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隨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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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會兒接著說李白。


  李白主仆倆一路北來,不禁奇怪。——寶昌寺座落在“廣濟堂”北麵,緊貼天街的勝業坊。清晨的坊道既寬暢,又極冷清。


  不一會兒,李白一馬當先來到天街。


  出門時,他倆是頂著“唰唰”有聲的大雪片。剛才天街這邊,還見雪片翻飛,沒個歇晌的影兒;可突然間,老天開了眼,放了個透底晴,連一點先兆都沒給說故事的人預備。


  “今兒老天爺是咋的啦?”丹砂直嚷嚷。


  好兆頭,李白心想。


  托福,寶昌寺就在眼前頭。他對寶昌寺原有一個極好的印象。這好印象,就從下麵這故事來的。——話說唐景龍四年六月,當時的臨淄王李隆基,發動了有名的誅滅韋後的政變。


  那年六月二十日,原本依附與韋氏集團的兵部侍郎崔日用,把韋皇後要在兩天後血洗皇室、登極稱帝的消息,告訴與他極友善的寶昌寺知客僧暜潤和尚。他托暜潤轉呈臨淄王李隆基,因為他知道暜潤是李隆基一個靠得住的友人。暜潤把消息透露給當時的臨淄王府太監高力士,請李隆基來寶昌寺主持一場宮廷政變。於是,李隆基與表弟、武則天愛女太平公主前夫薛紹的兒子右監門衛將軍薛崇簡、苑總監鍾紹京、尚衣奉禦王崇曄、前朝邑尉劉幽求。利仁府折衝麻嗣宗及一批萬騎果毅在寶昌寺與僧暜潤等定下了誅滅韋後的政變計策。


  這夜,這夥人發動了一場成功的政變。


  事後,雖也沒料到,這位憑了一腔鐵血,追隨李隆基參與此役、厥功至偉的寶昌寺三十才出頭的知客僧暜潤和尚,卻悄然引身而去。這一節,當年很不為人理解。若幹年後,又深為後人擊節稱善、推崇備至。


  這個偶然的機會,頓然該變了曆史進程、也該變了寶昌寺的命運。


  從此,寶昌寺一躍而為京都佛堂中的一寶,有道是風光唯有這邊獨好。可隨了時間的推移,如今的寶昌寺卻不再被人看重。好在老暜潤寵辱不驚,並不把這放在心裏,依舊我行我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對這段掌故,李白自是了然於心;對如今的暜潤老和尚還特別向往。


  隻是前些日子忙於俗務,無心去寶昌寺一瞻尊容罷了。


  李白心情大好、放馬直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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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入坊道,迎麵便是一抹黃牆。


  黃牆後麵,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大的樓宇,就象是海岸線上平空移來一個小島子。李白想,這就是寶昌寺山門了。於是不由地精神一振,趕緊勒住馬,仰臉瞧去。


  這一瞧,不禁疑惑。這就是寶昌寺?


  這天雖說已放了晴,隻是晨靄裏的寶昌寺山門卻仍是白莽莽灰蒙蒙的;倒是有幾處簷角缺失零亂,枯草亂動,愈發顯得山門破敗不堪。


  等看到了這寺院殘破的山門,李白不禁更奇怪了。


  他萬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寶昌寺,竟是一座破廟。其實,這寺院所處的地塊,可謂是鬧中取靜、得天獨厚,頗占了些地主之利。按理說,它就該有一些個別人家都有的佛國風光。可偏偏不是。走近這寶昌寺,首先跳進眼裏的是屋頹垣殘、滿目蒼涼。如今的長安城裏名刹如林,寶昌寺幾乎淹沒無聞。可如果曆史倒轉,回到景龍(公元707—710)年間,寶昌寺卻是名副其實的門庭若市、聲名與香火俱盛極一時。

  本來,長安城,輪不到小小寶昌寺出人頭地。


  李白心裏不禁一酸。略一沉吟,李白催馬徑直朝山門東麵的旁門疾去。直到湊近山門,他才橫勒韁繩、將馬兜了半圈帶住。此時,早已有一小彌灑掠出偏門、迎上前來。


  問明是李太白居士,便不由分說,把這些個人引入大殿後一條小道。


  路上,小彌灑告訴李白,暜潤老和尚早料到他會在今兒來寶昌寺,因此,卻早已備下一處癖靜僧舍,獨自一人焚香打座、等侯著他的心儀已久的施主、青蓮居士李太白。李白一路上四下打量寺內景物布置、加之小彌灑話秦地口音甚重,壓根就沒聽明白他在說些啥。


