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小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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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著說第二卷。
說完第一卷,這故事差不多才開了個頭。讀者也許會說,你的李白就這樣?他不但還不像個俠,反有點無賴漢和浪蕩子的模樣。
沒錯。李白很偉大,尤其到了後期。
可終其一生,他身上也從來沒脫盡一個俗人、江湖浪子的底色。李白的平民意識和對貴族政治的叛逆,是他的最高信仰,至死沒變。江湖俠客的豪與狹;詩人的稚拙天真與政治家的圓轉和老道,至死集於一身。後一點,他沒學到家。這也跟他的出身與履曆有關。因為出身平民,他對民生有很深的了解。但他考慮和觀照問題的角度,更多的是從國家層麵,是自上而下。他的缺陷是與高層政治的難於溝通。
跟他相對照的是杜甫。還有高適。
杜甫因為離平民生活有距離,一旦瞧見戰亂中的平民生活的悲慘,刺激更大。而與貴族政治家打交道,對他不是太大的問題。不是太大,但也不小。所以他官場頗為失意。另一例子是仕途顯達的高適。出身官宦之家的他,家道中落。這使他接近平民。官宦出身,是一則給了他遊走於高層政治的從容。但也走得有點晃。這是個矛盾。一個中國古代讀書人的悖論。這樣的矛盾,杜甫有,高適也有。
李白矛盾得比誰都更厲害。
因此也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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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從陸府說起。
陸申的府邸,在長安城東南的平康坊。這是個老宅子。南臨橫貫東西的中央坊道,可謂鬧中取靜的好去處。而若論衣食住行之便利,是京城坊裏之首。宅子前後三進、外加一大片西花園,蔚為大觀。院門正對坊道與河道,東邊接有小巷,與“廣濟堂”溝通。北麵是座寺院。
今兒一大早,這大院裏便搭起一溜高高的席棚。
這天西北風賊緊,布幔給吹得“卜落、卜落”地響個不停。
不久,陰了好些日子的天空,突然又飄起雪花。往日的院子,有的是軒昂與寧靜。
如今,它被代之以潑天蓋地的白幛、挽聯,不絕於耳的低徊的頌經聲。空曠的廳堂裏,觸目都是令人驚心的哀怨、忿恨和淒涼。亂紛紛的大雪片兒,更加重了這院子內外的悲涼哀苦的氛圍。
從今兒早起,這京城有數的大宅院,顯得格外忙亂。
所有的人,都在院內忙忙碌碌地布置喪儀。
忙,但卻沉靜。氣氛鬱悶。
近午時分,院門前喧騰嘈雜起來。隨後,那載了棺材的牛車,緩緩駛入坊道。一時間,鞭炮四起、哀樂震天。李白與陸府上下人等,趕緊將這一行和儀仗,接入陸府大院不提。
靈車入院,陸府上下的忙亂也進入高潮。
尤其是客廳內外,一時人滿為患。
按說老管家董述回府,場麵上的事用不著李白多管。可此時忙活了大半天的老人,早歪在一旁,隻有喘息的勁了。
這也難怪。自清早長樂坡啟程起,就有忙不完的活。這帶了一應喪事儀仗的一長溜的隊伍緩緩而行,一路吹打著淒涼的哀樂、朝天拋灑雪白的紙錢。走得很慢。得時不時停在道旁,接受親朋好友的祭奠。到了陸申的府邸,年輕力壯的都已是疲憊不堪。更何況一個老人。
這前前後後,還得他來一一照應。
所以李白隻得硬了頭皮出來應酬,好讓老人緩口氣,對付接下來更多更大的麻煩。
陸申從商數十年,苦心經營,為京城可數的且富且仁的大家。乍聞噩耗,滿城震驚。眼下吊客盈門,也實屬該當。不過,煩人的事兒也沒少。叫李白憂的,是陸家人流攅動不息、良莠不辨,攆也攆不完。
說不準下一刻就亂,就來一兩個犯渾的。
渾得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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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等著好戲開鑼,他想。
果然有戲。
先是有幾個和尚來了。說是寶昌寺的。他們聲稱是住持、暜潤大和尚弟子,受住持大和尚之托,來給亡友陸家按排佛事追薦亡靈。那領頭的還說,已在寺廟謄出了一處地方,準備日後給陸申的靈柩暫厝之用。
接著,是老張蓋。
他已從長樂坡找來陸府。吊唁、盤桓了半天。張蓋沒跟李白提起印西橋。可瞧他那架勢,借助於陸申府邸及所謂陸申之喪、尋覓印西橋等人的意圖,卻是明擺著的。
到了下午,官家有了反應。來了個北門羽林軍采辦官。
他稱與陸申一直有大宗生意來往。
老頭人特好,所以今兒非特虔誠地來府上吊唁。
還到處轉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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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小事。
此後,來了個大麻煩。
麻煩來自萬年縣衙。縣衙派來個刑名師爺,還帶來了倆人,其中一個是仵作即驗屍官。此人指名要找老管家董述說事。通常,在鄉間或一般城市間,官府對發生在富戶身上的凶案,都特別感興趣。
長樂坡歸萬年縣管轄。它縣衙這麽做,真說起來,還算不為太過。
往常,這是要訛點錢花的節奏。
這回不一般。來人聲稱,這回的長樂坡凶案,滿京震動。上峰極為看重,要當堂驗看陸申屍身、核實案情。此時,老管家忙累了,剛回後院歇息。這不奇怪。忙亂了大半天,連李白一個年青人,也累得哈欠連連,何況一老者。陸申是何人,哪是能這般對待的?
