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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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窗外有女人爽聲笑應。
樓長善側耳一聽、麵有喜色:主人終於來了,盡管晚了有小半個時辰。他跟劉陵打了個招呼、疾步下樓。
他剛出樓梯口,就見一個富態的高個女人逶迤而來。
她不慌不忙,像是回娘家一般自在,一路跟街坊說笑閑嘮。瞧見樓長善,老遠便高聲打了個招呼。
後頭一丈開外,是倆男人。
一個是位老紳士。我曾說過,有一個給陸申瞧傷開方的郎中老人。這老紳士就是此人。他在酒店一旁的巷子裏開診所,是小鎮名流。另一個是廋高個、形容羸弱。他就是今兒請客的主人,名虞南山。他算得上是當今書壇高手,尤擅虞世南楷體。先曾祖是隋代重臣、虞世南的親哥虞世基。
史載,虞世基字懋世,隋時會稽餘姚人。虞世南兄。父虞荔,叔父虞寄,均名重一時。幼沉靜,喜慍不形於色。《北史》卷八三及《隋書》卷六七之本傳稱其“博學有高才,兼善草隸”。仕陳,任建安王法曹參軍事,曆祠部殿中二曹郎、太子中舍人、尚書左丞等職。陳滅入隋,貧無產業,每傭書養親。煬帝時為內史侍郎,專典機密,參掌朝政。又進位金紫光祿大夫。隋末大亂,世基唯諾取容,不以實聞。又縱妻、子嬌淫,鬻官賣獄,故為時所譏。大業十四年(618年)宇文化及弑殺煬帝,虞世基等也被誅殺。當時盛傳,虞世南欲代兄死而不得。由此可見虞氏兄弟感情之好。
虞南山久沒出門。
他一邊柱仗慢走,一邊朝“安樂居”上下前後打量。看似對這屋宇不甚熟悉。其實不對,他是這兒三十多年的常客。這是因為它有了新的變化。——去年秋,“安樂居”做了一次修繕,老風貌沒變,大框架卻經過加固、打磨,變得愈發精神了。尤其是屋簷下懸掛的對兩碩大的大紅燈籠,一下把老屋原有的蒼勁雍容的氣象,點綴得恰到好處。
虞南山笑道:
“好主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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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老掌櫃已迎到門前。
樓長善也笑嗬嗬地陪在身旁。來人勉力加快幾步、上前搭住老人的雙手。經此一動,已經是氣喘籲籲。彼此寒暄罷,老掌櫃給虞南山和他的親家、老郎中介紹酒店的變化,還一一指點給他倆。
而那女人卻是健朗得緊,大嗓門鸚哥一般的婉轉。
到了店裏,她先自顧轉了一圈。
“安樂居”是長樂坡年頭最久、最負聲名的大酒樓。其位置和名稱,據說晉代就已有之,一直沒變過。屋子是否還是原樣,隋之前無考。眼下這型製,就是從隋以後算起,也近兩百年了。
內部雖經多次修繕,大體格局沒變。
樓下店麵是個通廳。一色方塊青磚鋪地。進門西邊一大片,是掌櫃的辦事待客的極寬大的客床,有一應辦公用具。床邊,擱了一隻碩大的銅爐。裏邊炭火通紅。後麵西牆,白底牆麵有一幅碩大的墨筆神仙圖。據說是大畫家吳道子早年醉酒後所作。尤其人物畫得極靈動灑脫。西北角有門通往廚房。北麵整個牆麵就隻高低不等的木架,上頭放有古董,也擱盆栽蘭花、海棠和文竹之類。大廳的東麵,是占了大半邊的寬大的樓梯。樓梯背後,被隔成一間包房。東南有一扇邊門。底麵除包房外,空間有曲有直、貫通一氣,隻有兩處布置有客床,瞧去頗空曠,卻又處處顯出豪爽大氣,還少有的古樸。這東南角的空間,特別高爽通透,留作客人用餐前喝茶聊天的客廳。
客廳這一塊牆麵,常年懸掛了“安樂居”收藏的古字畫或異族民間絕活。
