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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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歇舞定,眾人歡呼雀躍。
“恩語啊——”
此時,隻聽知客舍門外的大雄寶殿,響起一極妖氣而略帶嘶啞、綿勁厚韌的嗓音,直透到李白這邊來。
緊接著,一個長長暗暗的身影,悄然移了進來。
那聲音卻沒中斷過,“顏某是不請直到,可乎?不是說好請客人喝晚茶的麽,怎地說變就變?好歹也跟顏某說一聲嘛。”
青阿“啊”了一聲,麵有死色。
李白頭皮一麻。
他不由得膝席而起,一股勁氣沉入丹田,腦海裏猛地跳出“鴻門宴”三個字。
這李白是個人來瘋,愈是情境惡劣,他的勁頭愈是大,往往可超常發揮。眼下便是如此。聽得道人顏初子來也,眼瞅著門外緩緩移了進來的暗影,他的心頭除了緊張,更多的還是莫名的驚喜。
這一來,屋子裏靜了下來。倒是那眼見就移進門來的暗影,卻一下停頓住了。
李白扭頭朝恩語瞧過去,見和尚還穩穩地端坐在席前,那張肥臉平靜如常,好象壓根沒聽得門外有何動靜。“這演的是哪一出?”他嘟囔了一句,心中大亂,好一會兒才將亂糟糟的心緒收攏來。
知客舍麵西而坐的和尚恩言,沒等顏初子跨進門檻,早已騰起身子,朝顏初子肅手揖了一揖,恭謹地侯在一旁。
而這道人卻如一股山風,早悄沒聲地卷了過來。
緊接著,李白隻覺得有股子徹骨的寒氣,門外朝身旁逼來。剛才他那給內力鼓蕩起的袍褂,一下全緊緊地貼到了背脊上。
尾隨他而來的,是一半大的道童。
手握劍柄、守住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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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大驚。
他心想,此番是遇到了真正的內家高手。而要命的是,那恩語到底是敵是友,還不能確定。如果是敵,那麽麵對如此勁敵的兩麵夾攻,就難有勝算了。一時間,他對此前過於拿大頗有點兒後悔。不過,這念頭也就是瞬間即逝。
李白氣沉丹田。隨後,周身騰起一股勁氣,鼓得棉袍“撲撲”作響。
他心裏,升起前所未有的爭霸的豪氣。
原來,老李家在西域顛沛流連數代一百多年,愈是艱險的處境,靠的便是這本色畢現、鄙睨千古的氣概。
而要在絕境裏挽狂瀾於既倒,又常憑借了數代武術高手一心練就的、熔拳刀於一爐的“醉七步”。練就這“醉七步”,非內外功力到了至高境界不行;又非人酒量大、醉到七八分不行。可謂是險中求變而求生的絕招、最後一招。李白一看今日情形,若是扯下臉皮、動起手來,靠他還不算高超的功力去應對,恐怕走不出這寺院。於是把心一橫,準備一旦陷於絕境,力求走通“醉七步”以拚死一搏。
所謂高屋建瓴,方能百戰百勝,從而化險為痍。
恩語緩緩起身、雙手合十。
這道人踱進屋門,扭頭瞧了一眼小道,嫣然一笑,先卸了勁氣。
隨後請恩言還席。
他朝恩語“哼”了一聲,算是答了禮。
又對李白揖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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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就地還了他一揖。
那恩言緩過神來,閉眼念了句“阿彌陀佛”,卻楞是沒動一動身子;恩語道了聲“謝”,一邊招呼師兄還席,一邊對顏初子笑道:
“道長大概還沒吃飯,是否便在此地將就一回?”
顏初子道,“也好。——”這才褪屐入席。“大夥兒且自在喝酒罷。”
一個小沙彌跑過來,給道人斟酒。
而李白也不答腔,隻是雙手捧起酒碗,朝顏初子稍一傾,一飲而下。
放下碗兒,他瞅一瞅恩語,見他沒動靜,便膝席起身,一把抓過酒壇來。這邊李白才要倒酒,那恩語早一托壇身,傾過壇口。這倆人略一領酒壇,隻見一股細水長流,瀉入碗底。傾刻間,便有股帶辣味的酒香,彌漫在了空曠的屋子裏。連顏初子也忍不住道了個“好”字。
李白一笑。再一瞧四周似乎全是勁敵,頓然添了幾分不自在,於是扶膝而起。
顏初子見麵前的酒碗已斟滿酒,端起碗一飲而盡。
放了碗,他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再一瞧左近的恩語,早就醉得灘在了食床旁,已是酣聲如雷;而對麵的李白,看來也醉了七八分。此刻正乜斜著個虎視眈眈的醉眼,朝他眨巴著,頗為不誚;而嘴角卻似乎還掛了一絲溫順的笑意。
顏初子倒不以為忤,反而極賞識他的過人的膽氣。因而笑道:
“好一個青蓮居士。如此快意,不吟它幾百句歌詩,豈不冤哉!”
李白笑了。隨後應聲道:
“要得。李白前些日子寫了一闕《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如此便轉送道長。其辭曰——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穀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
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騷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升光輝,東求蓬萊複西歸。
玉漿儻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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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初子隻管低頭喝酒。
他本沒高看李白,所以起初並不怎麽在意他吟些什麽。聽得首句“西嶽崢嶸何壯哉”,微微一笑。等到下一句“黃河如絲天際來”吟出口來,不禁一驚,抬頭朝李白瞅去。
他幾乎不相信自個兒的耳朵。
李白稍得意。隨後,再下一句“黃河萬裏觸山動”吟出,語調越發慷慨激昂,簡直把個僧房變做舞台,隨心之所至意之所欲,指畫歌舞,如癡如狂。
隨著氣勢非凡的詩句滾滾而來、飛流直下,道人有點不安。
聽到“三峰卻立”幾句,心裏才稍稍清爽。忽而聽到“中有不死丹丘生”,又是心思一蕩。此後,他閉眼,點頭微笑。這邊李白歌罷,顏初子早沉醉於丹丘生身處的境界內外,不能自拔。
許久,他才喃喃道:
“好詩,好詩!”
隻見他抬起頭來。這才發覺,不知從何時起,早先候在門外的丹砂,如今已悄然手按大刀、侍立在李白身旁。
李白得意極了,環顧左右、放聲大笑。
而這顏初子沒等李白笑完,又早已恢複了常態。他淡然一笑,道:
“貧道聽說青蓮居士,端的是以匡正國風、樂於吏治為己任的儒者,沒想到瞧見的卻是一個有仙風道骨的隱士,可見古人所謂‘三人成虎’,說得是一點兒沒錯。”
李白笑道:
“也不盡然。李白對儒者勇於任事,還是滿心敬重的。”
“哦——”顏初子故做驚訝地抬起頭來,瞧了李白一眼,隨後失望地伸出一雙白淨瘦削的手來搖了搖道,“居士怕是有意跟貧道抬杠子才這麽說的吧。儒者,迂腐顢頇之所謂也,是甚事也做不成的。”
恩語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