李白頭皮一麻。
他知道來者不好纏,頓時提醒自個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一邊趕緊著人給這仨來客每人封上一份厚賂,一邊特意從廚房請來與官場打交道頗為熟悉的陳四嬸,幫忙招呼來客。
上完茶、客套一番後,他謙恭地把小丁三遞來的長樂坡稟文的抄件,呈給來人。——這就要說到,還是老管家董述行事沉穩。此前,他已從長樂坡鎮的裏正那兒,抄來一份給上峰的稟文。其中有關於陸申遇襲重傷的章節。後來,他又請該人補了其傷重不治一句。為的就是堵住法律漏洞,防止有人出花樣。
師爺看過一笑。他沉吟片刻,又向李白——了解案情經過。
隨後,他把稟文抄件轉給身旁的隨從。
那人毫不買賬。他沉了臉,扔在一旁、擺出一副非得公事公辦的架勢。聽說小丁三也是當事者,還把他叫到一邊,盤問了半天。趁著他走開,一旁的仵作隨口說了一句,暗示此人並非縣衙中人。李白會意、大感棘手。到了這時,非得由熟悉當地官場的老管家出馬,還得盡快打點官府了。他上前支走出麵招待的劉三嫂,示意去請老管家。此後單挑那人,竭力敷衍、拖延時間。
他極惱火,臉漲得白一陣,紅一陣。
卻還是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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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很從容。
他從後院得知此事,趕緊讓人備下重金,請一位善與官府攀達的董事即刻帶人走訪官場。上至長安京兆伊(相當今市長)、監察禦史,下到萬年縣衙,一一打點到位。
辦完這事,他才搖搖晃晃來到客廳。
他暗示,對此事已在官方層麵作了妥善處置。
要李白稍勿安躁。
李白見狀大喜。於是,他頓時放寬心,索性與老管家悠然唱起“雙簧”,消遣那難纏的歹人。——後來得知,此人是北門禁軍的一個重要幕僚。
那人咬定,非開棺驗屍不可。
這一老一少倆閑人,隻管左推右擋、騰挪反側。
那人弄得惱火起來、高聲謾罵。李白借故走開。老管家也不發火。他謙恭。既不鬆口,又很有耐心地跟這人軟磨。
不到一個時辰,長安府來了一書記,帶來京兆伊的口諭,著萬年縣衙不必為難喪家。
那師爺接報,隨即躬身告退。
那禁軍幕僚恨極,也隻得罷手。
拂袖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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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幫人走了。
而由這一幫人兜起的魔風,卻久久未散。陸申府邸上下,被攪得昏昏然一片惶惑不安,罩定疑神疑鬼的妖氣。
這般氣象,在約兩個時辰後,才稍有改善。也隻是稍有改善而已。
李白這回真惱了。但也無可奈何。
一直到了傍晚,院子裏總算安寧沉靜下來。也就在這安寧沉靜不中,終於等來一件讓李白舒心的事。——百變三嫂陸小青來了。
她自稱是給一家老客戶送酒來的,順帶著給李白捎來了三壇極品紹興酒。
本來,這事用不著她親自操心,自有酒坊裏的老管事來弄。
她此行,表麵上是給陸申奔喪。因為在長樂坡舉喪,屬特事特辦。回到陸府按符合陸申身份的喪儀隆重操辦正式的喪事,才是正常。這樣,百變三嫂作為老人的親屬,就非得來一趟。
不過,在她心裏,還有一件事,可比表麵文章更要緊。
這就是,她想抄一些李白的詩歌舊作。
為此,她特意請酒坊裏字寫的最好的賬房,隨她一起來了。此外還想要李白空閑時給她的酒坊寫個店招。她這一番誠懇又妖媚的表白,使李白非常開心。
寫店招,眼下不合適。
他還是偷閑篇短歌詩,交給賬房抄錄。
這百變三嫂,是個交際家。有她加盟,陸府的喪儀,辦得越發光鮮弘亮。
李白因此心情轉好。他逢人就道,還是三嫂有辦法。
結果,滿院的人都被他逗得情緒陡升。
也都暗笑李白太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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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事多。
