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論道說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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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語朝顏初子瞧了一眼。
顏初子隻管兀自冷笑、好像他才是此間主人。
恩語見他倒分明是一副迂腐顢頇老夫子的神態,不禁失笑。顏初子白了恩語一眼,轉臉對身後默然閉了眼數起佛珠的恩言說道:
“住持和尚願意不願意聽貧道說個故事呀。”沒等恩言說話,便又把臉朝李白一擺道,“青蓮居士博學多才,恐怕要見笑啦!”
李白道:
“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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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初子道:
孔子五十一歲了,還沒找著天下大道。於是就跑到南國的沛,來拜訪老子。
老子道:
“是您來了。早聽說夫子是北方的聖人。您自然是得了道啦!”
孔子道:
“沒有啊。”
老子道:“那夫子先前是如何去求道的呢?”
孔子道:“我先前是從法度這一方麵去求道的,花了五年時間一無所獲。”
老子道:“那後來呢?”
“後來,”孔子道,“我又用了十二年,從陰陽嬗變這一頭去求索,依舊兩手空空。”
老子歎了口氣,道:
“您說得也是。要說這道呀,若是可以供獻,做臣子的沒有不拿來供獻給國君的;若是可以進奉,做孩子的沒有不拿來進奉父母的;若是可以轉告、傳授,這人啊,沒有不拿來告之於兄長、傳授給子弟的。可它就是辦不到。這道理挺簡單,因為人的心裏沒有容納道的睿智和悟性,道就不會留在他心裏;離開了變通與整合,得了道也不會行於世界。心裏空空落落,容納不了外間的道,所以古時的大聖人的內心,是充滿了睿智和悟性的;外間的道進入到內心,心裏沒有了睿智悟性,因而就不能得道為聖人。名,即世間萬物,是公器,不能盡讓一個人給占有了。仁義,就象是前代君王的房子,隻可在這兒稍作歇息,可不能久呆。若呆久了,就要有大麻煩。所以古時的至聖之人,拿仁做道的工具,把個義字當作前代君王的的房子,稍稍歇息。他逍遙其間,吃在出產少而簡粗的場所;住在不用花銷的田野。逍遙,是任其自然;少而簡,易於養育;不用花銷,所費不多。古人把這叫做獲得真理的做法。天底下把財富當做命根子的人,不會把利益讓給旁人;以把出人頭地當做命根子的人,不會把聲名讓給旁人;貪戀權威的人,不會把權柄交給旁人。這些個人,拿了它,整天驚恐萬狀;一旦丟了它,又如喪栲妣。其孜孜不倦地窺視著旁人的手不放過的人,眼裏再瞧不見沒別的東西;而他們動輒受驚生悲,心裏未嚐有一日有所清靜。這些個人啊,真可說正是上天所要加以刑戮的人!怨、恩、取、與、諫、教、生、殺,這八個方麵都包容在‘正’裏。隻有遵循天道之大變,不沉溺於其間的人,才能運用自如。”
顏初子笑嘻嘻地瞅向李白,說老子又道:
“所以說,‘正’這東西,就是個‘整’字。誰心底裏對此不以為然——
道的天門就不會為他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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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初子說到這兒,停住了。
恩語道:
“完了?——有趣,有趣。編得跟真的似的!”
“不是編的,我說的是《莊子·天運第十四》。”顏初子把個一雙細眼眯成了條縫,瞧著蒙裏蒙懂的恩語,淡淡地一笑。又道,“還沒完。”
“啊。”恩語尷尬地笑了一笑道,“那就趕緊接著說罷”。
顏初子笑笑,說道:
那孔子轉而跟他談起自個兒最為得意的仁義之學,還大大地發揮了一通。老聃道:
“您老就象是簸糠,卻讓糠末兒蒙了眼,於是天地四方瞧去都顛倒了過來;又象是被蚊虻咬了皮膚,便起身撲捉,以至於通宵達旦不得安眠。您老的仁義之學,恕我直言,是個禍害。天底下沒有比它更撓亂人心的學說了。夫子您想,假如天下還是象上古時代,沒丟失一派恬靜淡樸,夫子您逍遙其間做一些學問,可謂善莫大矣,何勞夫子您倡導仁義之學;而如今您棲棲惶惶地到處去傳播仁義之學以圖恢複原本質樸的世風,這不象是喋喋不休、敲了大鼓兒去追捕逃之夭夭的奴仆!白鶴不必天天去洗,自然還是個白;烏鴉不必天天去染,自然還是個黑。這黑與白,其實挺簡單的,就用不著去論辯;就象平常的事物,一眼便能瞧出個究竟,用不著去推求。泉水幹枯了,魚兒在河床的爛泥灘裏撲騰、苟延殘喘,才知道以濕氣互相噓吸,以口沫互相濡潤。與其如此,倒不如在江湖裏彼此相忘來得痛快!”
說到這兒,顏初子垂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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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恩語道:
“這回真完了。”
恩語沒讀幾句儒家經典,對諸子百家的雜學更是一竅不通,實在弄不懂他這故事從哪裏來,說得是啥意思。不過,那故事裏的調侃孔子的酸味兒,是聽得出來的。他想了想,也不甘示弱,說道:
“那孔子也算得一個大學問家,不至於吧。”
說罷,他連呼“沒意思”,還裝做傻乎乎地掉轉腦袋,朝李白這邊瞧過來,要他也刺顏初子幾句。李白朝顏初子哈哈笑了,道了句“有趣”。說罷把麵前那碗斟得滿滿的了酒端起,一飲而下。隨後又悠然自得地自斟了一大碗酒,才道:
“一家之言,孔子也確實不至於。”
顏初子道:
“如此看來,青蓮居士倒真是對儒家的那一套情有獨鍾哩。不過,居士可否說一說我這‘一家之言’歸在哪一家呢?”