偶爾也會調換,那大多是在新年裏。今年從初一始,懸掛的是一件羌族毛麻頭巾。有尺半見方,紅黑相間顏色極其鮮豔熱烈。
不過,兩個時辰前,這頭巾被一幅庫存中找出的虞世南書行草墨寶臨時取代了。
這是酒店特意為之,向一位今兒樓上請客的主家、老朋友致意。此人就是門外剛到的這位了。
女人逛到此地,正趕上老掌櫃介紹完,把眾人引來。
此書寫的是虞世南乃兄虞世基的《晚飛烏》詩,書法秀朗疏宕,從中透出的,卻是真摯古樸的兄弟至情。詩曰:“向日晚飛低,飛飛未得棲。當為歸林遠,恒長侵夜啼。”
虞南山吟詠再三、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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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一幹人說笑著、款款上樓。
劉陵見狀,頓住箸、起身迎客。一行人停下。女人挺秀氣,嗓門卻不小,舉止豪爽不輸須眉。
空氣頓然活潑多了,還多了一撥靈動。
先前過來侍候的男女侍者,也跟著回到樓廳。倆人瞧食床上早幾乎掃蕩一空,不禁吐吐舌。於是趕緊又跑過來,將食床收輟一番。隨後,掌櫃的又請廚子弄出幾個新鮮菜疏,安頓好主家一行入席。
虞南山瞧見劉陵後,開頭還有點矜持。被女人逗了幾句,才將臉鬆了。
他拿小碗陪大夥喝了一圈酒,便告個乏,歪在一旁呆看大夥說笑。眾人一邊吃菜品酒,一邊閑聊。說是眾人在閑聊,其實差不多是在聽女人一個人在說故事。這女人挨到劉陵身旁,把今兒這活是怎麽弄成的,閑閑說來。
原來她駕了輛牛車,從家門口開始,一路逛來的。大過年的,牛車收輟得幹幹淨淨、鋪墊得妥貼暖和。坐人的地兒隻一小半。空出的大半個部分,堆得滿滿檔檔。那全是拜客送人的禮品。最吸引人眼兒的,是六七壇封口係了紅綢的高檔南酒。
那病人一會兒坐車,一會兒柱杖緩行。一路不斷與熟人寒暄。
累了,就再挨著車側坐一會兒。車上倒是還有一位客人。隻見他歪在一旁,扶車而行的與娃兒閑聊。可誰也沒注意到他。前麵我說過,這病人垂死而活過來,當時可是件轟動遠近的稀罕事兒。這病人雖然撿得一條命,卻是大傷元氣。幾個月來,就在家調養著,幾乎沒出過院門。如今,卻能逛大街來了,還不饞人。這牛車一路西去。下了長樂橋,從官道拐進了鎮子的石板路。晃晃悠悠、或緩或疾,差不多在長樂坡劃了個半圓的弧線。
這期間,歪在車上的劉陵,早與那娃兒人不知鬼不覺地離了車、摸進“安樂居”邊門。
最後,車子停在一家診所前。
病人在診所坐了半天,才與親家郎中一塊兒散散蕩蕩地來酒店赴宴。她還告訴樓長善,眼下的“安樂居”周邊,有她好幾個眼線。一有風吹草動,馬上會傳過警來的。樓長善聽罷,嘖嘖稱奇,真心佩服這女人賊大膽。想過那女人行,卻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有那樣行。一個鄉間女人,卻能把這等稍有疏忽,就可能掉腦袋的事兒,辦得如此滴水不漏,怎麽誇也不過分哦!膽子不小,活兒玩得更溜。
劉陵暗自慶幸。
還好樓大掌櫃善解人意,他才能趕在主家來到之前,麵對可人的佳肴大快朵頤,酒也喝得痛快淋漓。眼下,他已有七八成飽。於是,趁勢放下了製作極佳的竹箸,陪一陪主家男女。他瞧出,他們一行是特意晚到的。一來,樓長善老於應酬,這樣可以叫劉陵吃得痛快。二來,今兒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他們還得多留意周邊動靜。
看來,今兒還順當。
因為趁著樓長善沒注意,那虞姚氏給自個兒遞過一個笑盈盈的眼色,意思是別擔心外邊。劉陵道:
