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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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話說,不怕賊橫,就怕賊惦記。


  他老哥倆沒想到,還另有人惦記著“恒昌”鐵器商行和陶寶森呢。


  正在說話間,又有一個小夥計,飛奔到他麵前。來人說,有個叫司馬無疾的老辣剽悍客人找上門來,要會一會掌櫃的陶寶森。


  陶寶昌心裏一驚。


  陶寶森頭大了。


  他告訴老哥,那人是個南方來的大藥商。昨晚,經鎮子上的藥棧“永仁堂”的掌櫃介紹,他跟此人見過一麵。因為相談之下還挺投緣,那叫司馬無疾的藥商說,要改天來看他。於是,他就約了那人今兒來家玩兒。眼下,他瞧著也有點兒不對勁,不打算去見,意欲請老哥將他哄出大門了事。聽這一說,陶寶昌迅即鎮定下來。他一邊讓老弟按合計好的方案,趕緊著人叫吳八抓緊行事;一邊笑盈盈地從書房進得廳堂。


  客廳裏空空如也。


  陶寶昌愣了。“咋回事?”他嘟噥了一句。這時,身後有一大片影兒移過來。


  一個大漢直起身來。


  陶寶昌茫然。他不認得。


  這人“嘻”的一笑,抱拳施個禮。


  陶寶昌還了個揖、心裏一驚。


  他久曆江湖,閱人無數。這回一瞧見來人,就斷定此人是個不可小覷的江湖豪客。雖然手裏空空如也,他卻有七八成把握認定,此人是個極高明的刀客。等他順著來人疾戀戀不舍的目光朝身後瞧去,不禁得意地笑了。那兒有排楠木櫃子,放了不少古董。其中最貴重的,是一件漢代禮器。八成剛才他正蹲在一角,饒有興趣地琢磨著櫃子裏放著的老古董。也難怪,對他這般的江湖豪客來說,鐵器鋪子是見多了,可“恒昌”這別有洞天的老字號,卻難得一遇。外人踏上大門的三層石台階,甫進店堂,很少不被這鋪子的大家之氣所鎮攝。因多少有點拘束。而這人卻能從容灑脫,忙裏偷閑專注於一件古董,可見不俗得可以。


  也十分可怕。


  隨後,他不禁暗自抱怨,老弟行事過於粗疏魯莽。他強自鎮定,先是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後抱歉地道:


  “老弟偶感風寒,已經在內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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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來人道。


  此人正是司馬無疾。隻見他滿臉遺憾。隨後,他便提出前去探病。陶寶昌以害怕動了真氣為由,謝絕了他的請求。話說得尤其謙恭委婉,卻也非常堅決。


  司馬無疾愕然。繼而一笑。


  陶寶昌沒猜錯。


  打從跨進門,司馬無疾就很驚訝。這“恒昌”一樣的前店後坊,卻是布局講究,全沒尋常人家的吵嚷雜亂,倒是一派官宦世家的雅致脫俗。大院古樹林立、鬱鬱蔥蔥。院子西邊是一大片茂密的灌木叢,後麵掩映著一長溜深廣的加工場。眼下正是節日間,自然聽不到“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就是繁忙時,那聲響被茂密的灌木叢過濾一遍,傳到正房,估計也不怎麽嘈雜了。


  這院子的正房有七開間,很是高爽。


  客庭中央的大塊西域氍毹,櫃子間的幾件秦漢小古董諸如上古陶壺、殷商銅跋和秦漢小竹筆筒,已使他眼前一亮。那客庭北牆頭一幅中堂,竟是曾以右將軍任職吳興太守的南梁僧繇真跡,簡直精妙絕倫。客廳西邊,是一架寬大潔淨的客席。不大的矮桌上麵,筆墨紙硯齊備,端的是博雅清遠。咋一瞧,更象是詩書相傳而又極清貴的官宦世家。西北角,有一扇小門通向了後麵極僻靜的小院。

  聽得腳步聲進了客廳,司馬無疾這才直起身子,正好跟陶寶昌打了個照麵。


  陶寶昌很是乖巧。


  他沒等司馬無疾再說甚,便極恭順地將他請入客席上座。隨後,他喚來女傭,又是看茶又是遞熱手巾,直當是接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他心裏還掂記著吳八那頭,跟本沒留司馬無疾多待一會兒的意思。可他也瞧出,此人頗有心機、來意不善,不敢直接把他擋回去,以免他起了疑心。