李白浮一大白,醉意滿臉地道:
“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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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滿堂哄笑。
就連不苟言笑的恩言,也忍不住低頭一樂,隨後趕緊數起念珠。恩語咧開大嘴笑過,喚來一小彌灑,吩咐給眾人倒酒。還特別把顏初子麵前的空碗給斟滿了酒。
顏初子臉色一變。
須臾又轉而一笑,雙手捧起酒碗,一股腦兒倒進嘴裏。
眾人無語。恩語瞧著他,連道“有趣”。
顏初子道:
“這後頭更有趣。——青蓮居士如今滿腹老釀,儼然酒之大家,可否也一獻‘酒家之言’給大夥兒助助酒興?”
沒等李白抬起頭來,那青阿姑娘搶過話頭道:
“按理居士倒真是該從道長之命,不過——”她轉臉對顏初子嫣然一笑,隨後把李白麵前的大酒碗端起,一仰脖子,一股腦兒全灌下肚去。道,“還是由小女子青阿代勞了吧。要不還不知道該犒賞他幾壇子酒,弄得倆窮和尚哭鼻子哩!”
恩語大笑,連連點頭稱是。就在這哄鬧聲中,青阿說道:
後來,這孔老夫子又來拜謁老子。這回老子告訴他道:
“你孔丘探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有好些年了,頗得其中三味。所以就跑去遊說七十二位君主,闡說先輩聖王的治國安民之道,尤其是褒揚周、召兩位的聖王的豐功偉績。結果所遭遇的君主,沒一個願意采納你的主張,仿效先輩聖王治國安民。你知道是何道理?”
孔子道:
“是啊,太過分了。究竟是這些個君主冥頑愚昧,不可調教呢,抑或天道本身難以讓這些個君主明白啊?”
老子道:
“要說您老還是幸運的,沒讓您遇上治世的君王。通常所說的六經,隻是先輩聖王治國安民的陳跡,哪裏是治國安民的跟本之道。如今您老說得天花亂墜的東西,就象是一堆腳印。腳印,僅僅是鞋子踩出來的痕跡。這腳印難道就是鞋子!比如雌雄一對白鶂,就這麽互相瞧著,眸子沒怎地動,就生兒育女了。兩隻小蟲兒,雄的在上方叫,雌的在底下應,就有了後代。有一種名為‘類’的動物,一身兼有雌雄兩性。所以就把自個兒給生育出來了。所以啊,物性改不了,命運變不成。時節拖不住,天道堵不得。假如您得了道,隨您如何去都能左右逢源、點石成金;一旦失了道,您再怎地謹小慎微,也都動輒得咎倒大黴了。”
孔子給這一番話弄得糊裏糊塗。回家後,閉關自省、苦苦思量。三個月後,他又去晉見老子,道:
“孔丘弄明白啦。——烏鴉鸛鵲孵化後代;魚兒濡沫而生;蜂蟲應風化育。弟弟出世了,做哥哥的無法獨享關愛而啼哭。哎,多少年來孔丘未能與天地造化為伍。人而不與天地造化為伍,怎地去感化別人!”
老子道:
“行啊!您孔丘如今得道啦。”
“可是”,孔子道:“做哥哥若是因此要殺弟弟,怎麽辦?”
老子道:
“順其自然。”
孔子道:
“如此說來,道即無道。”
老子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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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初子目瞪口呆。
青阿這故事也在《莊子·天運第十四》。不過被她胡亂改過。尤其是最後杜撰了“哥哥若是因此要殺弟弟,怎麽辦?”兩句,把老子原來的意思全弄擰了。聽罷青阿姑娘興口說來、半真半假的故事,那恩語更是撫掌大笑,一邊連聲說道,“哦?這回倒象是真的!”一邊樂得眉飛色舞,一個勁地拿雙大手朝李白比劃著,象是著了魔似的。
青阿笑道:
“我這說的是真是假,天知道。”
恩語一愣,隨後起身。他把眼前斟滿酒的大碗端瑁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到了一抹嘴唇道,“我也給大夥兒編一個。”說罷也不等別人說道,便“嗨”了聲,一步跨到屋子當中,身子一扭動了起來。——他是跳起了如今在長安風行一時的胡旋舞。
隻見他左旋右轉,騰挪起伏。他這一手太出人意料,起先大夥兒還沒反應過來。
待得恩語甩開袖子,舞將起來,這才喝了聲采,把食床旁的碗盞當做鼓鈸,使勁敲打起來。別瞧恩語胖大,腳底下卻是極靈巧。隨著眾人敲打的節拍越重越急,他也愈發賣勁,旋轉如飛,兩隻腳象是懸在了半空中,陀螺似地飛轉。
起先還瞧得出他漲紅了的耳眼嘴臉,後來漸漸轉得五官莫辨,令人眼花繚亂。
等到大夥兒快有點兒暈頭轉向,他卻連“嗨”了三聲,嘠然而止。這恩語到底是身在長安數年,這胡旋舞跳得可謂韻味十足、酣暢淋漓。
說實在的,可把李白先前的表演給比了下去。眾人不由得一愣,隨後歡呼雀躍。
李白更是樂得手舞足蹈。
他簡直把個僧房當做了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