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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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曹氏精神特好。
愈是遇上旁人發怵的場麵,他卻愈發來勁。這大概也是其人可愛之處。這不,今兒老天惹了個大麻煩,弄得半個長安城人心惶惶。這往日出了名的甩手大老板,倒精神抖擻、顛顛地趕到店家,有意要當一回大掌櫃來了。
這其實真的很要命。
他倆甫進“廣濟堂”,就吩咐人去找大掌櫃的嚴引泰。而眼見嚴引泰遲遲不現身,這大老板有點兒急。於是自作主張、交代藥工大開店門,準備騰出藥號所有可住人的屋子接待傷員、做好醫護和膳食庶務。隨後才來到此地坐等嚴引泰前來商議相應事宜。
眼下,屋裏暖融融的,可誰都明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涼意。
半晌,嚴引泰那張凍了一會的臉,才回了暖。曹德元來到這兒之前,他已聽說因為長安城連著幾天、由其是昨夜一場大雪而鬧了災、死傷無數的傳聞。有災必賑,這是“廣濟堂”的老傳統。因而,他早吩咐門房半開大門,提前開始營業了。為了對付可能出現的混亂場麵殃及後院養病的陸申,他一麵叮囑有關人員提高警惕,一麵派人通知藥號在家過年的所有工友盡快趕回。
做完這一切,瞧著天才麻麻亮,他來到後院陸申病榻前。
瞧見陸申依然昏睡不醒,他極為焦慮。而此時,李白已去了寶昌寺;董述也已回陸府等侯開了坊門後大張旗鼓地往寶昌寺移送所謂陸申的棺柩。本來,李白與董述等已商妥,考慮到老人目前的身體狀況,暫時不遷徙到別處去。看來,還得預作準備、以免臨時變動措手不及。於是,他一方麵加派人手、嚴密看管後院院門,一方麵回到大院裏,給陸申準備了一輛牛車並做好了偽裝,派可個老成夥計趕到了巷道南盡頭的坊道旁並守在那裏。
嚴引泰一時無語。
曹德元這一番越俎代庖,把整個計劃打亂了。
而眼下這亂局還真不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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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老板臉冷了。
嚴引泰本來秉性機伶,這一刻卻顯得笨嘴笨舌、不知如何措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看來,曹德元對昨夜今晨發生的事兒毫不知情,對嚴引泰聲稱近日偶感風寒且葳了腰的說法並沒懷疑。
幾句寒喧罷,嚴引泰對他擅自決定騰出藥號大院接待傷員,並沒說一個不字,卻趕緊訴起苦來。他說眼下剛過初八,藥號大部分工友還呆在家裏沒回來,突然大開店門接待傷員、而且讓傷員及其親屬住紮在藥號,實在是困難重重。曹得原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以為他確實有難處。於是把手一擺,道,“這好辦,把我那家子的人全撥給你調度就是了。——”說著“嘿嘿”一笑道,“我那一大幫子老爺們、老娘們,全是熟手。那你可撿著大便宜哩”
那任廣一直瞧著嚴引泰,弄不明白他是咋回事,接口道,“咱也算一個。”
嚴引泰笑了。笑得十分苦澀。
說起這任廣,還得多扯幾句。此人自小體弱多病,說話嗲聲細氣。一個男孩兒,卻比女娃還顯得文靜矜持,更象一個閨中小女子。
長到十一、二歲,突然對佛教很入迷,成天吵嚷著要出家為僧。
任家廣有家財,唯獨子氏不旺、已是三代單傳,哪裏肯讓這寶貝疙瘩做和尚。可又不能使這任廣太委屈,最終達成妥協,讓他暫且在家修行,待日後成親生子再結佛緣。有一回任老先生帶了任廣去看曹德元,不料這一老一小卻聊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說來也怪,這任廣此後身子骨竟漸漸硬朗起來,也不再提出家的事。半年後,任家老爺子做主讓娃兒把曹德元認做幹爹。從此兩家常來常往。曹德元出門也願意帶著任廣。眼下,嚴引泰見這寶貝也來湊熱鬧,不由得慌了,忙道:
“別別別,”說著就給老爺子合掌作揖,道,“天寒地凍的,豈不難壞了那麽些大菩薩。再說咱這廟小,請不起哩”
曹得原道:
“不要?”