似乎這就是今兒陸府的命,注定好不得。
這不,這沒多久又來了事兒。——宮裏的大宦官高力士,大作旗鼓地遣家人吊唁來了。
皇家內府與陸申搭上了瓜葛哦,已令李白驚奇。
驚奇之後是不安。因為那人言語裏透出,陸申與高力士之間,似有合作。
這大出李白意外,也令他大費心思。
沒等李白緩過神,不久又出了件奇事。
這回更頭疼:“泰和”的總管賬房陳子亞,托棧裏的一個可靠夥計,給李白帶來一口信:逃出長樂坡的印氏叔侄,又回到了鎮上的“恒昌”鐵器行。那與漠北客印西橋一夥的幽州豪俠劉陵,已於昨夜潛入貨棧偏院、來投陳子亞;據說,他那兒有件來自太原市府的“燙手東西”,本來應是由印西橋交給陸申轉呈的。如今這東西意外落到他手裏。他要求李白幫忙,將印氏叔侄從“恒昌”鐵器行劫出。
陳子亞請李白快點拿主意。來人坐等回信。
怎麽辦?此事重大,哪是他一人獨裁、隨口說得的。而李白瑣事纏身,沒片刻空閑。
他隻得請來人先在廚房歇息,著人去請老管家。他也偷空想一想。
老管家那裏遲遲沒反應。
李白隻得再請。直到掌燈時分,老管家才姍姍而來。李白挑了一空檔,把這事給他說了。老人愣了愣。卻沒說一個字、隻管忙他的去。
眼見天色暗下來,吊客漸少。可老人卻還是不發聲。
老人許是忙忘了?李白尋思,得想個轍,好把來人先打發了。
他閃身出了客廳、逶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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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極隠秘的去處。
就在後邊偏東的一小院。
先前陸申就常這去處一個人待半天。李白來陸府後,就成了他的住宿、盤桓的地兒,也是他轉往“廣濟堂”前養傷的地方。
此地三鄰高牆、間以茂密的常青樹木。進院門是一縱北方少見的斑竹。繞出,是一片青磚地。盡頭才是一所白牆青瓦的屋子。屋西一壁書,餘者一爐一榻。極簡,卻也極淨。
往日,陸申就在此練功、靜坐,偶爾讀讀書。
老管家著陳四嬸收輟一番,暫做李白的寓所。
李白趺坐小憩。他自忖,不理劉陵,怕是說不過去;可要全由著劉陵的意思來,事情又愈鬧愈大、不好收拾。這最後一個消息,最好在陸申醒來後稟報於他,由他做出決定。而麻煩的是,那陸申到現在還沒醒。即便醒來了,能不能把這消息告訴傷病危重的老人,也還是個問題。因此,這事如何處置,還得仔細斟琢。
他收攏神思、把一口真氣降入丹田,
一心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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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猛聽得似乎有異聲傳來。
咋一聽,是前院時斷時續的哭訴聲。
隱隱穿越彎曲的回廊,傳到李白這院來的。
再一辨,不對。
遠遠地有“吱吱吱”踏雪而來的聲響,而且是不止一人,陰沉匆忙。
這院子,除老管家和陳四嬸,整個陸府再沒另外一人知曉。
李白大起警惕。
再細心一聽,斷定走在前麵的,是倆青年女子。
似乎老管家董述拉在後麵。這有點怪。
他扶膝起身、放眼朝門外瞧去。
果然不出所料。就見來了老董述和身著青色衣裙的廚房使女二妞。這倆人陪了一個瘦身量、素色衣袂緩緩飄動的女子,一前一後跨入小院,在小院前的老槐樹下停住腳步。老董述對二妞低聲囑咐了幾句,讓她一個人陪那女子進了廚房。隨後,自個兒撩開大步,朝李白走來。
李白見狀,翻身下炕、迎到門前。
老董述頓住腳。那女子轉身瞧見李白。她趕緊斂衽一拜,隨後又雙手合十,行了個佛門的見麵禮。
李白不禁為之一愣。
身旁的老董述微微一笑。他給李白解釋道,此女子以前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位於城西南歸義坊的“妙靜庵”的知客,法號一凡。如今還了俗,俗名劉一環。
李白垂下腦袋,雙手合十還了個禮。他不經意間偷眼瞧她一過,心裏不由得一驚。——這女子瞧去三十未到。素淨淡泊如一灣清水的異常的臉上,雖然滿是戚愁神色,卻難掩那過人的靈異之氣;而李白又分明從她那一襲洗得已泛白的淡灰色舊僧衣後麵,瞧出與之相反的極深的城府。
這般情形,出現在這麽一個小女子身上,確實難以想象。
那女子一笑,翻身自去。