“告罪,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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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偏過腦袋。
他有點害怕鬧。像“安樂居”這種高檔場所,雖說來的次數不少,大多是被人請來,煩於應酬,那會有閑心好好觀察。新年期間,更是沒來過。於是,他放鬆下來,閑閑地左顧右盼。
這一來,倒瞧出名堂來。
他記得,去年北牆中間,有一幅橫貫東西的北派山水巨畫。眼下,它被來自波斯的近乎正方形的毛麻掛毯取代了。毯子上織有清真寺、街市、宮殿和遠方的金字塔的圖案。色彩斑斕,有一種濃鬱得饞人的異國風情。東邊隔了一扇高而狹的窗。東牆做了一排高低不等的木架,擺放著各色酒壇,倒也蠻好看。這中間的北牆上,以前裝設的是甚,想不起來。如今掛有一書法橫軸。感覺似乎不錯。
老人眼兒近視得厲害,離得遠遠地,瞧不出那是何方神聖。
於是,他起身湊到跟前。這才瞧清楚,原來竟然是褚遂良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老郎中醫道修為甚深,還寫得一手好字。比字更有握的,是碑帖鑒定。他在碑帖研究方麵下過苦功,加之與書界巨擘多有交遊,所見古碑帖真跡甚顆。他扭頭對侍立一旁的夥計道:
“快請老掌櫃的來一下。”
隨後,他再細細瞧了一眼書後的幾枚印章,不禁驚呼道:“了不得、了不得!”。虞氏夫婦咋一聽蒙了。繼而瞧是老郎中,不禁莞爾。樓長善被老人這一驚一乍的做派,逗得哈哈大笑。
掌櫃的應聲而來。
老郎中禮罷,跟他請教此書的來曆。老掌櫃的悄聲說了幾句。老郎中點頭稱許。劉陵直起身子、朝這邊瞧來。
老郎中躊躇片刻,隨後朝他招招手。
他從劉陵上回盤桓長樂坡起,就跟劉陵聊得投緣。也因此曉得喜歡聽人談書法,但書藝並不超卓,所見名家真跡也甚了了。等劉陵跟過去,老人悄悄告訴他有關這幅褚遂良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的故事。一邊說,一邊講解某字用筆結字的淵源。
不過,笑歸笑,虞氏夫婦倆還是緩緩起身、移步,遠遠地,卻是極認真地前後瞧了一遍。
換了別人家,他倆也許會像老頭兒一樣驚喜訝異。可在“安樂居”,卻隻能這樣了。“安樂居”有怎樣的家底,他倆是曉得的。倆人一邊瞧,一邊互相低聲嘀咕。這虞姚氏出身江南小官宦人家。雖是女流,卻從小喜歡詩書筆墨。嫁入虞家後,似乎於書法特別有緣。經十數載揣摩研究,近年來的書法聲名,竟然大有超出夫君之上的勢頭。不過,今兒從旁人的角度瞧去,她對這幅字還是頗為驚訝。
而且特別佩服。
樓長善讀過點書,字也寫得不壞;但是於書道不甚了了。
瞧他夫婦模樣,曉得那幅字應該極貴重。
所以,他不禁端起身子。
老掌櫃被他逗得直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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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眾人的話題轉了。
轉到了王羲之和他的《蘭亭集序》上來。魏晉文人的雅集修禊,頗令後人向往。而對右軍的書法評價,其實在唐之前,卻不甚高。唐初經太宗大加拔擢和褒揚後,王某人開始走運。漸漸地,此人才超越書道前賢、最終登上書聖得地位。即便如此,後世仍有人不以為然,偏激者甚至鄙薄得很。
至今即一千多年後的今天,還是如此。
可見此道也難。不過,此間的諸人,卻是王羲之魏晉風神氣度的擁躉。
議論了一會兒王書,話風又一轉,說到了貞觀朝臨摹王書《蘭亭集序》。眾所周知,貞觀朝臨摹王書,尤其是《蘭亭集序》的名家甚多。
老掌櫃的笑了。