  這仨人穿過小道,到得一大片林子前。


  小彌灑遙指林子深處一單棟大茅屋,說了句“就在那”便翻身自去。


  李白頓住腳,傻了。他沒想到這寺廟方丈的居處如此寒酸,僧眾行事如此奇怪。瞧著小彌灑漸去漸遠的身影,回想起他先前說過的一番話。他突然記起,此人似乎說到,暜潤老和尚早料到他會在今兒來寶昌寺。而他雖聽老管家董述說過已與寶昌寺知客僧安排陸申棺柩入寺的事兒,卻從未跟那知客僧談起李白過訪寶昌寺。因而,對老和尚的神秘莫測,頓然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敵意。


  怎麽會是這樣?


  他不禁暗自心驚。


  不由地提起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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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有了動靜。


  李白感覺到身邊的空氣在震動、寒風徹骨。這震動和沒來由的寒風,分明來自屋內。有這等怪事?他大為好奇,於是沉下勁氣、大步來到茅屋門前。


  這屋子也怪,門大窗高。


  明處特別亮堂,暗處又極幽靜陰冷、令李白頓然有出世之感。他朝門裏那僧舍客廳粗粗一瞧,卻似乎是個空屋。


  李白愕然。


  須臾,他轉眼再朝屋子幽暗的角落裏一瞧,發現有人。漸漸地,他看清那是一位個兒不高卻極肥胖如彌勒佛一般臉色紅潤、顯得極凡俗的中年僧人,正扶膝趺坐在草席上,閉了眼默誦經文。除此人以外,沒瞧見有其他人等。


  李白很是疑惑。他環顧屋子四周,發現不遠處還有一處林木掩蔭的小瓦舍。


  他一笑,以為走錯了地方。於是扭頭便回。


  “且慢!——”


  屋內有人發聲。這一聲端的是內力十足。那股綿勁如大潮湧動、生生不息,把李白的棉袍一角卷了起來。


  李白頓住腳,抽身回視。


  隻見那和尚已攤開雙手以示意客人留步,但卻還是閉了眼、垂了長長的眉。圓胖的臉貌似安祥和善;嘴角一動,卻若隱若現地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壞笑。須臾,和尚道:

  “敢問——施主可是青蓮居士李太白?”


  李白一愣,隨即也“嘿”地笑了。他猜出此人就是暜潤老和尚。難怪他與俗人不同,而李白無意與一個老頑童似的僧人爭鋒。於是抬起雙手,撣了撣襟前的浮灰,順便提了把綿勁的內力,把被和尚卷了起來的棉袍一角生生壓了下去。

  隨後他雙手合十一拜,道:

  “哦——感情您老就是暜潤大和尚?”


  和尚笑了。他睜眼瞧過李白,雙手合十回了個禮,隨後一指對麵李白身旁的的一隻蒲團,道:

  “阿彌陀佛,恕貧僧無禮。——請太白施主入座。”


  李白道聲“諾”,一撩棉袍,就順勢趺坐在了身旁的蒲團上。隨後道:


  “蜀人李白,請教大和尚了。”


  515

  李白很是奇怪。


  剛才,他明明瞧見的是個年不過五旬的中年人,怎地搖身一變就是該有六十多高齡的老和尚暜潤?若說得道高僧便該是如此,他李白南北各地的寺廟也到了不少,名聲比暜潤大多了的高僧,沒少拜謁過,情形卻並非如此。看來世外高人也確實還是有的。這麽一想,便又抬頭朝老僧瞧了一眼。和尚天庭飽滿;皮膚稍黑,卻還和潤;眼角有了皺紋,倒不怎麽瞧得出。


  此時,從內屋走出一小彌灑,將早一壺早已煮好的茶、端到他麵前的矮榻旁。


  隻見老和尚微微一笑,扶膝起身,朝垂手一退、準備隨侍一旁的小彌灑瞥了一眼,擺擺手,示意他可自去。


  等小彌灑退去,他才慢聲柔順地對李白道:

  “施主如今在長安城可是詩名鵲起,俠聲也是日高哩——貧僧早年漫遊劍南道,曾受教於峨眉山光相寺懷一長老。聽說施主七八年前也曾在光相寺流連數月,可曾與懷一長老謀麵?”