  司馬無疾是何等機伶,早瞧出其中的奧妙。他索性逗他一逗,笑道:


  “鄙人還稍懂點兒醫道。不妨就此瞧一瞧,也好放心點兒。”


  “啊,這倒不必。——留善兄的好意,改日由舍弟持謹重謝。”


  “有您老哥關照,那令弟真的好運氣!——”司馬無疾一臉謙恭地瞧著陶寶昌道,“倘若老先生不嫌棄的話,某倒想與老先生手談一二局的。聽令弟說起過,老先生可是長安城數一數兒的棋壇高手。鄙人兒時學過幾年,算是入了門,離得道遠了去。今兒幸會,能否賜教一二?”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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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寶昌一愣。


  就在此時,本來極僻靜的後院,卻傳出一片嘈雜聲。“改天吧。”陶寶昌說罷,他端起茶杯道,“舍弟還在病中,失陪了。實在是抱歉得很。”


  司馬無疾一聽他竟如此說話,知道此人已亂了方寸,不禁笑了。


  他此行的目的,也已經基本達到了。


  於是稍一寒喧,便起身告辭。借了整理袍褂的機會,司馬無疾把身子暗暗移向後院門前。他自忖偏院那兒可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此間,更不由得使他疑心,裏麵肯定別有些蹊蹺。他有意再試一試陶寶昌。於是橫了身子、裝著要闖入後院的模樣。


  可他剛一動,卻已發現陶寶昌早就一個“鷹仄身”,搶在他前邊,將角門堵得嚴嚴實實。這等快身手,少有人及。更讓司馬無疾意外的,是沒等司馬無疾靠到身前,他已感覺到眼前這似乎病得歪歪斜斜的瘦弱老人身上,卻有一股內力朝他紛湧而來。那枯枝一般的伸出的手,鐵杆似地冷硬。司馬無疾心裏一淩。隨後笑道:

  “啊,老兄您誤會了。——如今的世道,看似異乎尋常地繁盛熱鬧,卻已是危機四伏。就眼下這小鎮的情形,老兄的謹慎也不算多餘。隻怕令弟這病是另有病因。若真如此,倒是值得擔憂!”


  陶寶昌臉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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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無疾心裏一動。


  說到這兒,我得先補一句,說說這司馬無疾所來何為。


  這就要先說回初六那天。


  原來,那天張蓋讓司馬無疾幫李白料理完善後事宜,隨後令袁方道由長樂坡橋腳下南向的小道,向終南山深處直到城南杜曲一帶,一路上四處察訪;另外又差楊鍇往東南那條鄉間土路周邊鋪戶、農舍,尋覓小個子客人的蹤跡。此外,他還雇了幾個在船碼頭挑腳的、客棧酒店的夥計和沿街跑小買賣的,為他打聽消息。而他自個兒,還是先留在“隆盛”客棧,瞧一瞧局麵如何發展再做下一步打算。當晚,張蓋自個兒在鎮子上隨處轉悠了半天。可包括他自個兒,誰也沒瞧見印西橋等人的影子。也沒嗅著其人的動向。

  清早,司馬無疾悻悻然返回了長樂坡。


  接下去咋辦?

  光在鎮子上守著也不是個事。按張蓋的想法,這一幹人,除司馬無疾繼續在鎮子周邊再碰碰運氣。其他人都與他自個兒徑去京城,以防備印西橋等人逃出長樂坡、潛入京城或由京城回老家。而楊開更老道,感覺印西橋等人很可能還會回到長樂坡,甚至根本就沒離開過長樂坡。眾人一合計,決定再留下楊開、袁方道,配合司馬無疾勘驗探查。


  而這苦了司馬無疾等人。


  自送走張蓋起,大夥在小鎮各處忙活了一個上午,依舊覓不著漠北客的形跡。回到“隆盛”客棧與楊開、袁方道一合計,因為眼下小鎮上身份可疑的人東溜西竄,他們這幫人頗為惹人注目。再逗留下去,萬一被北門禁軍那幫爺誤會了,更是麻煩也犯不著。因此最終決定,除司馬無疾滯留在長樂坡,繼續追尋印西橋;楊開、袁方道去給張蓋通報消息並留在京城,協助張蓋控製印西橋的落腳處,截擊印西橋。倆人走後,可司馬無疾再仔細一想,北門禁軍那幫爺,恐怕是得了個什麽暗示,鉚定印西橋等人還呆在長樂坡周圍沒動。由此,司馬無疾估計印氏叔侄就藏身於小鎮某處。於是,他加大了對鎮子上的查訪力度。


