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釣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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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來說說“安樂居”這邊。
前麵我說到過“安樂居”,那是說的外觀。除了說它是個上下兩層、氣勢恢弘的大屋,還說到過周邊的大體情形。這回說到它這邊的事兒,是裏邊了。說到裏邊呢,按理就該由下往上說。可因為眼下樓上發生的事兒,跟故事有更直接也更重大的關係,所以我先來說說它樓上事兒。
當時,樓上隻有一位客人,是“泰和”貨棧的掌櫃樓長善。
他就坐在南窗下的床前。
今兒前晌,樓上來過一批客人。人不多,攏共才六七個,身份卻很特別。於是,掌櫃的把客人請上了樓。“安樂居”的樓上,比底麵顯得更高軒寬爽。生意繁忙時,通常會用各色屏風隔成六七個包間雅座。因為今兒沒其他客人,店裏把樓上差不多一隔為二,將靠近樓梯、縱貫南北的一大片空間隔出,都留給了他們。
後來,其他客人陸陸續續走了。
經過這兩天的調養,樓長善瞧去氣色不錯。此時,他正坐在南邊窗口,一邊用左手撚著一長串的念珠,一邊瞧著南窗外白茫茫起伏逶迤的山巒。他的膝前,擱了一柄約三尺半長的拐杖;是陸申平日一直在用著的那柄。初五那天,是樓長善將它隨陸申一塊兒帶到陸府的。後來還是司馬無疾見他身子弱,硬塞給他趕急。
再往前的床頭,是一杯煮得儼儼的烏龍茶。樓長善笑笑,停下手裏的活兒。他喝口茶,伸出左手,依次從拇指瞧到小指,看似悠然自得。
其實心裏好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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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煩之有?
原因就來自那幾個客人。
今兒一早,陸申的一個遠房親戚虞氏的婆娘來“泰和”找賬房陳子亞。此人的丈夫,幾個月前得了重病、奄奄一息。一眾名醫束手無策。當時,劉陵與陸申結交不久。在陪陸申去瞧病人時,劉陵以為還有救。結果,這人愣是被他下了一劑猛藥給救了。此事轟動一時。眼下病人已倒好多了。女人說是為了答謝救命之恩、給遠道而來的劉陵洗塵壓驚,已在“安樂居”訂下酒席,求賬房陳子亞和掌櫃的樓長善,晌午無論如何陪劉陵一回。
陳子亞不在。掌櫃的樓長善出麵接待了她。
初聽女人說出來意,他嚇出一身冷汗。那女人有膽氣。她瞧樓長善不安,頗具俠女風範地承諾,一切有她擔著,不會有事。隨後說出一應對策。樓長善想想不錯、應承下來。前晌,忙完手頭的雜事,他早早來到“安樂居”。
原來,這“安樂居”,有陸申的大筆股份。
樓長善也湊了十分之一股。酒店掌櫃的,跟他交情匪淺。往日陸申在長樂坡的其它生意,也是由他打理。他有意今夏退休回鄉養老。以後,接班的是外甥封問安。年初五,陸申來長樂坡,一個重要原因,是安排封問安逐步接掌“泰和”。為此,陸申還特意大幅給封問安和陳子亞漲了紅股。今兒,樓長善得先給掌櫃的透個風,請他照應外甥。
可眼下要辦的這事風險太大,任誰也得掂量再三、不敢貿然應承。
要知道,“安樂居”的老掌櫃,可是個不露聲色的老江湖。
到時候給不給麵子,他實在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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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店裏很空。
樓長善想找個隱蔽的地兒談事,被“安樂居”的老掌櫃笑笑拒絕了。於是倆人就站在大堂聊起來。
談到外甥封問安,老掌櫃滿心為他歡喜。
接著,他才把接待劉陵的事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他沒敢隱瞞劉陵的身份。可老頭沒當回事、一口應承了下來。因此,他好不得意。但剛一轉身,他又覺得不對勁、有點奇怪。
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奇怪在何處?
