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女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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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愣住了。
老董述瞧出來,李白似乎對他把陌生人帶入後院的舉動,很不以為然。他苦起臉笑了一笑。他隨後扭頭朝屋外瞧了一眼,見再沒旁人,便把身子一斜,坐在炕沿上。
李白見狀,趕緊趨身上前。
他趁這空擋,問一問劉陵那邊的事,老人打算如何處置。
老董述卻了個搶先,低聲將劉一環的身世來曆以及與陸申的關係,竹桶倒豆子般一股腦兒全對他倒了出來。
這俗名劉一環的女子,卻是大有來曆。
此人雖才二十七、八年紀,身世份外堪坷。還在繈褓時,她便已失去恃沽。靠了守寡多年、為人幫傭度日的奶奶,才把她養到七歲左右。眼看苦日子快熬出頭了,卻不料一場瘟疫奪去了老人的性命。眼見她不久便將流落街頭。此時,有個與她家為鄰的西域薩滿教的女巫,見她身懷異秉、靈秀乖巧,便收養她。
有一年,陸申的老妻重病,遍請名醫調治無果,眼看就隻有十天半月可活。無奈間,聽人說起那女巫頗有法力。陸申便把她娘兒倆請來家中做了一場法事。那女巫說她已請得神的意旨,眼下可消得此災。如七天後,病人移入另擇的一鄉間僻靜之地的小廟調養三、五個月,才可再活三、五年。陸申照辦。此舉果然有奇效。不出三天,老太太的病勢就有了轉機。陸申遵囑把病人移入女巫家附近一所庵堂,早晚由她娘兒倆照應。果然,陸申老妻後來又活了近五年。
陸申很是感激。感激之餘,認小女娃做了義女。
而那女巫從此一舉成名,大受京城各路權貴豪族追捧。
唐先天二年初,當時權勢熏天的太平公主,為與貴為大唐天子的李隆基爭奪天下,也不惜降尊把她請到宮裏助威。不過這回神沒站在太平公主這邊。這年七月三日,李隆基先發致人,一舉贏得武德殿政變。事變後,太平公主以謀逆罪被賜死。
女巫伏誅。小女娃也沒逃過懲罰,被沒入教坊。
後來又因故得罪了教坊管事,於十三歲上被賣入妓院。
此次倒是因禍得福。
不久,陸申得知她被賣入娼門的消息,出重金將她贖出。經此人生巨變,小女娃看破紅塵,執意削發為尼。
於是,陸申把她托給了京城有名的尼姑庵院“妙靜尼寺”的住持、老尼絕塵師太,取了個一凡的法號。而一凡也沒忘了陸申,每每過一段日子,便會不橫穿大半個京城來瞧老人家,噓寒叨暖。
也不知什麽原因,前幾年這女尼又還了俗、嫁了個姓曹的落魄讀書人。
後又與夫婿回到城外老家杜陵,靠經營一家雜貨鋪維持生計。
間或也給人作法,卻不再收受任何好處。
今日,得知了陸申的噩耗,劉一環便一早從城外的家中趕了半天路,來到陸府憑吊。
她說想留在陸府念三天“金剛經”,
為陸申超度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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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聽老董述說罷,李白想也沒想,便點頭連聲說好。
老董述大喜。
他跟李白定議,將最東麵一處僻靜小院,撥給曹劉氏給陸申念經超度。隨後,他喊來廚房使女二妞,著她去小院安排沐具沐浴及隨後三天的食宿起居的一應用具。二妞素來與女尼相善,聞言歡喜地去了。他又補充道,如今雖說這女子成了鄉村少婦曹劉氏,卻也時常出入高門大戶、達官貴人之家,給人作法。此人近年來極受捧,儼然一個極高明的女巫。
女巫?李白聞聲一驚。
老管家說到這兒,自覺失言,趕緊打住。
隨後瞧著李白似乎並沒聽懂自個兒在說啥,這才鬆了口氣。
盤垣片刻,他正要扭頭離去,卻被李白一把拽住。老人猜出他要說啥,隻道“那事兒急不來”,就再不言語。李白想想也是。陸申那兒還沒消息。等手頭的活兒忙完,再說不遲。最晚明日前晌務前給個回音,也行。他瞧出,眼下,老人的心思,全在那女巫身上。
其實,他早聽明白老管家說的是咋回事,也對這女子大感興趣。
於是一把將老董述把拽住,耳語幾句。
然後“嘿嘿”一笑,擁了老人跨出屋門、一塊兒來到廚房。
此刻,那女子正與使女二妞坐在灶前的柴堆上,一麵閑聊,一麵喝著二妞給她弄來的一碗熱湯。見老董述與李白跑到廚房來看她,不由得肅然起敬,慌忙起身給他倆又行了個佛門大禮。
李白從沒跟女尼打過交道,心裏不免發慌。
他隻道了句“請姑子堂屋寬坐”便退出了廚房。
而曹劉氏瞧了李白惶惶然的傻模樣,不禁莞而一笑,低頭道了個“謝”字。她請李白先行,隨後才輕曼地撩起淡青色的薄棉袍,嫋嫋婷婷地朝李白剛才待的屋子而來。進得屋沒走兩步,這曹劉氏卻站住了。