  “晚生七年前曾聹聽過懷一大和尚的教誨。——”


  “果然不出所料。懷一長老可是近百年來難得的內家高手。也怪不得施主有如此好的內力。”


  “大和尚見笑了。”


  “長老如今可好?”


  “當時老人家已一病不起。聽好友仲濬和尚說,大和尚此後不久便悄然圓寂。”


  “可惜,可惜。懷一身後可曾留下甚東西?”


  “隻是托仲濬和尚贈晚生一部《陳子昂集》。”


  “哦?——”


  暜潤沉吟片刻,漫聲道:


  “懷一長老當年曾教貧僧道:‘傳佛語心法,始自達摩,至於惠能。惠能之化,行於南服,流於天下。大抵以五蘊九識十八界皆空,猶鏡之明也,雖萬象畢呈,而光性無累;心之虛也,雖三際不住,而觀覺湛然。得於此者,即凡成聖。’”


  李白微微一笑,道:

  “大師得之,一言宗通,深入無礙。”


  “貧僧往年自以為得其心要,如今看來,長老是至死俗念未除。如此說來,長老成聖乎?貧僧倒不甚了然啦。”


  “李白可代懷一大和尚答曰:心本清淨而無境者也,非遣境以會心,非去垢以取淨,神妙獨立,不與物俱。以《中庸》之自誠而明,以盡萬物之性,以《大易》之寂然不動,感而後通,則方袍褒衣,其致一也。向使師與孔聖同時,其顏生閔損之列歟。”


  老暜潤一驚,把個眸子咬定李白。半晌,才歎了口氣道:


  “阿彌陀佛。俗話說,後生可畏。看來貧僧倒真的是怠慢了太白居士。如之奈何?——”

  李白趕緊接口道,“大師謬獎。”


  和尚閉眼,喃喃道:


  “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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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大笑。


  他長身一拜,謝過大和尚的好意。寒喧一過,李白把他和老管家董述的意思和盤托出。


  老和尚點點頭,了然會意。


  李白本想接著將近日起自長樂坡止於昨晚的故事,如實一一道來,做一說明。不料老和尚卻笑了一笑,抬手擺了擺,沒讓他再說下去。


  李白訝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老和尚沉吟半晌,才慢聲說道,如今看來詐死一節恐怕已走漏了風聲。既然陸申覺得他暜潤和尚可靠,願意趁著眼下小斂三日已滿,今兒一早便棺與人一齊先移入寶昌寺,他暜潤和尚可憑寶昌寺眾僧之力,可保陸申安康。而且,他也會擇機查清此案,為陸申伸張正義,還他一個公道。


  李白此時其實已經認同和尚的意思,隻是沒得著陸申的指令,不好擅做主張。他遲疑片刻,滿口應承下來,回頭看陸申怎的安排。


  於是,老和尚令人取來一套舊袈裟,交給了丹砂。


  隨後,他朝李白斜了一眼,做了個坐的手勢,便又閉起了眼。李白見狀,趕緊拜謝一過;隨後與丹砂耳語了幾句,便打發他先找寺裏的知客僧弄點兒吃的,順便給自個帶幾個蒸餅(包子),然後就在那裏等他的消息。他揣測,老和尚還有話跟他說,隻是不願當著丹砂的麵罷了。於是大口一連喝了三口熱騰騰的苦丁茶,如老和尚一樣趺坐一旁,體驗起打座的感覺來。


  丹砂一笑、轉身便走。


  不料李白等了一會兒,卻沒聽老和尚有何動靜。他睜眼一瞧,隻見老僧依然空空靜靜地趺坐著,口中似乎喃喃有辭,卻是一點說話的意思也沒有。


  李白不解,隻覺得身旁有一股暖暖的清涼在蒸騰。


  他轉而一想,這大概是大和尚有意傳授他的另類致道心法。於是安心放鬆身體和心情、閉了眼默坐。


  這一來,果然心曠神怡。


  517

  須臾,有人悄悄來到老和尚身旁。


  這人與和尚咬了好一陣耳朵。隻聽老和尚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此後,偌大一座屋子,就再沒一點兒聲響。