他知道,虞氏家裏藏有虞世南臨王羲之《蘭亭集序》。他甚至猜測,其還收藏有不止一家臨摹本。於是便興致勃勃地請虞虞南山品評各家臨摹本之優劣。
虞南山笑笑。
他黑瘦羸頓,頗見老;其實才四十出頭。虞家吳人本色,曆來重文。卻也不小瞧武道,而且大多會幾手。他這一支多單晚傳。因自小多病,家中老人溺愛。請來教授的,都是高人。可無論是念書還是習武,都不敢嚴督。文這一道還行,武卻疲疲遝遝,形同無學。加之秉性儒懦,不善表達辯駁。十多歲後便有意專仍心在學理哲思上,對出仕顯達興趣不大。後來也考中進士,卻很快告病回家。好幾年靠變賣祖產度日。後來經陸申點撥,盤下周邊幾塊貧瘠的山地種植山核桃,兼養了一二十頭奶牛和山羊,漸漸成為長樂坡一帶的養殖專家。
字倒是愈寫愈好。前不久大病不死,倒激起他學武的雄心。
於是,經早年師父介紹再拜鎮子邊一位老鐵匠學習劍道。那老頭,可是三十年前威赫三秦的豪俠。這回,他練得用心。還沒多久,身子就有極好的舒適感。更神奇的是,經年的書法瓶頸,豁然貫通。老掌櫃的不肯鬆口。他隻得說道:
“若隻看畢肖,那非馮承素雙鉤莫屬。可這等死功夫,沒幾個聰明人肯做。人都說臨比摹高一等,有神才好。沒錯。我學劍,打死不肯照老師的樣子做。結果耍起來比老師酷,就是殺不了人,也救不了人。如今隻想做笨人,晚了。其實這般晚到晚做,也不錯。給後輩做各樣兒,也值!”
眾人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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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南山卻沒笑。
須臾,他又黯然。繼而垂頭喃喃。他似乎從眼前的《蘭亭集序》,於回到了先前樓下那幅字裏。還沉浸其間。老掌櫃的知道自小有詩名。這回大難不死,以為他眼下又有一肚子詩句蠢蠢欲動。於是慫恿他當眾發豪情,快意吟誦一番。
樓長善搶先極表讚成。
虞南山呆呆地瞧了他一眼,苦苦訕笑。這是婉拒了。老掌櫃的見好就收。反而是樓長善執意請求。
劉陵也笑著說好。
虞南山沒動。他媳婦請夥計將跟前的酒碗斟滿,頓到他麵前。
虞南山見狀,臉鬆了下來。躊躇片刻,他“咕咚咕咚”將一碗酒大口灌了,道,“還是吟一篇先人的詩罷。”於是,他把乃祖虞世基的《晚飛烏》詩,高聲吟了一遍。詩僅二十個字,卻質樸委婉,一唱三歎、餘聲嫋嫋。眾人皆擊節叫好。虞氏稍頓,壓低嗓門又吟了篇《在南接北使詩》。詩曰:“會玉二崤至,瑞節三秦歸。林蟬疏欲盡,江雁斷還飛。牆垣崇客館,旌蓋入王畿。共此敦封植,方欣薦紵衣。”吟罷,汗橫滿麵。
劉陵肅然歎道:
“所謂博學有高才,信然。”
虞南山道:
“夫玩居常者,未可論匡濟之功;應變通者,然後見帝王之略。何則?化有文質,進讓殊風,世或澆淳,解張累務。雖複順紀合符之後,望雲就日之君,且修戰於版泉,亦治兵於丹浦。是知文德武功,蓋因時而並用,經邦創製,固與俗而推移。所以樹鴻名,垂大訓,拱揖百靈,包舉六合,其唯聖人乎!(虞世基《講武賦》)——往事無追,人各自勉。乃祖虞氏兄弟,本性皆‘恬靜’,卻也可恣情逞豪。世南公有一篇詩,曰《結客少年場行》,極狀當年俠客之豪姿。吾願在此借花獻佛。詩曰:韓魏多奇節,倜儻遺聲利。共矜然諾心,各負縱橫誌。結交一言重,相期千裏至。綠沉明月弦,金絡浮雲轡。吹簫入吳市,擊築遊燕肆。尋源博望侯,結客遠相求。少年懷一顧,長驅背隴頭。焰焰戈霜動,耿耿劍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雲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
吟罷,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