使女二妞端來食盤,在堂屋客席的食床上擺好三套精致的青瓷茶具。
此時,這女子竟然反客為主,又是斂衽一拜,堅請李白和老董述東麵入席。
瞧見這倆人坐定後,才肅手按了按薄棉袍,斜坐在老董述一旁。
大夥兒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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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感覺好怪。
他心裏直為這苦命的女子惋惜,嘴裏卻不說。而老董述也對先前李白的反應遲緩,老大不高興。於是跟那女子寒喧了兩句後,就借對二妞如何安排女子晚間做法事的一應用具不怎麽放心為由,起身離去。
他是有意讓李白難堪,來殺殺他的傲氣。
李白見狀大窘。
他當然不甘示弱。於是扶膝起身,才要來給一凡斟茶,慌亂間差一點兒把她麵前的茶盞碰翻。倒是這曹劉氏淡然一笑道:
“青蓮居士,不必如此客氣。”
李白一愣。
他這青蓮居士的別號,還是多年前蜀中老友仲濬和尚給起的,之後並沒怎麽用過。便是此次來到京都,也隻是與陸申初見麵時,隨便聊過一回,隨後再沒跟人說起過。於是他不禁抬起頭來,重新打量起對麵這似乎並不起眼、卻又不同尋常的前年青釋家女子、如今的村姑和大巫。
就在這一瞬間,他瞧見這女子的眼裏,掠過一絲詭異的神色。
這麽一來,他大起警惕之心,把丹田裏的一股真氣往上一提,情緒反倒鎮定下來。
沒等他想好如何對付眼前這個不尋常的女人,那曹劉氏已把腦袋一底,幽幽地道,“阿彌陀佛!——居士誤會了小女子的意思。小女子此次重回陸府,隻是割不去與陸老先生的一段俗緣,來為老人家超度亡靈、再修來世。居士若是大起警惕排抑之心,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會很不安寧的呀!”
李白心裏又是一凜,道,“是麽?”
“恕小女子妄言……”
此話一出,李白便知這女子確有過人之處。不禁把眉一動,才要聽她說下去。
卻不料她猛地打住了。
李白一愣。此時,就聽前院的法場鍾磐之聲大起,青煙嫋嫋而上,一時到處浮動著祥和仁慈之氣。
再瞧曹劉氏,正卻是一臉平靜地趺坐在原來的席位上。
她微閉細眼、手撚佛珠,默默誦讀著一段經文。
李白微微一笑,胸中頓然有了做個小頑童、鬧個惡作劇的念頭。學著她的樣兒扶膝起身、盤腿趺坐,把真氣一提,默念起早年因為好玩念過的一段《婆羅密經》。念罷,隻聽她又安然地道:
“居士想來是個大忙人,不必在此陪小尼虛擲光陰。就請忙去吧。——今兒陸府有慈悲為懷,更兼俠義為懷、身負高妙武功的青蓮居士在此扶持,真乃我老人家的福氣。”
“可惜他沒法接納這份孝心了。”
曹劉氏道:
“哦。——善哉善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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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天色暗了。
曹劉氏見狀告退。
沒多久,那曹劉氏隨老管家,住進那處僻靜小院。
這裏此前已由老管家撥給曹劉氏給陸申念經超度。此時,曹劉氏已由使女二妞陪著,來到東麵院牆外,站在小院裏跟老管家聊天。
這兒正聊得性起,突然瞧見李白來了。
原來,李白退出小院後,就一直在回味著那曹劉氏的這一番說辭,揣摩此人的真正來意。一時難下判斷,隻好把它先擱下,來找老管家商議明日的事宜。老管家以為眼下陸府無異常,可讓胡一家代他倆先去瞧陸申。如老人還未醒來,就待在那兒;如已醒,視病況又允許,就將近來發生的情形,一並稟告、討個說法,另派人回來通稟。
李白同意。
正說著,趕巧又遇上了曹劉氏。
這女人見李白正朝她詫異地瞧過來,便把到了喉頭的話咽了,笑一笑轉身離去。
老管家告訴李白,因為曹劉氏給陸申念經超度必要沐浴更衣,於是趕緊跑到前院,吩咐下人準備熱水浴具。此時,二妞迎上前來,扶住曹劉氏,轉身推開房門。房內馬上便有一股熱浪撲麵而來。霧氣稍散,隻見屋子中央矗立著一隻碩大的浴桶,足有半人高;近旁還放了一隻碳火正熾的大火盆。靠裏邊,有一木衣架,放了為女尼一凡沐浴做準備幹淨僧袍。
這女尼進得門去,卻猛地扭過頭來,正瞧見李白朝她背影癡看。
她不由得一驚,趕緊羞怯地低下頭,把身子一扭,閃到了門後。
那使女二妞見狀,“嚶嚀”一笑,轉身把房門拍上。
李白一愣。
再低頭一想,不禁啞然失笑,頓時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燒。他自個兒也不明白,今兒怎地失態了。
在一個女巫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