  真可謂是功夫就怕有心人。


  晚間,有個線人來報:初七一大早,“恒昌”鐵器鋪子二掌櫃的陶寶森突然回來了。


  是從後門悄悄掩入的。


  領了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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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戲。


  司馬無疾一聽,便覺得這裏好玩。


  其實他這兩天也了解到,“恒昌”二掌櫃的陶寶森,早年是個蜚聲三秦的豪俠。如今,他通常便待在鎮子南麵山裏的家中,經營自個兒的一塊藥材地,極少到老屋這兒盤垣。這兩天,此人卻一反常態,一頭紮進“恒昌”。據稱在城裏累壞了身子,已經請了鎮上的郎中瞧過,在院子深處調養。


  他想如此看來,那印西橋等人,極有可能便在“恒昌”的某個偏僻的屋子裏。


  眼下,司馬無疾不準備找出並與印氏叔侄在此了斷,隻是想把他倆逼出去,再伺機會同張蓋等下手。隻是當下天已落黑,不便貿然一訪,免得打草驚蛇。他找到“永仁堂”掌櫃的,請他把自個兒介紹給陶寶森。


  那掌櫃的一口答應。而陶寶森也是當年豪爽的大俠氣派、來者不拒。


  於是,那掌櫃的當晚就把陪來到司馬無疾住的“隆盛”客棧來。


  結果皆大歡喜。


  那陶寶森初見司馬無疾,似乎還覺得挺投緣。此後倆人天南地北好一會兒神聊。於是,司馬無疾提出改天登門拜訪。陶寶森一愣。他這才想到,家裏還有那倆漠北來客。可到了這當口,倒不好拒絕,隻得約他明日午間到“恒昌”他那兒下棋玩兒。司馬無疾大喜,當即決定明日赴約。

  這司馬無疾昨兒又一宿沒怎麽睡。


  今兒起得有點晚。他匆匆吃了一大碗牛肉湯餅,便懶懶地踱出“隆盛”院門、上得街來。街麵上沒什麽人。斜對麵的“泰和”貨棧,差不多全上著門板,隻在西邊盡頭留了一扇角門出入。他的心續卻黯了下來。——今日已是初九,如今這諾大商號的店麵,由剛從鄉間回棧的掌櫃、老賬房和兩個夥計看管生意、房屋。雖然心裏掂記著“恒昌”的事兒,他還是決定先到“泰和”瞧瞧。此時,“泰和”的一個老成夥計正在角門前打掃,見司馬無疾徑直朝他過來,不禁一楞。他趕緊撇了掃帚,笑眯眯迎了上來,將司馬無疾讓進屋,隨後給他煮茶。


  這司馬無疾裏外一瞧,發覺大夥兒都無精打采,似乎對他心存了幾分戒心,也頓生倦意;隻是沒見著掌櫃樓長善的身影,未免奇怪。便問是怎麽回事。這夥計吱嗚了幾句,才說似乎往橋西去了。這時節,各家商號都還沒做啥生意,而“泰和”貨棧出了這等大事,更不會有買賣可忙的。


  司馬無疾聽罷,不禁起了疑心。


  隻是眼下“恒昌”的事兒要緊,沒空再來打理它。於是略一盤垣,便仰麵長歎一聲,悵然步出店堂,往東而去。


  結果,就有了上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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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點意思。”


  司馬無疾暗道。


  他見目的已經達到,趕緊喏喏而退。


  那陶寶昌也無意留客。


  這邊司馬無疾跨下大門的頭層石階,心裏在不停地捉摸。他想,這陶寶昌不象是個缺心眼的人,為何如此這般鹵莽行事。這麽東想西念,司馬無疾竟不知不覺踏到了官道邊。就在這司馬無疾朝東拐過“泰和”貨棧一長溜院牆、準備橫過官道時,卻見一個頗臉熟的後生,埋著腦袋匆匆迎麵走來。眼見這冒失鬼便要撞著自個兒,司馬無疾不禁好笑,把身子一側,讓了一讓。


  叫司馬無疾始料不及的是,這後生卻突然頓住腳,扭過臉來。見是司馬無疾,不由得一楞,隨即咧嘴笑笑。


  略一遲疑,他扭頭慌慌張張地溜進斜對麵的巷子。


  司馬無疾渾身一激靈:有鬼!


