李白一人。人其實都是環境的產物。唐代詩人與酒這個話題,之所以為人關注,還是應歸結於時代。李白所處的時代,是個怎樣的時代呢?這是一個昂揚而天真,開放且奢靡,清越又汙濁的大世界,充滿了悲喜劇精神的酒神社會。
這樣一個社會的詩人,又有誰與酒無關呢。
今人郭沫若先生曾經就李白和杜甫現存的詩文作了一個統計。他說,“李白現存的詩和文一千五十首,說到飲酒的有一百七十首,為百分之十六強,杜甫現存的詩和文有一千四百餘首,說到飲酒的有三百餘首,為百分之二十一強。”當然,李白的詩文比杜甫遺失的更多。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李白自“安史之亂”以來“八九年間著述十喪其九”。但李白與杜甫酒詩的比例,大概也不會相差太遠。雖然不能僅僅根據這樣的統計而得出結論,說杜甫嗜酒甚於李白。說杜甫包括其他詩人與酒大有關係,大概也是不錯的。
曆來描寫李白的稗史,,戲曲,圖畫以及歌詠李白的詩篇,大多與酒有關。“太白酒樓”和“太白遺風”的酒旗遍及全國。李白曆代被譽為“酒家仙子。”
為何隻有李白獨占酒詩鼇頭?
也隻能說他的跟酒有關的詩,好到隻有李白才能寫出,也確實寫得好。
寫得如此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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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酒詩之好,體現在哪裏呢?
此人一生嗜酒,有“醉仙”之稱。李白寫詩必要喝酒方能盡興盡才。他的詩歌字裏行間都透著一股酒氣,給人一股似醉似醒,如夢如幻的感覺。
我們且把其詩拿來讀一讀。
其《敘贈江陽宰陸調》曰:“大笑同一醉,取樂平生年”;《贈劉都史》曰:“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訓岑勳見尋就元丹邱對酒相待以詩見招》曰:“開顏酌美酒,樂極忽成醉”;《月下獨酌四》之三曰:“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將進酒》曰:“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等等。
李白留傳下來的與酒有關、膾炙人口的詩篇,就有二十多。
其中尤以《金陵酒肆留別》、《把酒問月》、《月下獨酌》、《金陵鳳凰台置酒》、《客中作》、南陵別兒童入京》和《將進酒》等最負盛名。如前麵我提到過的《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此時的李白別具萬般柔情別緒;《月下獨酌》:“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此間的李白孤獨與沉鬱,誰人能比?
至於《將進酒》,我們後人,除了置於案頭、吟詠再三,還能怎樣?且讓我們歌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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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麵來說說茶詩。
杜甫曾用十個字概括了李白的一生:“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這很公允。若非有好詩絕妙之詩千首,又有誰憐酒他一杯呢?可是我們似乎忘了他老兄還會在寂靜中迷戀煮茶品茗、吟唱出以茶入詩、令人銷魂的篇章。
這是究竟怎麽一回事呢?
其實這也難怪。因為前麵我說過,茶之在中國,雖然跟酒一樣也是古已有之,際遇卻大不相同。在遠古,酒因需耗費寶貴的糧食而高高在上,大多隻與國家和社會的重要時刻、重大事件有關。
其後慢慢進入社會中下層。到了唐代,因社會富足而大盛。
而與酒相比,中國人飲茶,是從鮮葉生吃咀嚼開始。後漸漸演變為生葉煮飲,形成比較原始的煮茶法。直到唐初,也還主要還流行在南方,“北人初不多飲”。難怪有人說,大唐朝把中國的古代的曆史分成兩段。貞觀之製、開元盛世和酒,鑄造了她的浪漫的醉意的巔峰。安史之亂卻使它拐入慘淡的現實。這時,茶漸漸幹預社會生活。而茶代表的恰恰是現實,是清醒。素有“茶聖”之稱的陸羽,就生活於中唐時期。世界上第一部茶葉專著《茶經》的誕生,成了這樣一個時代的接生婆。甚至就連茶字,也是他基於“荼”減一橫筆而發明的。
因此,茶之入詩,也就很晚了。唐以前,幾乎沒有。
終唐一代曆時近三百年,也隻有約五百餘篇,大概隻占全唐詩的百分之十。至其後的宋代,已達千首之多。
到近代,更是琳琅滿目、蔚為大觀了。
據初步統計,早已超過兩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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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唐代以茶入詩的詩人詩作,有多少呢?