嚴引泰道: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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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引泰話一出口,便感覺壞了。
果然,曹老爺子一聽這話,不禁愣住了。到了這時,他才感到事情有點兒蹊蹺。他想,嚴引泰一向蠻豁達大度的,那至於在賑災這種大事臨頭時,卻跟他為省幾吊錢斤斤計較。再瞧他今兒雖然人坐在席間,卻是一副心神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白他眼下肯定有難言之隱、說不定竟是別有所圖。想到這兒,他不禁冷笑道:
“這麽說來,嚴大掌櫃的是不願去賑這回的災嘍!”
嚴引泰一聽壞了,垂頭道:
“倒不是這話哩——”說罷,又趕緊補了句,“且容我好好安排一下,才不至於亂了套,把差事給辦砸了!”
曹德元又瞅了他一眼,道:
“哦?”
這嚴引泰是多乖巧機伶的人,眼見今兒曹德元難得是一股勢在必得、非把這災賑出點名堂來的架勢,他犯不著去擄這老虎尾巴。
於是順勢下坡,就如何妥善安置大批傷員及其家屬征求曹德元和任廣的意見。
這一老一少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主,哪裏主辦過什麽大事兒,一聽這話都蒙了,忙不疊地聲稱一切由嚴引泰操持。嚴引泰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於是,他又問了一番曹德元從長安縣衙打聽來的消息。他表示要先評估一下長安城目前的整個災情,再做全麵的賑災安排。
兩位大老爺聽完嚴引泰這番老到的處置辦法,都沒異議。
隨後,嚴引泰站起身來,先吩咐伺侯在身旁的小書童劉文去找老賬房先生,按先前布置的方案從容應對,然後來陪兩位老板聊天;接著親自下夥房通知大廚準備幾個下酒菜款待貴客。
到了廚房,他一口氣才鬆了下了。
不料接著一個趔撅、
癱坐到了在一旁柴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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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小書僮劉文。
這劉文沒費多大勁,便從大院裏的人堆裏,把老賬房先生拽過來去陪曹德元和任廣。回頭,他就一溜煙紮進廚房。此刻,嚴引泰一麵垂頭沉思,一麵慢吞吞喝起早就著二妞給熬好、煨在七星灶上的療傷湯藥。瞧著左右並沒有閑雜人等,小書湊到嚴引泰身旁,向他稟告了董老爺子要他來這兒的意圖。
就在這爺兒倆躲進廚房咬耳朵的當口,大院門旁爆起一串激烈的爭吵聲!
這會是怎麽回事?這爺兒不禁麵麵相覷。
嚴引泰想了一下,決定暫時不現身,就在廚房觀察一下動靜。如果出現意外,就從此地打出去,可收出乎意料的效果。於是,他起身走到東窗前,揭開一角的窗紙朝外瞧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臉色驟變。
廚房裏的氣氛也突然緊張起來。剛才還在忙著各自事情的廚師、幫工和女傭們,紛紛朝嚴引泰這邊聚來,手裏拿了棍棒、鐵叉等,隨時準備跑到院子裏去幹預騷動。而小書僮更是小心垂伺在大掌櫃的身旁,氣也不敢出一口。腦子卻轉得飛快。
院子裏人潮洶湧。
原來,發生爭吵的並非藥號賬房、夥計抑或郎中,卻是倆縣衙小吏與一群前來瞧病的病人家屬。官府中人通場總要橫一些,可這回卻是數麵對聲勢浩大、不依不饒的老百姓,隻能節節後退。
就在此時,曹德元和任廣聞聲而來。
那倆縣吏見狀站住腳跟,朝他倆投來可憐巴巴的求援的目光。而隨著曹德元幾句蒼老而勁厲的喝聲,剛才還在圍攻那倆縣吏的病人家屬,幾乎不約而同地給他倆讓出一個缺口、停止喧嚷。嚴引泰急了。他沒法聽到曹德元與那倆縣吏在說啥,隻見圍觀的病人家屬聽罷他們的一席話,不禁又開始騷動起來。於是,任廣上前把那倆縣吏中為首的老者拽到身旁,耳語了幾句。
那老者連連點頭,把身旁的同伴衣袖一帶,拔腿就走。
眼看這倆人周圍的病人家屬遲疑不決的目光裏就走出院門時,剛才苦巴巴聚在一旁的另一夥病人家屬,趁此機會把守在重門旁的老夥計搡開、撞開門湧入內院。
這一來場麵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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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嚴引泰卻笑了。
他還是站在那兒沒挪窩。顯然,對眼前的情形,嚴引泰有他的考慮,至少還沒到最後的關頭。半晌,他調過頭來,對小書僮劉文道:
“小文兒,瞧出啥門道來了麽?”