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想到先前的疑慮重重,他有點自慚形穢。這麽一來,心續就有點亂。
接下來,令他奇怪的事接踵而至。
不久後,主人還沒影兒,客人劉陵卻先飄然而至。他是從酒店東麵邊門掩入的。不自正門而來,卻走這平日虛掩、隻供酒店自家人出入的偏門,得顯神秘兮兮。而他長袍空手,神情倒是好灑脫。也有個人陪,是那女人的小侄兒。倆人有說有笑,頗為親熱。
樓長善與劉陵不熟。
上次劉陵來長樂坡,樓長善跟他會過一麵。因為正病著,沒出麵接待。他交代小二先安排茶點,隨後親自把這一老一小領到樓上南窗下的食床前。
不料那娃兒笑笑,一溜煙跑了,弄得他莫名其妙。
劉陵告訴他,小鬼是給望風去了。
此時,有一嬌豔的女侍笑盈盈地來了,手裏捧著個大托盤,裏邊最醒目的,是一炭火頗旺的銅茶爐。這女人很媚人,卻乖巧機伶。她煮上茶,布置好倆套茶碗等一應器具,便躬身自去。主人晚到,劉陵反客為主,謙恭地先給樓長善敬茶。這一來,倒弄得他不好意思。
樓長善是個好生意人。
對結交江湖豪俠,他不膩煩。可也從沒主動過。他佩服陸申的待人接物的大氣,包括謙恭對待異人俠客。如今的南北大俠,一個比一個更慷慨負氣、睚眥必報,常常惹事生非。有些江湖人的粗率無文,也叫尊重讀書人的他特別不習慣,也不怎麽喜歡。因而,他自個對這類人,要更小心謹慎。劉陵卻是另類。咋一瞧,其人不僅模樣頗瘦生以致有些猥瑣。若是硬拿幽州大俠的赫赫聲名去套,不免有錯位之虞。這也是他今兒有奇怪感的緣由。尤其是,他已聽人說起過,那天在“泰和”院門前的血腥廝殺,劉陵不僅是一主角,還是下手更狠的一個。
隨後,他倆一邊喝茶,一邊東拉西扯地閑聊。
漸漸地,他對劉陵起了好感。與此同時,他的奇怪感和好奇心,也愈發強烈。眼下,劉陵畢竟還是個危險人物。
他在想,此人是怎麽瞞了人過來的?
既然那娃兒早早將劉陵護送入酒店,
為何主人又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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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掌櫃的來了。
他身後跟來一幹練的高個店夥。
原來樓上是有夥計駐守的,在樓東北一角,形似如今的吧台。眼下生意淡,人撤了,隻留東邊木架上的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酒壇子。
老人沒顧得跟樓長善搭腔,隻是吩咐幹活。
那店夥三下五除二,給食床騰出一大塊,空地兒。樓長善納悶。這又是咋的啦。隨後,那女人又來了。這一回,是與另一高個白胖的少婦和瘦瘦的、新來的店小二聯袂而來。倆人手裏都滿是鍋碗家夥。等倆人手裏的家夥,老掌櫃的告訴樓長善,剛才主家來人關照,別等放下主人,先開席待客。說罷,與那胖女人一塊走下樓去。
樓長善一愣。這做派邪乎,可不多見,絕了。
新手活兒做得慢,卻做得漂亮。酒肴在他那的手下,漸漸鋪展開來。這活不多見,堪稱又是一絕。先置出的是四盞冷食。有本地名貴的山珍如熏鹿腿,南方的醃鰣魚和辣油竹筍。還有從萬裏外運來的醬海參。
主菜是一個徽式火鍋。
鐵鍋“嘟嘟”的響著。菜肴從鍋沿高高凸起,熱氣蒸騰。一時間,樓內彌滿了特別奇異潤鬱的香氣。這是主家女人聽說劉陵原籍徽州,特意叫廚師趕出來的。廚師非徽州人,隻是憑傳說湊合。鍋子白蘿卜打底,上麵依次是鋪滿鍋子的大塊豬肉、冬筍、雞腿、鯉魚段和黃燦燦的鴨皮蛋餃。錯落有致,一層層又一疊疊。後來端出的,是一大壇名貴南酒,足有三十斤。外加一大盤的胡餅。餅名曰“天喜”,道地的羊肉餡,兩麵牛油煎過。餅兒大大的,高高疊,顯得特別豪氣。
當時的北方人,習慣喝酒前先吃飽飯食。
劉陵雖然是南邊人氏,卻長在北地。樓長善更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非先吃個五七成飽了,酒才喝得痛快。
侍女福了一福,給酒壇開了封。
樓長善低頭一瞧,劉陵和他麵前,早擺了倆極雅致的小酒碗。於是忙讓她給換了倆青花粗瓷大碗。等女人斟滿倆酒碗,他擺手請女人自去。
瞧著女人扭扭走下樓去,樓長善直起身、端起酒碗。
他謙謙地敬過劉陵,一口氣幹了。隨後道了句“盡管跟在.家一般隨意喝酒吃菜”,便揝過一張餅,大口豪嚼起來。嚼幾口餅,再給自個酒碗斟滿酒、浮一大白。
劉陵見狀大笑。
他瞧去有點瘦肖,其實身手都極勁健。加之平日練功不懈,食量就特大。他秉性豪爽。今兒食床上逢了乖巧解意如樓長善,一時心情大好。於是不再拘束,隻管大碗喝酒,大口嚼餅吃菜。不一會兒,眼前本來堆得滿滿當當的菜肴胡餅,如風卷殘雲一般,被劉陵解決了大半。
樓長善淺斟慢飲,不動聲色。
此時已近晌午。
他一邊咋舌,心裏稱道劉陵不負幽州大俠的聲名,一邊暗自抱怨主人的顢頇。
他已經等得快失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