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長樂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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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樂寺是個小廟,就建在鎮子東南的山腳下。


  蒼黃的山門,雖然在街頭就能隱約瞧見,其實小道彎曲盤旋,少說也有二、三裏路。


  走出鎮子,李白才頓住腳步。


  他朝寺院方向瞧了一眼,也不打話,隻是避開朝身邊湧來的人流,大步朝南走去。青阿姑娘也不願示弱,提了裙裾“噔噔噔”地開了跑。雖說是一步三晃,倒也跑得飛快。


  那恩語見狀更是不敢怠慢,早已搶在前麵引路。


  他一邊手提銅仗在前麵開道,一邊問起李白如何到的長樂坡。李白索性將他與陸申的關係、陸申遇害的情事,合盤托出。隻是瞞了陸申在“廣濟堂”養傷一節,還是詐稱陸申已死。而此次重返長樂坡,為的是迎候陸調,讓他回京治喪早做準備。


  恩語聽罷,欷歔不已。


  這一路進山的道兒,有幾處頗難走。


  轉瞬之間,恩語、李白已掩到了茂密的樹叢裏。沒多大一會兒,長樂寺高大而素樸的土黃色的山門,已巍巍然聳立在了李白眼前。


  李白停住腳,仰麵望去。


  隻見整座寺廟如一架老山藤般依山覆水,曲折宛延。其間稍稍一降,由東南朝北麵逶迤而去。到了卻又陡然突起,錯落有致地嵌入白蒼蒼霧蟒蟒、壁立西北的山林,極富蒼桑感。


  李白不禁暗暗叫了聲好。


  他回頭瞅了眼來處,一股悲涼之氣油然而生。腦際劃過田橫門下、北齊人祖珽悼念田橫而唱的《挽歌》,不禁亢聲吟道:


  “昔日驅駟馬,謁帝長楊宮。


  旌懸白雲外,騎獵紅塵中。


  今來向漳浦,素蓋轉悲風。


  榮華與歌笑,萬事盡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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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罷,李白連連搖頭。


  恩語乜斜著眼,瞧他那副似顛似瘋的模樣,嘻嘻亂笑。


  等李白回過神來,恩語才樂嗬嗬地略略把寺廟做了個紹介,將李白讓進了山門去。此後,他便一路引領著李白,大聲嚷嚷、大搖大擺地直奔大雄寶殿,把個神秘幽靜的佛門聖地,鬧騰得塵土飛揚。


  寺裏本來很安靜,僅有的幾個香客莫名其妙、人人側目而視。


  這倆人才跨進大雄寶殿門檻,就見一小和尚迎上前來。


  恩語指了他對正四下打量的李白道,此人是他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師弟恩濟。你別瞧他才是個小不點兒,卻頗得文章之道,是個可造之材哩。和尚應聲朝倆人合十施禮。


  李白“哦”了一聲,饒有興趣地扭過臉瞧去。


  這小和尚才十、五六歲,有一張極俊秀的臉兒。此時,隻見他本來表情平淡的臉上,卻突然卷過一片愁雲慘霧。這份抑製寡歡,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李白心裏納悶,又不便問個明白,所以隻是善意地朝他點了點頭。


  那恩語也瞧出其中的緣由,趕路找了個茬,避開這個話頭。


  閑聊了幾句後,隻見恩濟湊到恩語跟前,跟他咬了一番耳朵。恩語大笑起來,轉身對李白道:


  “居士,這小子說是飯菜還沒辦齊整,倒是酒都已備好啦。咱別拘啥禮數,就先喝他娘的如何!”


  李白莞而一笑,道:

  “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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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恩語帶路。


  這倆人撇下已靠近的大佛,拐向東邊的一座寬敞的僧舍知客舍。此時,一個極瘦弱卻又顯得斯文超脫的中年僧人,已恭謹地侯在門前。

  這就是恩語的師兄、長樂寺住持恩言。


  還沒跨進屋子門檻,李白便聞得滿屋子的異乎尋常的酒香,弄得他讒讒的。不過這和尚恩言,是李白與青阿姑娘早已結識的。這回見麵,自然還是少不得有一番拜會的禮節,說一些個感謝的話兒。


  謙讓了半天,才算了事。


  等他回過頭來定神一瞧,原來門左不遠,就是一敞淨的食床,上麵已放了仨空瓷碗權當酒觴。其它筷、盞等一應飯具早已放好;胡蔥、沾醬及個色佐料也是一樣不缺。床腳是一壇啟了封的村釀土燒,不起眼兒,倒也是酒香撲鼻。


  青阿見這邊李白正興致勃勃地在一一端詳,不禁搖頭歎息。


  她一抬頭,瞧見恩語正拄著銅丈、朝自個兒呆看,便朝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做了個鬼臉後才轉過身去。隨後,她老實不客氣地在李白身旁席地而坐,拿那一對水靈靈的眼兒,朝落拓不忌的恩語和尚笑眯眯地瞧過來。