“是哩——”小書僮眼盯著大院裏的一舉一動,“可疑的人倒是還沒動靜哩。”
“哦,說說看。”
“您老瞧,”小書僮劉文用一根麥笈指向龜縮在東南牆角的幾個正冷著臉、觀察著眼前騷動的場麵的極剽悍的漢子道,“那恐怕才是咱們真正的對手哪!”
嚴引泰扭頭瞅了他一眼,笑罵道:
“沒錯哩,你個小鬼頭!”
他重新把目光投向那幾個漢子。此刻,隻見其中一個打頭的跟身旁的隨從耳語幾句。那家夥朝院裏負責維持秩序的藥號老夥計曾六瞧去,見他並沒對自個這兒特別注意,於是“嘿”地一笑,悄悄往院子西北的院門移來。而另倆同夥則大模大樣地穿過人群,跟在那幾個病人家屬後麵,湧向內院。
嚴引泰冷哼一聲。
他先是指派大廚領了一幫娘們守住廚房旁的院門,回頭跟小書僮耳語幾句。劉文應聲出門、一溜煙掠出甬道。他來到曾六身旁嘀咕了幾句,隨後掠入內院。經過三彎兩繞、趕在那群病人家屬前,找到留在東廂房、代嚴引泰坐鎮內院的青阿姑娘。
聽罷小書僮的稟告,青阿果斷指揮把齊集西廂房的眾人招來,分派了各自的活兒,隨後翻身進了後院、從裏把門給閂起。
這邊是各負其責。
有的把朝內院湧來的病人家屬安頓到客廳、東廂房歇息;有的竭力維持內院的秩序;有的拿了幾大捆柴草,堵住通往後院的甬道,在柴草堆上佯裝打盹。小書僮瞧著這裏安排就續,便扭頭回走。他看起來走得慌張,隻歪歪扭扭走了十來步,便一頭撞在先前跟在那幾個病人家屬後麵湧向內院的那幾個漢子中為首的那人懷裏。
也合該這這漢子倒黴。
為首的漢子一路頗為機警,就是沒把朝他走來的娃兒放在心上。待到小書僮快撞到脅下,才頓住腳,卻已來不及躲避了。
隻見他一個趔劂,差點兒摔了個大跟頭。
盡管如此,他還是被那漢子彈出有七、八尺遠。——讀者您或許要說,你是否寫過頭了?再怎麽誇張,他一個極剽悍的漢子,還會吃劉文一個半大娃兒這麽大的虧?其實沒錯。這怨我之前沒交代過。原來,那陸調也是一位武道高手。這小小書僮跟了他好多年,包括練武功。他練的是童子功,也是下過狠心練的。因此啊,別瞧他小小年紀,小小個頭,身上是有一把功夫的。平日不會顯山露水,真到了緊要關頭,還蠻可以是可以頂一個粗壯漢子使喚哩。更何況,他是有備而來,還存心是找那人麻煩來的。
此時,就瞧出小書僮的機伶勁了。
隻見他愣在那裏好一會兒,隨後摸摸腦袋,“哇”的一聲哭了,指著那人破口大罵。
那漢子雖對小書僮頗為惱火,卻因心裏惦記著別的事,無意與他糾纏。於是自顧朝後院方向移動腳步。
聽到小書僮又哭又鬧,不由得停住腳步。
他的倆隨從見狀,趕緊翻身來逮小書僮。小書僮何等精怪,沒等這倆嘍羅上前,早一扭身子,斜度裏掠了出去、直奔現已顯空曠的前院。這倆嘍羅中一個被他給惹火了,一個箭步掠了過去。這人腿功真的高妙。一來二去,眼看就要逮著小書僮了,卻被一個老者生生截住。
而那小書僮也站住了,還嘻嘻一笑。
隨後,他陡然一拐、擠入人群。就象一條小魚兒,“嗖”的一聲沒入深水不見了。
那漢子不禁愣了一愣。
老人謙和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