有唐一代,茶詩人有一百三十餘,其中許多我們今日還念念不忘的著名詩人,都有詠茶之作。
而且大多是意味深長的佳篇。
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有人把這些詩篇,從全唐詩裏找了出來。比如,錢起(約722-780)有《與趙菖茶宴》;韋應物(727-約792)有《喜園中茶生》;孟郊(751-814)有《題陸鴻漸上饒新開山舍》;張籍(約767-約830)有《茶嶺》;王建(約767-約830)有《宮詞》;劉禹錫(772-約842)有《西山蘭若試茶歌》;李紳(772-846)有《別石泉》;白居易(772-846)有《琴茶》;柳宗元(773-819)有《夏晝偶作》;元稹(779-831)有《茶》;杜牧(803-852)有《題茶山》;溫庭筠(約812-866)有《西陵道士茶歌》;皮日休(838-883)《惠山泉》;陸龜蒙(不詳-881)《茶人》(對皮日休《惠山泉》詩的和作)等等。
這裏有個規律。往往是年代愈往的詩人後,其茶詩愈多。
比李白晚生十一年的杜甫(712-770),寫有三篇茶詩,已算是不少了。而其後不過晚生五十餘年的白居易,竟寫有五十餘篇。
我把杜甫與白居易的各錄一篇如下,讀者可以一窺究竟。
杜甫的《春風啜茗時》曰:“落日平台上,春風啜茗時。石闌斜點筆,桐葉坐題詩。翡翠鳴衣桁,晴蜓立釣絲。自逢今日粉,來往亦無期。”老杜興之所至,懶倚石闌在桐葉上題詩,苦難中難得偷來半日閑。也無頹唐也無愁。白居易的《琴茶》則道:“兀兀寄形群動內,陶陶任性一生間。自拋官後春多醉,不讀書來老更閑。琴裏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無往還。”以琴茶自娛,同樣於萬般無奈中,傳達了中國讀書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不屈不撓。
限於篇幅,我這裏不多說了。讀者諸君如果有閑暇,不妨找來讀一讀。
真的好有意思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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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該說到李白了。
李白好酒,則不必多說。至於茶,他之迷醉其間,卻並非我的杜撰。劉禹錫有《嚐茶》曰:“生怕芳茸鷹嘴芽,老郎封寄謫仙家。今夜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滿碗花。其中“老郎封寄謫仙家”,分明寫出有李白亦好茶。如無此嗜好,別人也不會“封寄”。
更直接的證據有沒有?有的。
李白有《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並序》。他說:
“餘聞荊州玉泉寺近清溪諸山,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中有白蝙蝠,大如鴉。按仙經,蝙蝠一名仙鼠,千歲之後,體白如雪,棲則倒懸,蓋飲乳水而長生也。其水邊處處有茗草羅生,枝葉如碧玉。惟玉泉真公常采而飲之,年八十餘歲,顏色如桃花。而此茗清香滑熟,異於他者,所以能還童振枯,扶人壽也。餘遊金陵,見宗僧中孚,示餘茶數十片,拳然重疊,其狀如手,號為仙人掌茶,蓋新出乎玉泉之山,曠古未覿。因持之見遺,兼贈詩,要餘答之,遂有此作。後之高僧大隱,知仙人掌茶發乎中孚禪子及青蓮居士李白也。”
其詩曰:“常聞玉泉山,山濺多乳窟。仙鼠如白鴉,倒懸清溪月。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根柯灑芳津,采服潤肌骨。叢老卷綠葉,枝枝相接連。曝成仙人掌,似拍洪崖肩。舉世未見之,其名定誰傳。宗英乃祥伯,投贈有佳篇。清鏡燭無鹽,顧慚西子妍。朝坐有餘興,長吟播諸天。”
這是迄今為止,我們能讀到的李白唯一首茶詩,為其晚年所作。
據考證,仙人掌茶屬特種綠茶,始創於唐代湖北當陽玉泉山麓的玉泉寺。創始人是玉泉寺的中孚禪師,禪師俗姓李,是李白的族侄。中孚禪師不僅喜愛品茶,而且製得一手好茶。每個春茶競相進發之際,他就從珍珠泉水匯流而成的玉泉溪畔的乳窟洞邊,采來細嫩的茶葉茶。其茶形扁如掌、清香滑熟、飲之清芬、舌有餘甘。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中孚禪師雲遊江南,在金陵遇見其族叔李白。即獻此茶。李白品飲之後,觀此茶其狀如掌,別有韻致;又出於玉泉寺,遂名之為“仙人掌茶”並賦《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讚之。
此詩不僅為詠茶名篇,