  李白隻當沒聽見。


  不久丹砂回來了、把他喚起身。丹砂將手裏托著的四五個熱騰騰的蒸餅,一股腦塞到李白手裏,催他吃了動身。李白睜眼四下瞧去,身旁已空無一人。——豈止是這老和尚呆的屋子,整個廟宇如今也是人跡全無。


  李白吃了一驚,一邊匆匆吞吃起手裏的早點,一邊趕緊吩咐丹砂到處打聽。


  寶昌寺的素齋做得極好,尤其是他手裏的香菇蒸餅。李白就著熱茶、一口氣吃了三四個。結果,丹砂兜了半圈,偌大一個寺院,竟然也是空無一人。堂堂皇城根下的老廟,竟然會出了這等怪事,簡直令人匪夷所思。等丹砂回頭一說,他哪裏還有繼續品嚐、享用寺裏早點的興致。於是,他丟下還剩的一隻蒸餅,帶著丹砂快步來到山門旁寺廟知客的僧房。

  知客僧外出還沒回來,他隻找到一臨時管事的中年和尚。


  據這和尚說,他也不知道暜潤和尚的去向哪兒、何時歸來。隻是在臨走前,已關照他收輟好一處安全僻靜的院子,供一位多年的老友在此養病。說完,便要帶著李白主仆二人去看房子。


  李白聽罷這話是氣不打一處來,抬腳猛然一頓,翻身便朝外走。


  眾人再瞧他踩過的腳下,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塊花崗石,裂成了三大瓣,中間凹了下去。


  瞧了瞧腳下的碎石,李白也呆了。


  這一手,驚得丹砂臉色大變。他生怕眼前這管事的和尚一怒之下摔手走人,把好不容易促成的好端端的一樁善事給辦砸了。就在他誠惶誠恐地扭頭去瞧李白的去向,不知是該去追還是不去追。


  那和尚已就地雙手合十,閉了眼安祥地頌起經來。


  丹砂心裏一鬆,慌忙給和尚鞠了個躬,扭身去追李白。不曾想,李白此時翻身走回來、已經快到身前。


  這李白打小就是個性情中人。


  如今雖然年屆三十,放誕衝動的秉性依然如故。雖然經過近日長樂坡一案,他的自控力已是高了不少。眼下,他困惑而憤憤不平地在小道間走了十來步,已然心氣平和多了、感覺腳下沉了不少,身子卻氣血舒暢、熱騰騰的。等他抬頭瞧瞧南方天色,突然警醒,悟到剛才那暜潤大和尚的幾個招式,其實是在教他上乘的養氣功夫哩。


  放眼瞧去,那和尚還在原地垂首頌經。


  李白慚愧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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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那和尚展眼一笑。


  李白謙卑地躬身一揖。那和尚朝李白雙手合十還了個禮、伸手朝身旁的一條叉道一指,然後自顧前去。


  李白明白,他還是要自個去瞧瞧房子。


  此時的李白哪裏還敢拿大,趕緊快步上前。他朝剛才跺腳的地方瞥了一眼,吩咐丹砂去瞧一下,將被踩壞了地兒平整平整。


  那丹砂去了一會兒,就返回來了。


  原來那和尚早已用腳將碎成三數瓣的石塊挪了位置,中間填滿了細沙礫。原本跺得坑坑窪窪的地麵,重新平坦如初。這種腳頭的硬功夫,驚得丹砂半天合不攏嘴。他把瞧來的情形跟李白繪神繪色一說,連李白也不禁暗自歎服。


  李白主仆二人跟著那和尚七拐八繞,來到一棟品字型的瓦屋前。


  這屋子名為“懷恩堂”,三麵環水、四周被百年大樹遮蔽的嚴嚴實實。堂屋裏已有一老一小倆和尚守在一旁。李白四下裏一瞧,認出這屋子唯一的通道旁,就是老暜潤呆的那間茅草覆蓋的怪房子。這位置,在整個寺院的東北角,既是風水環境絕佳之處,又應該是防守最為嚴密的地方。隨後,又給李白等介紹了多達七、八個僧兵防守的位置,都極妥帖周到。


  他深為暜潤大和尚的良苦用心感動,不由地連連點頭。


  說完,那和尚把李白安頓在客廳、由一臒瘦的老和尚陪著聊天喝茶,隻顧帶了丹砂前去。


  他知道,至於屋子內的布局設置,李白不在行。


  李白笑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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