  他一時想不起此人是誰,卻記得此去除了河埠頭有十來條船之外,別無長物。他頓起疑心,也頗有些遊戲的意味。隨後,他欺身掩在一旁、跟了過去。心想你小子給爺弄鬼,爺爺偏逗你一逗,看你往哪兒躲去。看看到了河邊。除了河埠頭“汩汩”的水聲,再沒別的動靜。司馬無疾把身子往牆角一埋,悠閑地閉目打了個坐,權當補一補今兒缺了煉的功夫。


  他的靜坐養氣功夫,十分了的。


  人愈靜,氣愈盛,對外界的感應就愈靈敏。一炷香功夫,忽聽得“泰和”貨棧西麵的河邊,有東西入水的微響。


  他心裏一動。接著騰身而起,一個“賽壁虎”,早翻上“泰和”一丈多高的院牆。


  他這才發現,原來“泰和”那掩在幾間茅屋旁的河埠頭,早泊下一艘三桅貨船。另有一北地罕見的烏蓬吳船,似是剛靠上岸邊,卻是不見人影。司馬無疾把心一橫,等著吧。誰會想到,這一等就是半天。司馬無疾真有點急了,正要摸進“泰和”院內。此刻從一間茅屋裏閃出三五個人影,掠入貨船。

  那船上頓時起了騷動,水手四下忙碌起來。


  再聽得一聲胡哨,已有兩個水手先後扯起三片白帆,那船兒掉了個身,竟掠過“泰和”往東直下,一會兒已遠遠去了。不久,那後生又現身了。隻見他跳上一艘吳船,手執船篙,猛一點河埠頭,便逆水徑往那西南方向的商船集聚地箭一般駛去。


  不一會兒,那吳船便掩進船堆,沒了影兒。


  隻有一片肅殺的水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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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後生是誰?

  司馬無疾不禁納悶。他隻記得,那商船集聚的左近,有一個“恒昌”鐵器商行的碼頭。就在腦瓜裏冒出“恒昌”二字,他猛然想起,剛才那後生,就是“恒昌”的掌櫃吳八!


  看來這裏還真有鬼。


  按說“恒昌”生意不小,為客商雇船送貨也在情理之中,何必弄神弄鬼?再一想“恒昌”陶寶森的近日的反常舉止,斷定那印西橋叔侄就在“恒昌”後院的某個屋子裏。或許是見進城極難,便先離了長樂坡再作打算。


  這麽一想,他便翻身落地,準備走人。


  可轉而一想,陶寶森把“泰和”扯在裏麵卻是為何?思量再三,還是令他迷惑不解。於是,他決定先溜進“泰和”瞧個究竟。他緊帶幾步,攀上院牆、翻身掠入院內。


  一落地,便掩進巷子深處的庫房。


  他得防著院裏的看家狗哩。


  過了一會兒,見四周沒有動靜。司馬無疾便抬腳一掠,徑往河邊茅屋旁去了。掩在暗暗的窗下,半晌沒聽得半點聲息。隻得沾濕指尖,將窗紙捅出一個小孔,偷眼看去,不禁大失所望。隻見屋子裏滿是灰塵,一片狼籍,根本沒有待人的跡象。司馬無疾想了想,把心一橫,“噌噌噌”徑往“泰和”掌桂的所歇內屋掠去,不想依舊沒發現外人入住的情形。再去“泰和”客庭、賬房,俱是人跡全無。眼見屋內是一片狼籍,卻沒瞅見有打鬥的痕跡,顯而易見被人胡亂搜檢過。


  出得屋子,他隱隱約約嗅出點腥味。


  再仔細一瞧,院子深處血流滿地,旁邊躺了一條大黃狗,已斷了氣。他愈發驚詫。看看一時探不明究竟,心想不如先將此事擱一擱。於是他又翻出院牆,直奔橋西的“泰和”而來。他打算先找個可靠的人問一問究竟,然後再闖“恒昌”鐵器商行的碼頭。眼見到了“泰和”院門前,他卻頓住腳。


  他該找誰?


  跟樓長善隻接觸了沒幾個時辰,卻發現此人城府極深、不好對付。他弄不明白,這“泰和”的大掌櫃到底是怎麽個人。


  他突然想到了李白。


  跟樓長善相比,李白可是真漢子。於是,他嘀咕道:


  “若是換了李白,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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