  這一來,那恩語架不住了,趕緊扭過頭去。


  如今在李白與他之間夾了這麽一個看似不諳風情、其實心裏透亮,還好惡作劇的女娃,叫他渾身不自在。


  這邊的李白,倒也不以為忤。


  隻見他欣然褪了靴子,膝席麵西入座。他把自個安頓停當,這才發覺身為長樂寺的住持東家,卻站著隨侍在斜對麵、垂頭無語。他趕緊招呼恩言隨便坐。


  等恩言將銅丈靠上粱柱、斜了身子坐下,他不覺眼前一亮。


  原來他身後就是屋門,門外是一條蜿蜒而去的山道,盡頭便是長樂寺的山門。眼下,滿目被積雪覆蓋的山坡,顯得淒清索然、空曠蕭瑟。隻有通向山門的小道旁,逗留著幾隻覓食的鳥兒,帶來了一點人氣。


  把這兒當作知客舍,顯然另有深意。


  李白點頭稱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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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李白掉過頭來瞧恩語。


  他是奇怪了,剛才還吆五喝六的莽和尚,怎麽到了自個地盤,倒端起架子來了。是啥情況?隻見恩語依舊挺直身子,一聲不響。恩言見狀,對恩語笑道:


  “下麵可是你的戲份啦!”


  這和尚笑笑,才放鬆開來。


  後來李白才知道,今兒這酒會,原本與師兄說好,由他做東的。如今師兄不發話,卻怎的是好?沉吟片刻,恩語朝師兄點點頭。他一撩僧衣,自個兒膝席坐到南邊空位上。隻見他捧起已揭了封蓋的酒壇子,給一隻隻空碗斟上酒。然後端起靠近自個兒的一隻大碗,略略敬過李白、一飲而盡。


  這做派有點不同凡響,瞧得李白目瞪口呆。


  和尚卻全不在意。隻見他隨後突然咳嗽一聲、吟起李白的那首《長幹行》。他一麵吟,一麵手舞足蹈,權作歌舞娛興。那和尚恩言見狀不禁一笑。恩語吟罷舞停,瞧了一眼儒雅的李白,不禁有點兒自慚形穢。於是趕緊喚來小師弟恩濟,要他也來陪李白吟詩喝酒。


  這恩濟倒也不怯場。


  他給眾人行了個佛門的合十禮。然後略一思量,順手拿起食床上的一雙空著的筷子,緩緩舞動起來。良久,他口中漫吟道: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


  這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李白直起身子,高聲應和:


  “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他的肩手隨著恩濟的吟誦擺動。


  恩語則隨著恩濟翩翩扭動。


  詩盡舞罷,他見恩濟要走,起哄道他所吟歌詩不見個酒字,要另加一篇。恩濟無奈,隻得又吟一篇。這回,他是舞,隻吟不舞,嗓門也高亢了不少。其詩道:


  “一日複一朝,一昏複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


  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


  對酒不能言,淒愴懷酸辛。


  願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


  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


  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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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一愣。


  這是阮籍的《詠懷》中的一首。——阮籍的《詠懷》詩,本來是不適合小小年紀的恩濟吟唱的。可李白已經有所感覺,這娃不容易,也不簡單。於是提議由自個兒吟一首,請恩濟伴舞。


  眾人齊聲道好。


  這李白喝酒,講究的就是一個爽字,特別討厭繁文縟節。如今瞧見恩語這般粗豪爽勁,加之眼前這村釀土燒確有獨到之處,不僅濃而烈,且有股清奇的香味,不禁酒興陡漲,早把來這兒之前眾人的勸戒拋到了爪蛙國。隻見他雙手捧起酒碗,在床腳一擱,算是敬了各位。就在他把酒碗一下舉到胸前,眾人以為他該順勢把碗裏的酒一口氣喝幹了的時候,他卻停住了。隻見他抬起頭,朝長樂寺大雄寶殿的方向雙手合十,道了一聲“得罪我佛”。


  大夥沒想到李白還會來這一手,不禁都愣了一愣。隨後哄堂大笑。


  李白一邊喝,一邊又趁興舞了一段此次在長安學會的胡旋舞。


  因為剛學不久,還不熟,所以顯得笨拙慌亂,又引來大夥的一陣哄笑。舞罷,這才重新落坐。


  恩語沒等到這亂鬧的場麵歸於平靜,早一抹嘴巴,膝席起身。


  他一邊自作自畫地繼續舞動,一邊咋咋呼呼地命匆匆趕來的小彌灑往眾人麵前的空碗裏倒酒。


  隨後,李白和恩語各各舉碗浮白、快語歡聲轟然而起。


  青阿姑娘坐不住了。


  她眼見李白和恩語相安無事,很是欣慰。於是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俄而,李白“咕嘟嘟”把酒和了個底朝天。然後大聲吟誦起來。他吟的是阮籍的《詠懷》中的一首詩。開篇兩句道:


  “炎光延萬裏,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


  他一麵吟,一麵用那隻空酒碗指點恩濟舞動。瞧著他漸漸舒展愁眉、放鬆地隨意起舞,很是欣慰。吟罷,他把酒碗一下頓在了床上。李白自此酒興大作,又一連幹了兩碗酒,起身接過恩濟手裏的筷子,翩翩起舞,口中朗聲吟道:


  “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


  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

  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


  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

  樂哉苑中遊,周覽無窮已。


  百卉吐芳華,崇台邈高踦。


  輕丸斃翔禽,林木紛交錯。


  玄池戲魴鯉,纖綸出鱣鮪。


  坐中發美讚,異氣同音軌。


  臨川獻清酤,微歌發皓齒。


  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


  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


  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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