還是重要的茶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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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兩節更有意思。
還有兩位唐人,也作過茶詩。有意思的是,這兩人所作的茶詩,在茶史上的名聲,竟然比所有唐朝著名詩人都要大,包括我上麵所說的李白在內。這就是詩僧皎然和詩人盧仝。
先說皎然,他要比盧仝早生七十年。
皎然(704-785)原名謝清晝,湖州(今屬浙江)人,唐代著名的詩僧、茶僧,是南朝大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出身世家,精於佛法詩文和烹茶技藝。唐至德二年(757),陸羽避安史之亂南渡長江後來到吳興,結識了皎然。他欽佩皎然的學識淵博,尊為師長,並同居於妙善寺約三年。皎然與陸羽心靈相通,相見恨晚,成莫逆之交。從至德二年結誼到他們相繼辭世,在四十餘年風風雨雨的歲月中,他們友誼日深,真情不渝,真正做到了生相知,死相隨。皎然與陸羽的佛俗情緣,達到生死超然的境界,其事被載入《唐才子傳》,深為後人仰慕。
中唐以後,由於“學禚務幹不寐”,可以以茶袪困,推動了飲茶的普及。
當時的禪教佛門,茶禪結合,茶風大盛。作為佛僧的皎然,深得茶中三味。他曾把茶比作“禪經”,說茶“與禪經近”,認為一杯清茶在手,那些佛家麵壁打坐,靜日參禪的清規戒律都可以取而代之。陸羽《茶經》問世後,皎然對陸羽那種顯然滲入了許多儒家思想的茶道不敢苟同,甚至說陸羽是“楚人《茶經》虛得名”。
在這種情況下,他借友人贈送他剡溪名茶後煮茶、飲茶所得到的感受提出自已的茶道觀。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詩道:“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認為,隻有道家的高師才能深得真傳且又有完整的茶道。“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隻須第三次,便能得“道”。
可貴的是,作為陸羽的密友,這種文化上的分歧並未阻止他和陸羽的深厚友誼。
可惜此時李白已過世,否則定會引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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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人,其人其詩頗得李白遺風。此人就是詩人盧仝。
盧仝(775-835),自號玉川子,“初唐四傑”盧照鄰嫡係子孫。博覽經史,不願仕進。“性狷介,有雄豪之氣”。
他喜好飲茶,後人尊為茶仙。
在品嚐友人諫議大夫孟簡所贈新茶之後,即興而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後世稱做《飲茶歌》,又名“七碗茶歌”。作者將品茶的審美體驗的奧妙之處描繪得出神入化,淋漓盡致,你看那一碗到七碗品茗感覺:喉吻潤,破孤悶、搜枯腸、發輕汗、肌骨清、通仙靈,兩腋習習清風生,每飲完一碗,即開拓出一層極為愉悅的審美天地,就這樣層層遞進,從口腹之欲升華到精神享受,從世俗紅塵展翼飛翔到幻想王國。一切百慮千愁,萬種情結,在這裏都得到化解,變成了習習而生的清風,飄飄欲仙。
這是一種對宇宙生命的總體感悟,人生情感的徹底淨化。
這種純潔靈魂的神奇之飲的全過程,在盧仝的筆下得到充分展現。的詩則訴諸感覺,表現對茶的深切感受。這首詩與僧皎然“三飲便得道”茶詩,有同工異曲之妙。特別是對飲七碗茶的描述,十分傳神,遂使此詩膾炙人口,曆久不衰。此《茶歌》的影響不亞皎然的“三飲”,甚或大有千年傳唱不衰後來居上之勢。
下麵,我們大家來讀一讀這首詩,看看我前麵的說法,到底妄也不妄。詩曰: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麵,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裏,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未嚐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一不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知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山中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
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民,墮在顛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